保罗走出长长的梦境，翻身睡熟了，他的手臂搭在苏玛的肩上。苏玛在朦胧中转过身，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睡在旁边的不是她的丈夫，但无论如何，有他睡在身边，苏玛感到十分安全。

他们不知道，就在距他们1英里远的一间石屋中，快活的豪森一直在听着他们的对话。窃听器质量很好，音质清晰，似乎对话人就在身边。后来两人都入睡了，窃听器中传来轻微绵长的鼻息声。

豪森不禁摇摇头，佩服这对假夫妻的定力。一个强壮的男人，一个漂亮的女子，躲在人迹罕至的山间野舍中。谁能想到他们竟然还保持着纯洁的关系？

他去冲了澡，又回到窃听器旁，心想这次业务真是让他大开眼界。豪森原在西弗吉尼亚的查尔斯顿开一家私人侦探所，业务一直不太景气，妻子体弱多病，每个月医生的账单是最让他头疼的事。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幸运降临了，费城的约翰·罗伯逊先生十万火急地找到他，让他立即来到这片山地潜伏下来，他的任务是“时刻把三个人保持在视野里，但不得干扰他们的生活”。这次业务的报酬十分优厚，但顾主严格要求，对窃听到的所有内容须绝对保密。

罗伯逊严厉地说：“如果有人无意中听到了这些东西，或者有人以更高的价码买到这些消息，那么，我凭《圣经》发誓，一定让你从此不得安宁，你只能到精神病院里去用那笔不义之财。”

豪森冷冷地回答：“这正是我应该恪守的职业道德。”

约翰抱歉地笑笑，“那就好，请原谅我的坦率，相信今后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

此后豪森逐渐明白了，约翰当时为什么会如此严厉。因为那三个人确实隐藏着世界级的秘密。一个癌人！虽然豪森对遗传学知之甚少，但不久前新闻界的那场喧嚣他记忆犹新。

不过，那个凶恶的字眼——癌——无论如何也与小赫蒂联系不到一块儿，这是个生命力旺盛的黑精灵，是一个惹人爱怜的小天使。在3年的监视中，豪森已发白真心地喜欢上她了。现在，即使约翰不再付钱，他也会心甘情愿地保护她，让她免受什么纯洁联盟的迫害。

保罗一家肯定也感受到了他的友情，在他们充满警惕的隐居生活中，唯独对豪森不加防范。比如说，对海拉在发育速度上的异常，他们肯定知道豪森有所觉察，但双方都把它当做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使豪森常常感到内疚，觉得自己滥用了这家人的信任。聊以自慰的是，他的监视并没有恶意。

“好啦，你们要回到人类社会中去，我的刑期也要结束啦。”

他自语道。年来，他实际上成了一个坐单人牢房的犯人，除了偶尔同小镇上的人聊聊天，几乎没有可交谈的对象。所以，他常常自言白语，以保证说话能力不致衰退。

窃听器里已悄无声息了，偶尔能听到屋外传来的夜鸟鸣啭声。忽然，响起一阵清晰的喷鼻声，几乎是贴着窃听器发出的。开始窃听时，这个声音曾使豪森纳闷不解，后来才猜到，这是保罗养的那条名叫玛亚的雌性牧羊犬。每晚它要在屋里作一次例行巡逻，又正好经过拾音器。

他笑道：“晚安，玛亚小姐，我也要睡觉了。”然后，他把窃听器调到自动录音，上床睡觉。

2

凌晨两点，埃德蒙和哈姆踏着夜色，悄悄来到斯蒂文家的石屋。院子里很静，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那条牧羊犬听到动静，低声吠叫着，从狗舍里钻出来。这条狗是他们最担心的障碍，不过，他们已做了充分的准备。

玛亚看到了栅栏边那个瘦小的身影，它低声吠叫着，警惕地走过去。玛亚是一条性格温和的牧羊犬，在它的心里，每个两腿生物都应该是朋友。不过，深夜在院子外潜行的人是否也能划进朋友的范畴？它有些犹豫地叫着，希望吠声能把这人赶走。这时，埋伏在院子另一侧的埃德蒙从容地瞄准，扣动扳机，一支小小的针筒扎在它的腹部。

玛亚立即回身，愤怒地向敌人扑过去，但麻醉药效发作得很快，它摇晃了几下，慢慢倒在地上。埃德蒙把麻醉枪交给哈姆，轻轻翻过栅栏，掏出怀里的手枪，悄悄向屋门走去。很好，斯蒂文夫妇都没有醒，这对双方都是好事：毕竟他只是想拿海拉的器官换美元，并不想当杀人犯。

8年前，他从美国警方和国际刑警组织的搜捕下逃脱，在这片山野里度过了几年平静的时光。但3年前，斯蒂文一家和豪森相继迁入此地，使他的神经又绷紧了，做好了逃窜的准备。不过，他很快发现这是一场虚惊。斯蒂文一家肯定也像他一样是逃亡者，他们谨慎地蜗居在这里，不同外界发生任何联系。豪森倒可能是一个侦探，但他的目标并不是被警方通缉的埃德蒙，而是在他之前搬来的斯蒂文一家！

埃德蒙放下心，但仍保持对他们的监视，把每天的偷窥当成娱乐。他常常想，究竟是因为什么，这对年轻夫妇会带着才满月的婴儿，逃到这荒野之地；而那名侦探整整陪了他们3年：3年的侦查费用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义是谁在慷慨地付钱呢？

这些疑问使他越来越好奇，所以他孜孜不倦地探察着。两年后，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那个叫赫蒂的小女孩显然在飞速生长！她是在埃德蒙的眼皮底下一天天、一点点长大的，所以很长时间他忽略了这一点。但有一天他转念一想，发觉仅仅在两年之间，赫蒂竟然从一个婴儿长成了5岁的大孩子！

这个发现使他十分困惑。他曾设想这个孩子其间被掉过包，但仔细同忆两年来的观察后，他排除了这种可能。又或许，赫蒂是一名甲状腺功能亢进症患者？不过，恐怕这种患者也没有这样快的生长速度。

这个难题足足困扰了他半年之久。某天晚上他忽然茅塞顿开，想到了3年前曾轰动一时的癌人事件——他们正好是那段时间迁居此地的！之后，一切乱麻都被理清了，原来这是一个癌人，一个快速生长、永不衰老的癌人，一个活着的器官仓库！

他的贪婪又开始蠢蠢欲动：既然仁慈而万能的上帝把肥美的羔羊送到狼穴旁，他怎能拒绝呢？还有更妙的呢，只要翻翻3年前的报纸就能预料，斯蒂义夫妇如果丢失了小癌人是绝不敢报警的，因为她是公众仇恨的焦点，在法律上她甚至不具备人的资格——这一点使埃德蒙特别舒心，冈为这样他就可以保留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了。

埃德蒙顺利地潜进赫蒂的房间，她正在熟睡，小脸蛋上挂着微笑：他轻轻关上门，捏碎麻醉药管，用毛巾捂在她的脸上。赫蒂在睡梦中挣扎了儿下便不动了，这次行动是如此顺利，埃德蒙在狂喜中低声自语道：“我的乖乖小癌人，你可到我手里了！”

他拉开门仔细听听，屋里没有动静，那对假夫妻还在梦乡中。他把赫蒂扛到肩上，悄悄溜出屋门：哈姆还在栅栏门边一筹莫展，给他分派的任务是悄悄打开栅栏的大铁锁，但现在门锁还好端端地挂在那里。看见埃德蒙出来，哈姆紧张地说：“我打不开！它太结实了！”

埃德蒙瞪着他，真想把这个笨蛋掐死。不过，这会儿不是跟哈姆算账的时候。他低声命令道：“快到那边去，你在外边接我。”

他已经侦察到，在栅栏与山岩连接的地方，有一个地方比较容易攀爬。他一手托住肩上的赫蒂，一手拉住栅栏艰难地攀上去，稳住身子，把、赫蒂丢给外面的哈姆。他喘口气，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左手戴着的薄羊皮手套被什么东西挂破了，手套上面沾着血迹。他没有管它，翻过栅栏，把赫蒂扛到肩上，“快走！”

两人轮流扛着女孩，匆匆来到1英里外的石子便道。老橡树的树荫下藏着哈姆的汽车，是两小时前藏到这里的。他们把赫蒂塞到后座椅上，向山外开去。

3

豪森这天晚上睡得格外香甜，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6点半。他披衣下床，嘴里咕哝道：“早安，斯蒂文先生和太太，还有小赫蒂，咱们的交流又要开始了。”

打开窃听器，里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按照惯例，那边的三个人该起床了，但今天没有听见小海拉的笑声或喊声——在平时，她的笑声一直是豪森的起床音乐。这个黑精灵今天睡懒觉了吗？豪森决定先去洗漱。但这时他听见苏玛惊惧的喊声：

“保罗！保罗！海拉失踪了！”

保罗听见苏玛的喊声，忙从卫生间出来。苏玛脸色惨白，长发散乱，轻薄的睡衣敞开了，露出雪白的胸脯。保罗笑着过去为她系好睡衣，安慰道：“不要大惊小怪。这个野姑娘一定是起得早，自个儿出去玩儿了。”

话虽这样说，但他也急忙在屋里开始寻找。海拉的卧室没有人，毛巾和枕头散扔在床上。客厅、厨房和院内都没有人影，唤她也没有回音。也许她真的独自出门去玩儿了？保罗不大相信。因为他们一再告诫海拉，不要独自外出，要提防野兽和毒蛇。他突然想到了玛亚，它为什么这样安静？来到房外的犬舍，保罗立即觉得心头发紧：犬舍是空的，牧羊犬姿势怪异地瘫在栅栏旁边的地上，无力地强睁着眼睛，一支麻醉针的尾管还扎在肚皮上。

苏玛也看见了，用拳头堵住喉咙深处的一声惊呼。保罗忙把她揽到怀里，感觉到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他尽力安慰道：“不要慌，不要慌，走，我们先回去带上武器。”

他把苏玛拽到屋里，立即取出那把韦森左轮手枪，又把双筒猎枪递给苏玛，然后两人从海拉卧室开始仔细搜寻线索。屋内没发现什么异常，仔细嗅嗅，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绑架者一定是把她麻醉了。外门玻璃上有一个圆洞，是被金刚石划破的。栅栏上的铁锁有撬痕，但没有被撬坏。顺着栅栏寻找，在栅栏与山岩相接的地方发现了攀爬的痕迹，栅栏另一侧的地上隐约可见几只脚印。

保罗决定先把猎犬弄醒，他回屋取了一针兴奋剂，为玛亚注射。玛亚慢慢站起来，摇摇脑袋，踉跄几步，恢复了正常，立即咆哮着冲了出去。它顺着那道足迹跑着，在山岩处越过栅栏，迅速向外追踪。保罗和苏玛握着枪，紧紧跟在后边。

玛亚很快追到那条简易石子路，它停住了，愤怒地吠着。石子路上有很多石子都移动过，石缝中的杂草被碾平了，显露出一条清晰的汽车轮胎印。保罗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线索到此断了。

从石子路上的轮胎印看，这辆车是向山外开去的。保罗让苏玛在原地等着，他飞快跑回家，开出那辆克莱斯勒。这辆车已经久置不用，多亏前些天为了教海拉开车，才到镇上为电瓶充了电，加足了汽油。他让苏玛和玛亚上车，顺着那道车痕追踪。痕迹越来越模糊，到了石子道和奇森小镇的大路交接处，所有的痕迹全都消失了。他们下车仔细辨认着，但毫无头绪。保罗面色阴沉，苏玛急得发狂，玛亚站在交叉路口愤怒地低吠着。

镇子还没有醒来，街上空荡荡的。镇西头有一间小商店，店主维克发现这两人一犬在路口焦灼地辨认车痕，便好奇地走过来：镇上都知道，80英里外的山里住着几家怪人，他们经常躲在山背后，轻易不与人攀谈，也很少在镇上露面，只是偶尔来镇上买些杂物：维克走过去，热心地问：“哈罗，斯蒂文先生和太太，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保罗问他，昨晚到今早，有没有陌生的人和车辆经过这里。维克想想，肯定地说：“有，今天早上，大概是3点到3点半之间，我听见一辆车从门前经过。当时我还想是谁起得这么早：那辆车速度很快地开走了。”他看到保罗的目光更黯淡了，便问，“怎么，家里失窃了吗？”

保罗不敢说出实情，那肯定会惊动警方。他含糊地承认着，对，但没丢失重要东西，我们自己能处理。热情豪爽的维克不免有些生气，他发现斯蒂文似乎不欢迎他的帮助，从斯蒂文太太焦灼欲狂的眼神看，从放在汽车后座上的猎枪看，他们丢失的绝不是什么普通物品。不过，他没有想到“失窃”的竟是他们的女儿，因为任何丢失女儿的父母都会哭喊着把全镇人喊醒，哪里会这样吞吞吐吐？维克觉得受了侮辱，冷笑一声径自走了。

两人心情沉重地开车回去，路上他们商量着是否报警，但最终下不了决心：只要一报警，海拉的真实身份就难以隐瞒了，她势必再次被推到聚光灯下，经受舆论的又一次煎烤。究竟是谁绑架了海拉，是否还是“维护人类纯洁联盟”的那伙人？如果是他们，则报警毫无用处——他们本来就想在社会上掀起仇恨的浪潮，不会躲避警察的。如果不是这帮人，而是不了解实情的普通罪犯，那就更不能报警。因为，一旦罪犯们得知海拉的真实身份，更不会轻易放手了。

他们掂量来掂量去，仍是进退两难。汽车开到了门口，玛亚忽然跳下车向前冲去，高声吠叫着，保罗跟着跳下去，警惕地端平手枪。房门被拉开了，一个人从屋里迎出来，是他们的远邻豪森先生！

“不要误会，不要紧张，我是来帮助你们的，雷恩斯先生和苏玛小姐。”

两人乍一听到自己的真实姓名，浑身一震，已垂下的枪口又抬起来了、豪森镇静地说：“对，我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我是罗伯逊先生派来的。”

保罗狐疑地问：“你？你不是在我们之前就迁居此地了吗？”

豪森轻轻摇摇头，“不，我是在你们搬来的第3天才迁来的，不过，我让原房主在卖房合约上把日期提前了10天。我想你们那时理应比较慌乱，不会注意这个时间差。”

保罗怀疑地问：“你怎么那么快就找到了我们的落脚地，是克里奥在汽车中安放了信号发生器？”

“不，没有什么高科技的东西。虽然你们买房时使用的是化名和现金，但买房是要上税的，税务往来是通过电脑联网的。而且，在购买房产时使用现金而不是支票的人不是很多。罗伯逊先生只是通过朋友，查询了某年某月在西弗吉尼亚州用现金购房的交易，很快就找到了你们。我原想你们会越过州界去肯塔基州、宾夕法尼亚州或弗吉尼亚州，查询会稍微麻烦一些，后来证明你们没有这样的预防意识。”

保罗唯有苦笑。他曾自认是高智商——在生物学领域里，他的智商确实不低——他费尽心机抹掉三个人的行踪，甚至忍着思念，轻易不给妻子打电话（即使通话也要跑到500公里外），他想，这个秘密居处肯定不会有人知道。没想到罗伯逊和豪森用这样简单的方法就找到了他们，而且瞒了他三年。和两人相比，他简直是智商不足60的白痴！

他阴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出了变故，窃听吗？”

豪森小心地看看他的怒容，坦率地说：“对，窃听。三年前我就在这儿安装了窃听器。但请你放心，窃听内容除了罗伯逊先生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今后也不会，而罗伯逊先生只是为了保护你们。可惜，”他苦笑道，“我是单枪匹马，没办法对你们实施24小时监听，否则昨晚就会发现潜入者了。”

苏玛首先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不耐烦地说：“这些账以后再算吧，豪森先生，你有什么线索？你能帮助我们吗？”

豪森肯定地说：“多少有点线索吧。”

保罗和苏玛立即感到一阵狂喜。他们顾不上盘问别的了，同声问道：“有线索？什么线索？”

豪森领他们回屋，他带来一个白色的装置，大约有笔记本电脑的一半大小。他按下播放键，磁带立即转动起来。

他解释道：“今早听到苏玛小姐喊叫‘海拉失踪’之后，我立即重放了昨晚的自动录音内容。这盘带子用的拾音器是设在赫蒂一不，海拉——房内的。你们听，到了。”

录音带的音质极好，能听到海拉轻微的鼻息声，接着是轻轻的开门声，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再接着，海拉的鼻息声忽然消失了，几分钟后，一个极低的嘶哑声音说：“我的乖乖小癌人，你可到我手里了！”

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狂喜。又一阵较大的动静后，一切归于沉静。豪森说：“凶手肯定麻醉了海拉，把她抱走了。”

保罗急急地问：“凭这录音能把凶手辨认出来吗？我知道警方有声纹鉴别技术。”

豪森摇摇头，“恐怕不行。据我所知，警方的声纹资料库还不全，不一定能查到他。警方的指纹资料是最完善的，但我在屋内仔细搜查过，没有发现指纹。罪犯可能是个老手，干得相当谨慎。”

两人十分失望，豪森忙安慰道：“还有一点线索可能有用。你们看。”

他领两人来到院里，走近栅栏与山岩相接处，“你们看，罪犯是两个人，一个人进屋，一个人在外边接应。罪犯是从那边越过栅栏进来的，他戴着手套，没有留下指纹。但是，回程时他背着海拉，攀越肯定比较吃力。在这里他滑了一下，手套被划破了，留下了一点血迹。我已经把血迹取了样本。”他苦笑道，“但愿不是海拉受伤留下的。不管怎样，我要迅速赶去联邦调查局，那里有识别dna的设备。希望这一趟不至于白跑。”

他同两人辞行，“我要走了，一个小时前我已向罗伯逊报告了这儿的变故，他已经同fbi（联邦调查局）联系好，只等我一去就开始工作。在我回来前，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他急匆匆回去开出自己的汽车，临走前还特意拐到这里谆谆交代：“记住我的话！”

汽车疾风般加速，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

4

豪森走了，给他们留下一个渺茫的希望，他们决定等这个希望破灭后再去报警。整整一天时间，两人带着玛亚到处搜索，又到奇森镇的外围向路人打听，但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下午，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

屋内失去了海拉，突然间变得十分冷清，甚至可以说是凄凉。玛亚也变得无精打采，趴在他们的脚边，时而抬起头注意地倾听着。

保罗只能尽力宽慰苏玛，但此刻他们确实束手无策。是哪些该死的混蛋绑架了海拉？他们又怎么知道这个隐秘的住处？

想到这里，保罗浑身一震。苏玛仰起脸，凄然道：“怪我们太麻痹，让绑架者从眼皮底下把海拉劫走。我真该死！”

保罗没有安抚她，而是紧张地继续思索自己刚才的一闪念。不错，他们太麻痹，太缺乏经验，使自己的秘密住处被罗伯逊轻易找到。但这多半缘于他事先知道三人的行程。如果是丝毫不知情的人，比如什么纯洁联盟，他们不大可能探到这个住处。

也许……就是老约翰在捣鬼？他在扮演“保护者”的同时，又悄悄绑架了海拉？

至于作案动机并不难找。癌人计划已陷于停顿，他也许需要海拉做一个火种，重新点燃它。或者，罗伯逊夫人换肝手术后（去年的电话联系中他说了这件事），病情再度恶化，这次他需要一个“天然”的而不是“人造”的肝脏。

这个想法使人不寒而栗，它的血腥味儿太重了。但是，保罗苦涩地想，这正是罗伯逊制订癌人计划的初衷呀。苏玛仍陷于极度的悲痛中，已经乱了方寸。

保罗不愿给她徒添烦恼，独自思索了一会儿，对苏玛柔声说：“苏玛，我想出去打个电话。”

“还要到外地去打吗？”

保罗苦笑着摇摇头，“不。既然海拉已失踪，我们不需要保密了。我去奇森镇打电话，马上就回来。我回来前你不要出去。”

他开着汽车向小镇进发。他想起，前几天还在这条路上教海拉开车，海拉学得极快，几乎是转眼之间，她已经操纵得非常自如了，现在保罗耳边似乎还响着她高兴的尖叫声。可惜物是人非，海拉现在生死未卜！

小镇的大街上有一间很小的邮局，是半日值班的，这会儿没有一个工作人员。一个七八岁的白人女孩正在自动售票机上买邮票，她穿着鲜艳的毛料长裙，别着绿色发卡。可能是钞票皱了，自动售票机内吱吱响了一阵，把钞票退回来，发出一阵警告铃声。小女孩非常困惑，细心地展平钞票，再送进去。这回售票机接受了，吐出一张邮票和一堆零钱：女孩十分高兴，咯咯地笑着，抬头看见保罗，也送来一个甜甜的微笑。

保罗的心房猛然被刺痛，这笑容和海拉太相像了！今天所见的一切都令他联想起惹人爱怜的女儿，在他新中，仇恨的怒火燃烧着：女孩把信件投入邮筒，蹦蹦跳跳地走了。保罗见电话隔音室中是老式的投币电话，便掏出10美元塞进自动售票机，换出硬币，拨通了罗伯逊的秘密电话。

那边立即有人接听：“是豪森吗？血样还没送去？”

保罗沉默片刻才说：“我不是豪森，我是保罗。”

“保罗？”对方重复一句，很快接着说，“你那儿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豪森走了吗？”

“走了，今天上午走的。”

“那么，最迟后天早上他就可以拿到结果。如果……那只有报警了。苏玛的情况怎样？”

保罗沉闷地说：“她十分悲伤。如果海拉有什么好歹，我担心她会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请你尽量开导她。”

从这段对话中，保罗没有听出什么可疑之处，他转而问道：“夫人身体还好吧？去年通话时，你说她做了换肝手术。”

“对，实际上是三年前做的，换肝后恢复得很好，但三星期前病情突然恶化，现在正准备做第二次换肝手术。至于效果……听凭上帝安排吧。”

约翰的话中透出无奈和愁苦，听起来十分真诚。保罗相信了他的话，也真诚地说：“愿上帝保佑她。再见。”

“再见。有什么情况请及时通知我。”

挂上电话，保罗仔细梳理了约翰的对话，没有发现和绑架案有关的线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使得保罗更加焦灼——海拉的命运更难预测了！

夜里苏玛辗转难眠，保罗把她拥到怀里，努力劝慰她。深夜苏玛才人睡，梦中仍显得焦虑不宁，眉峰时时颤动着，有时身上会突然有明显的战栗。保罗心疼地看着她苍白的面孔，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疲惫中保罗也蒙咙入睡。没过多久，苏玛突然全身抽动，把他惊醒了。苏玛大睁双眼，表情惊惧。

保罗轻声问：“苏玛，醒醒，怎么了？”

苏玛心有余悸地说：“我做了个噩梦，海拉被关在山洞里，一个巫婆正邪恶地笑着逼近她。我看见一把刀！我能通过海拉的眼睛，看到那把锋利的刀！”

保罗叹息着安慰她：“这只是一个梦。不要胡思乱想了，睡吧。”

但他们再也无法人眠。许久之后，两人还睁着眼，似乎寒光闪烁的尖刀在眼前晃动。

5

凌晨，约翰·罗伯逊来到妻子的病房，萨哈林博士正好出来。他是约翰家的私人医生，已经为他们服务30年了。护士帕米拉跟在后边，拎着医生的小药械箱。屋里拉着厚重的窗帘，灯光都关了，只有脚灯幽幽地亮着，屋里显得晦暗沉闷。

帕米拉随手关上房门，小声说：“先生，夫人刚刚入睡。”。

约翰陪医生来到客厅，问道：“怎么样，明天的手术？”

“没问题，夫人的身体状况还能承受一次手术。”

医生把重音放在“一次”上。老约翰当然听出来了，只能报以苦笑。

三年前，妻子的病情急剧恶化，肝功能完全衰竭。所有灵丹妙药都无力延缓这个过程，只好为她实施了换肝手术。不是用人类的肝——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一直没有碰到合适的器官供应者；也不是癌人的肝——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下，约翰不得不中止了对癌人的研究。妻子更换的是人造肝脏，即那种用可降解生物材料作骨架、用病人本身的肝细胞培养而成的人造器官。手术很成功，妻子的身体自手术后日渐好转，面部的褐色和黄疸也逐渐消退。她的心情也变得明朗了。说句刻薄话，那时老约翰已经开始计算新产品（系列化的人造脏器）投放市场的可观利润了。

但在两个星期前，那个巧夺天工的人造肝脏忽然“崩溃”，就像地震毁掉了一幢建筑，肝细胞一片一片地坏死。仅仅10天，妻子便陷入昏迷。ppg公司的医学科学家们和医生们都束手无策，他们说，这些肝细胞的死亡很像是协调一致的自杀，大概是某个细胞内的死亡时钟出现了错误，产生了雪崩效应。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再做一次换肝手术，但愿这次的新肝脏能多坚持儿年。

约翰问萨哈林：“那么，明天的手术如期进行？”

“对。”

医生走了，帕米拉拎着药箱送他上车。约翰轻轻推开房门，坐在老妻身旁。妻子已被病魔蹂躏得面目全非，白发枯干，脸上笼罩着死亡的黑气，松弛的皮肤掩不住支离的骨骼。这会儿她沉沉入睡，气息微弱，几乎像一具骷髅。

约翰觉得十分悲伤，但更多的是无奈。作为世界知名药业集团的总裁，眼睁睁看着妻子一天天被病魔吞食，他常常感到一种绝望的愤怒。帕米拉轻轻推门进来，立在他的身旁。

约翰轻声问：“夫人清醒时说了什么吗？”

“她还是说想见见苏玛。我告诉她，你一直都在寻找他们的下落，但还没有消息。”

约翰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个小时后，妻子才从昏睡中醒来，她看见丈夫，微微一笑，气若游丝地说：“你还没有休息？”

约翰握着她的手说：“我不困。你休息吧，准备明天做手术。”

妻子沉默了一会儿，“真想在手术前见见苏玛，可惜来不及了。”

约翰安慰她：“没关系，手术后你的身体会很快复原。那时我再尽量想办法与苏玛联系，也许，在这段时间内他们会打电话来。”

妻子微微点头，又闭上眼睛。约翰在房里一直陪她到清晨。百叶窗里透出第一丝曙光，他对帕米拉做了一个手势，悄悄退出病房，来到他的保密间。他没告诉妻子，实际上，这几年他一直掌握着女儿的行踪，他雇用的私人侦探豪森一直隐藏在他们附近保护着他们。不过这种联系是单向的，被保护者并不知道。他不想把这层纸捅破，因此不想通知他们回来。

今天是10月15号，每逢15号早上7点，豪森都要向他汇报一个月来的动态，现在已经到约定的时候了。

保密间是完全隔音的，关上那扇沉重的双层门，世界上所有的嘈杂声都被隔绝于门外。约翰踏着松软的吸音地毯来回踱步，即使怀着对妻子深深的担忧，他也仍在考虑三年前天折的癌人计划。ppg公司受到了强大的压力，不得不中断计划。他很后悔，应该用更巧妙的方式来推行它。那样也许妻子就有救了——而且，只要想想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这样的病人，那么毫无疑问，癌人计划绝不会就此被扼杀。他不愿放弃8000亿产值的产业，而且，这不光是金钱的问题。

7点整，电话铃响了。尽管铃声调在弱挡，但在万籁俱寂的保密间里仍显得十分刺耳。

约翰拿起听筒，马上听见豪森急迫的声音：“罗伯逊先生，海拉今天早上失踪了，她一定是被绑架了！”

6

海拉悠悠醒来，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她看见自己在一个山洞里，昏黄的灯光在洞顶投射出一个巨大的身影，身影晃动着，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巫婆。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到这儿？她想坐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也许这是一场噩梦吧，她害怕地低声叫道：“妈妈，爸爸！”

那道黑影马上停止舞动，然后逐渐缩小，消失，幻化出一个黑色的实体，一双绿色的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窝里。她听见嘎嘎的怪笑：“你醒啦，我的小癌人乖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这儿只有两位好心肠的老海盗。”

海拉努力聚拢神志，从意识的黑洞中挣扎出来。她看清这不是山洞，而是用石块砌成的密室。面前也不是巫婆，而是一个长发长须的男人，身材比较高大，大约50岁，一双狼眼荧荧发光。在他背后是一个小个子男人，长得猥琐不堪，脸上挂着神经质的笑容。海拉不由得缩紧身子，她发觉自己的手脚并不是麻痹了，而是被捆绑在床板上。她的脑中打了一个激灵，立即完全清醒了，哭喊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绑住？放开我！爸爸，妈妈！”

那个高个子男人邪恶地笑道：“不用喊，不用喊。爸爸妈妈听不到的。”他离开海拉走到密室深处，只听见一阵器械的撞击声，然后他端着一个白色的盘子走了过来，“小癌人乖乖，多好的乖乖。三岁长这么大的个子，叫老海盗伯伯多眼红呀。好了，我要给你动个小小的手术，割下一只肾脏去换2万美元。别担心，少了一只肾脏你照样能活得好好的，长大了还能为我再生一打小小癌人。”

在海拉的哭声中，他拿着一支针筒走到她身旁，海拉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两眼紧紧盯着那支针筒，就像陷入绝境的青蛙盯着一条眼镜蛇。尖利的针头扎进皮肤，海拉绝望地踢蹬着。

那个男人仍快活地自言自语：“不许乱动，别给老海盗找麻烦。这会儿他只有一个助手，你好意思给他添乱吗？不过不用担心，老海盗是老手了，闭着眼睛也能做完这个手术。”

冰凉的注射液慢慢推进去，海拉的手脚逐渐麻木。她感觉到矮个子的男人解下了她身体一侧的绳索，把她翻了个身，在她的脊椎处又打了一针。黑云顺着神经慢慢向大脑弥漫，她听见之前的声音高兴地说：“好，我要动手了。好长时间没干了，我多喜欢听手术刀划破皮肤的刺啦声呀。”

手术刀的寒光在眼前闪烁着，然后，刺啦一声，她的左腹传来轻微的痛感，此后她就坠入了彻底的黑暗。不过在坠落之前她忽然想到，她见过这个人，见过这个恶魔，这人就是山腰上住的那个诗人，她曾见过两面的。

7

第三天早上，豪森开车匆匆赶回来，一名中年警官坐在他的车上。听见汽车响声，保罗和苏玛立即跑着迎出来。三天之间，苏玛像是老了10岁，脸上失去了血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头发也变得干枯。豪森怜悯地看看她，没等他们询问，便直截了当地说：“好消息，这次调查非常顺利。绑架者的身份已经清楚了。这是本地的波利警官，他带来了十几名警察。”

两人立即目现异彩，迎上去同波利握手。豪森脱下外衣递给苏玛说：“请给我一杯饮料。谢谢。”他接过饮料一气喝光，接着说，“非常顺利。fbi存有此人的dna图谱，甚至连他的声纹图都有。他们十分感谢我们抓住了他的尾巴，因为这个重犯已经失踪8年了。这是一条恶名昭著的噬人鲨，一个，”他看看两人，小心地说下去，“可恶的盗卖器官者。”

两人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好像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被抽光了。豪森和波利无法劝慰，叹道：“我们只有寄希望于他还没有动手了，也许他需要与同伙联系、准备，要耽误一些时间。”

保罗仇恨地问：“他的巢穴找到了吗？”

“很可能找到了。fbi调出了他的照片，你们看。”豪森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电脑打印的彩照：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绿眼睛，深眼窝，火红色头发，目光阴沉，嘴角微微上挑。豪森问：“认出是谁了吗？”

两人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最终摇摇头。豪森又掏出一张彩照说：“你们再看看这一张吧，电脑为他添了10岁，又加上了长发和络腮胡子。”

苏玛首先认出来，失声叫道：“那个邻居？那个颓废派诗人？”

保罗也努力辨认着，的确像他。不过，这3年来他们仅有两三次邂逅，他不能完全肯定。豪森点点头，“对，是他。现在至少有90%的可能了。我实在该死，3年来只顾把眼睛盯向海拉，竟然没发现附近还有一只恶狼。不过话说回来，这3年他确实未露出尾巴，这是他隐居8年来的第一次作案。告诉你们，联邦调查局对我们提供的消息简直欣喜若狂。”

波利点点头，“我们接到命令后进行了侦察，他还没有离开此地，看来这次他是大意了。”

保罗和苏玛急不可耐地说：“现在就逮捕他？”

“嗯。警方正在对那个地方实施包围，我想这会儿该完成了。”他取出一个对讲机轻声说了几句，抬头对两人说，“已经完成了，走吧，我们都去。”

埃德蒙吃过丰富的晚餐，按动壁炉旁的一个秘密按钮，暗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空间。他端着食物走进去，反手按下关门的电钮。这个密洞是原来的住户留下的，他又加以改建，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埃德蒙非常兴奋。昨天他发现小赫蒂的刀口已基本愈合。才两天哪，这再次证明了癌人的快速生长能，力。这种特性对于他的生意是再好不过了：

取出来的那只肾脏当天晚上就由哈姆送走了。几天之后，埃德蒙会到纽约取回其余的7500美元。这桩生意从头到尾都顺利极了。现在只有一点缺憾，就是小癌人从清醒后就拒绝进食，两天两夜滴水未进。这可不行，绝不能让这个宝贵的器官活仓库饿出毛病：他打算用自己的如簧巧舌去说服她，实在不行，他会用鼻饲或静脉注射的办法维持她的生命。

黑暗中，他先在脸上堆出最亲切的微笑，才按亮电灯。海拉被强光一照，本能地抬手去遮眼睛。她的腰间锁着一个钢箍，又被沉重的铁链拴在屋角的地锚上，所以，她一抬手，铁链就哗啦作响。

仅仅两天，海拉的模样全变了：目光阴沉，表情冷漠，眉尖锁着尖锐的痛苦二这痛苦并非来自腹部的刀口，那儿已基本愈合了。痛苦来自精神方面，她不能理解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她刚喜洋洋地吃完了生日蛋糕，转眼之间就得面对锋利的屠刀？

在这两天里，她的心智飞快地成熟了二她已从最初的恐惧中爬了出来，坚强地舔舐自己的伤口。现在，这个剜下她一只肾脏的恶魔正堆着可憎的微笑，喋喋不休地劝她吃饭。“吃吧，小癌人乖乖，只要你吃饱，我就放你回家，你不相信？”他厚颜地笑着，“你真聪明，我当然不会放你走，但我至少可以放你看看蓝天，不再把你整天关在黑屋子里。”

海拉一直冷冷地盯着他，就像是浪花扑打下的一块冷漠礁石。埃德蒙发怒了，布道中开始掺杂威胁：“你不吃，你愿意我在你的鼻孔中***一根管子，或者把你变成一个植物人吗？”

他看到小癌人的嘴唇嚅动着，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为什么……称我是……小癌人？”

她总算说话了！尽管她的话语中有如此强烈的敌意，埃德蒙还是很高兴。他笑嘻嘻地说：“为什么喊你小癌人？因为你不是你母亲生下来的！”她的眼神明显抖动了一下，“你根本没有父母，你甚至算不上是自然界的生命，你是用黑人妇女拉克斯身上的癌细胞培养出来的。你知道吗？这种细胞就是世界上有名的海拉细胞，你的真名叫海拉·罗伯逊——现在，你该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了吧。我再告诉你，ppg公司当初创造你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给人类提供备用器官。”

他看到海拉眸子中的火苗迅疾闪亮着，最终转化为彻底的幻灭。他高兴地说：“你相信了我的话？真是个聪明的癌人。对，只有我跟你说了实话，其他人都在骗你。其他人，包括那个所谓的父亲，他的真名是保罗·雷恩斯，就是那个黑人拉克斯的孙子，是他创造了你的生命。那个所谓的母亲叫苏玛·罗伯逊，是她提供了空卵泡，又出借了子宫帮你出生。你看，我已经把底牌全亮给你了。快吃吧，快吃饱，快长大，为我多提供几个漂亮的器官，这是你的命。”

海拉仍对面前的食物不理不睬，埃德蒙真正发怒了，高声喝道：“快吃，否则我就帮你吞下去！”他伸出手抓住海拉的肩膀，海拉突然爆发了，用力甩脱他的手，尖声叫道：“不许你碰我！不许你的脏爪子碰我！”

埃德蒙狞笑着，重新抓住她的肩胛。海拉尖声哭叫着，然后是埃德蒙极度恐惧的叫声，随即一切归于沉寂。

8

保罗按了按衣服下的手枪，开始敲埃德蒙的房门，“克里克斯顿先生！你在家吗？”

十几名警察已经埋伏好，豪森和波利也隐在屋角。如果这个恶魔过来开门，保罗就会假装央求他帮忙寻找小海拉，等这个恶魔稍一松懈，埋伏的人就一拥而上，把他摁在地上，免得他狗急跳墙，拿海拉作人质。

但是屋内一直没有回音。也许他已经逃跑？也许他洞悉了这个计谋？玛亚闻到了罪犯的气味，愤怒地低声吠叫着。不能再耽搁了。波利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埋伏的警察迅速冲过来，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去开始搜查。

屋内没有人影：厨房里碗碟堆在水池里，电炉还微微发热。埃德蒙和海拉在哪儿？他绝没有跑掉，因为布置包围圈时，还能听到屋里的动静在此后的一个小时里，他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包围圈。

苏玛被警戒线隔在外面，她苦苦要求，波利警官放她进来了。整个屋子还有院子都搜遍了，两个人仍毫无踪影。豪森忽然发现壁炉处有蹊跷，他用手在周围墙壁上仔细摸索着，终于发现了一个很难觉察的小突起。他小心地按下去，壁炉立即轰轰隆隆地移走，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的洞口。

洞里亮着灯，保罗一眼就看见了缩在角落里的海拉，立即准备冲进去：豪森一把扣住他，闪在门边观察着。埃德蒙庞大的身躯仰躺在石头地板上，龇牙咧嘴，十分丑陋。波利喝问几声，没有反应，他显然已经死了。警察们狐疑着慢慢走进去，朝埃德蒙俯下身。

屋里有很浓的臭氧味，埃德蒙胸前有一个碗口大的深洞，伤口周围很光滑，没有血迹。从皮肤和衣服的焦痕看，显然是一种高能量的射线流烧穿的。他的眼睛圆睁着，死亡刹那的恐怖冻结在脸上。

苏玛哭叫着扑向角落里的海拉。海拉神情麻木，面容枯槁，腰间还拴着令人心碎的钢箍和铁链。保罗从死者身上搜出钥匙，打开钢箍，苏玛把海拉紧紧拥在怀中，似乎怕别人再抢走。良久，她哆哆嗦嗦地探手入怀，在海拉身上摸索着。她摸到了一个伤口，心中一颤，犹豫片刻，下决心掀开海拉的上衣。

没错，一条大约2英寸的刀口像蚂蟥一样趴在左腹，它已经收口，泛着鲜嫩的粉红色。

他们来晚了，这个魔鬼已经对海拉下手了。苏玛再也忍不住，搂着可怜的女儿号啕大哭起来。

海拉仍然是一副麻木的表情，保罗心口绞痛，蹲下身去拉过海拉的小手，他忽然发现海拉右手食指只剩下了半截！断口血迹斑斑，而海拉的嘴边也凝有血迹。

保罗觉得逼人的寒意从脚下渐渐升起，依次麻痹了足部、小腿、大腿和腹部，并逐渐向上蔓延。她竟然把自己的一截手指嚼碎了！那时她是处于什么样的心理恐惧中啊！

波利警官一直蹲在埃德蒙的尸体旁，仔细探究是谁杀了埃德蒙。从死者倒地的方位看，能量束是从里面射出来的。所以，如果海拉脚边扔着一把枪的话，他很容易推断出是海拉开的枪。

但地上并没有任何武器。而且，这种伤口不是枪弹造成的，不是达姆弹，也不是贫铀穿甲弹。它非常像是一种能量极为集中的射线流，温度起码在l万度以上。几名警察商量了很久，也没得出一致的意见。在这边，保罗正心疼地捧起海拉的右手，海拉用古怪的目光看看手指，再看看尸体；看看尸体，再看看手指。突然之间，保罗全明白了。

他能逼真地复现存留在海拉视网膜上的图像。

一个长发长须的男人头颅，十分丑陋，深陷的眼窝里，两点目光像荧荧的狼眼。正是这个魔鬼前天割下了我的左肾，今天他又来了。

这一定是梦，是一场噩梦。为什么噩梦突然找上了我？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每天看到的是爸妈亲切的笑脸。哦，爸爸妈妈，快把这个魔鬼从我梦中赶走吧。

但是不行，魔鬼越逼越近。

保罗不知道埃德蒙那会儿进屋来干什么，估计是来给海拉送饭吧（地上有三明治和破碎的盘子），他的到来一定激起了海拉极度的恐惧和愤怒。她缩在角落里，狂乱地挥舞着手臂，嘶声喊道：“滚开！不许你的脏爪子碰我！”

那只脏爪子抓住她嫩柔的肩头，海拉绝望地一挥手——忽然，一道紫色的电芒破空而去。这可不是往日那种细细的、美丽的、只能逗笑父母、灼痛皮肤的“小紫蛇”。几天以来的横祸、超出承受能力的精神压力造成了强大的能量聚集，这些都在一道紫芒中释放出来。紫芒到达哈德蒙的身体时，至少有拳头那么大，他的皮肉和肋骨、还有肋骨后那颗丑恶的心脏都在万分之一秒内被气化，埃德蒙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是一声凄厉的长嚎。

这大概是一个小时前的事了。此后，可怜的海拉一直和这具尸体囚禁在一起。她想去开门，但腰间的铁链限制了她。埃德蒙的尸体正好横在门口，胸膛处是一个黑色的深洞，他的脸上凝结着恐惧。海拉失去了自制力，她不想看，眼光却移不开。是我杀了人？是我用“小紫蛇”杀了他？

不，这一定仍是在梦中，是一场不会醒的噩梦。她用力咬着自己的食指，那根杀人的食指，却丝毫不觉得疼痛……那么，真的是在梦中了。

可怜的海拉啊。

警官在拍照，用白笔圈下死者的位置，困惑地低声交谈着，这个谜直到一年后还在困扰着他们。盗卖器官的罪犯们——包括哈姆——后来相继落网，但他们都否认自己杀了埃德蒙。确实，他们没有作案的动机，如果是想抢夺和占有海拉，为什么在杀死埃德蒙后又悄然离去？

这桩在密室中发生的凶杀案，唯一的见证人是海拉。但身心受到严重伤害的海拉咬紧牙关，一直没有提供只字的证言。警官们对此无可奈何，毕竟，她只是一个刚过完3岁生日的小女孩，你能指望她什么呢？

苏玛的抽泣声已经减弱了。警官波利和豪森都检查了海拉的伤势，安慰几句，请他们先回家休息。

一离开警察的视线，保罗就伏在苏玛和海拉耳边，极其郑重地告诫道：“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小紫蛇’！海拉，记住了吗？”

海拉一言不发，仍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苏玛马上领会到这句话的含意，脊背上泛起一阵战栗。

她和保罗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不，不能让外人知道海拉杀了人，即使杀的是万恶的器官窃贼。不能因此再引起一波仇恨。保罗暗自苦笑。三年前他为什么坚决陪苏玛逃亡？他说过，海拉是他创造的，他有责任保护她。这当然没错。但他的决定还有第二层用意，他深藏心底，连苏玛也没有说过：

他创造了这个生命，同样有责任除掉她——如果她开始威胁到人类的话。

但3年之后，在海拉杀人之后，他却帮助这个癌人欺骗警方。谁知道自己的做法最终是对是错？他叹口气，决定遵循自己的直觉走下去，他已经不敢相信理智的分析和道德的判决了。无论是逻辑之网还是道德大厦，实际上都是建立在佯谬之上。风平浪静时，它们看上去是那样严密，那样永恒，但只要到了历史的剧变期，它们之中的微裂缝就会迅速扩大：这时，你如果遵循这些“明白无误”的规则一直探究下去——前面却会呈现两个或多个完全不同的、又完全正确的答案，你将无所适从：

波利在埃德蒙的客厅里喊住保罗，走过来温和地说：“我检查一下海拉身上的伤口。”他看了看海拉的刀口，又以不易察觉的动作检查了海拉的全身，没有武器，确实没有任何武器。他点点头说：“请你们带着海拉先出去吧。”

门外的空地上停着一架熟悉的直升机，是公司的那架，克里奥在机窗里向他们招手。伊恩·希拉德走过来，同苏玛和保罗默默拥抱，又俯下身把海拉抱起来，轻轻地拍拍她的面颊。是约翰派他来的。3年来，约翰常向他和阿尔伯特通报海拉的情形，他还见过几张海拉的照片，那当然是豪森偷拍的。但即使如此，初见海拉仍使他心潮起伏。南他而起的那个计划早已中止，这个女孩是那个计划留下的唯一果实啊。他仔细打量着海拉，海拉则报以冷眼。她挣脱了伊恩的怀抱，默默走到一旁。

伊恩已经知道了密室里发生的事情，所以情绪比较沉闷，没有了3年前的张狂。他低声说：“保罗，这3年你们辛苦了。罗伯逊先生请我转达他的问候，他建议你们还是回公司吧。既然你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住在这儿太不安全。另外，‘维护人类纯洁联盟’掀起的那场风暴已基本平息了，相信世人能以平常心对待海拉。”

保罗想起自己对老约翰的怀疑，不由得暗生愧意：事实证明，罗伯逊先生与这次绑架案毫无关系，相反，他还做了不少有益的事情：他愧疚地说：“好吧。也该让苏玛见见父母了：夫人手术后身体怎么样？”

伊恩苦笑一声，只是耸耸肩膀。苏玛眼神一颤，没有再追问。

“那么，你们是否乘这架直升机返回？”

保罗看看苏玛，苏玛摇摇头，“等两天吧：海拉受了这么大的刺激，我想让她在熟悉的环境里休养几天，等恢复正常了，我们再乘民航班机返回。”

“好，就这样决定。我回去通知罗伯逊先生和夫人欢迎你们。”

9

回到家里，海拉仍一言不发。她照常穿衣起床，刷牙吃饭，但这些动作都十分机械僵硬，似乎她的肉体在动作而灵魂仍在沉睡。闲暇时，她会悄悄沿着墙角行走，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熟悉的环境：铁栅栏上的蔷薇，草地里的酢浆草，树荫中跑过的一只负鼠，还有她的金发娃娃，父亲为她制作的骨哨等。偶尔她会伸手碰触这些东西，但总是立即缩回手指，就像是被火烧灼一样，她一直不说话。

保罗和苏玛猜测，她一定是在强烈的恐惧中患了失语症二两人十分焦愁，关起门来长吁短叹，但在海拉面前却笑容明朗。两人的目光时刻跟随着海拉转动，用种种借口逗引她说话；同时又谨慎地隐藏着这种企图，他们怕过于强烈的外界诱导会适得其反。

在他们几乎绝望时，“成功”忽然降临了，只是这个“成功”带着狞厉的色彩，第三天早上，苏玛把海拉揽到怀里，“好孩子，过来，妈妈为你换药。”

海拉顺从地伸出右手食指，她眸子中的古怪光芒更炽烈了。保罗心中嘀咕着，小心地解开绷带。在这个过程中他疑惑地觉得，断指上方似乎非常充盈。绷带解开后，他，还有苏玛，都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海拉的断指。

断指已经生长完全了，是非常干净的半截新指。与原有的黑色皮肤相比，它略有些发白，指甲呈半透明状，显得很柔软。指肚上是清晰的指纹。因为皮肤太过娇嫩，这些指纹像是刻印在半透明的黑色胶冻上，吹之欲化。

一根再生的新指。

前天，在那间密室里，保罗曾细心地寻找过她的断指，想为她进行断指再植，但是没找到，断指肯定在极度的恐惧中被她嚼碎了，咽下了。只要一想到这点，保罗就会不寒而栗……现在，她的断指又复原了！他们本该为此欣喜若狂，该搂着女儿喜极而泣。但是，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看看手指，再互相对望。

意想不到的是，海拉此时说话了：“你害怕了吗，雷恩斯先生？”

声音很细，但保罗无疑被抽了一鞭。他忙强笑道：“对，真是出人意料。但我们非常高兴……”

海拉截断他的话头：“还有你呢，苏玛女士？”她冷静地说，“我已经知道你们的真实姓名了。”

保罗看看苏玛，后者问道：“是绑架者告诉你的？”

“对。他还说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根本就没有父母，我是个异种，是人人憎恶的癌人。”

她的语调中有历尽沧桑的疲倦，一种凄惨的平静。苏玛再也忍不住了，搂着女儿泪水长流。海拉没有拒绝妈妈的爱抚，皱着眉头等她平静下来，然后很随意地说：“有一件事你们还不知道吧，我的左肾被割掉了，但现在它又长出来了。”她按按左腹补充道，“不会错的，我能感觉得到。”

她用犀利的目光盯着保罗，保罗忙堆出微笑，“那太好了，真是意外的好消息。”

9点钟，两人把海拉送上床，亲切地说：“海拉，早点休息吧。厄运已经过去，明早起床，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们笑着吻吻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关上房门，两人的笑容便消失不见。他们目光闪避着，不愿正视对方的眼睛。他们都看到了那团阴影，却苦于无法逃避。“器官再生”这件事让他们心神不定。这难道不是喜讯吗？女儿已经意外地复原了，这是不敢奢求的上帝的恩赐——但是，它却勾连着一些模模糊糊的恐怖，它让人想起无限增殖的癌细胞，能够断足重生的恐怖章鱼，甚至想起了俄罗斯传说中那条杀不死的九头凶龙。

也许，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可恶的符咒似的凶词：癌。它让一切健康的东西都浸上了凶色。连女儿当年的小小特技——那条细细的“紫蛇”，最后也联结到一具可怖的尸体上。

你这样想是不公平的，保罗责骂自己，如果不是这条“小紫蛇”，也许死的是海拉呢。你愿意出现这种结局吗？他打起精神劝慰苏玛：“苏玛，不要多虑。其实器官再生不是不可思议的——我又要来一番枯燥的推理了。你知道，低等动物的器官多是能再生的，像蚯蚓的身体、海参的内脏、壁虎的尾巴等。高等动物则只能部分再生，曾有报道说，一个英国女孩的断指长出新指，一个中国九旬老妇长出满口新牙。当然，总的说来，高等动物的器官尤其是重要器官不可再生。为什么大自然选择了这一条法则？实际上这与原则无关，只是进化的精明算计。因为，对高等动物来说，器官再生所耗费的生命资源更多，不如用来创造新的生命更为有效。在漫长的生命进化中，这种权宜的选择逐渐变成了断然的法则。不过，这种断然的法则仍有‘返祖’的可能。海拉的生命是依靠‘重新开启成年细胞的功能’来创造的，很可能这个过程连带着摧毁了机体内关于器官再生的禁令。所以，这个现象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苏玛苦笑着望着自己的意中人，此刻她才发现两人的思维方式是多么不同。不，她不需要这种科学家式的明晰思维，不需要对这种“生理现象”进行分析和阐述；她只要知道这种现象对女儿的实际影响。她略带尖刻地说：“这些解释以后再说吧：你难道没有想到，这个特性对海拉来说是多么可怕？如果这是真的，如果哪个医生用x光机证实了这件事，那海拉就永无宁日了。她成了割不完的中国韭菜，成了内脏被啄食后便会再生的普罗米修斯。那时，人们会理直气壮地找她索要器官，不仅是双份的肾脏和眼球，甚至包括单份的心脏、肝脏和胆囊！因为这些也是可再生的，割下它们并不会危及海拉的生命。”

保罗打了一个寒战，默然良久才说：“对，你说得完全正确。”

“那我们该怎么办？”

“保密，严格保密：绝不能让人猜到这一点，绝不能让人检查海拉的身体。”

“我们都好办，海拉呢？以她的年纪，她能永远不失口吗？”

保罗苦笑，“放心吧。恐怕是母爱遮住了你的眼睛，你难道没有看见，海拉已在3天内迅速成熟了，甚至比我们更成熟：她的身体可能还未越过童年阶段，但她的心智已经完全成人了。”

那个活泼天真、笑语解颐的乖女孩已经消失了，这两天里，他分明触摸到海拉身上长出了一层隔膜的外壳，胸中时刻充斥着怒意和戾气，这种变化让人心疼。保罗犹豫着，不想把这些全告诉苏玛。突然门开了，海托神态落寞地走进来，两人忙扫净了脸上的愁云，笑问道：“你还没睡？我们在为你的意外复原而高兴呢。”

海拉直视着苏玛说：“妈妈，我身上那个来了，就是你们称作月经的。”

说到月经时，她没有看爸爸，不过也没有刻意躲避：苏玛听她喊的是“妈妈”而不是刚才的“苏玛女士”，几乎受宠若惊了：她忙示意保罗回避，下床拉着女儿的手说：“是吗？这件事一点也不可怕，说明我的女儿已长成大姑娘了。”

海拉截住她的安慰，简捷地说：“这些我都知道，你把需要的卫生用品给我就行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保罗随意地想，好，现在她连“身体的童年期”也已经越过了。这个女孩在精神上已与父母平起平坐，明天她就会居高临下地哂笑我们的幼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