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起床去准备早饭，参议员布莱德·比利又睡了一会儿。昨晚他们玩儿得过头了一点，毕竟他已年过50了。南希过去是布莱德的秘书，她是一个娇小性感的黑人女子，两人有了私情后她就辞职了，到波特兰市找了一份工作。他们的秘密恋情已持续10年，南希对布莱德十分忠诚，谨慎地为他保守着这个一旦曝光就将结束其政治生涯的秘密，她只有一个要求：布莱德必须保证每年至少有两个星期与女儿勒莎在一起。而且，一旦他从政界退隐，他就要承认勒莎的身份。布莱德非常乐意地答应了这个要求。

每年这个时候，布莱德都要抽出一个星期时间与情人和女儿相会。勒莎已经4岁了，是个极漂亮的姑娘，越来越得父亲的宠爱。老实说，如果现在把勒莎和总统职位摆在面前，让他只挑选一个的话，他不一定选择后者。

布莱德在睡梦中觉得有个温软的东西在轻轻触摸着他的脸，是勒莎的小手。布莱德睁开眼睛，笑着把她搂到身边，吻吻她的小脸蛋。

勒莎高兴地说：“爸爸醒了！爸爸醒了！妈妈让我喊你起床，飞机就要起飞了。”

“好的，爸爸现在就起床。”

布莱德迅速梳洗一番，换上来时穿的衣服，拉上勒莎的小手到餐厅去：南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煎蛋卷、苏打饼和牛奶。他吃饭时，母女二人都坐在餐桌旁盯着他。

勒莎问：“爸爸，圣诞节回来吗？”

“回来，爸爸要拉着圣诞老人一块儿来，给勒莎带来好多礼物。”

勒莎高兴地笑了，又问道：“加达斯哥哥会来吗？”

布莱德看看南希，南希轻轻点点头。昨晚南希告诉他，她已经让勒莎看了加达斯的照片，她说：“你的夫人……我们只有互相回避了，但我希望勒莎和加达斯能和睦相处。”布莱德同意了她的做法，反正他儿子已经知道了爸爸的私情。

“加达斯哥哥在夏威夷上大学，今年不一定回来。如果回来，我就带他来，好吗？”

勒莎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他也要坐黄色校车吗？”

布莱德笑了，“不，要坐飞机，要飞很远很远的路程。”

勒莎像个大人似的叹口气，不再说话了。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忘掉。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是秘书迈克·西瓦兹接他来了。布莱德穿上外衣，与母女俩吻别，勒莎在他怀里突然说：“我要给哥哥写信。”

布莱德真正惊异了，勒莎和加达斯从未见过面，年龄相差悬殊，她怎么会对这个异母哥哥念念不忘，真的是血缘在冥冥中起了作用？他感动地亲亲小女儿，“好的，我也要告诉加达斯，让他给你来信。”

阿勒格尼航空公司的a300马上就要起飞了。布莱德和迈克最后登上飞机，来到头等舱。这是一次秘密旅行，当然没有欢迎人群和讨厌的记者们，这使布莱德觉得耳边清静多了。

头等舱还有四名乘客，看来是一家人：一名30多岁的很有教养的黑人男子，一名20多岁的金发白人女子，还有一个黑得发亮的八九岁的小姑娘。坐在外侧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平静的目光中似乎永远含着戒备，即使坐在舒适的航空椅中，他体内的弹簧也并未放松。布莱德微微一笑，他很熟悉这种人，他一定是这家人的随身保镖。

布莱德同他们简单地点点头，打了一个招呼。这次旅行中他不想同别人有任何交流。那对男女也简单地点头回礼，显然同样不打算攀谈。不过，那个黑人小姑娘身上有一些东西吸引着他。飞机升空后，他忍不住扭头再望望她，小姑娘也冷冷地投过来一瞥。

无疑，这是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女儿，不过，从小女孩的黑人特征看，她不一定是白人妈妈的亲生女儿。吸引布莱德注意的是这个女孩儿的吃相。上飞机后她就不停地吃水果，很快就把水果盘吃空了。空姐好奇地看看她，笑着又送来一盘。她在吃菠萝时，分明在询问父亲这种水果的吃法。当父亲的没有说话，只是为她做了示范。

布莱德的嘴角绽出了一丝笑意，我的勒莎从来没有这样的好胃口！他想，这几位是什么人？他们坐头等舱，带着保镖，但小姑娘身上却分明带着乡野之气。布莱德端起自己小几上的水果盘送过去，笑着对她父亲说：“她的胃口真叫人羡慕。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戒备地看着他，勉强答道：“谢谢，我叫赫蒂。”

参议员摸摸她的头，回到自己的座位。刚才小姑娘报名字时似乎略有停顿，这点表情很隐秘，但逃不过参议员的锐利目光。这么说，可能她说的是化名。还有她的表情！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天使，但她却分明装着一肚子戾气，而她的父母似乎一直小心翼翼。

小姑娘又把水果盘吃空了。机上送午餐时，小姑娘也足足吃了3份。她的父母多少有点尴尬。他们当然不会限制女儿的食量，但他们的目光好像总有点躲躲闪闪。

布莱德的直觉非常敏锐，他低声对秘书说：“查查这家人的名字。”

迈克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他很快返回，坐下后低声说：“是斯蒂文夫妇和女儿赫蒂。机票是ppg公司预订的。”

“ppg？”

“嗯。”

参议员点点头，从秘书带回的信息中，他马上想到了传媒广泛报道过的那桩盗割器官案，还有3年前在ppg公司发生的有关癌人的那场风波。那么，这个冷漠的小姑娘，这个小贪吃鬼，就是那个小癌人了？没错，他想起报道中说，他们在山中隐居时正是用的斯蒂文这个名字。这会儿，赫蒂靠在保镖身上低声说着什么，说话的频率很快，忽然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登机来第一次看见她的笑脸，保镖威胁地屈指叩着她的脑袋，然后把她揽到怀里，吻吻她的额头。看来这个保镖相当喜欢她。小姑娘注意到邻座的伯伯一直在看着她，便转过身去，给他留下一个后背。

参议员微笑着转过脸。这些年，他一直避开关于癌人的争论，因为他本能地觉得，这个题目中有很多人力难以控制的因素。今天他躲不开了，这个活蹦乱跳的癌人就在他的身边，你完全可触摸到她旺盛的生命力，就像是无数的电火花在她体内噼啪炸响着。他回忆着舆论界关于癌人的恐怖设想，再斜睨着赫蒂冷漠的面孔——可以触摸到这个小女孩对社会的敌意。也许，“冷漠”和“强大”的结合更令人害怕。

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勒莎，据报道说癌人只有3岁，比勒莎还要小1岁，但她的个头和智力发育已远远超过勒莎了。也许这个对比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如果把她们两个人放在你死我活的角斗场中，谁将是胜利者？答案是确定无疑的。可是，生物的繁衍生存一本来就是最无情的角斗啊。

飞机停在费城国际机场，一辆四车门的梅赛德斯一奔驰把那家人接走了。迈克去停车场开来了他们的劳斯莱斯，参议员坐到车里，对迈克交代：“回去后把有关癌人的资料整理一份给我。”他看见迈克询问的目光，简捷地解释道，“躲不开的，癌人返回人类社会后，这件事马上又要成为政治焦点。我们必须预作准备。”

“好的。”

2

汽车停在私人别墅的大门口，车灯闪了几次，大门自动打开了。映人眼帘的是曲折的林荫道和精心修剪的草坪。这是一座布满雕塑和喷泉的私人花园，左边有一个室内游泳池，墙壁和天棚都是透明的，像一座水晶宫。右边是一个网球场。汽车又行驶了5分钟，在一幢建筑前停下，高大的铜柱后是敞开的落地窗，几名仆人正在摆弄架子上的花盆。一位穿着深蓝色家居服的老人在门口迎候着。司机一打开车门，苏玛就急急下了车，扑人老约翰的怀里。两人拥抱亲吻，苏玛笑着，但眼眶中泫然有光。

随后，约翰同保罗拥抱，道了辛苦。苏玛把海拉领到老人身边，“海拉，这是外公。”老约翰微笑着俯下身，吻吻她的额头。

外公，外婆——这三四年来，海拉无数次听父母说过这两个词，它们浸透了温馨的气息。但这是过去的事了，自从知道自己的癌人身份，她就不再期盼世人的爱抚。这个外公能真心实意地接纳自己吗？

在同外公拥吻时，她能够在心里冷静地做着评价。外公的亲吻很温暖，但他的亲切中有太多的“礼节”性成分，并不是亲情的自然流露，比如她和妈妈那样。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神经反应速度超过常人，她是这个“慢世界”里唯一的“快人”。这使她能从容地、略带嘲讽地看待大人的心计，就像顽童在观察蚂蚁。

临离开山中寓所时，保罗和苏玛把她喊去，郑重其事地说：“海拉，回到人类社会中以后，请你切记两点：第一，除了我和苏玛之外，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的器官再生能力。”

她当时平静地说：“我知道。否则他们就会像秃鹫一样盯着我的器官。”

父母深深对望一眼。海拉马上就读出了他们的思维：他们感到释然，因为不必亲口向女儿说出这些可怕的字眼了。

保罗轻咳一声，继续说道：“第二，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能放出‘小紫蛇’。”

海拉冷静地说：“对，如果人们知道是我杀死了埃德蒙，他们一定会义愤填膺的。尽管那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但毕竟是人的同类呀。人类不会允许异类杀死自己的同类。”

这些平静的话语中包含着那么多的愤懑，父母二人都神色黯然，但他们无法劝解。现在，当海拉和外公拥抱时，她又想起了保罗的那个告诫：除了我和苏玛之外，不要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任何人。那么，这位亲切的外公也属于“应该提防”之列哕？还有外婆？

外婆在屋里，由一位护士搀扶着，颤巍巍地走过来。苏玛扑上去同母亲紧紧拥抱，泪水刷刷地往外流。海拉看了外婆一眼，马上做出了冷静的判断：外婆已被死亡笼罩了。她脸上浮现着死亡的黑气，马上就要油尽灯枯了。

“海拉，来见过外婆。”

外婆艰难地俯下身吻吻海拉，“欢迎你，小海拉，希望你能喜欢自己的新家。”

约翰为他们举办了一次晚宴，除了家人外，还有豪森、见过一面的伊恩·希拉德，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律师阿尔伯特。仆人要把玛亚牵走，它生气地吠叫着，咬着海拉的衣角。最后只好为它在桌下摆了一个食盘，玛亚很满意，安静地依偎在海拉脚下。

海拉的座位在爸爸妈妈中间，她皱着眉头，打量着盘边摆放的六七把刀叉。保罗轻声告诉她，刀叉的使用次序是从外向内。海拉很厌烦这些烦琐的规矩，不过很快她就能使用自如了。她在餐桌上狼吞虎咽时，满桌的人都含笑看着她。只有夫人不太了解内情，略带惊讶地看着她的吃相。

苏玛笑着解释说：“妈妈你看，海拉的饭量大极了，她从小就是这样。”

夫人沉思了一会儿，轻声问：“她上学吗？你们打算怎样安排？”

“我们一直是在家中教她。海拉非常聪明，已经学完中学课程了。”

妈妈不满地哼了一声，“你还不打算结婚吗？你已经27岁了。”

苏玛没办法回答。在海拉没有走上自己的生活道路之前，她是不打算结婚的，但她不想把实情告诉病重的母亲。罗伯逊夫人不满地看看丈夫，看看丈夫手下的几位谋士，在心里埋怨他们把女儿拖到这个泥沼中来。不过她没说出口，只是疲倦地说：“对不起，我要先告退了，各位吃好。”

约翰送走妻子，返身入席。他在席上谈笑风生，不时向保罗和豪森举杯，询问三年来的一些情况。但海拉知道，这种热情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他们对自己的关心都是一种客套的礼节，就像在应付一位贵宾的千金，而且，他们的谈话一直在躲避着某种东西。

豪森走前特意到起居室同海拉道别，他笑着对苏玛说：“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真舍不得离开小海拉，以后我可以常来看她吗？”

“当然。你不来我们会生气的。”

“如果……有什么困难，请及时通知我，好吗？”

保罗和苏玛感激地说：“好的，谢谢你。”

豪森摊开双手，“来吧，我的小天使，我的好姑娘，来同伯伯吻别吧。”

海拉沉静地走过来，给了他一个长吻。她也很喜欢豪森伯伯，尽管与伯伯真正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她能感觉到，伯伯的爱是很真诚的，是透明的。“伯伯，你要常来看我。”

“一定。我会为你带来很多礼物。”

送走豪森，保罗笑道：“恐怕我也该告辞了。”

苏玛恋恋不舍地问：“现在就走吗？”

“嗯，明天我要回去探望维多利亚和吉米，已经3年没见面了，儿子怕是不认得我了。”

苏玛定定地看着他，心绪十分复杂。她当然知道，回到人类社会后，她不可能再和保罗同居一室了。但她已习惯和保罗在一起，习惯了这种没有***的夫妻生活，夜里醒来时，听到旁边这个男人的鼻息声，她会感到安心一些。

她委婉地说：“你走后，海拉会不习惯的。”

保罗弯下腰把海拉抱起来，“乖女儿，我要走了，不过，我很快就会同来的，那时我会常来看你，和你玩儿游戏，你说好吗？”

“好的。也只能这样了。”

“再见，海拉。”

“再见，爸爸。”

那晚，三个人都失眠了。

3

保罗下飞机已是下午3点，他知道此刻妻子肯定在工作，便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妻子的健身馆二昨晚他同妻子通了电话，维多利亚在电话中大叫道：“快点回来，坐最早的班机！”

他似乎从电话中就能感受到妻子身上的热流——已经3年了呀二坐在出租车里，他在心中预演着同妻子见面的情景。健身馆到了，他让司机稍等一会儿，自己推开了大门。健身大厅里回荡着狂热的黑人音乐，维多利亚穿着白色的健身服，正带领几十名学员扭臀踢腿。她从学员目光中发现有人进了健身房，回头看看，立即尖叫着扑了过来，两臂吊在丈夫脖子上转个不停。

学员们都笑着围上来，维多利亚兴奋地说：“对不起，今天只能暂停了——知道吗？这个家伙已经3年没回家了！”

学员们大声笑着，“走吧，走吧，我们非常理解！快回去吧，把他囫囵吞到肚里！”

他们捡起自己的衣服，绕过两人，很快走光了。保罗出去打发掉出租车，妻子开车过来。等保罗上车，两人又抱在了一起。

“保罗，3年了，你只来过两次电话，我还以为你把我和儿子给忘了！”

她气呼呼地踩下油门。20分钟后他们回到家，儿子上学还没有回来，两人匆匆洗浴一番，相拥上床，把积蓄3年的激情尽情宣泄一番。

妻子为他宽衣时，保罗抓住妻子的手，微笑道：“你相信吗？我与苏玛同室3年，一直没有迈过朋友的界限。”

妻子感动地说：“我相信！”然后，她把丈夫扑倒在床上。

5点钟，维多利亚起身去准备晚饭。保罗拿起话筒，拨通了俄勒冈灵长目研究所。接电话的是保罗3年前的同事普拉博沃。

“是保罗？我的上帝，这3年你躲到哪里去了？”

保罗笑着未加解释，只是问道：“你们都好吗？那头克隆猪吉莉呢？”

“吉莉早就做妈妈了。保罗，你还在为ppg公司工作吗？”

“对，暂时是这样，不过我不会久留此地的。”

对方显然犹豫了，停了片刻后委婉地说：“保罗，有些情况我想还是要告诉你。这3年中，科学界已经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约定：要严厉惩罚那些坏了规矩的圈内人。很可能没有哪个研究所愿意接纳你了。所以，我劝你不要轻易放弃ppg的工作。”

保罗的心沉了下去，但他仍从容地说：“谢谢你的好意。克利先生在吗？”

“在，我去唤他。”

少顷，话筒中传来斯蒂芬爽朗的声音：“你好，保罗。你总算又回到人间了。一切都好吧？”

“很好，只是……我与生物学界隔绝了3年，恐怕已经赶不上大家的脚步了。”

斯蒂芬沉吟一会儿，“你是否打算回到这儿？如果有意，我会尽力安排的。”

如果不是刚听了普拉博沃的那番话，保罗不会想到恩师的这个决定承担了多大的风险。他喉中微微发哽，感激地说：“谢谢你，克利先生。普拉博沃刚对我讲了一些情况，我知道你这个决定的分量。”

斯蒂芬笑着说：“没关系……”

保罗打断了他：“谢谢你，但我暂时还不打算离开ppg公司。不，我没有什么计划，对这件事是无法事先安排的。我只是觉得，我欠下的债还远未还清。谁知道呢，也许我的后半生会全部用来还债。”

克利听出了他的困苦，安慰道：“心放宽一些，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请尽管开口。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家，你听，吉米已经回来了。”

“祝你假期愉快。”

保罗下楼时，吉米已经夹着滑板来到门口。他看见了楼梯口的那个男人，停下了。显然，吉米知道是爸爸回来了，但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保罗笑着说：“是我的小吉米吗？已经长这么高了！”

吉米这才过来同爸爸拥抱，“爸爸，我晚上再来同你聊天，尼克他们在等着我呢。”

他匆匆出门了，看着他的背影，保罗不禁又想起了海拉。虽然儿子已经长高了很多，但与海拉比起来实在是太慢了。这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海拉的节奏，再来看正常世界时，反而觉得不太习惯。

4

此时，在1000英里外的梅森城，哈伦·奈特先生正在私宅前的草坪上遛狗。一辆自行车丁零零地飞驰而来，13岁的兼职信差喊道：“奈特先生，你的报纸！有小癌人的消息！”

他没有停车，从车兜中抽出一沓报纸扔过来。哈伦松了手中的狗绳，小狗奔过去把报纸衔来，然后两腿直立，把报纸送给主人。

《信使报》的头版便是3个人的照片，保罗、苏玛和那个可恶的癌人：

她已经长成了八九岁大的姑娘，没有笑容，冷冷地盯着镜头？哈伦仔细端详着，不得不承认她长得蛮漂亮：健康的肤色，一口整齐的白牙，明亮的眼睛一头鬈曲的黑发：文章的标题是：《癌人和她的父母重返人间》。

在隐居了3年后，癌人和她的父母又重返人间二此前围绕这个癌人曾发生了一系列神秘事件二一个叫埃德蒙·克里克斯顿的惯犯绑架了她。

盗卖了她的一只肾脏，但该犯随后被神秘地击毙，至今死因不明。

坦率地说，这个名叫海拉的癌人成了整个社会的癌肿，成了不会痊愈的瘘管：不管她的生命从何而来，反正她有人的外貌、人的语言、人的思维，也许还有人的感情二她，一个天真无邪、不谙人事的小姑娘，刚从盗卖器官者手下逃生。现在，无论是谁，还有勇气讨论“消灭癌人”的计划吗？但我们该怎么办？坐等她长大、结婚、生儿育女，把癌人的谱系传遍世界？请记住，癌人的生命力极其旺盛，我们的后代恐怕不是她的对手。

看了这篇文章，哈伦久久地沉默着，目光阴郁：他后悔3年前没能把她杀死。现在他无法再组织一次爆炸和凶杀行动了。

他回到书房，打开电脑，把这篇文章和照片扫描进去。10天前，参议员布莱德比利的秘书迈克给他来过一次电话，请他注意收集癌人的资料，也许某一天参议员要约见他，同时约见的还有各方人士。听完电话后他如释重负，很好，总算有一名负责任的政治家主动挑起了这副担子。但愿政治家的睿智能解开这团乱麻，这样，我就不必独自做出某种艰难的决定了。

5

保罗与妻子重新度了一次蜜月，半个月后回特伦顿。一进罗伯逊的私邸他就看出了异常，屋里笼罩着沉闷的气氛，仆人们忙忙碌碌。一辆汽车紧跟着他停下来，是管家克劳斯和罗伯逊家的私人医生。克劳斯看见他，匆匆过来对他说，夫人已经陷入昏迷，请他快去见苏玛。

苏玛刚刚起床，鬓发散乱，满脸倦色。她勉强微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有意没通知你，想让你在家好好休息几天。维多利亚和吉米都好吧？”

保罗微微责备道：“你早该通知我的，夫人已经病危？”

苏玛苦涩地说：“嗯，已经没希望了。你回来也好，海拉交给你了，我要陪母亲走完最后几天。”

“你放心去吧，海拉呢？”

“她在自己的卧室里。”

海拉的新卧室十分宽敞，与山居时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还有专用的书房和游戏室。海拉的衣服散乱地扔在地毯上，卫生间里有响动，保罗快活地喊：“海拉，你在洗漱吗？爸爸回来了！”

卫生间窸窸窣窣一阵响，海拉出来了。她穿着三角内裤和小背心，黑皮肤上挂着水珠。她向爸爸问了好，从地上捡起衣裙穿上。保罗发现，短短半月不见，海拉的胸前已经绽出了两朵蓓蕾——也许，她的成长速度又加快了。

海拉走过来，偎在爸爸身边，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保罗想起在山中时，精力旺盛的海拉常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又笑又闹，没有片刻安宁。他不免心中怅惘，那个快活女孩只怕是永远消失了。

“海拉，外婆病危，妈妈要陪外婆，这两天爸爸陪你玩儿。你说吧，今天我们干什么？”

海拉烦躁地说：“我还能干什么？十几天了，妈妈一直把我关到这座楼上。你们还要把我关多久？”

她想起在山中临走时对新生活的憧憬：繁忙的都市，众多的朋友，多彩的生活……早知道是这样的囚禁，还不如留在山中，至少，那儿有属于她的山间湖泊，有宁静的草地和天空！

保罗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把海拉揽到怀里，“海拉，都怪爸爸，我不该急着回家，把你撂在这儿。我原想有妈妈在身边，足以照看你，为你安排新的生活，不巧又赶上外婆病重。你知道，那边有我的妻子和儿子，我已经3年多没见到他们了。”

海拉烦闷地挥挥手，表示这不是她生气的原因。保罗继续说：“我们会努力为你做出安排，让你过上正常的生活……”

海拉尖刻地说：“问题是能办到吗？我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吗？且不说埃德蒙那样的秃鹫、哈伦那样的杀手，即使没有他们，我也不能正常地生活。爸爸，”她苦恼地说，“我很希望能像电视中的孩子们那样去上学，和同龄伙伴们去玩耍。可惜我知道不行。我的童年就像是快速播放的旧影片，刷刷地就过去了。我马上就要变成大人了，甚至比你们的‘年龄’还要大。我真害怕这种情景！”她苦恼地沉默一会儿说，“爸爸，当时你为什么不创造一个正常的生命呢？”

3年多来，保罗第一次听到海拉吐露忧愁，觉得心头十分沉重。他努力斟酌着词句，小心地说：“孩子，不要怨恨爸爸。我并不是推卸责任，但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我们只能努力补救……”

海拉猛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爸爸，“请坦白告诉我，你后悔了吗？你是否已经后悔创造了癌人？”她紧盯了保罗一会儿，平静地说，“不必回答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女儿的目光是那样锋利，保罗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剥光衣服推到看台上的丑角。他皱着眉头沉思了很久，才严肃地说：“孩子，你想听坦白的回答吗？我现在就告诉你。老实说，我从没打算创造出一个癌人。你的出生是几种偶然因素的叠加。但不管怎样，你出生了。我和苏玛有了一个不太正常但惹人喜爱的女儿，我们三人有过一段温馨的山中岁月。这些都是很宝贵的记忆，我们应该牢牢记住。孩子，我知道命运之神对你很不公平，短短3年中你已遭受不少磨难。但你想怎么对待它？是否打算永远生活在阴影中，生活在仇恨中，把自己变成一个乖戾阴暗的巫婆？我想你不会愿意这样做。”

这番话震动了海拉，她努力思索着。保罗捧起她的脑袋仔细端详，又深深吻吻她的额头，“海拉，咱们共同努力，把这些阴影忘掉，好不好？你要相信，明天的太阳会更灿烂。”

海拉被说服了，其实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责备是不公平的，爸妈真心爱她，愿意为她做出任何牺牲，这十几天的幽闭生活是特殊原因造成的。她伏在爸爸怀里，轻声说：“爸爸，我爱你，也爱妈妈。”

保罗欣慰地笑了，“还要爱世人，爱所有的人。”

海拉抬起头怀疑地看着爸爸，保罗立即猜到了她的想法——她一定是想到了埃德蒙。于是他赶忙修改了自己的话：“爱所有的……好人。”

海拉点点头，“我会努力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

这个晚上，海拉又变回了那个快活的小女孩，骑在爸爸膝盖上，絮絮诉说着小女儿的心曲。她问了爸爸“那个妻子和儿子”的情况，埋怨他没把吉米哥哥领来和她玩儿。她问爸爸：“你能不能让我长慢一点？我长得太快了，就像是乘着赛车去看迪斯尼公园，还没来得及看看周围的风景，汽车就刷地开过去了。爸爸，你是名了不起的科学家，你一定能办到的。”

保罗说：“我努力试试吧。”

海拉又说：“你说我长到8岁——也就是正常人的24岁——时就会停止生长，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对吗？如果那样，就让我快点长到8岁吧。”

保罗打趣地说：“如果我是阿拉伯神灯里的神灵，那我该满足你的哪个愿望？”

海拉问：“等我变成正常人，我也会找一个丈夫，生下几个孩子吗？”问话时，她并未显得羞涩，而是很严肃的样子。

保罗点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可是，我的孩子们会不会也有这些……不正常呢？”

保罗被难住了，只好如实回答：“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那不算什么问题，你的不正常并不是疾病，人们会逐渐习惯的。”

最后，海拉睡着了，趴在爸爸胸膛上睡着了。屋内没有开灯，窗外投进来的月光斜照着海拉的黑脸蛋。保罗小心地托起她，送到床上。她的嘴角微含笑意，保罗忍不住吻吻她的额头和眼睛，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这个小精怪，她既成熟又幼稚，你没办法弄清她是3岁还是18岁二保罗欣慰地想，不管怎样，今天我把她心中的魔鬼驱逐了：

但愿魔鬼永远不要回到她身边。

但半个小时后保罗就发现，魔鬼并没有离开她，就在父女俩相谈甚欢时，魔鬼还在屋里窥伺着呢。

6

从海拉的卧室里出来，保罗先去了一趟卫生间。他也困了，两眼干涩沉重。在轻松的慵懒中，他的心底仍有隐隐的不安。没错，他描绘了一个光明的未来，并成功地让海拉信服了。但他真的能做到吗？

恐怕很难。不是因为别的，不是他不爱海拉，不是这个世界太愚昧，太缺乏爱心。不，都不是。原因恰恰在于海拉。不管怎么说，她的确是人类中的异类，很难把她嵌进人类社会现成的模板中去。她的前途仍有太多的不确定。

路过客厅时，忽然听见响动。他警惕地问：“哪一位？”同时揿亮电灯。他看见伊恩从沙发中站起来，低声说：“是我。我已经等你许久了，见你和海拉谈得尽兴，就没有打扰你们。”

保罗狐疑地走过去。已经是夜里12点了，他有什么急事？伊恩微笑着，但笑容中多少有些尴尬。保罗暗暗提高了警惕性，坐在伊恩对面，“有什么事吗？夫人的病情有没有变化？”

“没有，今天的病情相对稳定一些。”

4年前，正是伊恩的一个电话使保罗有了后来的遭遇：说起来，海拉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全是缘于伊恩和老约翰的一条计谋，这肯定不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但若仅如此断言，未免对海拉不公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保罗不想埋怨伊恩，但在心底多少有点鄙视他。3年来，这位志大才疏的伊恩一直扮演着经纪人的角色，这个工作本身倒无可指摘，问题是，当你屈从于金钱时，脊梁骨就很难挺直了。

伊恩随意闲聊着，问候了维多利亚和他的儿子，“是叫吉米吧，记得他快8岁了，对不对？我想他和海拉差不多一样高吧。”

保罗微笑道：“他们都很好。我想你找我一定有事吧，不必客气，请讲。”

伊恩停顿片刻后说：“保罗，我在你的阿巴拉契山中寓所时，看见海拉的右手食指受伤了。”

保罗立即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他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淡然道：“对，早就痊愈了。海拉的新陈代谢速度比较快，你是知道的。”

伊恩盯着他，“当时在场的警官波利事后告诉我，海拉在极度恐惧中，把半截食指嚼碎了。”

保罗笑着摇摇头，“言过其实了，不过，她确实把手指咬得鲜血淋漓。”

伊恩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无奈地说：“保罗，你不必瞒我了。前些天我为海拉检查了身体，她的左肾已经复原如初。我曾怀疑埃德蒙盗卖的并非海拉的肾脏，于是我费了很大力气找到那只肾的接受者，抽取了几个肾细胞作dna检查，证明确实是海拉的。所以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海拉具有很强的器官再生能力，这个成功甚至远远超出我们4年前的预料。”

随着他抽丝剥茧的叙述，保罗的心逐渐抽紧，冰冷沉重的恐怖之云从头顶慢慢沉落。他打手势让伊恩住口，蹑手蹑脚地来到女儿卧室旁，轻轻推开门。女儿睡得正熟，鼻息声沉缓而均匀。他轻轻把门关严，同到客厅，带着毫不掩饰的鄙视，咬牙切齿道：“希拉德先生，你想干什么？你又忍耐不住寂寞了吗？”

深夜，苏玛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努力睁开干涩沉重的眼皮。是爸爸，他站在床边，护士帕米拉低声同他说话。苏玛趿上拖鞋走过去，约翰回头歉然道：“把你惊醒了。今天有一项重要的商务谈判，刚刚结束，我想再来看看多娜。”

苏玛低声说：“今天进行了高压氧舱治疗，有所好转，也曾清醒过一段时间。”

病人已十分消瘦，面颊上有很重的黄疸色，睡梦中偶有扑翼性震颤。约翰向护士点点头，走过来疼爱地说：“苏玛，回自己房间睡吧，这儿有值班护士，用不着你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陪母亲走完最后的路。”

两人都沉默了。多娜的病已属不治，这是专家们的一致意见。苏玛拉爸爸坐下，苦涩地说：“我要陪着她。有了海拉后，我才更加能体会到母爱的伟大，这些天我常常在梦中回到过去，变回到三四岁或七八岁的女孩，在妈妈怀里撒娇。”

约翰叹息道：“她真的很爱你。你刚学会爬的时候，有一次把额头碰伤了，多娜很生自己的气，那天她学着你的样子趴在地上，爬遍了整个房间。她说要用女儿的视角来看看，地上有没有危险物。”

苏玛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眼眶湿润了。老约翰摇摇头，“她就要走了，谁也改变不了她的命运。苏玛，我后悔3年前没顶住社会的压力把那项研究进行下去……不说了，”他站起身，“现在悔之已晚。”

他步履沉重地走了。那晚苏玛彻夜无眠，某种尖锐的痛苦使她辗转不宁。她真希望自己也像母亲一样失去意识，陷入昏迷，而不要神志清醒地忍受这种良心上的锯割！

爸爸的话实际上挑明了一个事实，一个她在潜意识里一直躲避着的事实：

只有女儿的肝脏能挽救母亲的性命。

海拉有再生能力，会很快长出新的肝脏，不会为此丧命，父亲很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她该怎么办？她绝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变成一个器官供应者——可是，不能放弃对母亲的施救，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啊。

她呻吟着，继续在床上辗转。

希拉德先生，你想干什么？你又捺不住寂寞了吗？

保罗冷笑着，把尖刻的诘问像投枪一样，掷向对方的心窝。伊恩没有大动肝火，苦笑道：“你知道，目前要想挽救夫人的生命唯有此法了。如果我有一只备用肝脏，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去——而且这个举动会受到全社会的赞美。那你为什么不让海拉享有这个荣誉呢？她很幸运，是世界上唯一具有再生能力的人，割下肝脏只需10天就能再生。现在你要作哪种选择，是给海拉增加点无关紧要的小痛苦，还是眼睁睁看着多娜死去？”

“你不觉得自己的主意有太浓的血腥味儿了吗？”

伊恩痛快承认：“是有一些血腥味儿，我不否认。但道德本身是由无数的怪圈组成的，正是某些残忍激发了人道主义。医学发展初期曾用过无数人体‘实验品’，虽然那是些下等人，是奴隶、罪犯和外族人。15世纪初，罗马教皇英诺圣特病重时，意大利米兰的医生卡鲁达斯曾割开三个小孩的血管给教皇输血，三个无辜的孩子全死了，教皇本人也随即窒息而亡，这件事实在太残忍了，令人发指。但从另外的角度看，正是这些残忍的尝试最后促成了输血术的成功，挽救了无数生命。保罗，依你的睿智，你不会看不到，这件事是不可阻挡的。至多20年后，器官更换术就会像输血术一样普遍。咱们做一做那个教皇英诺圣特又有何妨呢？”

保罗觉得，一种绝望的愤怒在心里聚集，而这愤怒的对象甚至并非伊恩，而是自己，因为他快要被说服了，但他又明明知道这种想法极其丑恶。他咬着牙问道：“谁能保证，割去一只肝脏并不会危及海拉的生命？不错，她被割去的肾脏是再生了。但在一只肾脏被割去的同时，还有另一只在工作，维持着全身各系统的运转，这才给了这只肾脏重生的机会。”

伊恩很快接口道：“这点不必怀疑。夫人已经进行过两次换肝手术，每次的复原期远远超过10天。也就是说，至少有10天她是在无肝条件下生活的，照样挺过来了。”

保罗忽然悟到自己的失言——他的话等于承认了“割下海拉的肝脏”是正当的，他已经在讨论手术的安全性了！这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拿一把尖刀捅到自己肚子里——当然要先捅了面前这个口若悬河、厚颜无耻的家伙。他向卧室扫了一眼，用手势止住伊恩的雄辩，决绝地说：“不必费口舌了。我绝不会同意这么干的，除非你先派人把我暗杀了。”

伊恩冷冷地说：“恐怕用不着这么干。海拉是你的财产吗？不要忘了，虽然是你赋予了她生命，但你是受ppg公司雇佣的，你对海拉拥有所有权或者监护权吗？”

保罗不愿再和他多说一个字了，冷淡地说：“咱们走着瞧吧。最后我只问一点，”他刻薄地说，“请问希拉德先生，你这么卖力，真的是同情罗伯逊夫人，还是为了罗伯逊先生给你的金钱？”

伊恩的脸色微微发红，一言不发，转身走出客厅。保罗等他离开，轻轻推开海拉的房门。海拉仍在甜梦中，皎洁的月光洒在脸上，显得轮廓分明。保罗突然感到一阵难受袭来，他的眼眶湿润了，他低头吻吻海拉，无声地祈祷着：“我的小天使，请给我力量，让我拒绝邪恶的诱惑吧。”

一颗泪珠滴在海拉的脸上，她感觉到了，皱皱眉头，嘴角抽动两下，又翻身睡去。保罗赶忙噤声，悄悄退出房间，把门掩上。

不，我绝不会让人使用海拉的器官，我再不会听那些十分有益惑力的游说。

我只要记住对海拉的爱就行了。

他听见匆匆的脚步声，心中一凛，起身迎过去。原来是苏玛，她的情绪显然不稳定，目光涣散，步履慌乱。他急忙问：“怎么了？”

苏玛停住脚步，掩饰地强笑道：“没什么，我突然想来看看海拉。她睡得好吧？”

“嗯，睡得很好。夫人呢？”

“妈妈也睡了，经高压氧舱治疗后病情稍微好些。不过，她的病肯定无望了，除非……”

她失口说出这两个字，立即慌乱地住口。保罗目光犀利地盯着她司：“伊恩去找过你？”

“不，没有。”

“那么，是你父亲？”

苏玛言不由衷地否认道：“不，父亲什么也没说。但是……我为母亲的病情焦虑，我真想把自己的肝脏献给她。”

保罗吃了一惊，搂住苏玛的肩膀坐到沙发上。思考片刻后，他委婉地说：“你妈妈绝不会同意的，你也没有权利这么做。人的生存和死亡都是大自然赐予的，谁都无权轻易抛却生命，无权拿一条生命去救助另一条生命，即使对方是自己的至亲。”他忽然觉得，在几天、几年的内心彷徨中，今天无意中踏上了一块坚实的立足之地，说话也流畅了，“不仅是你，海拉也是这样。虽然她有再生能力，也不应该把她当成一个器官供应者。如果你母亲不幸去世，我们都会悲伤，但不会觉得良心上欠债。”

苏玛慢慢平静下来，“谢谢你的这番话。我要过去陪妈妈，你照看好海拉。”

她走了，步履显然比刚才轻快了一点。保罗也觉得欣慰，他躺到床上，很快入睡。但意识深处还有一小块地方顽强地醒着，一个声音轻轻地提醒他，刚才有什么不对头。

也许是海拉刚才睡得太熟了？一滴泪珠落在脸上也没有把她惊醒，而在平时，她睡觉是比较灵醒的……保罗突然起身，睡眼蒙咙地向海拉屋里走去。他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向里窥视着，海拉仍在床上熟睡，屋里很静，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海拉盖着的毛巾被奇怪地鼓胀着，并且缓缓波动。保罗奇怪地看着，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他正想推门进去，海拉起床了，她似乎在梦游状态，步履迟缓地向卫生间走去。她身上的白色纯棉睡衣也鼓胀着，一头鬈发变成了爆炸式，根根直立。

由于半睡半醒的迟钝，保罗一时没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海拉进了卫生间，关上门，然后屋内开始响起刺刺啦啦的响声，门下方的透气槽内紫光闪烁。保罗猛然醒悟，推开门大步跨进去，高声喊：“海拉！”

海拉在卫生间厉声喊：“爸爸不要进来！”

声音十分凄厉和急迫，保罗不由得顿了一下，仍撞开卫生间的门。一团紫芒从面前闪过，射向墙壁上的金属衣架，那根镀铬管突然熔化了，就像是遇火的石蜡。门锁的球形把手也不见了，地上多了一摊黄色的金属液，这会儿正在凝结。屋内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味道。海拉垂手立着，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地下。过了一会儿，她勉强地低声解释道：“电压积得太高了，我只好把它放出来。”

她从父亲身边挤过去，默默上了床，似乎很快入睡了。保罗没有打扰她，把卫生间草草收拾一下，悄悄退出她的房间。

他想起女儿睡前两人的融洽，但仅仅过了两个小时，海拉又被敌意重重包裹了！她体内的电压无疑是由仇恨转化的，这使人不寒而栗。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难道她听到了他和希拉德的谈话？

7

保罗和伊恩谈话时，海拉还没有睡熟。门没有关严，隐隐听见客厅有谈话声，听不清谈的什么。海拉并没有刻意去听，她还在回味刚才与父亲的深谈，她相信父亲已驱走她心中的阴影，明天的太阳会更灿烂。

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海拉也暂时拉回自己的思绪。她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走来，把门推开一条缝，客厅柔和的黄色光亮顿时从门口泻进来。海拉忙闭上眼睛，从睫毛掩映的光斑中，她看到一个人头向屋内窥视，似乎是爸爸。可爸爸为什么这样诡秘？

门轻轻关上了，这次关得严严实实。海拉心中忽然警觉了，自从经历了那场可怕的灾难，她的心中始终保留着尖锐的警觉，即使熟睡中也是如此，就像雁群睡觉时留下雁哨。她不怀疑亲爱的爸爸，但勃勃跳动的警觉催促她起来，去把事情搞清楚。

她在床上犹豫着。如果去偷听爸爸的谈话，未免于心不安，怎么对得起爸爸的亲情？但那根刺在她心中扎得太深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顾虑。她赤脚下床，悄悄走过去，把门慢慢拉开一条缝，听见爸爸正在生气地说话。

“谁能保证，割去一只肝脏并不会危及海拉的生命？不错，她被割去的肾脏是再生了，但在一只肾脏被割去的同时，还有另一只在工作，维持着全身各系统的运转，这才给了这只肾脏重生的机会。”

伊恩——这个满脸微笑的恶魔！——很快接口道：“这点不必怀疑，夫人已经进行过两次换肝手术，每次的复原期远远超过10天，也就是说，至少有10天她是在无肝条件下生活的，照样挺过来了。”

这时爸爸站起来，打着手势让伊恩住口，向卧室扫过来一眼。海拉急忙关上门。

她不用再听下去了，她已经全明白了。

又有人看上了自己的肝脏，当然是为了那位罗伯逊夫人，苏玛的母亲，自己的外婆。

她勉强拖着两条腿回到床上。外婆，她心酸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在多少童话中，外婆是慈祥的化身，她会咧着没牙的嘴巴，把心肝外孙女搂到怀里，掏出所有好吃的东西——如果必要，甚至会掏出自己的心肝。

但我的外婆却盯着我的肝脏。

这还不是主要的，毕竟外婆没有同自己在一起生活过，她们之间没有什么亲情，也没有血缘关系。海拉在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保罗和苏玛，或许豪森也算一个。她最看重的是这些亲人的态度——可是保罗，我的爸爸，他是什么态度啊？不错，他在反对伊恩的提议，但仅仅是因为担心这会危及我的生命，只要小海拉在被割下肝脏后还能活下去，他就不会反对了。

我的肝脏会再生的，爸爸，你不必受良心的谴责了！

她的心头在滴血，眼中却枯干无泪。莫非我今生今世都不得安宁，就因为我有器官再生功能？

就像梅花鹿和獐子因为鹿茸和麝香被迫杀？

她想起那些残酷的东方传说：在被猎人逼到绝境时，梅花鹿会在山岩上撞碎鹿角，獐子会低头咬掉肚脐。如果这只是传说，那么不久前她还看到一则真实的报道。某个东方国家发明了活熊取胆汁术，每月抽取一次胆汁，这一天成了熊的生不如死之日。几个彪形大汉在笼外用铁钩钩住熊的身体，把它压在笼壁上，然后在熊腹上一个永不收口的孔洞里插上抽汲器。抽完胆汁，熊全身发抖，剧痛难耐，捂着肚腹蹲在地上喘息——每月一次啊！有一天，一头灰熊终于忍受不住这没有尽头的酷刑，狂吼着，用利爪撕开了自己的肚皮，把肠子甩了满地。其他熊栏里的黑熊看到了这一幕，悲愤地仰天长啸，天地为之变色。但养熊场的老板却着急地喊：“快剁熊掌！熊掌必须在活熊身上剁下才能做菜！”

于是几个人冲进熊栏，用铁叉按住垂死的灰熊，剁下熊掌……

残忍而暴虐的人类啊！

悲伤退潮了，代之以愤怒和仇恨。我绝不会做一个安分顺从的器官供应者，让别人在我身上零割碎剐。必要时我会学习梅花鹿、獐子和那头灰熊。但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尽量给那些强盗添点麻烦，毕竟我还有个小小的武器：我的小紫蛇。

她突然发觉自己的睡衣鼓胀着，头发呈爆炸状直立，颅腔和胸腔里憋得难受。她知道是自己怒火满腔导致静电聚积，必须赶快释放到体外。她摇摇晃晃地走进盥洗室，关上门，右手食指对准黄铜把手，把紫色的电芒释放出来。很奇怪，不是往常那种转瞬即逝的紫芒，今天指尖和金属球之间流淌着一条不间断的紫色河流，刺刺啦啦的响声连绵不断，金属球慢慢熔化，一滴滴落在马赛克地板上。

随着紫色电芒的释放，体内的压力逐渐减小。忽然听到爸爸的喊声：“海拉！”

虽然戾气满胸，但她仍不假思索地喊道：“爸爸不要进来！”

不知道爸爸是否听见了，但他的脚步没有停，还是硬闯进来，在最后一瞬间，海拉急速把紫芒转了方向，指向墙壁上的金属衣架。

只差那么001秒，她几乎在爸爸的胸膛上烧一个洞。两人面色苍白地对视着，海拉冷漠地说了一句：“电压积得太高了，我只好把它放出来。”

说完就走了。

保罗打开酒柜，取出一瓶威士忌，咬掉瓶塞，大口大口地喝着。左胁处疼得钻心，那儿的衣服被烧焦了，体侧有一道深深的乌黑伤口。

如果那道电芒再偏50毫米……

伤口上结了一层焦疤，没有血迹。保罗悄悄到卧室换了衣服，把那件旧衣塞到垃圾袋里。刚才，他分明感觉到海拉身体四周的电场，像宇宙以太一样，浸透了他的每个细胞。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

无疑，海拉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听到了伊恩的建议，于是，她的情绪突然转向了，睡前谈话所建立起来的融洽和信任，雪崩般瞬间崩塌了。

既然连父女间的信任也如此脆弱，更遑论他人？也许有一天，海拉会把仇恨的矛头对准全人类，而不是人类中的“坏人”。这种前景令人不寒而栗，因为，无论从智力还是从体力上说，海拉必将成为一个超人，她会把人类社会搅得乱七八糟。

我该怎么办啊，我的小海拉？

8

保罗在床上辗转反侧之时，伊恩正在向老约翰汇报刚才与保罗的谈话情况。仍是在静思斋里，一束藏香安静地燃烧着，青炯缭绕。

伊恩遗憾地结束了谈话：“就是这样，保罗坚决不同意。你和苏玛谈过了吗？”

约翰摇摇头，他不想告诉伊恩：我谈了，我暗示了，但苏玛没有反应。这是有失尊严的。

“是否由我去和苏玛谈谈？如果想要手术的话，必须抓紧时间，不能再耽误了。”

约翰沉思着，缓缓摇摇头。几分钟后他说：“算了，生死有命，我们顺从上帝的旨意吧。如果海拉有什么不幸，苏玛会伤心死的。再说，我对保罗做过承诺，我不能食言。不要折腾多娜了，让她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吧。谢谢你对多娜的关心。”

伊恩心有不甘，但约翰做了一个手势：这是最后的决定。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伊恩走了，轻轻带上门。很长时间，约翰一直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不语不动。他想，这件事一开始就犯了一个大错，不该让苏玛参与进来。现在，她和海拉已经成为一体，拆解不开了。约翰叹口气，在心中重申了自己的决定。他不想失去妻子，同样不想失去女儿，在两难选择中，只好尊重上帝的旨意了。

9

熟睡中，苏玛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摇她，睁开眼，她吃惊地发现是妈妈。母亲神情恍惚，脸上浮着奇怪的笑容。她惊叫道：“妈妈！”

妈妈已经昏迷近10天了，她怎么能突然离开病床走到这里？妈妈显得很年轻，穿着过去爱穿的一件淡紫色长裙，她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嘘，不要惊动别人，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我要上天堂了。”她言笑晏晏地说。

苏玛明白妈妈说的是真话，她马上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苏玛的眼泪滚滚而下，违心地劝慰着：“妈，不要这样说，你一定会康复的……”

妈妈摇摇头，她的眼神明白无误地表示：不要说这些废话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个结局。妈妈忽然向她身后望去，低声说：“只有一个办法了。”

苏玛扭回头看见了海拉。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她肯定刚淋浴过，浑身赤裸，黑黝黝的皮肤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她的胸部和臀部已经发育起来了，坚挺饱满，显示出黑人少女特有的健美。这会儿她正站在窗前，默默地望着窗外，但苏玛知道，她肯定在侧耳听着这边的谈话。

苏玛泪眼蒙咙，茫然四顾，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的脸上是垂死之人的企盼，海拉身上笼罩着一触即发的敌意。两边都是她的亲人，她不愿伤害任何一个。很久她才痛苦地说：“妈，我真想把自己的肝脏献出来……”

妈妈失望地摆摆手，“算了，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海拉肯定听见了，她的头发渐渐直立，炸开，一束紫芒从她手指上泄出。苏玛十分惊恐，但束手无策，她怕母亲受到海拉的伤害……忽然，母亲转身走了，转眼间飘然而逝。

母亲去了，已经离开人世，她的最后一个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她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她大声唤着母亲，但忽然之间失音了，她在幽冥之地无声地呐喊着……有人摇晃着她，“苏玛，苏玛，快醒醒！”

苏玛睁开眼，帕米拉正站在面前，焦急地唤她。她很久才走出梦境，翻身而起，急急问道：“妈妈怎么啦？”

“夫人清醒了，她要见你，请你快去吧。”

看着帕米拉欲言又止的表情，苏玛知道母亲的清醒不是什么好事，肯定是濒死者的回光返照。她匆匆走进里间，残存的梦境还在咬啮着她的心房。母亲真的醒了，目光十分明亮。父亲身边是格罗得神甫，他刚为母亲做了临终忏悔。看见女儿进来，多娜抬起头，示意她坐在身边。

约翰也用目光示意：去吧，孩子，去同母亲诀别吧。妈妈的嘴唇抖动着，苏玛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离开海拉和保罗……建立自己的生活……”

苏玛心酸地点着头，“我知道了。”

多娜看来还不相信她的话，她凝聚最后一丝气力，再次郑重地重复着，就像宣读一个可怕的神谕：

“离开海拉！……”

凄厉的声音使苏玛打了一个寒战，她不愿让母亲难过，用力点头，“妈，我听见了！”

多娜放心地笑笑，头颅歪向一旁。医生和护士急忙冲过来抢救，但大家都知道回天无力了，病人永远闭上了眼睛。老约翰没有说话，把女儿紧紧搂到怀里，他的眼角闪着泪光。

10

海拉寂寞地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从卧室到书房，从游戏室到客厅：

那天晚上，海拉最初不知道自己伤了父亲。直到一个小时后，她偶然看见爸爸站在穿衣镜前，正困难地包扎着自己的左胁，那儿横着一道焦黑的伤口。不用说，这是自己造成的，如果这道电芒再偏右5公分……海拉感到震惊和自责，忘掉了对父亲的敌意，走过去轻声喊：“爸爸……”

爸爸回头瞥了一眼——目光中含有多少无奈！他自己包好伤口，困难地穿上外衣。两人相对而视时，似乎都无话可说。可是想想三个小时前吧，那会儿海拉坐在爸爸膝盖上，有说不完的话语。停了很久，保罗才轻声说：“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旁人，连妈妈也不要说：听见了吗？”

她知道爸爸是好意，但心头仍禁不住涌起一团戾气。爸爸无非是说，我是一个危害人类的巫婆，但他爱我，他要我把露出来的一只爪子掩盖起来。她冷冷地说：“何必隐瞒呢？最好的办法是把我关在一间铁屋里，你说是吗？”

爸爸盯着她，深深地叹口气，走了，从那时起就没再见到他了。

这两天，只有玛亚陪着她，连玛亚也感到了烦闷，不停地低声吠着，扯着她的衣角往外走。她烦躁地呵斥着，玛亚委屈地摇着尾巴溜到墙角：

女仆维姬送来晚饭时，海拉连一眼也没瞧，冷淡地说：“我不吃，端回去吧。”

维姬偷偷看看海拉，她听过很多传言，所以对这个癌人一直心存畏惧，她小心地说：“海拉小姐，吃吧，你已经两顿没有吃饭了。”

“不吃。”

维姬犹豫地说：“要我通知医生吗？”

海拉怒气冲冲地说：“你走吧，不要多管闲事！”

维姬为难地犹豫片刻，留下小餐车走了二海拉想，她肯定要去找爸爸或妈妈，一会儿他们就会跑来，关切地把自己搂到怀里哄着，于是一切隔阂、生疏和不满就会炯消云散……但维姬独自回来了，歉意地低下头，把小餐车推走了。等她一走出房间，海拉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爸爸！妈妈！她咬着牙在心里喊着。

深夜两点，海拉听见一楼有异常，平素稳重谦恭的仆人都变了，脚步急促地跑来跑去二她立即猜到，那个她称做外婆的老妇人肯定去世了。

两天的情感纠结浓缩了她的愤懑，她歹毒地想，她去世了，再不会有人拿我的肝脏去为她治病了这个想法让她打了个寒战一不，我不该这么想外婆和自己虽然没有太多的亲情，但毕竟她是个可怜的病人，是个平和温厚的老人啊二她偷偷溜出房间，趴在楼梯转角处往下看：外公、阿尔伯特等人都在那间卧室兼病房里进进出出，仆人们手捧寿衣走进去：妈妈出来了，她已被悲伤摧垮，眼神茫然空洞。爸爸在一旁搀扶着，低声劝慰着：他们向这边走来。海拉老早就用目光迎候着，苏玛瞥见女儿发亮的眼睛，她的眼神突然颤抖一下，垂了下去……她随即又抬头看着女儿，伤心地说：“海拉，外婆去世了。”

但这刹那的目光抖颤早被海拉看到了，她也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悲伤地想，我真不愿长大，真不愿意自己的目光这样锐利，真希望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傻小囡……她尖刻地说：“妈妈，外婆去世了，你一定感到自责吧，因为你没有同意拿我的肝脏去换她的生命。”

妈妈突然踉跄一下，爸爸忙扶她一把，勉强站稳了……但海拉分明感到，妈妈的精神世界已经轰然崩塌。爸爸急切地低声安慰着，两人从海拉面前走过去，把她一人撂在楼梯口。

海拉忍着泪水，望着他们的背影。

1晨曦已从窗外透进来，金翅雀在枝头欢快地鸣啭着。玛亚悄悄来到床前，两只前爪趴在床上，喉咙里发出低吠。海拉拍拍它的头顶，它立即亢奋起来，努力伸着头，扯着海拉的衣服。

“玛亚，只有你还是我的朋友，是吗？”

玛亚哼哼着。

“玛亚，我们两个还回到山里去，好吗？”

玛亚快活地表示同意。

经过彻夜的思考，海拉已做出决定。她要离开人类社会，离开爸爸妈妈，独自回到阿巴拉契山中，或者到亚马逊原始密林和撒哈拉沙漠。她知道，如果再留在这儿，她和父母之间的互相伤害必然会日益加深。当然，爸爸妈妈爱她，她也爱他们，但症结不在这儿，症结在于人类社会不能容忍一个异类。而父母呢，即使再爱女儿，他们终究是人类社会的一分子啊。

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玛亚能陪伴自己？

这些天，她心中的戾气越积越浓，她知道这是一种可怕的情感，终有一天它会炸毁自己，炸毁爸爸妈妈。但她无法驱除这些戾气。

那就离开吧，离开这里，离开爸妈，离开人类。

一旦做出抉择，山中野景就立即凸显在眼前，那么亲切，那么鲜活。那幢外墙斑驳的石屋，铁栅栏上的黄色蔷薇，地里的浆果，林中鬼头鬼脑的负鼠，山坳里平静如镜的湖泊……

爸爸妈妈，我要同你们永别了，但愿我们把过去的美好留在心底。

维姬送来早饭时，她没有拒绝，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吃得那么多，就连熟知她饭量的维姬也惊得合不拢嘴。饭后，她牵着玛亚，不声不响来到院里，想察看一下周围的环境，但她刚刚踏上草坪，一名年轻的公司警卫就急忙跑过来，“海拉小姐，为了你的安全，请你不要下楼。”

海拉冷冷地说：“我只在院里转转。”

警卫尴尬地笑着，但语气仍然十分坚决：“实在对不起，这是罗伯逊先生和你父母的命令。”

一位身材高瘦的白人老者走过来，把警卫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走来平和地说：“海拉，我领你到院中转转。”

他亲切地拉着海拉的手，海拉不认识他，不免心中忐忑，但她顺从地跟着老人走了。玛亚在两人的脚下撒欢，跑前跑后，两名警卫远远跟在后边。老人慈祥地说：“海拉，你知道吗？4年前是我用直升机把你和你父母送走的。”

海拉想起来了，“你是克里奥爷爷？我听爸爸和妈妈说过你。”

“对，4年不见，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老人向海拉指点着院中的景致，漫步到院门口，饶有深意地指指门外，“看见那些汽车了吗？是fbi的，从前天起就待在这儿，一共有3辆呢。”

海拉点点头，感激地说：“谢谢，我知道了。我不想玩儿了，送我回去吧。”

下午，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妈妈一直在灵堂为来宾答礼。保罗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直没露面。海拉枯坐在小图书馆里，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涛汹涌。她打算待明天葬礼结束后就找机会逃走，从此辞别人类社会。对此后的生活她倒不担心。她相信，凭自己的智能和体能，即使到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里也能应付。但是……她就永远这么一个人活下去吗？

这世界上即使再有一个同类也好啊，不管他是姐妹还是兄弟。

她叹口气，决定把这个问题放到日后再说，她现在要考虑更紧迫的问题。上午克里奥爷爷告诉她，fbi已经插手，政府肯定做出了某种决定：海拉知道这不会是什么喜讯，他们不会是来宣布：“兹授予海拉·罗伯逊小姐‘人’的正式身份……”

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悬在头顶了，她一定要尽快离开。

12

星期三上午9点，豪森如约来到参议员布莱德·比利的私邸：仆人迎过来打开车门，代他泊好车，参议员的助手在台阶上迎候着，“请进，豪森先生，约见的人快要到齐了。”

豪华的小会议室已经有5个人，都是40多岁的白人男子，他们含笑向新来者示意二豪森回了礼，没有发现一个熟人，便找了一个单人沙发坐下。

从接到参议员的约请电话，他就在考虑约见主题会是什么：答案很明显，恐怕与小海拉有关，因为自己3年来只做了这么一件事：

最后一名来客是他的熟人：警官波利，他们在阿巴拉契山中打过交道：波利在他身旁坐下，握握手，声音极低地问：“小癌人？”

豪森点点头：

那名助手出去了，片刻后参议员走进会议室，微笑着同大家握手道：“谢谢诸位光临：谢谢。”

豪森立即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位在飞机上给海拉送水果的亲切老人：没错，他的助手那次也在飞机上，怪不得刚才觉得面熟呢。他想起参议员为海拉送水果的那一幕，觉得比较放心了。助手为参议员介绍着来宾：生物学家乔伊、遗传学家阿尔杜尔、报纸主编哈里森、作家费米、一个小公司的经理哈伦·奈特，再就是豪森和波利了。

参议员同豪森握手时特意说了一句：“今天你是主角，我们主要想听你介绍癌人的情况。”他转向大家，“今天我是受总统委托约见大家的，谈话内容请严格保密。”

他扫视着众人，用目光来确认各人的承诺。七个人都没有说话，但从哈里森开始，依次默默地点头。完成了这个程序后，参议员笑着转向豪森，“豪森先生，你与那个叫海拉的癌人共同生活了3年，可以说是最了解她的，请你先介绍吧。”

“不，其实我并没有同她共同生活，我只是通过窃听器和望远镜远远地观察她，这和共同生活是有很大区别的。真正了解她的是她的父母，可惜你没有邀请他们。”

参议员笑着摆摆手，请他继续。豪森先沉默10秒钟，把3年的所见所闻在心中梳理一遍。那个生命力旺盛的黑精灵是在他的眼前长大的，他对她有深厚的感情。当然，他知道社会上对癌人的敌意，所以他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用冷静客观的口吻，向大家描述了一个强悍的、快速生长的生命。参议员听得很专心，不时插嘴问几句：“你亲眼看见过海拉放出的‘小紫蛇’吗？”

“不，没有。我只是在窃听器中听他们笑谈过这个‘小把戏’，也听到保罗告诫她要小心，不要引起火灾。”

40分钟后，豪森结束了介绍。波利警官做了补充。参议员问：“埃德蒙的死因是否已经查清？”

波利点点头，“已经确认了。从死者倒地的方位看，当时就怀疑是海拉干的，但现场找不到凶器，那时我们尚未得知她的特异功能。法医认为，死者的伤口是高温造成的瞬时汽化，不管是什么武器，它所造成的高温至少在l万摄氏度以上。综合这些情况，可以确认是海拉发出的电弧杀死了他。”

参议员转向豪森，“癌人的父母是否早就发现了埃德蒙的死因？在窃听器中听到过他们谈论此事吗？”

豪森相信保罗和苏玛早就猜到了，但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海拉失踪后我就忙于协助她的父母寻找她，从那天起再没有窃听过。”

参议员用锐利的目光看看他，没有追问，回过头问乔伊：“乔伊先生，从科学的角度看，人体能产生那么高的电压吗？”

乔伊点点头，“我想能。我亲眼见过一些体质特异者，其中一名妇女经常引起居室火灾，经测定，她身上的静电压高达10万伏。何况海拉的生命力更为旺盛，新陈代谢的速度是常人的3至4倍。所以，能产生置人于死地的高电压就不奇怪了。”

哈伦·奈特开始发言，他不客气地说：“早该有一名政治家过问此事了，癌人出生已经4年，政府竟然一直没有做出任何决断，实在是不能原谅！是否你们都知道这个问题太微妙，怕一旦陷进去，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参议员平和地笑笑，示意他说下去。

“你们知道，我作为‘维护人类纯洁联盟’的主席，曾组织了一次暗杀。可惜我这个杀手心太软，站在海拉床前却无法下手。”哈伦苦笑着说，“我们都不是嗜血者，可是为什么要采取这种过激行动？因为癌人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前景太可怕了！”

参议员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癌人出世只能带来两个后果：一是癌人迅速繁殖，直到把人类淘汰掉。看看海拉吧，以她的快速生长能力，以她的体力和智力，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远了！二是癌人成为人类的器官供应者，这会使人类蜕变成嗜血的寄生种族，最终也会引发癌人的剧烈反抗，这种前景比第一种更可怕……”

哈伦侃侃而谈时，豪森的心一直往下沉。他嗅到了这间会议室里的“气味”，连那位“亲切”的老人实际也对癌人抱着敌意。他心中暗暗为海拉叫苦，可怜的小癌人，她的命运就要在这儿被决定了！

问题是，尽管他喜爱海拉，但他无法从理智上推翻哈伦先生阐述的道理。海拉是无罪的，但一个癌人活在正常人的世界上，的确将成为祸乱的根源。哈伦又尖刻地诘问：“参议员先生，那个癌人又堂而皇之地回到了人类社会，她已经4岁或者说15岁了，你们是否准备向她颁发公民证？”

参议员简短地说：“在这次会议之后，我们会迅速做出决断的。”

11点，谈话结束。参议员和助手把众人送出屋门。豪森心事重重地开着车，快走出私邸的林荫道时，座位后面忽然露出一个脑袋，“你好，老朋友，还认得我吧？”

豪森着实吃了一惊，他从反光镜中看到一个40多岁的男人，正嬉皮笑脸地看着他。这人患有白化病，白发，浅色瞳仁，额头和耳后的新皮肤泛着粉红色，衬托着色泽较深的脸部，非常像一只猢狲。他认得这个男人，此人名叫杜塔克，曾在联邦调查局和他共事3年。他对此人印象很深，因为此人对折磨犯人似乎有天生的癖好，正是从杜塔克嘴里，豪森才知道美军在越南战争时发明的一些酷刑：比如“圣母玛丽亚受辱”（把女犯绑在十字架上强奸）、“胜利火把”（把女犯倒吊成v形，在下体中***火把）。这是美国的耻辱，是所有美国人轻易不愿触及、不愿回忆的那种深深的伤口，杜塔克却常常对此津津乐道。同事们既讨厌他，又莫名其妙地对他有几分畏惧。后来，杜塔克离开了联邦调查局，据说是去了一个代号为“冰锄”的秘密部门，专为政治家们悄悄处理一些避免不了的麻烦事。

豪森放慢车速，回头问道：“当然记得你，杜塔克，这些年你一直在为布莱德参议员工作？”

他笑着摇摇头，“不，我也是今天才到的，你们开会时，我就躲在隔壁的房间里旁听。喂，前边有一家不错的酒吧，我请客。”

按照他的指点，豪森把车停在“大脚人”酒吧。好吧，我很想听听你要说些什么。其实豪森已经明白了杜塔克邀请他的用意。看来，政治家们已经相信了关于癌人危险的说法，他们已经做出决定，要悄悄抹去这个“小标点”了。而杜塔克就是来讨论这项行动的细节，毕竟自己是第一号知情人啊。

吧女送来了开胃酒，这是个身材娇小的东方人，穿着衣领开得很低的羊毛衫，短裙裹着圆圆的臀部。杜塔克伸臂把她揽到怀里，“漂亮的姑娘，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吧女轻轻地从他怀中挣出来，笑道：“谢谢，我正在工作呢。”

杜塔克拉着她的小手，不屈不挠地问：“等你们打烊后，行吗？”

“谢谢，我十分乐意。不过，我丈夫常常在打烊后来接我，能让他一块儿去吗？”

吧女挣脱了他的手，带着狡猾的笑容走了。杜塔克解嘲地骂了一句，朝豪森端起酒杯，直截了当地说：“请。知道我请你来的用意吧？”

“我知道。”

“听参议员说，你很喜欢那个癌人？”

豪森辩解道：“你要知道我在山中被囚禁了3年，海拉是我唯一能接触到的小孩，很难不喜欢她。这是人之常情。”

杜塔克用锋利的目光盯着他，“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因为这点廉价的喜爱就忘乎所以。”

豪森避开了他的注视，低声问：“真的要对她下手吗？”

“对，是从最高层下来的命令——既然派我来干这件事，我想你会相信这一点的。”

豪森没有理会他的自我吹嘘，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她只是一个小女孩。”

“上面说她不可小觑，她必将成为社会肌体的一根瘘管，成为道德堤防的一个蚁穴。不过这不是你我的事。我只管执行命令。按说除掉这么一个小人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上峰严令我不得伤及无辜，不要造成新闻热点。”

“所以你需要我帮忙？”

“对。”

豪森冷淡地说：“我不会干涉你，但也不想插手此事。不管怎么说，杀死一个无辜的女孩我会良心不安的。”

杜塔克冷笑一声，“良心不是太值钱的东西，我想在联邦调查局工作的那几年里，咱们都已经把它贱卖了。我劝你不要和权势人物作对，他们很容易对你造成某些伤害，比如吊销你的营业执照等等。”他懒懒地加上一句，“其实何必劳驾他们呢，我本人就足以给你增添一些麻烦。”

豪森的脊背泛起一股凉意，他怒声问：“你想威胁我吗？”

杜塔克和解地笑了，“我干吗要威胁你呢？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他掏出一张支票在桌上推过来，上面写着一万元，“豪森，难道你没听见哈伦的发言？他描绘的那两种可怕的图景，你愿意它们变成现实吗？不要傻了，不要固执了，把这张支票收起来吧。”

豪森面色阴郁地沉默很久，知道自己的拒绝并不能改变事情的结局。最后他捡起支票，装在内衣口袋里。

13

海拉靠在躺椅上，面前摊着一本书，但目光显然不在书上，玛亚安静地卧在她的脚下。少顷，玛亚忽然竖起耳朵，轻声吠叫着。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40多岁的白人男子探头进来，看见海拉便露齿一笑，“是小海拉吧，保罗先生呢？”

海拉斜睨着他，这是一名白化病患者，白发，几乎无色的浅瞳仁，额头和耳根的新嫩皮肤泛着粉红色，这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只滑稽的猴子。海拉冷淡地说：“我不知道。”

来人毫不计较她的冷淡，亲切地说：“能让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吗？”

他不等海拉拒绝就轻轻掩上门，向海拉走过来。他的笑容十分亲切自然，但等他走到离海拉5步之内时，海拉心中突然警铃大作——并不是因为对这人外貌的厌恶，而是对危险的直觉，这种直觉就像呼吸中枢一样自动起作用了。

来人亲切地搭讪道：“长这么高了！海拉，在你去山里之前，我还常常抱你呢。”

他伸出左手想抚摸海拉的头发，右手却悄悄向腋下伸去。海拉怒冲冲地喝道：“站住！把你的武器扔到地上！”

那人站住了，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恶狠狠地盯着海拉，右手迅速伸人西服内。

海拉一扬手，一道紫光破空而去，“放下！”

那人突然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脱下外衣，扯下枪套扔到地上。枪套已开始冒蓝烟，忽然枪声响了，高温引爆了子弹，手枪在地上怪异地跳动着，一直到满匣子弹全部炸光，手枪才不情愿地停下来。

保罗悄然出现在那人身后，今天他一直藏在隔壁房里监视着这边的动静，杀手一进门他就察觉了。这时，他走过去拎起来人的枪带，把手枪举到面前细看，手枪的弹匣已被炸得七零八落，枪机也烧熔了。保罗惋惜地说：“可惜，这把枪肯定报废了，你少不了要填一份五联单的武器报废单，再让这份单据在fbi的官僚机构里转一圈。我想你肯定是fbi派来的吧，否则你不可能轻易支开这幢楼里的保安人员。”

海拉这时才察觉，平时无处不在的公司警卫直到现在还没有露面。保罗客气地说：“先生请回吧，这次你已经别无他法了。”

来人羞怒交加，夺过那把破枪快步走了。

海拉看看爸爸，已经两天没见到爸爸了，他的伤口怎样了？他还在生气吗？……保罗没有和她交谈的打算，杀手走后，他看看女儿，默不作声地回到隔壁房间，又紧紧关上房门。

海拉再次强忍住泪水。

14

透过窗户，保罗能看到院墙外面的3辆值勤车，那是fbi为保护海拉的“安全”而派来的，里边至少有一辆装着灵敏的窃听设备，很可能在海拉的卧室里也撒满了“臭虫”（窃听器）。因此，这两天保罗一直避免与海拉交谈，他不想在行动前让警方听到任何蛛丝马迹。

前天，豪森秘密告诉他，对海拉的判决书已经签发，很快就要执行了。因为政治家们达成共识，认为海拉已经成为人类社会的危险因素。他的通报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保罗和苏玛都十分感激他。

这个消息促使两人下定了决心要帮海拉逃走，让她离开父母的呵护，自由自在地飞翔。苏玛心酸地说：“她一个人能活下去吗？”

dvd唱盘在播着猫王的歌曲，音量很大，这是为了干扰窃听器的工作。在震耳的乐声中，保罗伏在苏玛耳边说：“不必担心，她的身体发育和心智发育已经成熟了，完全能够独立生活。老实说，我倒是担心她的身体和智能过于强大了。”

“你……”

保罗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为此懊悔。但我已经不想这些了。毕竟，至少到现在，海拉没有对人类犯罪，她有权利活下去。如果她此后真的会危及人类的生存……到时再说吧。”

苏玛黯然地说：“我会想她的。”

“我也会。”

“葬礼时行动吗？”

“嗯，所需的东西已准备好了。”

“什么时候告诉海拉？”

“我想推迟到开始行动前吧。我不想让fbi过早嗅到气味儿。苏玛，这两天你注意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要让海拉感到异常。”

“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

15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次秋雨，雨丝纷乱，浸透着草木的绿色。天空灰蒙蒙的，显得抑郁而沉闷。阿切帕公墓聚集着200多人，都是一身黑色装束，打着黑色雨伞。他们肃立无声，听着牧师抑扬顿挫的声音。

苏玛和海拉站在同一把伞下，苏玛一直牵着女儿的手，攥得非常紧。玛亚安静地蹲在海拉的脚下。保罗眉头微蹙，平静的神色下透着紧张。

50米外的一辆车内，索恩警官正用一架望远镜悄悄观察着他们。据银行报告，保罗在自己的账户上取走了10万现金。不用说，他准备带着那个癌人——也许还有情人苏玛——再次逃亡。索恩想，人的感情真是最奇怪的东西，就在几天前，保罗还几乎被这个癌人杀死，但他仍一心一意地帮女儿逃亡。当然他不会成功，警方已做了充分准备，10辆警车和2架直升机都在待命。一旦他们逃跑，追捕之网将同时撒开。

而且，在追捕中肯定会出点“意外”，海拉不会活过今天了。

葬礼结束了，悲伤的亲人们拥别后分别上了车。老约翰的车先开走，保罗把那辆黄色的普利茅茨开过来，苏玛拉着海拉钻进车内，关上车门。保罗忽然扭头说：“玛亚呢？”

他们把玛亚忘了，它正在车外生气地抓挠着，苏玛忙拉开车门，它浑身湿淋淋地钻进来，大模大样地在后排占了一个位置。在他们后边，索恩警官的车急忙追上来，插到这辆车与下一辆车之间。

车队缓缓行进着，开过墓场的砾石小路，掉头向东开了十几分钟。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这条车流被截断，南北向的车流开始启动车。从南边过来的一辆巨大的厢式货车缓慢地开到街心，这时，排在西边第三位的保罗忽然启动车子；灵巧地打着方向盘，越过道路分界线，玩命似的朝厢式货车冲去。随着货车嘎吱的刹车声，保罗正好擦着车头蹿了过去。几乎同时，索恩也启动了，紧紧跟在保罗后边，但货车已经把道路堵死，狂怒的司机探出身子大声咒骂着，索恩只好踩下刹车。

索恩立即打开车门，下车追过去。那辆黄色的普利茅茨在十字口东边的车队里挤撞着，躲闪着，很快消失了踪影。索恩没有慌乱，对着通话器报告了这边的情况。他知道，要不了3分钟，那辆米黄色轿车就会重新置于警方的监视之下。

就在普利茅茨越过货车后，苏玛猛地搂住海拉，泪水汹涌而出，“海拉，爸妈就要同你告别了！到前边那幢大楼后，你下车向东走，那儿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内有10万现金、一张空白护照，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和随身衣物。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海拉也动情地搂住妈妈，“妈妈，我已经知道了，是豪森伯伯前天告诉我的一妈妈，我会想你的！”

苏玛紧紧搂住女儿舍不得放开，她哽咽地喊着：“孩子，孩子……”海拉从她怀里挣出来，越过座椅，搂住爸爸的脖颈，“爸爸再见！爸爸，你不要记恨我！”

保罗的眼眶也湿润了，一边开车，一边声音喑哑地说：“永远记住爸妈对你的爱，永远不要敌视人类，你能做到吗？”

“我一定记住！”

保罗看看后视镜，追踪的车辆尚未出现，不过他知道快了，一两分钟后，前边道路就会被几辆警车阻断，天空中也许会飞来一架直升机：他急打方向盘，拐上一条岔路，路上的两个行人急忙躲闪着，生气地向他比画着二他在一辆灰色的建筑前猛地停下车，急迫地命令道：“海拉快下车！汽车藏在建筑物后边，那边临着州际公路，你可以一直向东开，祝你好运！”

海拉最后同母亲拥抱一下，拉开车门，敏捷地跳下去，同时大声喊：“玛亚！”玛亚随即蹿下去。保罗一刻也未多停，急急开走了。从后视镜中看到，一人一狗很快隐入灰影里。

苏玛取出一个塑胶假人，拨动开关，假人立即充气膨大，变成一个与海拉相似的少女。两人不再交谈，专心开着车，速度指针一直在120英里上下跳动。他们不停地超着车，搅乱了车流，就像一条冲进沙丁鱼群中的鲨鱼。

开过一个街口时，一辆停在街口的红色福特嗖地插进车流，紧跟在他们车后：保罗知道这场游戏该结束了，前边肯定正在设路障。果然，20分钟后，车流开始减缓，最终停了下来。几辆警车停在路中间，警灯不停地闪烁着。两名便衣沿着车队走过来，找到了他们的车，其中一人敲敲车窗，示意他们把车开下公路。

便衣把两人引到停车场，让他们下车，来到一个房间里。那个得了白化病的杀手杜塔克在里边等着。后边的便衣把那个假人递过去，杜塔克嘲弄地看着假人，伸手拔下气塞，假人哧哧嘶叫着，很快缩成一团。

杜塔克讥讽地说：“雷恩斯先生，还记得我吧，一个笨手笨脚的杀手。不过我想告诉你，如果想把猎物从林子里轰出来，只需派笨蛋去就行了。很感谢你刚才让癌人单独离开，因为上面严令我们不得伤及无辜。”他忽然换成公事公办的表情，“雷恩斯先生和罗伯逊小姐，我代表警方非常遗憾地通知你们，你们的‘女儿’海拉刚刚遭遇了一场车祸，那辆奔驰车撞在40公里外的山岩上了。还没有详细的现场情况汇报，但估计令爱凶多吉少——多猛烈的一场爆炸啊，这辆车一定多带了3倍的汽油！”他幸灾乐祸地说，“你们干吗让一个4岁的小孩开车呢，这是严重违反交通规则的。”

就像一桶冰水从头顶倾下，苏玛的眼前一黑，保罗忙扶住她。在绝望的悲凉中，苏玛疑窦渐生，他们中了圈套，但设下圈套的人必然十分了解内情。她怀疑地盯着保罗，一言不发。保罗苦笑着，忽然高声喊道：“是豪森！这个杂种！”

杜塔克嘲弄地说：“请不要在我面前骂他，8年前我们就是同事，这次他还帮我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主意呢。好了，请两位上车，我带你们看看事故现场。”

爆炸现场在阿巴拉契山脉东麓的一处浅山里，即使外行人也能看出，这不会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海拉驾驶的黑色奔驰片甲无存，连山崖也塌了半边，方圆70米内的树木都呈同心圆状向外倒伏，树干变成了焦黑色。没有记者，只有几十名警察在倾颓的山石和树木间仔细寻找着，警方的技术人员在细心地拍照。

杜塔克降低车速，缓缓停在路边。打开车门前，他低声咕哝道：“我的上帝，豪森一定把炸药量多用了10倍，他以为癌人是金刚不坏之躯吗？”

他对保罗和苏玛的仇恨目光视若无睹，走下了车。一名便衣迎上来，手里捧着一个帆布包，简短地汇报说：“只找到这些，是在100米外的树权上找到的。”

杜塔克拉开拉链，包内有一些衣物和百元美钞的碎片，一条黑色的狗腿，还有……半条人的手臂！是从小臂处断开的，断面处被烧焦了，皮肤上有多处擦伤，但手部完好无损——是圆润精致的少女的手。

杜塔克面无表隋地说：“送去做dna和指纹鉴定。”

“已经送去指模做指纹鉴定，刚才得到了口头通知。没错，是那个癌人的。dna的结果3天后才能出来。”

身后传来保罗的一声惊呼：“苏玛！”苏玛脸色惨白，在保罗的怀中慢慢瘫软下去，嘴里喃喃地重复着：“海拉，海拉……”

她休克过去了，保罗焦灼地喊着：“苏玛！苏玛！”

16

一年之后。

一辆米黄色的普利茅茨疾驶在州际公路上，夜色渐沉，道路上的标志线在暮色中闪着荧光，高架广告像巨人一样排列在公路两侧。保罗驾着车，时刻瞟瞟右边的苏玛。前边有一个出口，保罗打了右转向，驶下公路，高兴地对她说：“已经到了，看见教堂的尖顶了吧？我家离教堂不远。维多利亚和吉米一定在门口等着你呢。”

苏玛的笑容有些勉强。一年来，多亏保罗终日陪伴，时常慰解，才使她从失去海拉的巨大痛苦中慢慢挣脱出来。海拉死了，围绕海拉而生的风波很快平息。现在这个癌人几乎已经被社会遗忘了。

但苏玛永远不会忘记。她忘不了对女儿的爱，忘不了与女儿连在一起的仇恨，忘不了女儿留给她的断臂。现在她常常去教堂，在唱诗班的歌声和牧师的布道中求得解脱。但即使在教堂里，她也从未宽恕过那些恶棍，尤其是那个最“爱”海拉的豪森一对待这样的恶棍不能讲宽恕，倒是《圣经》中的“以牙还牙”更为恰当。

我们太愚蠢了，几乎是主动把女儿送进虎口。这件事至今仍有许多扑朔迷离之处，当时保罗的言行举止也多少有些神秘……

她赶紧在心中念诵圣母和圣灵的名字，驱走这可怕的想法一不错，保罗在海拉出世时曾对癌人抱有戒心，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保罗绝不是这样卑鄙阴毒的小人：如果连保罗也信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可信赖的人吗？

在这一年中，保罗多次向苏玛保证：“放心吧，我一定会让豪森得到应得的惩罚：你不必太着急。”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中闪着古怪的光芒，苏玛一直没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汽车停在保罗家门口，维多利亚冲出来，兴高采烈地同苏玛拥抱，“你总算来了！在我家痛痛快快玩儿几天，你会把一切烦恼都忘掉的。”她义同丈夫拥在一起，“你这个狠心的家伙，整整4年了啊，你只在家里待过不到15天。从今天起我绝不放你离开了！”

保罗大笑着，把9岁的儿子举到空中，“你怎么还是这么矮？我以为你都该结婚了！”

吉米在爸爸耳边小声问：“爸爸，那个长得快的小癌人真的死了吗？”

苏玛听到了他的耳语，心里猛一颤抖：保罗瞟瞟她，忙把话题引开，但苏玛的心情已无可挽回地被毁坏了。餐桌上，保罗和家人快活地谈笑着，苏玛却无法使自己融人其中。在女主人的殷勤相劝下，苏玛勉强吃了几口晚饭。保罗和妻子互相看看，没有多说：

饭后，他们在客厅中闲聊着，维多利亚一直紧偎在丈夫的身边，炽热的目光紧紧笼罩着丈夫。看样子，她巴不得立刻把丈夫“囫囵吞到肚里”，不过囿于礼貌，不得不待在这儿。苏玛没有心情聊天，她一再说你们休息吧，我也累了，但维多利亚一直说不着急，等占米睡觉后再说吧，两个小时后，吉米总算睡觉了、保罗立即把苏玛领到书房，和妻子神秘地交换着目光。苏玛察觉了，狐疑地看着他们。

保罗咧嘴笑道：“苏玛，知道我们为什么执意邀你来吗？我们要在这儿宣布一个好消息。我知道你一直挂念着为海拉报仇，我把‘罪魁祸首’抓来了：你看看这是谁！”

维多利亚像表演魔术一样，应声拉开隔间的门。一个男人满面笑容，稳步走出来。

豪森！

苏玛的血液一下降到冰点，又在瞬间升到沸腾：但是，未等她有所行动，保罗已经大笑着同那人拥抱起来，两人用力拍打着对方的后背。苏玛懵了，同时，一种隐约的、她不敢相信的希望渐次升起。她呆立着，过了5秒钟，或者5个小时，看着豪森慢慢走过来——就像无声电影中的慢动作。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精心折叠的信笺，递给她，浑厚的男低声似乎是从天边传来：“苏玛，请原谅我们一直瞒着你。为了让警方相信，我们需要最逼真的演出效果。没错，海拉没有死，这是她的信。”爸爸妈妈：

我还活着，断了的左手（是我自己用小“紫蛇”烧断的）早就长出来了……

苏玛失声叫道：“海拉！……”然后，便哽住了。保罗忙扶她坐下，三个人围住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等平静下来，苏玛紧紧握住豪森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以绝顶的机智救了我的女儿。”

豪森笑道：“我可不敢贪天之功。不错，这个连环计最初是我想到的，那时杜塔克缠着我，要我把海拉骗出来。我忽然想到，何不将计就计呢？后来，保罗帮我把这个计划完善了。海拉知道后又增添了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必须在现场遗下一点‘战利品’，否则fbi的猎狗们是不会放弃的。我和保罗都不忍心，但海拉非常决绝，她说：‘没关系，我有肢体再生能力呀……’后来，我就为杜塔克布置了这场爆炸，为了不让fbi寻找到海拉的其他‘残躯’，我有意把爆炸的威力增大了10倍。”他笑起来，又补充道，“对了，玛亚也活着——现场的狗腿来自一条毛色相同的死狗。我真担心警方在这点上看出破绽呢，但看来他们疏忽了，在‘验明’海拉的身份后大意了。”

苏玛央求道：“海拉在哪儿？你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豪森看看保罗，坚决地说：“谁都见不到她了，我也没有见过她。这封信是放在一个事先商定的秘密洞穴中，而且商定仅使用一次。要知道，只有让海拉真正斩断与人类社会的任何联系，她的安全才有保证。比如说，现在可能fbi正在窃听我们的谈话，但即使窃听到，他们也无可奈何了。”

苏玛笑了，但泪水却漫过她的笑容，“我懂，我能理解。只要知道她还活着，我就放心了。”

…爸妈，这是我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明天就和玛亚离开栖身的雪洞去往远方。请原谅我不能说出今后的行程，因为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你们给我的护照和美元我都留在车上了，我用不着。我想去一个远离文明的地方，验证自己能否生存下去，用某种方法繁衍一个新的种族。爸爸，我记得你的话，我永远不会敌视人类，因为我本身就属于人类。爸爸，妈妈，永别了！

那晚，苏玛睡得十分香甜。一年来，时刻有痛苦的利齿在啃噬她的心，即使睡梦中也逃脱不了。现在，她总算把它抛到身后了。她梦见一人一犬在冰原上走着，留下两串清晰的脚印。她追踪着这串脚印，倏忽间却到了亚马逊密林，一条高大的德国牧羊犬吠叫着，把她引到了俾格米矮人族居住的地方。她忽然在矮人族中见到了一些高个子的部族人，他们的皮肤黝黑，赤着上身，下身围着树叶，个个剽悍孔武。他们簇拥着一个女头人，她也赤着上身，黑色的***饱满坚挺。从她的子孙看，她应该是位老人了，但她身上仍洋溢着20岁少女的活力。没有见到她的丈夫，但这不成问题，她一定是用“某种办法”繁衍了整个部族。

女头人和她深情对望着，都想把对方拥到怀里。但女头人的身影忽然晃动起来，隐人一片云霞之中。牧羊犬朝苏玛伤感地吠了两声，也随之跃入那片云霞。他们消失了，只留下深深的怅惘。苏玛毫不怀疑，这就是她的海拉，她刚才一定是给子孙们讲述密林外的事情，讲述他们的外公外婆哩！

她伸手想把保罗拍醒，让他也看看海拉的栖身之地。她拍了一个空，这才想起保罗是在维多利亚的房间里。他未能成为自己的丈夫，也许是她今生唯一的遗憾了。

在一种舒适的、慵懒的满足感中，她关闭了梦境，再度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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