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徽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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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
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
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
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
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
指着各处山头,
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
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
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
每个心头上牵挂。
原载1939年6月28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昼?梦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
还未曾开花;
柔韧得像一根乳白色的茎,
缠住纱帐下;
银光有时映亮,
去了又来;
盘盘丝络,
一半失落在梦外。
花竟开了,
开了;
零落的攒集,
从容的舒展,
一朵,
那千百瓣!
抖擞那不可言喻的刹那情绪,
庄严峰顶——
天上一颗星……
晕紫,
深赤,
天空外旷碧,
是颜色同颜色浮溢,
腾飞……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袅娜一片静。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踪的情绪,
开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禅寂,
间或游丝似的摇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全是无名,
一闪娉婷。
原载1936年8月30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
豪侈,
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
那零乱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
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
你常淘气的闪过,
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
啊。天!
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苛刻的咒诅自己,
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阴雾中,
偶然一见。
本诗及下面的两首诗《人生》《展缓》,曾以“诗(三首)”为标题,同时发表在1947年5月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我是条船,
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
田野,
山林,
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则是我胸前心跳里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
大河,
汇向着无边的大海,
——不论怎么冲急,
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
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
就如同那生命中,
无意的宁静避开了主流;
情绪的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
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
溯回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撩乱,
这所有,
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
稍稍迟缓,
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六点钟在下午
用什么来点缀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
窗外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
影子变换,
一支烟,
为小雨点
继续着,
无所盼望!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昆明即景
一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
生活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
笑的,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停住,
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二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
半挺着,
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
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
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
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
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
瓦罐,
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
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
土堤去看新柳!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一串疯话
好比这树丁香,
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
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
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
八月里为我吹开蓝空上霞彩,
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
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病中杂诗(九首)
小诗(一)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
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
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
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
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二)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
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
给了你方向。
小诗(一)、(二)1947年写于北平。——梁从诫注
病中杂诗(九首)
小诗(一)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
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
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
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
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二)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
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
给了你方向。
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
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
同喝的机会,
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
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
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
西天上,
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
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
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
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
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
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1947年写于北平。——梁从诫注
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
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
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
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
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
我投入夜的怀抱!
对残枝
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
最是同情,
我睡了,
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1946年写于昆明。——梁从诫注
对北门街园子
别说你寂寞;
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
一个园子永远睡着;
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
每早云天吻你额前,
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1946年写于昆明。——梁从诫注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
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
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
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
斜睨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
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
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
我的心前虽然烦乱,
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
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
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
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
你呢?
是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
不幸你输了;
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
然后一切你都赔上,
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
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
那么,
别尽问他脸貌到底怎样!
呀天,
你如果一定要看清今晚这里有盏小灯,
灯下你无妨同他面对面,
你是这样的绝望,
他是这样无情!
1944年写于李庄。——梁从诫注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
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
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
自己寂寞的追着咬嚼人类的感伤;
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
风停了;
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
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
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我们的雄鸡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漫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了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
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
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
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
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
弟弟,
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
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
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
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
我们灵魂流血,
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
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讨论又讨论,
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却空的过去,
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想望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
那样慢,
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
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
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
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
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
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
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样,
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
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
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
及那所有生的权利,喜悦;
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
都为了谁?
你相信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
比自己要紧;
那不朽中国的历史,
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
你也做了,
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
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
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
你死是为了谁!
原载1948年5月《文学杂志》2卷12期
剧本。
梅真同他们(四幕剧)
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
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黄山谷《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