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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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陈云出席国庆招待会半个多月后,中苏关系陷入极度紧张之中。为了防止苏联的突然袭击,中共中央作出紧急决定,把一批老一代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紧急送往外地,即“战备疏散”。陈云被“战备疏散”到江西,名义上是“调查研究”、“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
在冷遇中长期“养病”
对于陈云来说,1962年9月的八届十中全会给予他沉重的打击。继全会批判了“单干风”之后,1962年11月9日,中共中央下达关于撤销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的决定。
这样,邓子恢的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职务等于被撤销。
陈云的处境比邓子恢要好一些,他没有受到点名批判,但是谁都知道他是“单干风”的“黑后台”。
毛泽东称陈云为“老右倾”。
这样,虽说陈云的职务仍是中共中央副主席,但是他不再主持中国的经济工作了。
于是,陈云受到冷遇,长期“养病”。
于是,“陈云热”变成了“陈云冷”,他几乎从中国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
在《陈云文选》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陈云的政治“轨迹”:
在《陈云文选》第3卷那篇1962年3月7日的《在中央财经小组会议上的讲话》之后,直至1973年6月7日他作了《要研究当代资本主义》的谈话,中间长达11年,是空白期!
在这11年之中,陈云没有一篇文章、一篇讲话收入《陈云文选》!
这是因为,在这11年之中,陈云“靠边”了!
即便是他在1973年6月7日所作的谈话,头一句话便是“我是一天打鱼一天晒网”,表明他仍处于“半靠边”的状态。
那时,中国“左”星高照,自然没有“老右倾”陈云说话的余地。
那时,出现的是“毛泽东热”,是“林彪热”,是“‘红宝书’热”,是江青的“革命样板戏热”,而不可能出现“陈云热”。
1964年,“四清”运动(亦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以后,刘少奇曾经向陈云征询他对“四清”工作的意见,陈云回答说:“我是病人,很多时候都是偶尔看看文件,说了恐怕不对,传出去也不好,所以,我还是多看看。”
1966年,在“文革”开始之前,毛泽东曾经问陈云:“你觉得党内的问题是不是很严重?”陈云说:“只要有主席在,大风大浪都不怕。”
此后,林彪问毛泽东:“陈云是不是病得很重?”毛泽东回答说:“老毛病了。”
紧接着,张春桥、姚文元跃上中国政治舞台,掀起“大批判热”。姚文元那篇批判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雄文”,拉开了“文革”的帷幕。
1966年8月1日至12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作为中共中央副主席,陈云出席了会议。
出席这次会议的中共中央副主席,还有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刘、周、朱和陈云,都是在1956年9月中共八届一中全会上,当选为中共中央副主席的。
此外,林彪也是中共中央副主席。林彪是在1958年5月召开的中共八届二中全会上增选为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
令人惊讶不已的是,虽然中共中央没有作出任何正式的决定,但是自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之后,再也不提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的中共中央副主席职务。这实际上等于撤销了他们的副主席职务,可是却从无正式的决定!
这样,林彪便成了中共中央唯一的副主席——“林副主席”。
于是,中共中央被宣传为“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
于是,毛泽东被宣传为“伟大统帅”,而林彪则是“林副统帅”。
于是,林彪便成了毛泽东的无可辩驳的接班人。
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选举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共11人,陈云忝居末座。这11人依次为:
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陶铸、陈伯达、邓小平、康生、刘少奇、朱德、李富春、陈云。
1966年8月18日,陈云在天安门城楼上露面。那天,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百万群众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会。
毛泽东、林彪、周恩来身穿军装,在天安门城楼上发表讲话。
新华社的报道称:
“参加群众大会的各方面的负责人还有:陶铸、邓小平、康生、刘少奇、朱德、李富春、陈云……”
陈云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中山装,外面套了件风衣。毛泽东和他在天安门城楼上作了简短的谈话。
此后,在1966年11月26日,毛泽东和林彪“在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健步登上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革命小将”。
新华社的报道是这样写的:
“中央和其他方面的领导同志周恩来、陶铸、陈伯达、邓小平、康生、刘少奇、朱德、李富春、宋庆龄、陈毅、贺龙、李先念、谭震林、徐向前、叶剑英、谢富治、刘宁一、萧华、江青、吴德等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陈云没有出现在名单上,并不意味着他被打倒——因为那时刘少奇、邓小平也还出现在名单上。
陈云称病,所以不再跟随在“伟大统帅”和那位“副统帅”之后登上天安门城楼。
这样,在毛泽东和林彪先后8次接见1100万外地师生和红卫兵的那些日子里,陈云从不在天安门城楼上露面。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中,刘少奇被打倒了,邓小平被打倒了,陶铸被打倒了……不过,在被打倒的名单上,并没有陈云。“革命大批判”的铁笔,批张三,批李四,没有批陈云。偶尔在批判“单干风”的大字报上,见到批判陈云的字句。不过,跟贴满大街小巷批判“中国头号走资派”刘少奇和“中国二号走资派”邓小平的大字报相比,批判陈云的大字报要算是很少很少的。
在笔者看来,陈云遭到的批判不多,究其原因有几个:
一是陈云出身工人,没有“剥削阶级”之类“根源”可挖;
二是陈云从未被捕,也就不存在“叛徒”之嫌;
三是陈云讲话谨慎,没有多少“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辫子可抓;
四是陈云生活清廉、作风正派,没有什么可供“揭发”的。
正因为这样,1969年在中共“九大”预备会议上,毛泽东这样谈及陈云:“陈云历史上没有变节,经济方面还是懂一些的,右是右了些,可还不是极右!”
也正因为这样,在刘少奇、邓小平被打倒之后,陈云还一直是中共中央委员。
不过,也有人一直“惦记”着陈云,那就是奸诈阴险的康生。1966年8月13日,康生在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华东组小组会上发言说:“陈云同志的思想,也是长期与主席对立的。他以经济专家自居,自认为他的经济学在主席之上。看看他1962年的报告,就懂得他的经济学是什么货色。他只讲经济,不讲政治,他讲的经济政策,据我看,只是资本主义的商人经济而已。”
在康生、江青、陈伯达的鼓动下,红卫兵们在北京刷出大字标语:“打倒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修正主义分子陈云!”
红卫兵小报这样攻击陈云:“陈云……很少暴露自己。他总是在幕后进行操纵,将自己的活动隐匿起来。正因此,一个时期以来,有许多人无法清楚地了解他。”
1967年年初的一个深夜,红卫兵、造反派们甚至冲到北京中南海外的北长街的陈云家,要抄家!当时,陈云已经被周恩来派人安全转移到北京西郊万寿路,家中只有女儿陈伟华。
据陈伟华回忆:“母亲和除我之外的其他孩子,也都或在外地干校,或在学校住,家中只有我一人。造反派见没抓到我父亲,就把我揪住‘审’了一通。随后,他们在地上和墙上到处涂写下了‘打倒陈云’的大标语。”
中央警卫团闻讯,急忙派人到陈云家拦阻红卫兵、造反派们。国务院副秘书长、周恩来秘书童小鹏也奉周恩来之命赶来,劝阻红卫兵。然而红卫兵、造反派们说,他们只服从“中央文革小组”的命令。周恩来让“中央文革小组”戚本禹下令撤退,红卫兵、造反派们才悻悻然离去。
事后,陈伟华到了万寿路,向父亲报告红卫兵、造反派们前来抄家。陈伟华回忆说:“父亲听说了抄家的事后,不为所动,还是镇定如常。他从容地坐在沙发上,听着我仔细描述被‘审’的情况,有时还大声笑起来。听着听着,他老人家站了起来,说:‘红卫兵抓住我,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和他们评理就是了。’”
陈伟华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这句话时的情形:“他一边说,一边甩起双臂,做出走正步的样子,意思是,革命的路还要坚定地走下去。”
“战备疏散”到江西
在康生之后,猛烈抨击陈云的是谢富治。
谢富治此人,论资历是老革命。他参加过长征,屡建战功,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1959年出任公安部部长、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司令员兼政委。1965年升任国务院副总理,兼任公安部部长。谢富治积极拥护“文革”,以打击老帅、老干部为能事。1967年,谢富治任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北京军区政委、北京卫戍区第一政委。
1968年10月17日,谢富治在中共八届扩大的十二中全会第一小组会上,针对陈云说了这么一番话:
“我们回想一下,陈云同志在‘七千人大会’上,主席三次叫他发言,他说没调查没发言权,后来不到一个月做了个黑报告反主席、反大跃进、反总路线。
“按陈云同志的报告搞下去,不知搞成什么样子。刘、邓搞反革命修正主义,朱德同志、陈云同志也是搞修正主义的。‘二月逆流’这些人不死心,还要为他们服务。“陈云同志多年不做工作,刘少奇突然抬出他搞经济小组,收拾‘残局’,就是搞修正主义。陈云同志搞些什么,多赚钱、卖花布、炒肉片、高价商品。陈云同志一贯反毛主席,休息也不干好事。这些事情都要清算。”
经过康生、谢富治等的“清算”,在1969年4月召开的中共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陈云离开了中共中央政治局,而谢富治则当选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须知,从1931年陈云担任中共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以来,一直是中央政治局常委以至中共中央副主席,而这一次他仅是中共中央委员——当然,比之刘少奇、邓小平,算是好多了。
1969年9月30日,为了庆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20周年,周恩来总理在北京主持盛大招待会。
在新华社发出的电讯中,这样提及出席者名单:
出席会议的有: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朱德、叶剑英、李先念、董必武;
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陈毅、徐向前、聂荣臻;
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郭沫若、阿沛·阿旺晋美、周建人;
国务院副总理陈云、李富春……
这表明,陈云是以国务院副总理的身份出席国庆招待会的,虽说当时他早已“靠边”,早已有职无权,但是毕竟没有被“打倒”。
就在陈云出席国庆招待会半个多月后,中苏关系陷入极度紧张之中,双方剑拔弩张。为了防止苏联的突然袭击,尤其是应对苏联突然的核打击,中共中央作出紧急决定,把一批老一代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紧急送往外地,即“战备疏散”。
根据中共中央的紧急决定,毛泽东前往武汉,林彪前往苏州。另外,林彪、江青集团也借“战备疏散”之机,把一大批“靠边”、“接受审查”以及“打倒”的老干部驱离北京,其中有刘少奇、朱德、邓小平、陈云、陶铸、王震、罗瑞卿、徐海东、张闻天、王稼祥,等等。
其中,正在重病之中的刘少奇被“疏散”到河南开封,一个多月后——11月12日——便惨死于那里。
被“疏散”到江西的是邓小平、陈云、王震、何长工、萧克、陈再道。
急急如律令,限令三天之内启程。
陈云毕竟还是国务院副总理,他可以带秘书萧光华、警卫员、炊事员一起走。陈云匆匆登上南下火车的软卧包厢,连全国粮票都来不及调换。
陈云被“战备疏散”到江西,名义上是“调查研究”、“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
中国历来讲究“名正言顺”,即便在那黑白颠倒的“文革”之中,也要给放逐找个漂亮的名义。
邓小平、陈云、王震等的突然到来,使当时江西的“最高长官”程世清颇费思量。
那时,程世清是江西省革命委员会党的核心小组组长(后来为中共江西省委第一书记)、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福州军区副政委兼江西省军区政委。
程世清是河南新县人,生于1918年。他发表过《在林彪副主席家做客》一文,表明他与林彪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后来因犯有严重错误,于1971年被免职。
不过,邓小平、陈云、王震等毕竟是在中央工作多年、身居高位的人物,如何在江西妥善地安排他们的工作、生活,却不那么容易。邓小平已是“打倒对象”,还算好办,被安排在与南昌只有一江之隔的新建县拖拉机修配厂劳动。
陈云呢,下了火车,被接到省委招待所滨江宾馆住了下来。这里紧靠着滔滔赣江,风景优美,是一座园林式宾馆。毛泽东来到南昌时,总是住在这里的3号楼。
对于江西,陈云是非常熟悉的,在这片火红的热土上,曾留下他当年战斗的足迹。如今,时隔35个春秋,他又来到江西。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遭贬受谪,被一阵冷风吹到此地来的……
陈云在滨江宾馆“闲居”了一些日子。关于他未来的去处,有人在幕后紧张地筹划着。
陈云到江西之后,周恩来特地给当时江西省的领导人打来电话,嘱咐说陈云身体不好,住的地方要有暖气。周恩来说,陈云过去在北京蹲点是在工厂,这次可以还安排他到工厂。
根据周恩来的指示精神,终于选定了不远不近、生活条件还可以的地方——南昌市南郊青云谱的省军区干休所。
不久,陈云迁往那里,住了下来。
来了一位名叫“陈元方”的首长
邓小平在江西蒙难,已有诸多报道,而陈云如何在江西蒙尘,几乎从未见诸报道。
笔者于1991年炎夏,先是在南昌采访了当年在江西专门负责接待陈云的马骏先生,接着又在1992年8月下旬,再度来到南昌采访。
马骏先生陪同笔者驱车前往南昌南郊,寻访陈云当年“隐居”之处——福州军区干部休养所(亦称省军区干部休养所)。
那个休养所坐落在南昌青云谱。
真是历史的巧合:
早在西汉,南昌县尉梅福弃官,便隐钓于此,后建“梅仙祠”;
清朝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八大山人”朱耷来此隐居,取名“青云圃”。
清嘉庆二十年(公元1816年),“青云圃”改名“青云谱”。
看来,青云谱是历代的隐居之地。如今,陈云也来此“隐居”。他所住的省军区干休所旁边,便是“八大山人”纪念馆!
也真是历史的巧合:陈云出生在上海青浦,如今“隐居”在青云谱,是在青浦中间加个陈云的“云”字!
那是一个用围墙围成、与外界隔绝的大院,大门口有军人站岗。进入院内最深处,见到一幢类似于北京四合院的平房,即8号院,那便是陈云蒙尘时住了近3个年头的地方。
马骏喊来他的老朋友、当年干休所副所长沈玉贵。
前额光秃、头发花白,沈玉贵眼下早已退休。他手持钥匙,打开了紧锁的门,领我进去参观。
他告诉我,这幢小院是干休所内最为宽敞的,前几年办了一个托儿所。因陈云住过,如今不再做托儿所,屋内一切恢复原状。也许,日后会辟为纪念馆——这里确是陈云一生中很值得纪念的所在。只是当时陈云健在,他反对搞纪念馆之举。若干年后,陈云之子陈元路过南昌,曾来此处看过,对于屋内保持原貌甚为满意。
相反,邓小平当年蒙难处——南昌西北郊新建县的住所——后来被改建为宾馆,铺了水磨石地面之类。邓小平之子邓朴方曾经前去看了一下,甚为不满,说道:“我父亲当年落难江西,住处哪有这么豪华?”
沈副所长领我参观陈云旧居。一进门,是一间客厅兼餐厅,右手为陈云书房,左手为秘书、卫士卧室。入内,为两间陈云卧室以及卫生间。院内还有一排平房,分别为伙房、锅炉房及司机、厨师、司炉工住处。小院内栽着葡萄和一棵桂树,当年陈云常喜欢在葡萄架下,或绕着桂树慢慢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