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露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50
|本章字节:13252字
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微笑,就有些人生气和烦躁。至少袁五很烦躁。袁五自从甘尚川回来之后,就彻底沦为盯梢小弟,虽然他在陆氏集团里还挂着一个堂堂副总经理的职务,但这也不能掩盖他的郁闷和烦躁。其实,单纯盯梢也就罢了,这远不是导致袁五烦躁的原因。他不满和郁闷都是冲着陆东皓去的,至少他越来越看不懂他一向惟命是从的大哥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袁五原本不叫袁五,他的原名是袁少卿,这名字是他那个文绉绉的外公给取的。除了这个文绉绉的名字,袁五这个人跟文绉绉一点边也沾不上。他老家在香港,家里还有武馆,当然名义上是个武馆,你也可以说这是袁家的会馆。陆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他父亲就把他送到了陆老爷子身边。在别人的小孩在读书上学的年纪,小小年纪的袁五学的是自由搏击,擒拿,跆拳道,恩……他也上文化课,文化课是武器史,各种枪械的演变和发明。他,是天生的军人,也是天生的杀人武器。那时候,他还没见过陆家的那位少爷,陆老爷子跟他说,“少卿啊,这是你的大哥。”从小,他就被灌输着这样一种思想,他的生命是为陆东皓而存在的,如果没有陆东皓,他就不会被陆老爷子看上,或许,他还在老袁家的武馆里,当然那地盘也不小,等到他长大了,他或许也有自己的势力和弟兄,然后带着他们打打杀杀,养家糊口。这是另外一种人生,但,自从进了陆家,他的人生就被改写,说得好听点,他是作为陆东皓的贴身保镖在训练和培养,说得不好听点,他是陆东皓的肉盾,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当肉盾,这种感觉并没有多舒服,但他依旧在刻苦地训练着,他唯一的娱乐就是跑去泰国打两场黑拳,胜利可以让他有些许的愉悦,而不是对着沙袋,枪靶做着日复一日枯燥的练习。
直到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陆东皓。
他的身上没有嗜血和暴戾的味道,这是袁五野的直觉之下的判断。
当然,那时的陆东皓,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精英少年的气质,那是一个浑身上下毫无黑暗气质的人,如果他不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他不需要继承衣钵,他就应该是出入高档写字楼的商业精英,而不是两手沾满血污的黑暗人类。袁五当时遗憾地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陆老爷子要给自己的儿子找这样一个肉盾,这样的人,就像小白鼠进了实验室,那些人会把他吃得连渣都不剩吧。一股来自强者对于弱者的保护欲就在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心中冉冉升起。
后来呢,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这一切都是袁五的自以为是。
他看着二十出头的陆东皓面无表情的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就在葬礼之后的第二天,他叫人封了陆家的祠堂。祠堂这个东西,在陆家代表着家法,代表着等级,代表着审判与所谓的正义。
他见过很多人在祠堂里被坐在长椅上的几位元老定下罪状,看见陆老爷子坐在正中的那个红木椅子上,摩挲着手上的佛珠。那是一种森严的气氛,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就差在门匾上挂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了。那里没有匾额,只有关二哥的神龛,这一点让袁五觉得很亲切,因为在老袁家,也有这样一座神龛。上面的关二哥栩栩如生,不过那时他觉得关公是个财神,但是在陆家的祠堂,关公是杀神,主宰生死,料定祸福。
祠堂被封,是一个符号,象征着属于陆老爷子那腐朽的时代已经彻底地画上了句号,而属于陆东皓的时代已然来临。陆东皓,他选择这样一种强硬的方式粉墨登场。
接下来,世界大乱,那一段s城的治安很不好。今天不是这个酒吧被砸了,就是明天那个夜总会被封了,至于肉搏,械斗更是层出不穷。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乱世,之前被姓陆的一统江山的局面已经打破了,在乱世,只要有实力就可以分得一杯羹。而在陆家的中心,每个人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分家吧,陆氏的门徒们在打量了陆家的少东之后,心里萌生着这样的想法。善良的,或者跟陆家少爷有着点渊源和接触的,会跟陆少爷苦口婆心地谈话,这摊子不是他一个人能抗下来的,你看,这家底也够你花个几辈子了,不如把下面的兄弟长辈都招在一起,把这块蛋糕分了吧。逞勇斗狠的,自然是想取而代之,心里想的是这天下不是你打的,你没流过一滴汗,也没出过一分力,凭什么你就要坐享大家的劳动果实?
故事说起来真老套,上下五千年,再没有比九龙夺嫡更精心夺魄的了,更何况还是这样一场因为改朝换代演变的黑帮混局。就是那一次,他帮陆东皓挡了子弹,子弹从下腹部穿过,洞穿身体。倒下的那一刻,他还想着那个躲在对面楼顶上的狙击手真的是太差了,居然这么近,还瞄不准。
等到他痊愈,已经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了。陆少爷通过这场乱局,让旧有的势力互相耗损,鹬蚌相争之后,s城又少了几个可以叫得上名号的大佬,接着他告诉剩下的那帮人,“打累了没有?为这点蛋糕你死我活有什么意思?有本事的人不是盯着眼前这点蛋糕,而是去争取更大的蛋糕。”
更大的蛋糕,是陆老爷子生前都不敢想的——军火。
s城的势力有了另外一种划分,不是谁占的地盘大谁就是老大。最低级的是那些守着自己的地盘收保护费的,当然,这一块的生意不在陆东皓的眼里。接着是开赌场和抵押行的,靠着收高利贷赚钱的,这些生意,好吧,陆东皓都送给了别人。“不愿意留在陆家的,我不会亏待你们。”接着他就把这些在以往陆家最赚钱的生意拱手送了别人。最后,在陆家的核心,最大的利益来源是军火和毒品。
如果说陆老爷子是只狐狸,那么陆家的少东就是一头狮子,而他的身边还有一只叫白昭的狼。
狮子和狼的胃口显然比狐狸大得多。
白昭,是陆少爷从国外带来的朋友。等到袁五出院,他发现陆家之前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陆东皓,白昭和自己。
“以后,我都叫你小五好不好?”他笑着跟他说,神情像是看着自己年幼的弟弟,“老爷子的东西我都扔了,但你是他留给我最好的礼物。”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自己叫小五。听说在此之前,在陆少爷跟白三哥跟柬埔寨的军火商打交道的时候,他们还有两个兄弟,但都死了。
原来,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爷,根本不是自己想得那样,他见识过更加残酷的血雨腥风,他也曾命悬一线过,他也差点走不出那吃人的雨林。他根本就不是袁五之前认为的弱不禁风的人,他是真正的强者。或许,真正的服从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的吧。
他这一生,唯一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怀疑陆东皓做的每一个决定。可是,现在他疑惑了。
白三哥说他们这次在柬埔寨的生意被法国那个maro搅局,对方出了更好的价钱撬走了他们的卖家,当然,生意就是这样,价高者得。可问题是,他们的下家也快流失了,那块最肥沃的市场,那块随时都在武装暴动随时有新的武装力量诞生的市场,拥有了新的进货渠道。
而在s城,陆家的老本营,日子也过得并不舒坦。醉生梦死一关,好吧,袁五承认以他的智慧他到今天都觉得这是弊大于利的一招臭棋。醉生梦死是陆东皓一手创办的,这不是单纯的会所,而是陆东皓跟s城政坛的平衡与博弈,如今,这种平衡被打破了。s城扫黑之风越演越烈,越来越多的人落网,等级和身份也在逐渐地往上,他还记得前几天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个因为开赌场被抓的所谓s城黑帮大头目,不就是之前从陆家分出去的那个男人么?这些统统都不是好消息,可惜陆东皓到现在都如老僧入定般,不动作不发表任何意见,还有更多的人风声鹤唳跑上门来求助,他都一概不见。
难道,就任由这样下去?
他读不懂陆东皓了。每天,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跑到湖边去钓鱼,最近他突然有了这样一种嗜好。一动不动地就在那蹲了大半天,心情好的时候还把他叫过去烧烤。陆东皓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住在郊县的别院里,钓鱼,养花,哦,还有,种菜!天啊,他居然还要种菜,这简直就是退休老大爷才过的日子。
而现在,他守在医院门口,内心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东哥,川子姐居然得了精神病这个事情呢?他实在是担心,不知道东哥知道这个事情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上次他把调查报告给他之后,他就入避深山,不闻世事,甚至连白三哥都不见了。他烦躁地拿着手机翻来覆去,这真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甘尚川哪里知道就在医院大门外还有一个男人正在因为她入院这个事实闹心闹肺呢!她换了身病服,不是电影里精神病院里的蓝白条纹,有浅蓝色和浅粉色两种,质地柔软,护士告诉她,其实并不一定要换上这身衣服,只需要在手腕上带上手牌让医院的工作人员有所区分就行了。但她最后还是穿上了,她喜欢这种仪式感。
这种感觉很奇怪,从强烈的排斥到坦然的接受,不承认自己是个病人,到认识到自己是个病人,再到就算是病人又怎样,最后她开始相信只要是疾病都有痊愈的一天。
那位白大夫告诉她,其实药物治疗只是一种辅助效果,更多的是自己。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小人儿,你要正视这个小人儿,她并不丑陋,也不可怕,你应该让她出来见见阳光,感受世界的美好,你尝试着与她对话,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
甘尚川可以断定,这绝对不是医生跟病人说的话,她看过很多心理学著作,抑郁,性格残缺,这样的心理疾病不是这样的治疗方式,他们会告诉你,你要学会控制。啊,控制,控制情绪,控制思想。但是,这位白大夫却告诉她,放她出来,放她出来。
谁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的呢?她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
她喜欢这个地方。有个老是不认识路的老人,每次见到她,总会跟她说,“我迷路了,你知不知道?”她把她送回病房,过不了一会,她又会在别的地方见到她,“我迷路了,你知不知道?”是啊,这里住的都是迷路者。
其实,这个地方并没有外界想象得那么可怕。当然,外界总是认为精神病患者都是一群神经病,偏执狂,分裂症,狂躁症,抑郁症,其实,里面的人又何尝不认为外面的人也是病人呢?
甘尚川的日子变得规律起来。早晨9点,医生会来量体温,输液,她不知道这些药物进入体内是否真的会有作用,但这真的不重要。人需要有所信仰。精神需要某些富有仪式感的东西来获得新生。
十点,病友们会在活动中心集合,这层楼住的大多数是抑郁症患者,医生会组织病友们一起做cao,听音乐,这里真是像极了老年活动中心,如果表现得好,晚上就可以在卡拉ok的活动中独唱一首。
那里有个小女孩,好吧,也不小了,听说之前是在银行上班,她会唱一口漂亮的昆曲,听说是她奶奶教的。那个女人对甘尚川说,“我看过你的书。当时就在想,能写这书的人多半也跟我一样。”继而两人大笑,像朋友一样。
真奇怪,在这里,甘尚川很容易就能产生交朋友的感觉,好像上帝把这些具有相同之处的人聚集到了一起,他们反而更容易接近和接受彼此。
她能清楚地辨认哪个人开始发作了,一个眼神,一个源自皮肤的某个细微触觉,她都能感觉得到对方情绪的变幻。这种感觉很微妙,进而发射到自身。从前的她,医生说要她控制,但她不懂,只学会一样就是压抑和反噬。可是现在,她渐渐明白控制的感觉。她喜欢那个银行白领,她还有个丈夫,每天傍晚都会来陪她,有时候两个人会出去吃饭。当然,这病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亲眼见过那银行白领躺在床上,难受极了的样子,她的丈夫在一旁削水果,一边给她念报纸,那女人明明那么难受了,居然还可以一边挤着眼泪一边跟她丈夫谈论着报纸上的新闻,是啊,抑郁症算什么呢?太把它当事了!那副不惊不怪的从容做派彻底让甘尚川释然。
呵,原来最矫情的是自己。
医院花园旁有座假山,假山背后隐约有细碎女声传来。因为声音太过熟悉,又或者太过陌生。甘尚川有些哑然,原来那个雷厉风行的yoyo也有如此婉转轻柔的一面,难怪人说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
我们每个人,画地为牢,自以为自己能撬动地球,其实不过都是棋盘上的可怜棋子而已。甘尚川想,还是白大夫说的对,不要过分执着于精神层面的自我剖析,把心思放到执行层面上来。
她知道,自己已然陷入一场混局。而成败结局早已不由自己。
陆东皓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甘尚川入院十天了。还有五天,第一个疗程就结束了。再次相见,她不再是那个把自己武装到牙齿,浑身都竖满利刺的样子。柔软,是他能想到的形容词。她把头发剪了,短到无法再短,毛刺刺的一寸,从背后看过去,像是一个纤弱的男孩。医院的那套病服并不完全合身,整个人陷在里面,显得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格外白皙脆弱,右手的手背上因为长期输液,看得见血脉的纹路和淡淡的青紫,她抬头,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很勉强,但毕竟那也是一个笑容。眼睛大且亮,像盛了一汪山泉。陆东皓止住脚步,看着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她。视线俯视,而她需要仰望才能与之对视。然而,感情里,让人无法抽身的,永远不会是死心塌地的臣服和仰望,而是那一点点无可奈何的怜惜和心疼。那种无可名状的怜惜就像炽热的阳光一样猛然击中了他。
“你真是无处不在。”她收回目光,依旧把视线搁回之前的位置,在此之前她正坐在这里兴致勃勃地。很明显,那位陆东皓先生是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的下一个动作是伸手夺过她手里的书,合上书页,封面上《精神病人的世界》
几个字让他觉得有些碍眼。
“这,好玩吗?”他坐在她旁边,一股属于陆东皓的强势气场瞬间将她包裹。
“还行。”她也不反抗,任他夺过书,合上书页,刚才看到的那个故事真有意思,那个一直不断洗手认为自己身上充满细菌的病人,他说地球有46亿年的历史,细菌早已人类诞生,细菌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者,他把这一切比喻成骇客帝国,当然在他看来,真正的现实远比电影更加悲观和残酷。“你知道吗?细菌任由我们发展着,我们的文明程度与否它们根本不关心,如果发现我们威胁到了细菌的文明,那就干掉我们好了,易如反掌。而且,只是针对人类大举入侵,别的生物还是存在。也许以后还会有猫文明或者蟑螂文明,对细菌来说无所谓,一切周而复始。”
呵,他们的精神世界如此瑰丽,相比自己,真是贫乏枯燥不得其门。
“好点了吗?”他问,声音却是罕见的温柔。
“我一直都挺好。”当然,她没有脱光衣服在大街上luo奔,也没有打着黑雨伞在门口装蘑菇,甚至还不会一天几十遍的洗手直至脱皮,她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说的是这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你说心吗?“我听得见它跳动的声音,尤其是在输液的时候,一下一下,无时不刻在提醒我它的存在。很鲜活,很宁静。”这是她状态最好的时候,搁置下前事的羁绊,遗忘前路的维艰,没有哪个时刻能像现在这样,平心静气,专心致志聆听过心的声音。
就好像此刻,她不再紧张,不再自以为是的戒备,虽然到现在,她仍然不知如何界定陆东皓,但至少她可以平静地与之对话。
“上次……我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呵,他是在道歉吗?不,真的不需要。
“你不需要这样说,我应该谢谢你才是。你说的对,我做的每件事都千疮百孔,很失败,不是吗?”
“川子……”他看着她,突然有些害怕,他宁愿看见她面对他时的惶恐,紧张,手足无措,也不愿意她像是对着陌生人般平静。她在放下?放下了之后,那他怎么办?
“我做错了很多事。如今回头去看,我总是把这些错归咎在旁人身上,我恨很多人,我的父亲,母亲,你,高绍南,甚至景然。但是其实最应该恨的人是自己才对。我一直被这种仇恨奴役着,直到终于看透,看清了的那一天。”
他有瞬间的窒息,眼前的女人一头利落的短寸,眼神空灵,不染尘埃,他怕一不小心她就会离这尘世而去。
“刚去法国的时候,我以为我活不下来了。在贫穷的街区,我看到接客的ji女,乞讨的乞丐,卖花的小孩,还有在巷子里倒垃圾的老太太,我跟他们一样,是被世界遗弃的那群人,没有谁比谁更不幸。生活的真相就是苦难,我以为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只是那股比生命力本身还要顽强的仇恨。我对自己说,我要用尽余生让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百倍之于你。但现在,我明白,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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