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壬辰之秋，桂树香发。余以抱病卜居湘西僻壤，浪迹于云山变幻之麓，唱和于渔父田夫之俦，良以乐也。一日过方广禅寺，与监院智公饮茶。时绿竹荫窗，黄鹂娱耳。智公以《反菜根谭》一书见示，曰：“此归终居士之遗著也。大德散漫江湖，调伏身心，固菩提之本，养定慧之基，是书无乃良师益友耶？”余携而归，灯下翻阅。其间有持身语，有涉世语，有隐逸语，有显达语，有迁善语，有介节语，有仁义语，有禅趣语，有学道语，谈性命直入玄微，道人情曲尽岩险。纸上云烟，宛然绿树青山；口吻咳唾，尽是鸯飞鱼跃。可谓集儒、释、道之精华，乃国、家、身之药石也。

嗟夫！还初道人洪应明氏曾撰《菜根谭》一书，盖取汪信民“人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意，其中多侈言“掀天揭地事功”、“精金美玉人品”。其实菜根不能食，普天之下皆食菜叶，几人能食菜根耶？洪氏所言，英雄之处世间也，仙佛之居乐土也，非凡夫之处俗世也。而是编所言，尽为食菜叶辈设论，极普通，亦极超越。对《菜根谭》中人所习见之理，往往反面立论，针砭精警，有郭子仪将李光弼军，号令一变，精神百倍之概，宜乎流传后世，嘉惠士林也。

黄山谷诗云：“古人冷淡今人笑，湖水年年到旧痕。”归终居士之笑还初道人若是，吾辈笑归终居士若是，后之人笑吾辈亦若是乎？掷笔推窗，四野虫声瞿瞿，星月稀朗，余倦极欲寝，聊书数语于右以志之。

时庚午日听涛馆主人识

修省卷一

一　众人皆食菜叶，几人能咬菜根

还初道人撰《菜根谭》，盖取江信民“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意，故其开宗明义，侈言“精金美玉的人品”、“掀天揭地的事功”。余以为菜根实不能食，普天之下，众人皆食菜叶，几人能咬菜根？同理，几人又有“精金美玉的人品”、“掀天揭地的事功”？质之还初道人，恐亦将赧颜以对矣。

二　人生当留情

古人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余以为此仅指有为人而言。凡人除此“三不朽”之外，大都须追求留情。留情者，一生注重父母、妻子、亲戚、师友情谊之谓也。若撒手西归之际，与人关系亦如灰飞烟灭，情何以堪哉！

三　顺情合理，何可见责

为善必欲自高胜人，施恩必欲修和结好，修业必欲惊世骇俗，植节必欲标异见奇。此皆是人人意念中之本来真体，顺情合理，何可见责？

四　腐儒矫情之论远逊孟子所论

还初道人标“轻富贵”、“重名义”，有丝毫之念，则归咎于“心境芥蒂未忘”。按此乃腐儒矫情之论。较之孟子“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君子不取也”则远逊矣。

五　达观之士无哀乐

达观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将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错其间矣。

六　生平只思现在

生平不思过去，思过去徒增懊恼；不思未来，未来不可知，思亦无益；只思现在，一切随缘，云何不乐？

七　我阻我做好人

立志要做一个好人，有谁阻我？其阻之者我也。

八　吃饭和做事

中国一千人中，五百人吃饭不做事，四百九十九人为吃饭而做事，不知可有一人为做事而吃饭？吃饭而不做事者，倚赖人为生活，禽兽不若也。为吃饭而做事者，禽兽以爪牙觅食，人以知识、劳力觅食，觅食之方法不同，而其觅食则一，禽兽类也。为做事而吃饭者，具有人格，出于禽兽之上，始得谓之人。

九　盲人瞎马之空言

攻木之利器，当于妙中纹理处显之；射虎之精诚，当于羽贯虎额中显之。所谓“盘根错节”、“贯石饮羽”之类，是盲人瞎马之空言也。

一〇　英雄与学者

英雄立业建功，必慕声闻，重名节。学者讲道修德，必计功效，崇笃行。

—一　三不争

平生有三不争，一不与俗人争利，二不与文士争名，三不与无谓人争气。

一二　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才避会神弓鬼矢；和光同尘，方解开地网天罗。

一三　圣者、王者、霸者与民

圣者之得民，如以漆抟沙，久而益固；王者之得民，如以胶抟沙，胶弛而沙漫；霸者之得民，如以水抟沙，水干而沙散；等而下之，则以手抟沙之类也。

一四　庭广之累

庭广则爽，冬累于风；树密则幽，夏累于蝉。水近可以涤砚，蚊集中宵；屋小可以御寒，客窘炎午。

一五　养心之法在一“省”字

治有病，不若治无病；疗身，不若疗心；使人疗，不若先自疗；自疗心，更不若自养心。养心之法，在一“省”字。省多言，省笔札，省交游，省妄想，是为居敬养心耳。

一六　躯壳须壮健

释氏重心性而轻躯壳，实则躯壳不存，心性何托？故士君子修心养性，当从洁身爱身做起。躯壳不但求洁净，而且求壮健，方能负道义而载万理。

一七　厄劫之铸炼

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铸圣贤，劫以炼仙佛。

一八　一念之转，超凡入圣

货财与学问，人之所积也；功名与道德，人之所求也；妻子与父母，人之所爱也；爵位与国家，人之所保也。而当关键之际，舍货财而积学问，舍功名而求道德，舍妻子而全父母，舍爵位而保国家，一念之转，俗情顿脱，超凡入圣。

一九　苦与乐

乐即是苦，苦即是乐，带些不足，安知非福。何也？恣口体，极耳目，与物矍铄，未必非乐，久而失之，则百苦丛生。隳形骸，泯心智，不与物伍，未必非苦，久而去之，则百乐转出。

二〇　赵州和尚得高士之旨

世人但知须弃物欲、尘欲，而不知道义、圣贤亦须放下。赵州和尚曰：“放下著。”大得高士之旨。

二一　大学者之性格

《菜根谭》谓“融得性情上偏私，便是一大学问；消得家庭内嫌隙，便是一大经纶”，此即俗所谓“人情练达即文章”也。然独持偏见，一意孤行，未尝不为大学者之性格。

二二　摄与融

才智英敏者，宜以德性摄其躁；气节激昂者，当以学问融其偏。

二三　败与得

败于不当败则声名受辱，得于不当得则隐患丛生。

二四　月、水之联想

千江月，总是一轮月光，心珠宜当独朗；一勺水，不具四海水味，世法还须别尝。

二五　一生春风化柳

视名利如水底捞月，视磨难如火内栽莲，一生方能如春风化柳。

二六　皮、肉、骨、髓

事理如达摩微旨，因人言而悟者，所得皮、肉、骨也，因自悟了了者，所得髓也。

二七　无法解脱之因

人人意中所有之境，人人境中所遭之事，人人事后所留之影，无相似也。于是人往往梦梦然胶粘于意、境、影三者中，而无解脱矣。

二八　数与万

一生有万念，而足定生平善恶者，数念而已；一生历万事，而足证终生功愆者，数事而已。

二九　尘许旃檀和毫端鸩血

君子当景从大善，勿为尘许旃檀所迷心；当谨防巨恶，莫为毫端鸩血所障目。

三〇　云水与木石

进德修业，要段云水的趣味，若一味枯寂，难入胜境；济世经邦，要个木石的念头，若一有欣羡，便坠私潭。

三一　耐穷

世人相见诉穷，盖贪欲障心故也。试看古往今来，诉穷声中断送多少豪杰。然先辈赫赫者大多穷人，大多能耐穷，知穷通之理，便自增长气骨，开通识见，朱买臣之处穷而笑对妻子类也。如懒惰无能之人，则只知耐穷，到底富贵枉受富贵，穷亦枉受穷也。

三二　无分之得

人偶有所得于分之外，必不能复力于分之内，其得失常相敌，而用之也必侈，侈于用而不力，则立尽之术也。原其始，则无分之得为之祸也。

三三　人生不如意事常居八九

人生不如意事常居八九，试看一月之中月圆只十五、六两日，故知不足是万事之至理。《书》曰：“谦受益，满招损。”终生实行，可消内变，弭外忧。

三四　野狐禅

洪氏云：“饱后思味”、“色后思淫”，能“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则性定而动无不正”。余谓人生何能日日饱，饱后遭饿，饿后思饱，则情何以堪！洪氏所云野狐禅也。

三五　财路与理路

人情反覆，世路崎岖。财路上须知退一步之法，理路上务加争三分之功。

三六　拂意、快心、久安、初难

拂意时可饮热酒三杯，快心时可读《易经》一卷，久安时须看云山变幻，初难时须想舟子撑篙。

三七　真

人心一真，便霜可飞、城可陨、金石可贯。故庄子云：“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在内者，神动于外”。

三八　春夏秋冬

施恩务似青春之雨，谨德须若秋肃之气，谢事当于夏盛之时，居身宜居冬残之后。

三九　尘、影、梦

山河大地，尘也；血肉身躯，影也；人生经历，梦也。人谁想到尘中之尘、影外之影、梦中之梦？

四〇　爱人与恶人

爱人不以理，适是害人；恶人不以理，适是害己。

四一　人须百炼

俗语云：钢须百炼，人亦须百炼。炼心以应变，炼身以习劳，炼识以决机，炼才以经世。

应酬卷二

四二　贵人、美人、闲人

贵人不易见，美人不易逢，闲人不易得。

四三　士君子于人于物

士君子之涉世，于人应喜怒分明，喜怒分明则能与朋友肝胆相照；于物应注重爱憎，注重爱憎则应对万物均有操守。

四四　改苏秦语

苏秦曾云：“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余易之曰：“富贵则父母不子，贫穷则亲戚畏惧。”

四五　诮与耻

士君子既入世，则须周览万物，敏捷机先，物为我用。是以颜子待圣，为求道也，宁负骥尾之诮；萝茑依松，为得阳也，不辞仰攀之耻。

四六　暗默与静止

士君子处暗默当具秋毫之明，所谓隆中一对，鼎分三国是也；因静止能奋惊雷之迅，所谓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是也。

四七　实与名，心与语

士君子济人利物，宜居其实不宜居其名，既已泽济，又利进德；士大夫忧国为民，当有其心而亦当有其语，掷地金声，不计毁谤。

四八　有张有弛，方能度日

如若为人临小事如临大敌，坐密室若坐通衢，终日矜持，必神经错乱矣。要之有峨冠正襟，亦有披衣缓带，有张有弛，方能度日。

四九　感与应俱适，心与境两忘

要求感与应俱适，心与境两忘，不可侈谈“彩笔描空”、“利刀割水”。盖风雨如晦，坎坷嶒嶝，人生多艰，必也在污淖中学自洁，在磨难中学自强，息欲修业，方能感与应俱适，心与境两忘。

五〇　华、西之婚异

华俗之婚，正如一壶清水，置之炉火，愈久而热度愈高。西俗则如一壶沸水，置之几案间，热度渐至低降。

五一　人与事

凡人持身涉世，交接各色人等，斡旋各类事务，焉能“人人道好”、“事事有功”？洪氏此言大谬。酌改为“多人道好，莫怨有人着恼；事事尽心，无愧一事不终”。

五二　起处与灭处

人之功名富贵，要从起处究由来，则怨尤自息。己之横逆困穷，要从灭处想未来，则希望自增。

五三　宇宙内事

宇宙内事，有须担当者，有须摆脱者，有须力担当而心摆脱者，有须心担当而力摆脱者。

五四　了事自了心

了事自了心，心了则釜底抽薪；逃名即逃世，名逃则骨肉一团。

五五　一与千百

宁结一人之怨，不肯拂千百人之欢；宁免一事之丑，不肯希千百事之荣。

五六　独夫与迂朽

古可师今亦有可师，舍举世共趋之辙，岂非独夫？法可依人亦有可依，遵时豪耻问之途，必是迂朽。

五七　随缘

要遣缘莫若随缘，似舞蝶之入花丛；欲无事不如顺事，若张帆之下江流。

五八　不生事，不怕事

无事不生事，绝无意外之变；有事不怕事，安度局中之危。

五九　强本、固业、恃势

囊乏一文，侈言“还怜茕独”；家徒四壁，何谈“终傲王公”？人若思茕立于世，泽及于人，必也强其本、固其业、恃其势也。

六〇　人间只有亏好吃

人间只有亏好吃，人亏而天道不亏，此亦老子知荣守辱之道。黄雀让人，糟糠任我，正不必有隋珠之虑也。

六一　待人

如有二人皆来，其一贤士，其一常人。而待贤士礼不加隆焉，则贤者行，而常常人日来矣。士君子应酬于世，可深鉴也。

六二　极高明手段

处世当以强为弱，以退为进，以苦为乐，此是涉世一极高明手段。

六三　施恩与立威

施恩勿计人是否忘其惠，立威当思人是否怨其酷。

六四　安乐之场

处安乐之场，当体患难景况；处患难之场，勿思安乐景况。立旁观之地，要知当局苦衷；立当局之地，勿作旁观之想。

六五　以汤浇雪

以汤浇雪若何？人多答曰：雪消也，亡也。然则此答半是矣。以汤浇雪，不仅雪消，汤亦不复为汤矣。以有限之精力逐无涯之事业，事业有成，此生何有？可发一叹。

六六　大佳与大智

己无过，佳也；能从无过中求有过，大佳也。见人之过，智也；能从有过中求无过，大智也。

六七　贫贱

贫贱是苦事，能善处者自乐，故颜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富贵是乐境，不善处者更苦，故太白玉盘珍馐，难以下咽。

六八　为君子友则不能为小人友

左手画圆，则右手不能画方。为君子友，则不能为小人友。

六九　积行

文文山一言箴曰“行”。然染不积，则人不观其色；行不积，则人不信其事。非行难，积尤难也。

七〇　处世贵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