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分(1)

作者:吉迪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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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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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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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854字

我盯着浴室镜子,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就没有人告诉我我的左眼皮耷拉下来了。我看起来一直都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现在倒好,突然间所有岁月都来报到了,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年龄44岁,甚至更老。我用一个手指往上推着垂下来的眼皮来回晃动了一下。有我能用的眼霜吗?做个眼皮提升手术会如何呢?


“你眼睛怎么了?”


彼得头伸进浴室。我不乐意让人偷看,但是看到儿子长着雀斑的小脸还是很高兴。儿子12岁了,胃口还不大而且好填饱:冰冻松饼和水果织布机牌的平角紧身内裤要棉质腰围的那种就能糊弄住。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责问。


我离不开彼得。我们俩亲密无间,尤其是在有关形象的问题上。我们有约定,他负责我的头发,我的发根露出来时他要告诉我,我好和理发师丽莎订约。作为回报,我负责检查他身上的气味,确保他体无异味。说不出的原因,12岁的男孩子总是闻不到自己腋窝的异味。他早上都这样:胳膊一抬,冲我晃动腋窝,让我闻气味。“洗澡去”。我差不多都是这句。极少的时候我也会撒谎说“没有”。男孩子就应该闻起来像个男孩子嘛。


“告诉你什么呀?”


“我的左眼皮呀。”


“说什么,说眼皮垂下来盖着你的眼睛了?”


我不由嘟囔了一句。


“稍微有点。”


我又照镜子:“那你为什么连提都没提过?”


“哦,你不也没有告诉我彼得是小***的骂人话吗?”


“本来就不是。”


“是,明显就是嘛。听过一个彼得和两个球球的说法吗?”


“我向你发誓我以前没有听说过。”


“那好,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把名字改成佩德了吧。”


“弗罗斯特这个名字怎么不用了?”


“2月份就不用了。那时候我们正在学习罗伯特·弗罗斯特那一单元。”


“这么说出现变故了你才要改成佩德?”我追问。


有人告诉过我,中学就是尝试不同身份的阶段。作为父母,让孩子们尝试不同的角色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不过恪守职责可真不容易,今天叫弗罗斯特,明天叫佩德。感谢上天彼得不是什么爱墨型的孩子。我并不知道爱墨型是什么玩意儿,就我的判断能力来说,就是一群野蛮小孩:为人猖狂,染一头黑发,还画着眼线。不,彼得可不是这样。彼得是浪漫型的。


“好吧,”我接着话茬儿,“可你想过叫皮特吗?这可是彼得的挪威语叫法。你的朋友们以后可以叫你皮特,佩德读起来不顺口。对了,我们家有透明胶带吗?”


我想把眼皮子粘住,看看会是什么样子。


“不要太在意哦。”彼得不当回事。“再说了,我喜欢你眼皮垂下来的样子,这让你看起来像只小狗。”


我不由得嘴巴张大。你知道吗?我简直要发疯了。


“不对,准确地说是像捷波。”他还没完呢。


彼得说的捷波是我们家两岁的狗,混血儿,一半是藏獒血统,另一半无从知晓。这狗重12磅,精神头十足,它还吃自己的粪便,简直就是墨索里尼再版,很恶心人。不过,你再想想就会觉得这也挺好的,以后再也不用随身携带塑料袋子了。


“放下,捷波!你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我女儿佐伊在楼下咆哮着。


紧接着就听见捷波慌里慌张地在硬木地板上跑,极有可能是它抓乱了一卷卫生纸除了粪便之外,这可是它的又一大爱好。捷波在藏语里的意思是“绅士”,没曾想这狗的脾性却完全相反。不过我才不在意呢,我喜欢精神头十足的狗。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家里就像又有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那日子的一分一秒我都喜爱至极。


“捷波该出去遛遛了。亲爱的,你带它去好吗?我要为今天晚上准备一下。”


彼得扮了个鬼脸。


“拜托了,好吗?”


“好吧。”


“谢谢你,亲爱的。等等,先别走,我们家有透明胶带吗?”


“我觉得没有,不过我曾看见旧抽屉里有管道胶布。”


我想着自己的眼皮:“再帮一个忙好吗?”


“又干吗呀?”彼得叹了口气。


“遛完狗之后把管道胶布拿过来好吗?”


他点了点头。


“你真是我的头号儿子。”我夸奖道。


“你就我一个儿子。”


“数数倒也是。”我说着吻了吻他的脸颊。


今天晚上我要陪威廉参加无花果伏特加投放市场宴会。为了这位老主顾,威廉和他的kkm广告团队至今已经辛劳了好几个星期。


威廉交代我要“穿得像样点儿”,于是我翻出了老早之前买的深红色安·泰勒品牌套装。早在20世纪90年代我还在广告公司工作的时候,这可是我的杀手锏。我把衣服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端详。衣服有点过时了,不过,要是配上去年我生日时内德拉·娆送的那条拙朴的银色项链,也许能掩盖住它明日黄花的事实。我第一次遇见内德拉是在15年前的一次“我和妈咪”的学前班活动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加州顶级的离婚律师之一。我指望她能给些高明的建议。平时她可是每小时收425美元的,对我则分文不取。我尽力用内德拉的眼光端详这身打扮。我知道她会说什么,“亲爱的,你不能太过严肃了”,满腔华贵的英伦口音。太糟糕了,我的衣橱里再没有别的可称得上“像样点儿”的衣服了。我穿上便鞋就下了楼。


坐在长沙发上,长长的棕色头发在脑后乱糟糟地挽成一个髻,这就是我15岁的女儿佐伊。她是个时断时续的素食主义者,狂热的资源回收者。和她这个年龄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她曾一门心思地热爱过很多东西,跳过芭蕾,演奏过吉他,还曾是内德拉的儿子裘德的女友。裘德在这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他曾闯入了“美国偶像”好莱坞回合,之后就被刷了下来,原因是“声音听起来像是加利福尼亚的桉树着了火,砰砰声、嘶嘶声不断,还有爆裂声,总之就是没有本土的声音特质,一点儿都没有”。


当裘德勇闯第一轮和第二轮比赛时,我一直支持他,我们大家都支持他。但就在好莱坞那一轮之前他被迅速成名冲昏了头脑,竟然对佐伊不忠,还把她给甩了。真是伤透了我女儿的心哪。有什么教训?千万不要让你十几岁的女儿和你最好朋友的儿子约会。这让我的佐伊花了好几个月才缓过劲来。我对内德拉出言不逊,“我本就不该对一个女权主义者的儿子,有两个妈咪的家伙期望过高”之类。这在平时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内德拉有一阵子都不和我说话,现在我们已经前嫌尽释了。不过,无论我什么时候去她家,裘德总会碰巧不在家。


“爱丽丝,好久不见了。你真是一股清新的空气呀!为什么威廉不经常带你参加宴会呢?”


弗朗科·波特是kkm广告公司首席创意官,此刻正小心谨慎地越过我的头顶张望着。“你看起来棒极了,”他一边说,眼睛一边四处忙活,朝屋子最里边的一个什么人招手示意,“这身衣服不错。”


我喝了一大口酒:“谢谢。”


我环顾整个房间,别的女性清一色的短衫,系带凉鞋和紧身牛仔裤。此时我才猛然意识到“穿得像样点儿”原来是说“穿得性感点儿”。至少这一群女人是这样,每个人都很性感。我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把酒杯举到下巴处,想遮盖着自己的上衣,反而欲盖弥彰。


“谢谢你,弗朗科。”我应付着,汗珠子顺着颈部直往下淌。


当我觉得不自在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出汗,还有一个反应就是重复说一句话。


“谢谢你。”我又说了一遍。哦,天哪,爱丽丝。非要连说三遍“谢谢”吗?


他拍了拍我的胳膊:“家里情况如何?讲讲嘛,都还好吗?孩子们如何?”


“一切都好。”


“真的吗?”他打破沙锅问到底,一脸严肃相,很关注的样子。


“都好,真的,家里人都好。”


“很好,”他接着说,“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你这些天忙什么呢?还在教学吗?教什么来着?”


“戏剧。”


“戏剧。教学肯定是很……很有意义的。不过我想压力也不小,”他压低嗓门,“你是个圣人,爱丽丝,我可不会有那耐性。”


“我敢说,你要是看到孩子们的表演天赋,你也会有耐性的。他们是那样迫切表现自己。给你说说吧,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


弗朗科又一次越过我的头顶张望着,又是扬眉毛又是点头。


“爱丽丝,原谅我,恐怕有人正在找我。”


“哦,没事。该说原谅的是我,我无意扯着你不放,我知道你有别的……”


他朝我移近,我想他是要亲吻我的脸颊,于是身体往前倾去配合他。谁知,他却往后一闪,只是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摇了摇说:“再见,爱丽丝。”


我放眼整间屋子,看着所有人都轻松愉快地喝着荔枝无花果酒,自己也不由得轻声低笑起来,就像正想着什么有趣的事,尽力显出轻松愉快的样子。我的丈夫哪儿去了?


“弗朗科是个笨蛋。”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


感谢上帝,很友好的一张脸,是凯莉·周,威廉创作团队中的长期战友广告业人事变动令人难以置信的快,她待的时间算是长的。她穿着套装,与我的套装并无天壤之别(除了翻领稍胜一筹外),穿在她身上却很新潮。她搭配着套装穿了一双及膝的靴子。


“哇,凯莉,你看起来好抢眼呀!”我不由赞叹。


凯莉没理会我的赞赏,问:“为什么我们不经常见到你?”


“哦,你知道,过桥来有多麻烦,那么多的车。还有,晚上把孩子们单独留在家里,我到现在都适应不了。彼得刚刚12岁,佐伊是个对什么都不上心的孩子。”


“工作怎样?”


“好极了,就是有忙不完的琐碎事,服装呀,吵闹的家长呀,安慰人的蜘蛛,还有没有学会台词的小猪们。三年级今年排演《夏洛的网》”


凯莉微笑着:“我喜欢这本书,听起来你的工作真是充满诗情画意。”


“真的?”


“哦,是的。我真想退出这争来争去的工作。每天晚上都很精彩,我知道这似乎很有吸引力吃不玩的顾客晚宴,在包厢里看巨人棒球比赛,听一场又一场的音乐会可是过上一阵子就会发现这很累人。你也知道是什么样子,你老早就是一位广告寡妇了。”


广告寡妇?我还真不知道有这种说法。可是凯莉说得有理。威廉出差招待客户的日子,我基本上是单亲妈妈。一个星期一家子能聚在一起吃顿晚饭那可是撞上好运了。


我往房间对面看,正迎上威廉的眼光。他朝我们走来。威廉个子高,体型匀称,一头黑发仅鬓角处有灰色,可灰得张扬,有的男人头发变灰就这样子(似乎在说,什么,我47岁了,见鬼去吧,我依然性感,灰色让我的性感有增无减)。他外着深灰色套装,内着格子棉布衬衫。他穿过房间走过来时,我心中不由涌出一股自豪感。


“你在哪里买的靴子呀?”我问凯莉。


威廉走到了我们跟前。


“布鲁米斯专卖店。威廉,是你让你妻子成了寡妇的,可人家没听过广告寡妇的说法,这怎么可能?”凯莉质问威廉,还朝我眨眨眼睛。


威廉眉头一皱:“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你刚才去哪儿了,爱丽丝?”


“她就在这儿,实际上在大受弗朗科之苦呢。”凯莉替我回答。


“你在和弗朗科说话?”威廉问,一副焦虑的样子,“是他找的你还是你找的他?”


“他找的我。”我如实相告。


“他提到我了吗?提起策划的事了吗?”


“我们没有说你,”我回答道,“实际上,我们说话时间并不长。”


我盯着威廉。他为什么眉头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呢?客户们都面带微笑,喝得都不少了。现场有很多媒体,就我所见,发布会很成功呀。


“我们出去,行吗,爱丽丝?”威廉说。


“现在吗?乐队还没开始演奏呢,我真想听听现场演奏的音乐。”


“爱丽丝,我累了,咱们还是走吧。”


“威廉!”三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把我们围住,都是威廉团队的成员。


威廉把我介绍给了他们三个:祖亚昆、哈利和厄里曼德。


厄里曼德说:“嗨,我今天自我人肉搜索了一番。”


“你昨天也搜了。”祖亚昆说。


“你昨天是搜了。”凯莉起哄。


“你们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厄里曼德抗议。


“让我猜吧,点击率有1234589次吧。”哈利也凑热闹。


“笨。”厄里曼德嘴不饶人。


“你抢人风头了,哈利。”凯莉说。


“现在点击5881次,听着很不给力。”厄里曼德撅嘴了。


“10263次听起来肯定不让人泄气。”哈利说。


“20534次也是。”凯莉说。


“你们都在痴人说梦。”祖亚昆不信。


“别嫉妒呀,1031次先生,这样不好。”凯莉说。


“50287次。”威廉一张口,打败了所有人。


“哥们!”厄里曼德不由喊了一声。


“那是因为你赢得了克里奥奖,”哈利不服气,“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头儿?1980……”


“好好干吧,哈利,要不我把你从半导体项目调到女性卫生用品项目上去。”威廉半真半假地说。


我无法掩饰住脸上的吃惊表情。他们这是在较劲自己名字在网上的点击率呢,所有人的点击率都上了几千?


“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爱丽丝被吓着了,”凯莉不无责备地说,“我可不是怪她。我们真是一群自恋狂。”


“不,不,不,我可没有指责的意思,我觉得挺好玩的,自我人肉搜索。人人都在搜自己,是不是呀?只不过没有勇气承认罢了。”


“你搜索结果如何,爱丽丝?最近搜索自己了吗?”厄里曼德问。


威廉摇摇头:“爱丽丝没有必要搜索自己,她不过这种公众生活。”


“是吗?那我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追问。


“好的生活,有意义的生活,只不过是社交圈小了些,”威廉捏着两眼间的部位,“抱歉,孩子们,很好玩,可是我们必须走了,我们还要过桥。”


“必须吗?”凯莉不舍,“我几乎没好好看看爱丽丝。”


“他说得没错,”我打圆场,“我答应孩子们10点到家,明天还有课什么的。”


于是凯莉和三个小伙子朝吧台走去。


“社交圈小?”我念念不忘。


“我说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太敏感,”威廉说着,扫了一眼屋子,“再说,我说你也没说错,你最近一次搜索自己是什么时候?”


“上周,128次点击率。”我撒谎。


“真的?”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好了,爱丽丝,我没有时间纠缠这个,帮忙看看弗朗科在哪儿,我必须和他说些事。”


我叹了一口气:“他在那边,窗户旁边,咱们过去吧。”


威廉手拦在我肩膀上:“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桥上没有车流,我希望有。平时,回家是我喜爱的感觉:期盼着穿上睡衣,期盼着孩子们在楼上睡着了(没准儿是躲在床上,假装睡觉,其实正在发短信或看即时消息),一个人握着遥控器窝在沙发上。可是今天晚上例外。我宁愿待在车上,随便开到哪个地方,什么地方都行。今晚全乱套了,威廉因为我而觉得难堪,这一幕我怎么都忘不掉。


“你怎么这么安静?你喝多了吗?”威廉问。


“累。”我含含糊糊地应付。


“弗朗科是个人物。”


“我喜欢他。”


“你喜欢弗朗科?他可是个花花公子。”


“你说得不错。可是他诚实,他并没有花力气掩盖事实。再说了,他对我一直都不错。”


威廉随着收音机里的节奏用手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我闭上了眼睛。


“爱丽丝?”


“怎么了?”


“你最近好像怪怪的?”


“怎么怪了?”


“我也说不准。你是不是正在经历中年危机呀?”


“我也说不准,是你正在经历中年危机吧?”


威廉摇了摇头,把音乐调大。我靠着窗凝视着窗外:东湾区山头上成千上万的灯在闪烁。奥克兰披上了盛装,就像过节一样,我不由想起了母亲。


那年我15岁,我母亲在圣诞节前两天去世。母亲出去准备买一加仑的蛋酒,却被一个闯红灯的人开车给撞了。我希望她不知道当时都发生了些什么。碰撞金属发出刺耳的声音,接着是哗哗的声音,像是奔涌的河流,再接下来,粉红的光线充斥车厢。那就是我对当时场景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