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54
|本章字节:9354字
胡然是我在公司时的同事,一块堆儿混过。他品行不太好,和他就是局着面儿,到他坑了编辑部一回还带走了账号,就没有了往来。今儿不哼不哈跟着他往便宜坊扎,沦为同类让我感到可笑而且有背叛的感觉。落座后,他叫过半只鸭子四个菜说:“知道你让公司给踹了,搁我也不留你,你太他妈的实。咱编辑部那是威虎厅,连杨子荣都学黑话,你倒好,捂着半拉装整个的,能不让头儿腻歪你,他早就惦念上弄你了。”
我说:“和头儿没关系。甭说我了,这阵子有两年了,你是不是结婚了?”
“没劲,真的特没劲。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一直没和你联系上。”胡然解开恤的扣儿。“我老婆是售货员,卖服装的,刚给她丫弄上……”他接着打听这个那个的,又告诉我时不时给公司打个电话,这才晓得我也离开那里了。
我挺纳闷,胡然这老小子怎么就活得这么自在,赶酒水一上来,他更跟触了电似的,小薄嘴片子一通煽惑。我说:“你还敢往公司打电话,老板都恨不能找人卸你一条大腿。听说你拿走发行部账上不少钱吧。胡然,说良心话,你可够绝的。我当时看老板对你还是不错,挺信任你的。”
胡然哈哈大笑说:“什么信任?你真是太不了解老板了。我x了他还得让他给我系裤子这叫本事。”他用薄饼拭掉嘴角的甜面酱。“可惜,实际上我和老板只打了个平手,他也把我给涮了。他曾答应给我重新装一份档案,然后调到我父亲的单位,那里有个科长位置正等着我。这是一笔交易。老板让我帮忙给他老婆办城市户口。可笑,当我是公安局局长呐,不过后来我还是就坡下,没事给丫一张户籍申请表让他填着,馋着他,赶后来一看真没有戏了,我告他人家对方先要两万,事成后再付另一半。他让我先使账上的钱。孙子没想到,我偷偷录了音,踏踏实实拿了四万块钱,咱拜拜您那。你说他敢找我吗?这盘带子往出版局一交,别说他这个当老板的,连公司都可能得完蛋。”
“你这一手真够绝的。我不知道,否则我也能要挟要挟。”
“你想干现在也不晚,我提供证据。”
“算了吧,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意思。”
胡然一脸不屑说:“又来了是不是,你成不了事,你要是到国统区也拾金不昧,人家会笑话你的。”
我说:“行了行了,你那点剩话也不嫌贫,这么多日子你愣没变……”
胡然的手机响了,他闪开我打电话。
我向窗外望去,夜色正浓。眼下杯盘狼藉,可我也乐得片刻清静,孤影单人,让我想起同胡然一块堆混的光景。他原本是东郊机床厂的小工人,写了几篇,和他人一样又贫又累,那工厂也装不下了。经人介绍,在文化圈子里混一段时间,后来一转两转又到了家出版公司。记得有天下午,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坐在我的办公桌上,端着装有半下酽茶的雀巢头号玻璃杯侃得正晕乎。这厮就是胡然,正在编辑部张罗他的人生这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在早我什么都干过,都觉得没劲,没想到玩玩出了头……我瞅着王主任领着几个女编辑全变成蚂蚱眼儿,便小声问这是哪来的泼皮?王主任说:他路子特野,爹是工商的头头,帮咱编辑部搞贷款,以后就是咱的同事了,别叫泼皮,人家叫胡然。还有邪的,一位离过婚的女编辑哭着喊着要嫁给胡然,这是胡然自己说出来的,弄得满城风雨。事实真伪难辨,但我见过他俩的一张照片那绝对是上过床后才可能有的表情。我同胡然有一些往来是因为音乐。他送过我几回音乐厅的票,而且侃音乐置贝多芬、莫扎特、肖邦于不顾,全是德彪西、瓦格纳、马勒,老称酷爱印象和神秘,不能不令我肃然起敬。他还曾很遗憾地对我说过,当时没有条件置不起钢琴,学了几年手风琴实在不过瘾,玩玩《西班牙斗牛》、《马刀舞曲》、《打虎上山》这类的小品还凑和。我也得承认他属于那种比较聪明的人,到编辑部没多久,他同老板打的火热。回想起来也的确勾勾搭搭的,像是玩什么猫腻。我后来不太愿意理他,也因为他太色。他觉得我这人没本事,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编辑部几位女编辑他一个也没落。我想有一两个对裤腰带有所疏忽并不奇怪,多了他是牛逼。
胡然回来满脸喜色地说,一个朋友拨他两个六十吨的车皮,他准备从张家口进羊肉。我说我这里还有一批军火你敢要吗?他跟我正经起来,告诉我别烦,找工作的事包在他身上。我让他敲定,我可是非常认真的。“跟哥们儿还能有假?”他在公文包里搜出一张名片,让我就找名片上的人。我瞅了瞅,名片设计得漂亮别致,几道淡蓝色的杠杠交插成棱形,烫金的楷书,赫然醒目:中国社会主义企业家协会经济信息部经理贾朋。胡然告诉我,信息部就设在雅宝路饭店,最近他们筹办一个国际信息交流会,正缺人手。事情骤然而至,直让人二乎,能这么简单吗?他大包大揽让我在家里静候佳音,为此我们俩又多喝了几杯。走出便宜坊,他显得晃晃悠悠。小子刚才手脚可能不轨,出来时我见上菜那位蜂腰窄臀的服务员直黑他。“你甭黑唬我,看你丫能不能生孩子我还真犯嘀咕。”
胡然从来不饶人,样子相当狎昵。
分手时他冲我笑着,叫我放心回家。
穿过立交桥,河道腥气逼人。日本公寓旁的网球场像是有比赛,璨若白昼,从公寓窗口泻出的柔和光线,甜腻腻染着半个天,而桥南已是灯火阑珊,我所居住的那片红楼跟害红眼病似的无精打釆。我扫兴地上了马路牙子。田大妈幽灵般闪出来,用长电筒横住我,她胳膊上的红箍变成黑色,身后还有几个影子低声说话,怪让人不安的。我咒骂了一句,她耳背还急赤白脸问我嘀咕什么,我半开玩笑说您老警惕性高,我得向您老学习。她把长手电筒像背书包一样拉到胯后,两眼雪亮冲我耳语说:“刚才有个女的找你,我看她可能进屋了,呆不会儿又走了。我问她,她也没吱声。”我点过头,没什么好气,径自拐进楼道,心想你老太太也忒多事了。我知道肯定是文惠来过。我觉得相当无聊,诅咒田大妈实在不该,她还是为我好,为了我的安全。我这是干嘛,凭什么拿人家撒火?这是个充满秩序感的社会,人人循规蹈矩,一旦越雷池一步就明白自己是个低俗得不能再低俗的饮食男女,弄明白所谓的工作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理想,以前抱有这种念头是因为一切来得轻而易举,简单得就像吮吸母亲的***,纯生理习惯延续到我三十几岁。现在我委屈,可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对,你不该凭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在社会上谋到一份工作换取所需的面包吗?你觉得委屈是因为你任什么不懂,如果没有朋友关系好像就得饿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反正弄不明白也就不去细想。胡然不是答应帮我忙,不敢指着他但也抱有希望。我屈指算着离开公司的时间,有些黯然,像个农夫瞅着水土流失。现在进入六月中旬,焚心忧肠,更念及夜短天长,残梦破碎,仰视苍穹,悠悠往事……都是几两二锅头给闹的,后来不定怎样鼾声大作呐。
早晨醒来头依然晕,回想同胡然那厮整整喝了一瓶酒,便有些颓然。
过几天清静日子,读了一些书,尤喜马基雅弗理的《君王论》,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可能还有一本叫《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而且大段的摘抄。这类书的确能给一个倒霉蛋不少安慰或说精神上的平衡,也是我能战胜目前窘状的有效的武器。我虽不信服,但也不舍弃。
我顶不住时,文惠来了。她真会挑时间,买了一只烤鸡和若干小菜,跃跃欲试,情绪看上去挺好。她说看我心急火燎心里就害怕,弄我一大红脸后转身去了厨房。真够让人伤心的,话我只能留在心里。打开电视机,俩说相声的正逗贫,没有声音也不知他们乐什么。这电视机相当老化,接触又不良,常常有图没声,敲打敲打拧吧拧吧就行。可我懒得动弹,回床上躺着看俩家伙干比划不出声也挺有意思。文惠曾让我换个电视,可是我说新电视机更让我烦。她说这个世界还有不让你烦的东西没有,我说没有。这阵子,文惠对我特关照,来的次数也多,因而使我不得不面临这样一个现实:老姑娘和无业的老单身汉将如何安排未来的漫长生活?我想文惠的平静是装出来的,我似乎感觉出了她对我的失望。
我指着无声电视对刚进来的文惠说:“你瞧这俩家伙有多傻。”
她拍响电视后像不认识一样瞅我半天。“我看你更傻。”
我特背又感到理亏,不想惹她,装作没听见,假惺惺地说,你工资不多到我这里不该花钱,试着让她高兴。我还是笨,想不出生动的幽默,便开始无聊地拨弄吉它。她铺好桌子,问我还看不看电视,但说着却顺手关掉电视。我没搭理她,丢开吉它,放了一张cd,是格什温的“一个美国人在巴黎”。
文惠把鸡端上来,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叮咣乱响,让我换张碟。我没动窝,她再端两盘菜进屋,坐定后又重新换张碟。我又换了回来,然后,笑着给她盛好饭,很动情地说:“这部交响诗很有名,描述了一位异乡人的孤独感受,我喜欢。”
她夸张地睁大眼睛,质问我为什么老和大家不一样?
我说:“那帮歌星有什么意思,天天臊眉耷眼唱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有意思吗?天天在电视里还看不够。你没注意,一个个全是床上的表情。”
“你就这个在行!”
“这么不耐烦干嘛?是不是因为我没事在家,你看着心堵。”
“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孤独。”
“别倒打一耙。”
“你像个爷爷往床上一躺,我颠前跑后累个贼死,你还弄一孤独,和着我贱!我不就想听点儿流行歌吗?你甭话里有话,觉得我俗。要说着急谁都着急,你死要面子不回去,我着急有什么用。放着人道你不走,愣往鬼路上钻。”
“你更年期是不是提前来了?我现在可烦着呢。这还没指着你,就这样。”
“你少说这个。”她冲着音箱喊。“真讨厌,什么乱七八糟的音乐。”
我们闷闷不乐地吃饭,心想她若敢换上那些该死的假装疯的所谓歌星的东西,我立刻就把这破玩艺儿扔到楼下去,反正不值几个钱。我和文惠对视着,谁也不示弱,冷战到白热化。好像有人,嘟嘟门响过后,胡然笑呵呵进来了。
胡然见到文惠,小声对我说:“你丫金屋藏娇也不言语一声,哥几个还一通给你瞎张罗呢。刚上楼时我还想,没劲归没劲,别人有的咱也该有。我是说的干那事,你懂,这是规矩。”文惠好像挺反感胡然,勉强笑了笑,收拾东西就要走,傻逼似的胡然还蛮亲热地一通拦。我说她要走那肯定是有事。可他倒像给我这个光棍汉腾房的深明大义之士,惟恐误了我的云雨之欢,死死留住了文惠,将我拉出来,说是让我明天九点到雅宝路饭店707室找贾朋。我从心里涌出一股热流,这就是说我又重新找到一份工作。大概我脸上的表情很真挚,他拍着鸡胸脯,说贾朋欠他五万块钱,插个人找点事还不是小意思。然后他表情很有下流之嫌地让我好好玩,留给我一个手机号,称有事尽管言声,不由分说咚咚地跑下楼。
文惠就站在我身后,全听见了。我也不想再多说。她告诉我:她正倒霉,心情很不好,又和父母嚷嚷一通,我刚去新单位可能不顺心,但总比没工作强,她不指着我能争口气,可也不想让别人瞧不起。她这些话好让我感动,她要过贾朋的名片仔细看过又还给我,笑了。我看着她,楼道泄过来的黄橙橙的微光正照在她的脸上,眼角新添一抹皱纹显而易见。她诧异地问我瞅什么。我愣了愣神,没说什么,把这个岔打了过去。
关于马兰花的事,我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和文惠讲出来,等到万不得已时再说吧。我想象不出来,文惠要是知道了马兰花拿走了我们的全部积蓄会怎样。好歹马兰花押了辆车在这里,算是在悬崖下边给我放了个求生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