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54
|本章字节:8158字
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公众形象还是得注意。精明的田大妈到底侦破我失去工作这一铁的事实。她受不了眼皮底下有个闲人晃荡,话里话外老是打探我是不是犯了事。她还有口无心地告诉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片爱心,弄得我真是哭笑不得。平时虽说没有恶意,却老是不动声色骚扰我,时不时追问我现在的经济来源。她甚至拦住文惠,说是替我着急,问我是否愿意给居委会打工……
这个混账老婆子,不是给人添堵嘛。文惠把这事当笑料,只要稍一有点儿得意,人家就会冒出一句“怎不给居委会打工去”?
我别提多想结束这种生活了。
文惠她们单位那个老张,给她弄了一个去南方学习的机会。她连面也没露,去了一星期才给我来了封龙飞凤舞的信,电话都懒得打,只说学习任务很紧,需要通过考试的,暂时先不联系了。没有下款。我希望她能给我个痛快。她太沉得住气。我本想找老张探个究竟,可觉得那样自己太不值得。
我以写流水账似的日记打发时光。很长时间文惠没来,连田大妈对我的态度也不一样了,很是有些爱搭不理的。我也有体会,住在田大妈这堆人里,甭管你混得有多危,只要时不长来个温文尔雅的姑娘,人家就会觉得你还没败兴到家,还有希望。这也好,我也乐得清静。说我特烦特没劲还不能足以表达我现在的心境,比那些还俗,一种焦灼的渴望伴随着巨大的憋闷。我找不到适当的字眼,能做的就是浸淫在过去的每一个细节中,俗的雅的都有。有那么几天,我特想给文惠打电话,想和她说说话,后来还是忍住了。实在没劲,就在家琢磨没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全城的老老少少不都整天嚷嚷没劲吗?仕途无望、事业不成、失恋、挣不着大钱、干缺德事失手等等都够没劲的,嚷嚷的人却有一个重要的忽略,就是没有主语:自己没劲,还是社会没劲?借着这个思路我又编排了两个例子,撰写一个大特写叫《没劲》。报社居然给我退了回来,说文笔老道,论证严谨,就是没内容,读者不喜欢理论性的剖析,让我再加上些实例,报社可以考虑采纳。我心想你们想要血淋淋的实例,我哪弄去,本来就是瞎编的,往纸上涂鸦是我想让日子过得快点儿,没别的打算。
就在此时,我接到胡然一封信,那名片和给子和的一样,头衔也没变,地址是重新写的。他来信说我要是在北京混得不如意,可以去深圳找他,信上简单说了说他的情况,说是和别人合伙经营了一个公司,好像什么买卖都做,如果我愿意,也可以考虑在京设立办事处。我心有点儿活泛,迟迟未复信,有些犹豫不决。我是太喜欢皇城了,这里有全国第一流的文化设施、文艺团体。人就是这德性,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实际我见天在屋里朽着。东西放在眼前不吃没关系,可不能没有。这也算是希望的一种吧。我还是没拿定主意。没几天胡然这厮又来了一封信,口气全变,说让合伙人给骗了,自己又要重新组建公司。也许,他是怕我真去找他,唉。
正好,我下决心继续在京城混。
我确实有很多毛病,但我不贪婪,不像胡然那厮有着挣半拉中国那么大的胃口。这倒也使我无形中少了一份看别人挣钱着急的痛苦。不过,我也有点儿疯,是另一种疯狂,在家呆得疯狂。没有文惠和我起腻,对未来的责任感正悄悄退化,我真有点儿习惯这种散漫的生活。另一因素,就是和文惠之间生成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现在不满意我,倒也无所谓,到头来她也只能穷叨叨,重要的是她目前自我感觉日益良好。按照她不知从哪学了来的话叫“自我完善”。对她来说,我改变不了生活现状是无能的表现。我们这对俗人老了,严酷的生活砥平了浪漫的触角,只剩下光裸的躯体,已经羞于谈论理想和梦幻。文惠的现实主义和胡然的挣大钱还不是一回事,后者仍是一种浪漫。至于我,驱动我的勃勃野心是可能并不存在的“成功”。我是幼稚的,我甚至不太理直气壮地有点儿感谢我的幼稚。
渐渐的,我生出一个羞于启齿的计划,像月亮那样满处走走也是不错的,只要还能走得动,挣口饭总不成问题吧。这个想法本来是不切实际的,可我很着迷。好些荒唐的念头带着诗意的冲动,稍一冷静,便有更多的沮丧。我感到自己不可救药在于天生一个俗人却老觉得自己不是俗人,自己把自己惯出毛病来。文惠看得挺准的。
我得节制自己,从肉体上开始,反正文惠不在也沾不上荤腥,精神也不要萎靡,沟通纯洁的桥梁。我试着老想健康向上的事物,可想来想去又陷入了泥淖,回过头来只能自己嘲笑自己。我骨子里还是想和大家一样,当个充满秩序感的好公民,傻文惠没准乐呵呵揣着她的存折与我完婚。
晃晃悠悠,我属于温饱型的大婴孩,踏踏实实睡在都市这个大摇篮里,就这样,一天天打发时光。叫醒我的又是倒霉的金月亮。
金月亮把我从床上拉下楼,用手一指,问我看见什么?我睡眼惺忪,顺着他指的方向瞅,天啊,是马兰花留给我的那辆破吉普吗?它被金月亮装饰一新,漂亮的鬼脸和晶亮晶亮的保险杠,加之五颜六色的小装饰,真是非同凡响啊。金月亮告诉我,这是一部四驱动越野吉普,刚跑了两万多公里,差不多就是辆新车,他在这辆车上花了不少钱,但值。我很快醒过来,有些后悔让他把车开走。我不是也很喜欢速度吗?可现在除了提醒他还欠我的钱以外,也只得承认这辆挺给劲的吉普车属于他了。他把那对色眼儿挤成弯月,不无得意地等待我的反应。我确实没让他失望。他做梦都想开车周游全中国。他跳上车,发了疯似的在楼底下转了一圈儿,吱地一声停在我眼前,拍着方向盘说:“怎么样,咱们开着它去西藏。你不是一直惦念逛逛布达拉宫嘛。我们穿过青藏高原,永往直前,谁他妈也别想拦着我们!怎么样,我说希圣。”他这个提议真让我动心。我拍着他的肩,告他我现在正没劲的要死。
金月亮瘦了,龇着小白牙,头是新剃的,脑门堆满的褶子像群展翅翱翔的小燕儿。我劝他别笑,弄得七老八十让旁人难过。他冲我挤挤眼,从车的后备箱取出永远不洗的破背囊,问我家里有没有喝的。我点点头,让他先上去洗洗,我去买点儿什么。
我回来时,见金月亮恨不能把屁眼儿都洗三遍,换上我的内衣,气色好了些。我买了一只熏鸡和一些朝鲜小菜。我没什么食欲,但还是陪着他喝了好几杯啤酒。他给我看了离婚证,却又说和小艾掰了,说她是个***。他骂女人不当真。这符合他的个性,他能当真爱一个女人,不会当真恨谁。开始我不在意,了解到小艾又勾搭上一个,晓得这次是当真了。他说他主要是搓火,自己也没闲着,又认识了一个女的,气质蛮不错的,生得瘦高挑,是怀柔一个有钱的小经理。我明戏他跟我骂小艾肯定是打了大大的折扣,事情不定是怎么回事呐。
我显出失望的表情,顶让他窝火,他煞有介事地说小艾耐不住了,还提到小艾那孩子不做掉可能好些,至少城里还有他一片陆地。他一个劲地灌啤酒,也不打听我这些日子都干些什么,只是让我省着点儿花钱,留在去西藏的路上。我从来对月亮的诚恳持有疑惑,我说:“你要是猎到漂亮小妞,加利福尼亚也不会去的。你还该我的钱呢,可别忘了!这车实际也不是我的。”他乐得使劲摇头,满嘴“莎士比亚”的毛病也改了,让我相信他没错。我不信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况且我知道金月亮骨子里有根要饭的神经,满世界晃荡是他生命的真正过程。他不否认,说这瘦高挑没有性感,他刚失去小艾,仅仅是需要她,如果能有机会开车去西藏,谁也甭想拦住他。
我相信了,开始兴奋,见他多灌了几杯,足足给他打气。自己也盘算,路上得花多少钱。我还真把地图找来,晕晕乎乎画了一个行车路线。事情好像就这么定了。说起来也没什么复杂的,不就开车出去逛一趟嘛。
“能带着小艾就好了。”月亮喝得两眼充血,也没忘了一往情深。
下午,金月亮开着车,我们俩去了美术馆,是没目的的闲逛。他很忘形,艺术的梦还没有泯灭,张着大嘴楼上楼下转,一句话也没讲。出来后,我们坐在廊檐下凸出的大理石凳上。身后一尊尊历史英雄雕像,大义凛然地凝视着一片虚无。秋风打着旋儿迂回左右,簌簌细响,和这巍峨的艺术殿堂不甚协调,一种久违的萧瑟,不多的激情很快就被湮没。我买了一本杂志,上面登着一幅当代歌唱家的油画肖像,我觉得不错,金月亮却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我认识作者,公司曾出版过他的画册。我甚至认为他也算是个当代大师。
金月亮说:“你往远了看,一位时髦的画师画一位走红的歌唱家,仅仅属于这个时代的本身。这个时代结束了,作品也就完了。”
我说:“历史离不开这个环节。”
“算了吧,我们反过来观看十七八世纪的大师的作品,如果当时是宫廷画家,无论有多深的艺术感染力,也给人虚伪的印象。当代认可的艺术品,大都会被历史淘汰。我不是挤兑这位画家,我觉得他本来能升华的,全中国有的是素材,比如画画我这操性的人,也比取悦更有意义。我看不到精彩之处,只是装模作样摆出点儿忧郁神态和古典技巧,实际很一般。”
我打着哈哈。“就你往画布上胡扔颜色才有震撼力呀。”
“我的意思你没明白,大手笔照样不能脱俗,也他妈喜欢来点儿文雅的。假如我有一天得了势,见天穿着燕尾服在街上遛达,哈哈。”
“我现在没那么深沉了。”
“我的优点你比不了,立刻就忘,不论干什么,你做不到吧?我劝你别沉溺。你以为我看完画展晚上就辗转反侧了吗?不会。总有更刺激的事,我就是不明白世界什么叫永恒。你甭瞧不起,准确说我就是瞪眼不承认,我认为这样才适合我。”
我懒得抬杠,又和他聊起别的。我问他去西藏是不是真的?这事可别忘。
金月亮有点儿语无伦次,东张西望的。他把一块口香糖拉长,粘在女英雄雕像的上唇上,然后得意地瞅我乐。我讨厌他这种无聊的举动。忽然,他匆匆和我道别,像条发情的公狗蹿出去。我才见那瘦高挑的女人正在空地上来回走。他过去后,俩人往停车地点去了。大老远,我看那瘦高挑长得不怎么样。我这才明白,他这是跑这儿来约会的。和他这种人共事真得提防着点儿,连解释都没有,就把我扔在这儿,也太不仗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