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54
|本章字节:11280字
我给文惠夹了叫不上名的鸟菜。我不停地说,不停地吃,半天也不听她讲一句话,问她为什么不吱声?她眼直勾勾望着我,不一会儿,很难让人察觉地轻轻舒口长气,旋即垂下脸,闷哧闷哧喝了杯啤酒。我再三追问发生了什么?她就是不吱声。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她是不是被别人强奸了,有难言之隐,便开始厌烦,也就不想再多问了。不料就在这时,她脸上暴露出一个我熟悉的“细节”,我的心顿时沉到底,那是两行淡蓝色的泪水,像蚯蚓一样缓缓流下来。我很快明白了,知道要发生什么,出口的话依然调侃,却夹着哭腔。“为什么呀?我背地可也没干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想的,真要和我分手?我说的不对吧?”
文惠几乎用表情忧伤一下。
我开始恬不知耻夸大我的震惊。“实际你已经决定了,是这样吗?”
她往外挤眼泪,嗫嚅着说:“你老是误会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没劲,真的,特别没劲。”
“太突然了,你总该给我点儿时间。”
“时间越长越痛苦。”
“你说老实话,你痛苦吗?”
文惠点点头。我笑着说:“以后在这种场合最好别涂眼影,流泪就跟两眼泣血似的,不明戏的人还以为你动真格的呢。”
她从皮包里拿出镜子,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心里恶狠狠骂着,随手往地下丢个盘子,摔个稀碎。服务员跑来,我说我照价赔,算进饭费里。她哭丧着脸。“我求你别这样!”
“没事,发泄出来就好了。”
我深情地摸摸文惠的脸,她没躲闪,可我看出她的眼神全是坚强的目光。
我说:“说实话,有没有人?”
“没有,真没有。我说过我只是觉得没劲。”
“我根本不生气,我早说过连我有妹妹也不愿她嫁给像我这样的人。我喜欢真实,那样我倒更容易解脱。真的,别骗我,即便如此没准你们还能成为我的好朋友。你知道我很大度,人总有自己的选择,这没错。有主儿了,是吧?我真不生气,还想见见他呢。”
文惠点点头。我能不生气吗。要是换上整天讲究真实的我,绝不讲实话。另一方面,她不能算是不聪明,可以断了我的念头。“是老张吗?”
我还握着她的手。她说:“不是,是局里一个翻译,比我小,是他提出来的,我没法拒绝。你不能全怨我。”
话是不能说得太白了,那样人类就太卑鄙。她流出新的无色泪水,我希望她伤心。我说:“可是我觉得你本该找更好的理由,让我们俩都伤心的结局比较符合咱们的年龄。照你这么说,你还是很高兴的。”
“希圣,你别让我撕破脸,那样都没意思。”
“有什么呀,是你主动和我好的,又主动离开我,我有错吗?”
“你没错,有错的是我。该给你的都给你了,跟你几年了?你让我怎么办。这是中国,我总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不清不白的和你混日子吧。我也有父母同事啊,大家都瞪着眼看我,你倒好,三年都没张罗到我家去看看。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没法努力。”
我烦透了,挥手让她赶快结账。弄不明白文惠为何用这种方式和我分手。我不再言声,趁结账的空,自己先遛出来。她拎着皮包追上我,问我是不是赌气。女人真不是东西,都到这份上,还跟我装疯卖傻。我总不能笑呵呵把你脱光了抱到别的男人床上去吧。行啦,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
文惠问我在嘀咕什么,当我抬起头看她时,不知不觉流出眼泪。她变得模糊起来。她或许察觉到我的失态,上前挎住了我的胳膊。这个异常频繁的举动今天对我来说尤为可贵。长安街灯火辉煌,可我的心却灰透了。
我们往六部口走去。我说:“你还能这样是想减轻点儿自己的压力吗?”
“也有你的。”
“你别信男人的话,其实个个都是醋坛子。我真的不愿离开你,我想我开始痛不欲生了。还有别的途径,比如说给我两年,先别忙着嫁人,但你干别的随便。”
文惠冷冷抽回胳膊,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并让我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我们俩在马路牙子上对峙着,有几十秒,最后还是我先开口。“你不用作戏,你怎么忘了我是写的,很可能我一辈子出不了名,但我却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叫你随便,意思就是你随便搞破鞋和人同居。我说我不在乎,是我没办法在乎,你用不着先发制人,好像你多高尚。我还是那句话,让我重新选择,我还选择你,不是责任,也不是像你他妈所需要的所谓爱情,而是一种习惯。你别傻站着,走吧,你从来没读懂我,真的。”
文惠犯了会儿愣,瞅冷子给我个嘴巴,有些踉跄地跑出去叫了辆出租……
我伫在原地好长时间,咂磨发生过的情景,想过又觉得极是平淡,和文惠讲的那些刻薄话,都是我中人物的自白。我凭空臆断自己,无意中也把老文惠文学化了。完了,包括我来时的蠢蠢欲动的,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懒得,甭管任何刺激。眼下就跟劈头浇来的一桶凉水,冷静过后,整个人倒安详得要命。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本来该痛苦的事,而我却只是空虚和无奈。几个年轻姑娘从我身旁掠过,我竟然还瞄了其中一位的胸脯。还真那样想了一下,她们看上去都不丑。我很懒散地从六部口直接往南遛达,拐了几个弯儿,在一家歌厅停下来。为什么不试试?反正也是空虚,听听男的和女的嚎叫也算解解心头的郁闷。灯红酒绿之下,我还是排遣不掉老文惠,她说得不假,该给我的都给我了,还能索求什么?小姐把我引到座位上,刚问我要来点儿什么,也可能看出我不像个真正的消费者,马上主动推荐我还是来杯红茶。我觉得这小姐很是能体谅人。哪料到同样是个圈套,端上一杯红茶后跟我要二十五块钱,我想嚷嚷,瞧瞧周遭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再仰望柔和舒适的光线,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跟自己“款”起来了。还闹什么,也是机会难得,就着发情期的嚎叫,小啜轻呷,自在一番,便入了港,因那“港”又和文惠有关,就有些瞧不起自己,觑了一圈儿,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令我好生凄凉。独自啜饮忧伤,细细把玩,越发难以抗拒,像个泪人似的让人以为我因为歌声动了情。攥着茶根儿不知过了多久,一小妞儿握着话筒款款而至,问我她的歌声如何?我梦呓般冒出一串恭维,不想这又是一个圈套,她说先生既然这么喜欢她的歌,就送一支鲜花给她。我当即从服务小姐那里取两朵,送与那唱歌的小姐后,服务员让我结账,告每朵花十五块钱。这次我没打算嚷嚷,只觉得自己太可笑,想必店家怕我压座,又不要小姐,使一毒招让我走。不过,出于自尊,我又坐了会儿,在我出门的空,见那服务员将我送给唱歌小妞儿的鲜花,原封不动又放回花架子上。流客太多,她显然忽略了我的注意。还是走吧,回到归家的路上,权作逗人的插曲,世道本诸多圈套,有恶意,有中伤,有欺骗,原本不能开张,就因为老实人需要,圈套生意变得红火起来。形式上它也是大熔炉,钻进去认套的家伙,最终会成熟,慢慢就显得自然,许许多多的好人和坏人在无意中干了彼此的勾当,细想过人就学得宽宏大量了。实际呢?人只为了自己才会宽宏大量。
我倒了次车,开始晃晃荡荡往家走,倒是想瑟缩身子,找点儿凄凉的感受。可全不是那么回事,不至于身轻如燕,反正更多的是无所谓。我玩味自己的仗义,心想老文惠幸亏撞到我,要是换个主儿,能这么轻易撒手嘛。可也得承认,一路上我设计了几种报复的构想,全是阴损到家的,如果真要那样,她就甭打算在单位仰头瞅人。我一路嘀咕,心里竟有不怀好意的快乐。好自由啊!不过那么回事,剖析我对文惠的感情,也只能算是说的过去。我要真痛苦万状,至少现在我不信,别说什么爱情,我此时此刻的失落并不是她给我的,而是这段生活,另一方面我也快算个充满低级趣味的勇士,把以前认为高尚、明确的情感视同云烟,可让我不解的是,已往火烧火燎的都跑哪儿去了?千万年人类饱经各种磨砺出来的最能佐证高级生物的特征性,原本也是很虚无的。
还是该有个打算。这个打算就是这样下去,我不想做什么调整了,假如现在老月亮开着他的破吉普车路过这儿,我会跳上去和他周游全国的。当然,我肯定后悔,但我也肯定能跟他跑!我的懒惰情绪和我的乌托邦式的精神生活有多大的差距啊。
一切都是真实的,我却在心里说一切都是假的,再也不觍着脸找什么工作了。或者换一种方式说,也就是为了生存寻摸点儿银子。我只求上苍别让我得一种倒霉的病之后,社会八方支援,我想那快乐肯定不是我的。我现在有点儿不能正确理解善良的含义,因为这个世界最大的特征不是核武器,不是电脑、宇宙飞船……而是人类自己不厌其烦制造的虚幻,把同样的含义解释成几百种说法,然后就有倒霉的家伙像广告商那样告诉你,总有一款适合你。
我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只是太暗了,我用无数根筋骨支撑着肉身,走上我们小区北侧的人行道,冷眼观望马路牙子上缩胳膊缩腿的各类小贩,天晓得这帮人做什么美梦,看上去像死了一样,睡得那叫踏实。老远,我就看见我的房间。有些吃力,明知进了家门不过又重复昨天的没劲,却不由自主弄出情绪高涨的样子。我倒是希望老月亮搬一箱啤酒出人意料地在家等我,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一步步往家走,说老实话,我乏极了。
打开门后,才发现脚底下有一个厚厚的邮件,可能是太厚了,信箱放不下去,投递员便放在我的门旁。可是我有点儿不行了,将邮件丢到一旁,身子一下就横在床上,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流……
深夜,电话铃声将我吵醒。我以为是文惠打来的,惊醒后,听着电话铃声阵阵,没有接,我希望她明天早晨跑来求得我的原谅,事情像往常那样不了了之。我很生气,可是我仍然会原谅她的。电话铃声停下来,不一会儿,又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真是没有想到,是阳阳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我听不太清,但预感到金月亮他们出事了,阳阳安静下来后,在电话里告诉我,她们在山西境内出车祸了,阳阳被甩出车外,捡了一条命,小艾和阳阳的同学当场就没气了。金月亮还算命大,那辆破吉普从山坡上翻了两个斤头,他居然还活着,只是把左腿丢了。阳阳说,以后会跟我联系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我不可能再睡了,奇怪的是,听到这个噩耗,我竟然没表现出应该有的痛苦,我想的是马兰花又救了我一条命,就像年初那样。我看到电话机旁那个邮件,字迹很熟,拆开的当口,记起那字迹是欧阳文婷的。果然如此,邮件正是《青春绞架》的下半部,里边夹着一封信和一张委托书,不知为何,信没有抬头:
你活着吧,我却要去了。我的一切你都知道,也应该看到了,当我把痛苦看作一场游戏的时候,我反而不痛苦了,你活着,当然能看见以后发生的一切,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答案我带走了。你不要以为我是因为绝望才离开这个世界,恰恰相反,我是因为尊严才这样做的。我的母亲一直照顾我的生活,半个月前,她去世了,我没有办法在别人眼里体面地生存下去,不管世人理解与否,由于特殊的情况,我从生到死,所面对的都是自己,因而我必须构筑一个坚固的堡垒,我在里边游戏,游戏的内容就是被十五家出版社拒绝的《青春绞架》。
现在,如果我不能有尊严有体面地完成一个新的游戏,就只能请你来帮忙了。
欧阳文婷
读过欧阳文婷的信,我没多想,在阳台找到一大瓷盆,把她的半部手稿以及她给我的委托书统统丢了进去,然后用火柴点燃。
一小时后,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欧阳文婷的游戏宣告结束。
对欧阳文婷来说,社会是不可饶恕的,也包括我。阳台很冷,可我不想回屋,我凝视繁星密布的辽阔苍穹,渴望着一种永恒。她在哪儿?因为我观察过运行的卫星,现在掐算起来,该是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天很冷,追忆却像熔岩,流火般的遐想,灼伤了我的心灵。我尽量窥到属于我的过去,人影幢幢,大都模糊,最终袭向我的还是我那样熟悉的疲惫和空寂,如同灵魂栖身孤岛,渐渐向纵深漂浮……我努力睁开眼,重又见到走马灯似的朋友们,个个来去匆匆,最后所有的人都凝固起来,我希望他(她)们中间有我的希望,使我在向彼岸漂浮的同时,看到光亮,奇怪的是我无论怎样改造自己,让我的品德升华,可醒目的朋友竟然是毫无廉耻和责任感的现在不知死活的金月亮。真是太有趣了!
想到金月亮,我又记起了马兰花,如果不是她把我“招”回来,我也不大可能帮助欧阳文婷来完成她最后的游戏,多有意思,一个开始我认定是个***,后来差不多是个作家,而现在已经证实是个诈骗犯的女人两次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毫无疑问,那次的“偷窥”很值,但不可能有第三次了。没有多少日子就是新年了,而一切是那样的相似,另一种形式的偷窥、警察、诈骗、死亡、车祸,却没有了电影和性,对我来说,失却了虚无就是一种进步了。活着,我就像一个不屈服的俘虏,在这个悲哀的世界上寻找喜剧因素,可我一个人有些累,我是多么需要朋友啊!我想念他们,马兰花无意间玩弄了我,可她让我的生命得到了某种再生;阳阳用她少女的狡黠,帮我鸳梦重温,验证了我久违的美妙激情;死去的小艾以她活生生的力量,感染着我,她短暂的依偎,使我明白有一种情感是不屈不挠的永生的;在天堂带着嘲讽微笑的欧阳文婷,掳去我的虚伪,让我懂得尊严是怎么一回事,当然,还有疯狂的金月亮,他赤条条的真诚看上去都有些丑恶,但我还是放不下他,他还会四处晃荡吗?阳阳不是说他就剩下一条腿了吗?会的,按照他的性格,他会丢掉那条长着脚气的腿,继续上路……
时间过得真快,我却没准备好,正像诗人所言:“我在两个世界徘徊,一个已经死去,另一个还无力诞生。”可如果阵痛开始,毕竟也是个好兆头,除了疯狂向前,也没有别的选择。我在阳台上有些冷了,熬不住了,可我仍然在想,我认识或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在冬夜的媾合中仍在创造生命,不久,看似完美的组合将分裂成个体的单元,就为这,我不该说生活很迷人吗?是的,应该说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