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亮很称职，稿子质量高，速度快，而且决口不提稿费。我们一般是电话约稿，开始时我尚还能好好和他说细节，到后来我因为许东阳心思涣散了很久，约稿时说要求每每不得要领，他就自己试验着领会精神来写，结果可想而知，稿子总是不过，但他也不恼，只管自己一遍一遍写。他虽是好修养不在乎浪费精力，可杂志每期都是要赶着时间出，我不能总开天窗，所以最后他见我是实在不知所云，他干脆就直接来杂志社和我面谈，一次两次我到也不以为然，但次数多了，我也深觉他为人谦和。

他基本就是个文青，尽管他发型挺摇滚。他有些酸迂，做事认真，稍有偏执，略微自恋，但骨子里人品不错，不为难人，不记仇。任四月很羡慕我，我也自认运气不差，高明亮写陈未未校，我乐得清闲，反正我那么多心事，总是要桩桩件件弄明白才好。渐渐高明亮就成了熟客，自然就见到了苏小桃。

高明亮身上有些文人习气，自大又自卑，见了苏小桃总是脸红，他哪知苏小桃走路从来上目不斜视，根本不会在意坐在我旁边多坐了个人，他每次就那么呆呆看着，也不做声。我想看就看了，苏小桃这姿色要是不颠倒几个男人，多浪费啊。可谁知有一天，待苏小桃从我坐位边走过之后，他居然两眼发光，豁一声站了起来，直奔苏小桃办公室。我一时没有防备，没有拉住他，就赶紧后面跟了过去，我们进去时，苏小桃正坐在椅上发呆。

一般来说，文青要是抒情，一般人未必能抵挡，但我家苏小桃偏就见不得文青，不仅如此，她辨别起文青来那叫一个稳准狠，我见高明亮进去就知道要出事，他要敢抒情，苏小桃就能秒杀他。

高明亮头一句话还没露馅：“你好，我叫高明亮。”苏小桃因是被男人捧惯了，见高明亮对她殷勤也不以为然，对他点了点头笑了笑。

第二句就坏了：“我确定见过你，我早该认识你。”

严格来说这话也没什么，如果换成陈未未来说，那必定是轻佻到像玩笑，苏小桃能接受，要是林春山来说，强硬到像命令，苏小桃也未必反感。但现在是高明亮说，他太抒情了，他那声音表情宛若朝阳初升气势磅礴，他整个人此时就是首抒情诗，果然，苏小桃眉毛往上一挑，看着我：“诗人？”

“不是，不是，专栏作家，和我打官司那个。”

我边说边拉高明亮往外走，奈何他纹丝不动：“你的美只有我能看见。”

苏小桃抬眼看了看高明亮，忽然对他一笑，妩媚之极，见她你便知一笑真是可倾城，高明亮顿时就呆了。苏小桃站起来，啪一下把椅子推开，走到高明亮跟前：“我美我好我自己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然后她打开门，看着我：“把这疯子弄出去。”

趁高明亮还从没刚才那一笑里醒过来，我大喊了声：“陈未未。”

陈未未早就伸长了脖子在看热闹，我话音未落，他人就到了，我俩一左一右把高明亮架了出来，送走了。高明亮从出门到走一直没有说话，看上去真有些痴了。

他走后陈未未很好奇：“他骂苏小桃了。”

“他夸苏小桃了。”

陈未未一脸不解：“那…”

“苏小桃不爱搭理文艺青年。”

“为什么？”

其实这事多少有些牵扯到我们家内部人员，说起来有些别扭，不过我想了想还是说了：“据苏小桃她妈说，我爸年轻时是穷小子，但相当有文艺气质，相当于现在那文青，写了两首诗就把苏小桃她妈骗到手了，后来嘛，他弃文从商，卖了杂志做海运，然后家发家了，然后，就娶了我妈。所以嘛，苏小桃痛恨一切文青，也痛恨一切后妈和后妹妹。”

“真沧桑，不过我早说过高明亮眼神不对。”

“眼神，你看苏小桃又是什么眼神。”

“我不一样，我不是文青啊。”

我心里暗叹，苏小桃就是现在马上洗净铅华，她前半生这经历也抵得常人几世了。

高明亮很快就来了电话说抱歉他失态了，我安慰了他，我告诉他没事，谁见了苏小桃都失态，话音一落我觉失言，马上补充，他还不算失态，至少我没看出来。

高明亮沉默半晌，终于出声：“我真不想这样。”

我依旧心不在焉说着没事没事，苏小桃对生人都在这样，叫他不要在意。高明亮许是悔意太大，拿着电话始终不放，我一时无计，竟说了句肺腑之言：“你也不用太在在意，明天她就忘了，让她上心也不容易。”

高明亮终于说了谢谢挂了电话，我心里也悲凉，他难受我安慰他，是礼貌是敷衍总有个人能让他说说话，我呢，我这边为个男人莫名其妙都快误终身了，也没见有个人来拉我。

我打电话这功夫，陈未未已经在苏小桃屋里安坐了，苏小桃和他有说有笑，全然看不出她刚驱逐了个倾慕者。有时想想也灰心，明知在之事多虚幻，风花雪月都不真。事不关己时笑人俗气说人痴，结果事到临头了，自己样样都做全，一哭二闹三上吊，若说有恨，那也只恨戏不够，不能为滚滚红尘添颜色，殊不知那戏码都是演给自己看的。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高明亮虽说是遇挫，但也就那么一下，惊鸿一瞥最多就是个惊艳，到惊心还差着好多伤呢。谁料此后他竟不进我们办公室了，我们大都用邮件和电话联系，若要见面他就在杂志社楼下等我，说完事就走，完全不逗留。我也觉他有些可怜，每每总想安慰，但他始终不提苏小桃半字，使我也我无从下手，直至有日黄昏。

那天大雨，虽说是深秋，雨却如盛夏，气势磅礴。我正想着是否要晚点下班，好避过这雨势，此时，电话响了，是高明亮，他说想面谈。我见雨大，懒得出去，就叫他来，我告诉他，现在已是下班时间，办公室没剩什么人，苏小桃也不在，他可以过来和我谈。但他拒绝，坚持不来，说话间，我看雨势减弱，一时急回家，便就和他说改天再说。他说行。

谁知我一出办公室门，却见他正伫立门口，全身湿透，脸上表情尽是游移，那一下，我似乎我看见我自己，许东阳门前也曾有我游移身影，我有了恻隐之心。其实苏小桃也没有错，她拒绝干脆利落到也算是有担当，高明亮要真是泥足深陷也只能说他是个情种，不过总会过去。我随高明亮去了间咖啡馆，那咖啡馆位置很好——正对我们写字楼大门。高明亮坐在那，看着窗外：“我习惯坐在这里。”

“哦”

“很久了。”他意味深长。

“那怎么办，你预备一直看下去。”我问。

“不。”他摇头：“事实上，是我先来的。”高明亮斟字酌句讲了个故事，故事很闷，情节俗套，好在男女主角我都熟，听起来不至于无味。

高明亮朋友开了个咖啡厅，因为和他交情好，就隔三岔五邀他来坐坐，来着来着，某天就碰到了个女子，不消说，那女子就是苏小桃。于是，高明亮有了劫数。据说那天苏小桃行色匆匆冲进来，买了杯咖啡就又出去了。就那么一下，高明亮彻底被击倒了，他看着苏小桃进了对面写字楼，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看到苏小桃走了出来。那之后，他开始查找在这写字楼里到底有多少家公司和单位。

终于，他知道了那女子叫苏小桃，是杂志总编，他开始关注她的杂志，开始每天坐在这看她，看到发现那杂志有人抄袭。他总算有了借口，他终于见到苏小桃了，见了，伤了，无所适从了，恰似春梦了无痕。

事情就是如此，说来好笑，年轻时总以为除之外世上再无伤心，年长之后才知道，白菜涨价也能让人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