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这沾满乡间气息的生活，在不同的角度定格下不同的镜头。她始终觉得，这里的人比起城市里的人更懂得自给自足，所以，他们更快乐。收割机穿梭在稻田里，果园里人们用自制的网兜套在长长的竹竿上摘着挂在树上像一个个小灯笼的柿子，一旁有大货车在收购刚刚从橘子树上采下的橘子。她按下快门，留住每一个让她感到愉悦的镜头，从红钳蟹到柿子，再到红薯和羊角豆子，直到这小小的破自行车再也装不下自己的贪心，她才掉头，从来时的路回家。

原以为还会像小时候一样，踩在青石板块的小路，倚着一方矮矮的石墙，看到不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细想之下，不禁觉得自己好笑，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哪家造房还会立起一根长长的烟囱。

到家门口时，蓝色看到了秦易的车子，她狐疑地将自行车连同车上的东西都往屋里推。在院子的水槽边她看到两个衣冠楚楚、体形高大的男人，他们正卷着袖子，一边有说有笑，一边在洗东西。直到听到她的破自行车发出的声响，这两人才回头，看到了她的存在。

“蓝色！”

“哥！”

蓝天的手上还沾着鱼腥，在看到蓝色后长腿一迈，不顾会脏了她的衣服，将她抱起。

“啊，坏丫头，重了！”

“才没有，是你老了，抱不动我了！”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刚好看到兄妹俩的嬉闹，不禁喜笑颜开，“蓝天，你看看你，手上的鱼肚肠都沾到你妹妹身上了。”

从蓝色的自行车上卸下她一路带回来的菜，父亲不禁摇头埋怨：“唉，还是老样子，看到自己喜欢吃的就不管多少都带回家来。”

虽说是埋怨，语气里却是作为父亲独有的宠溺和满足。蓝色笑着跳开蓝天的怀抱，她避开秦易的眼光和父亲一起拿着东西进了屋。

她仍是这样的清新自然，长发垂直，简单的棉白衬衫，蓝灰色的牛仔裤，白色布鞋，胸前挂着相机。她只对他浅浅一笑。脸上突然一阵清凉，是蓝天在手里掬了水，直直地甩了他一脸。蓝天不满地警告道：“秦易，你这老小子要再敢打蓝色的主意，小心我崩了你！”

“你老小子少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大哥保护妹妹的模样，当初，我弃了她，伤了她，你为什么不早点崩了我？你早该崩了我，让我一了百了，也不会觉着欠了程静，又负了蓝色！”

“唉，当初我并不知道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也没料到你的选择给蓝色造成那么大的伤害，如果我知道我会阻止。秦易，没有爱情的婚姻本就不算一个承诺，你的自以为是让三个人都活在痛苦之中。”

“蓝天，那时太年轻，我除了给程静一个婚姻便给不起其他的。我以为这样做是对的，是对她的下半生负责，到了三十岁才知道，当年用婚姻来赎罪来还债原来是对她更深的伤害。蓝天，我没有资格再爱蓝色了，可爱她的心却始终没有变过，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还欠你的一顿揍？”

蓝天的脸上笑容渐隐，男人之间无声的眼神交流过后便是沉默……

桌上摆着葱油海瓜子，铁板蛏子，清蒸鲳鱼，椒盐虾，盐水江白虾……很丰盛的晚餐。蓝天告诉父亲说手术时间已经安排好，周末一过就住院，先进行身体各个指标的检测，结果一出来，马上可以手术。父亲平静地点头，然后不管他们的阻止喝了几口酒，他说：“我突然觉得此刻要是是我人生的落幕，我会觉得很幸福。”

“爸爸……”

父亲的话让蓝色觉得心里凉凉的，涩涩地疼，像是看了一部结尾灰暗的电影，说不出来的落寞和纠结。

“年纪大了总是喜欢回忆过往，后悔着自己的人生有这么多的遗憾，而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你们兄妹一个完整的童年。”

“蓝伯，那就给他们兄妹一个健康的身体，将曾经的遗憾用你安康的晚年来弥补，给他们父亲的爱和家的温暖。”

“秦易，谢谢你！”这感谢的话是蓝色说的。

眼里的泪光是因为他的话是自己想说的话。也许，不管时光如何流逝，秦易，还是你最清楚知道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就是那一点点的温暖……曾经，你就是用你的温暖带着我走过这寂寞的年少，我的内心始终逃不了对你的那一份依赖。

和蓝天陪着父亲在他们年少时生活过的家生活了两天。周二的时候蓝色为父亲收拾行李，这是第一次，她为父亲收拾东西。她心里隐忍着伤痛，记忆里和父亲的争执闪过脑海，那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肯不成为你们的女儿！”

“我恨你们！”

“你们是天底下最不负责任的父母，我为什么会成为你们的女儿？”

那是她还上小学的时候说出来的话。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和打闹给了她无尽的恐慌，她和蓝天蜷缩在父母的大床，看着他们摔门而去。

雷电在深夜里穿过门窗闪进房间，她吓得大哭，蓝天抚着她的背，“蓝色，别怕，别怕……有我呢。”

“哥，我恨爸爸妈妈！他们为什么不能像别的父母爱自己的孩子那般爱着我们？”

在上初中的时候，她再一次认真地问父亲：“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幸，为什么要成为你的女儿？为什么？”

她记得父亲当时因为她这句话而悲痛不已，凝视着她久久无法言语。

中考结束，父母协议离婚，争吵停止了，痛苦和孤独却一直在延续。

“爸爸，对不起，当年那些伤害你的话，你可还放在心上？你，是不是还在介意我曾经的年少无知？”

眼泪滴在父亲浅灰色的毛背心上，蓝天走过来为她拭去泪水，搂着她的肩安慰：“不哭，有我呢，没事的。”

“爸爸呢？”

“刚刚出去了，马上回来，不要让他看到你在哭，嗯？”

蓝色点头，院子外响起汽车的喇叭声，蓝天笑着说：“应该是秦易来接我们了，可以走了吧。”

秦易和蓝天将东西放在车上，父亲从邻居家里提了满满的一筐橘子，蓝天接过橘子，父亲笑着说：“老邻居都客气，知道我要去手术，硬是拉我去提了一筐新鲜的蜜橘。”

秦易站在蓝色身旁，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迎上他的注视，她总是匆匆地逃避。他为她开了车门，让她坐进去，想是为了安慰她，他说道：“有我呢。”

有我呢！

这样的话对她总是带着某种蛊惑，就像是坐在灯火通明的餐厅吃着美味的甜食，不仅能给她带来饱胀感，还能给她一份安全感。她总是在表面故作坚强，内心却在贪恋这种被呵护被在乎的感觉。

车子驶入市第一医院，主治医生是蓝天和秦易的高中同学，住院手续办得很顺利。那晚，蓝天在医院陪着父亲，蓝色回了家。回到家，小情给她打来电话，说有她的快递，她开着车，将满满两大箱子的东西送了过来，“蓝色，你的东西还真是多啊！”

这是她在回家前生活在重庆时的一些生活用品和书籍，决定留在家里不走的时候她打电话给那边的同事，将东西快递到小情那里。

蓝色将东西全都倒出来，将东西进行归类，已经看过的不会再看却又舍不得丢掉的书籍和碟片被存放在柜子的最里面，还没看过的和看到一半的书则安放在床头柜子上。该扔的就扔，可是，有些东西明明没有用处却还是不愿丢弃，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留下。

像那印度麻的丝巾，买的时候喜欢这瑰丽的颜色，买回来却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还有当时和朋友在小店淘宝时买来的军用手表，现在已经不会走了，时间停止在凌晨三点；还有去旅行时为了防身而买来的瑞士军刀，其实从来也不敢使用；还有已经用坏了的相机。

整理某些物件的时候总能牵动很多回忆。她对小情说，她觉得自己像在老去，她总是喜欢回忆，留下旧的东西，怀念离去的人。第二天一早，她给电信打电话，和他们约好三天后来接宽带，之后她出门去了趟超市，给父亲买了生活必需品，然后回家，试着给父亲煲一锅山药红枣粥，装在保温饭盒里，给父亲送去。她觉得父亲喜欢这样的女儿，她亦希望以这些微小的举动去弥补曾经对父亲的伤害。

她进了住院部，在父亲的病房外意外地看到踌躇在外的母亲。

母亲并不愿意进病房，但是看得出来她相当地担心父亲的病情，拉着蓝色问了父亲的病情病况，以及手术的安排时间。在住院部的楼下，她和母亲并肩行走在林荫小道上。母亲的眼里有深深的忧伤，她说：“蓝色，妈妈知道你一直过得不快乐，但请你不要恨我也不要恨你爸爸！”

蓝色拉过母亲的手，她执拗地想要探求某个答案，“妈妈，你还爱爸爸吗？”

长大后，她曾想过父母的离异是不是曾经的过于相爱而导致的。她记得年幼时，父母在激烈的争吵过后也曾紧紧拥吻；她记得母亲在父亲出差开会时，在傍晚时分夕阳西下的时候倚在门前树下等待父亲的归来；她还记得，母亲的头痛病犯的时候，父亲整夜整夜地给她揉搓按摩，连夜背她去医院……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