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19
|本章字节:11842字
首先,它那双细长的马眼,似乎还留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再者,进到马厩后,除了进食饮水,它总喜欢伫立在西南角,眺望天边的五彩云霞,有时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小屠知道,它天天眺望的方位,正是哀牢山黑虎冢的方向。
最显著的变化,是它要把头马的位置让给那匹名叫眉心红的大公马。
一群马中间,只有一匹马是发号施令的头马,其余的马都是听命于头马的臣民。头马是一种崇高荣誉,头马是一种耀眼光环,头马是一种权力象征,头马是一种价值体现,头马是一种珍贵身份。像许多具备群体意识的动物一样,马群中存在争夺头马宝座的暗潮激流。谁都想做老大,谁都想乾坤独断唯我独尊,谁都想吃得好住得好成为马上马,免不了会有野心家和权力渴望者。
眉心红就是这么一匹做梦都想登上头马宝座的野心勃勃的大公马。这家伙牙口六岁,对马来说,属于风华正茂的年龄。体格健壮,标准的高头大马,四条马腿栗子肉凹凸如石头,马鬃飘拂,长长的马尾如白云缠绕,确实是匹难得的好马。与众不同的是,它的脑门中间有一颗蚕豆大的红痣,在银白皮毛的衬托下,格外显眼。“眉心红”由此而得名。它的智力和它的体形同样出众,马术技巧可与白珊瑚媲美,马戏表演也和白珊瑚不差上下。
也许正因为形象颇佳才华出众,自以为了不起,眉心红不大把白珊瑚放在眼里,显得桀骜不驯。进食时,其他马都规规矩矩地吃自己面前食槽里的料,就它不肯安分守己,会冷不防扭过头去,抢夺白珊瑚的饲料。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馋痨鬼抢食,而是对头马的有意冒犯。从马厩去往训练场,其他马都排成一路纵队,默默地跟在白珊瑚后面,就它不肯乖乖跟随,走着走着,突然就从队伍里蹿出来,或者用嘴啃咬,或者用身体挤撞,把前面的马推搡开,一直冲到白珊瑚身后。占据马队第二把交椅的位置,它仍觉得不过瘾,又用马头叩击白珊瑚的腰,企图把白珊瑚挤兑开,自己跑到马队的最前面去。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调皮捣蛋了,而是对头马的肆意挑衅。
娄阿甲生前早就发现眉心红有抢班夺权的不良倾向,曾不止一次地用马鞭指着它的鼻子呵斥:“你给我听着,老老实实做马,不准你造白珊瑚的反,不然的话,我就用鞭子抽烂你的屁股!”
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膨胀的权力欲岂是几句呵斥就能镇压得下去的。眉心红仍然我行我素,一有机会就向白珊瑚发起挑衅,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武力冲突。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天早晨,屠清霞带着马队到训练场排演一个名叫“白马向太阳”的新节目。
节目是这样编排的:有一个直径一米的大红塑料球,六匹白马围成圆圈,用马嘴顶着塑料球,勾紧前肢直立起来,六只马头将大红塑料球托举到空中,然后顺时针方向旋转数圈。这个节目难度并不算大,都是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直立旋转是最基本的马戏动作,关键是要步调一致,才能排演成功。
这种时候,头马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当驯兽员发出表演指令后,其他马都看着头马,头马的嘴触碰到大红塑料球,其他马也会跟着用嘴把大红塑料球顶起来;头马开始跨出横步,其他马也会跟着举步转圈。唯马首是瞻,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节目就能排演得很圆满。
可眉心红偏偏就要暗中作对,当白珊瑚做出用马嘴顶球的暗示后,其他马都同时低下头去用马嘴顶球了,眉心红却仍高昂着头。因为用力不匀,因为圆圈有缺口,那大红塑料球才举到与马头平行的高度,便滚落下来。眉心红捣蛋成功,高兴得哼哼地打响鼻。屠清霞不得不出面干预,在眉心红脖子上捶了两拳,它才老实一点。
好不容易把球给托举了起来,在白珊瑚的带领下,六匹马踩着整齐的步子,顺时针方向慢慢旋转。突然,眉心红逆时针方向转动,把旁边那匹马撞了个趔趄,引起连锁反应,整个马队东倒西歪,漂亮的舞蹈队形立刻崩溃散架,大红塑料球又掉落在地。眉心红冲着白珊瑚咴咴嘶鸣,马脸一派讥讽神情,仿佛在说:“你看你,连这么简单的一个节目都指挥不好,占着茅坑拉不出屎,不如自动退位,由我来当头马,我绝对比你指挥得好!”
这是故意破坏,恶意排挤,有意挑衅。白珊瑚再不采取行动的话,必将威信扫地,大权旁落,今后甭想再领导这支马队了。它冲到眉心红面前,举起前蹄朝眉心红身上踩踏。它是头马,它有权惩罚害群之马。
眉心红可不是省油的灯,本来就想找碴打架,只愁找不到机会呢。它立刻举蹄反击,乒乒乓乓,互相踢来蹬去,哼哼唧唧,你啃我一口我咬你一嘴,训练场变成了战场,展开一场争权恶斗。
当时训练场上只有屠清霞一个人,冲上去劝架,无奈势单力薄,根本劝解不开,双方都斗红了眼,抽马鞭也无济于事。
眉心红年轻体壮,又是公马,体力上有优势,性别上也占有优势,很快就占据上风,把白珊瑚打得节节后退。
这时候,另一匹年轻的公马跳将出来,帮着白珊瑚,扬鬃嘶鸣,朝眉心红发起反击。这匹半路杀出来的公马,当时牙口三岁,属于青春派公马,也是流线型身体,也是冰雪般洁白的皮毛,也是一双罕见的蓝眼睛,大名就叫蓝宝贝,是白珊瑚的亲生儿子。
白珊瑚共生育两胎,除了蓝宝贝,还有一匹名叫雪姬的一岁龄小母马。雪姬年龄尚小,还没编进动物演员花名册,还不算马队的正式成员。
二对一,以众敌寡,力量对比立刻发生逆转。眉心红受到两面夹击,顾了头顾不了尾,刚刚躲过白珊瑚的尥蹶子,背后却遭到蓝宝贝的猛烈攻击,被活生生啃掉一绺马尾巴。它掉转马头来对付蓝宝贝,腹部又被白珊瑚的前蹄重重踩了两下。它虽然腹背受敌,被动挨打,却不乏拼命三郎精神,仍顽强抵抗,发疯般地嘶鸣啃咬,凶狠地连续不断尥蹶子。蓝宝贝后腿被踢裂了一条血口,白珊瑚鬃毛也被啃掉了一口。
权力斗争你死我活,充满血腥味。正打得不可开交,娄阿甲闻讯赶到,与屠清霞一起,用木棒和马鞭将双方分开。娄阿甲很了解眉心红的德性,晓得又是它在寻事生衅。他给它套上结实的缰绳,紧紧拴在柱子上,左右开弓挥动马鞭,咬牙切齿地叱骂:“你这匹劣马,你这个孬种,看你还敢惹是生非!”
细长的马鞭像条黑色灵蛇,饥渴地舔吻眉心红的屁股。白毛飞旋,肌肉饱满的臀部爆起一条条红蚯蚓似的血痕。缰绳放得极短,马嘴几乎贴在柱子上了,这种拴马方式,就像把犯人五花大绑了,使受鞭笞的马无处躲藏。眉心红撕心裂肺地鸣叫,四只马蹄胡乱踢踏,围着柱子小范围避闪,却根本不管用,马鞭仍雨点般落到它身上。黑色的马鞭被血染红,马的嘶鸣声渐渐嘶哑。娄阿甲打累了,这才罢手。
整整一个星期,眉心红只能瘸着腿走路。这顿暴打打掉了眉心红的威风,挫败了眉心红的锐气。也许它看出来了,白珊瑚受主人宠爱,有主人撑腰,自己争夺头马宝座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也许它经过掂量,觉得白珊瑚和蓝宝贝母子联盟,自己势单力薄很难取胜。也许毒蛇似的马鞭使它吸取了血的教训,再不敢轻举妄动。反正从此以后,眉心红再没有抢夺领导权的不轨举动,与其他几匹表演马一样,在白珊瑚面前表现得很顺从。进食时再也不扭头抢夺白珊瑚食槽里的草料,到了训练场上,也不再调皮捣蛋恶作剧,而是服服帖帖地听从白珊瑚的调遣。
野心家脱胎换骨变成了驯服的良民。可突然间,白珊瑚竟做出明显姿态,要把头马位置禅让给眉心红。
禅让者,即用和平方式无条件地将王位奉送给继承者。那是在白珊瑚停止绝食的第三天,屠清霞吆喝马队前往训练场。同以往一样,白珊瑚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另五匹白马跟随其后。刚走出马厩,进到狭窄的花园甬道,白珊瑚扭头望望紧跟在它身后的眉心红,突然朝旁边跨了一大步,挤到花坛的墙根下,停了下来。按照惯例,头马停了下来,后面的马也都驻足观望。
白珊瑚眼睛盯着眉心红,马头不断朝前晃动,做出一种谦让姿态,似乎是在告诉眉心红:我已经让出路来,请你先往前走吧。
眉心红瞪起警惕的眼睛,不仅没有朝前走,反而往后退缩了一步。
这可不是谁先谁后这么简单的问题。马是一种以奔跑见长的动物,对马来说,行进中的顺序其实也就是地位排序,头马永远是在整群马的最前面。头马头马,就是领头的马,走在最前面,决定群体的去向,负责种群的安危,这既是头马的责任,也是头马的特权。超越头马,其实就是蔑视权威,犯上作乱。争夺头马宝座,是高风险赌博,输的可能性极大,赢的可能性极小,它已有过惨痛的教训,不愿再重蹈覆辙了。
咴咴,白珊瑚柔声嘶鸣。声音也是一种形象,表达出友善的态度。它再次往花坛墙根边靠,让出更宽敞的路来,示意眉心红走到前面去。
眉心红举蹄欲往前走,才跨出半步,马蹄刚刚落地,却又像踩着火炭似的缩了回去。不难猜测它的心理,埋藏在心底的权力欲其实并没泯灭,很想过一把头马瘾,可又有所畏惧,搞不清楚白珊瑚为什么要把头马位置空出来让它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它可能会有这样的怀疑:这会不会是阴谋和圈套,诱使它暴露出抢夺头马宝座的野心,然后再像上次那样,母子两匹马夹攻它一匹马,还借主人的手用鞭子抽得它皮开肉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还是小心为妙。六匹高头大马拥挤在狭窄的花园甬道上,堵塞了交通。屠清霞不知发生了何事,在后面大声叫唤,催促马队快往前走。
白珊瑚显得很焦急,用马嘴叼住眉心红的鬃毛,往前拉扯。眉心红咴咴叫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蹿出两步,走到马队最前列去了。白珊瑚紧跟其后,用额头抵着眉心红的屁股,推搡着它往前走。
眉心红走两步就要扭头往后看一眼,生怕白珊瑚趁机咬它的尾巴或啃它的臀部,走得提心吊胆,走得心惊肉跳。其实,它的担心纯属多余。白珊瑚像个本分的臣民,规规矩矩跟随在它身后,走得踏实稳健,丝毫也没有要捉弄它的意思。
到了训练场,这天是温习一个名叫“马步迪斯科”的老节目。录音机播放摇滚音乐,六匹白马排成前一中二后三的三角队形,跟着音乐翩然起舞。
这三角队形,是根据马的地位和舞蹈水平来排列的。白珊瑚是头马,迪斯科跳得也最棒,理所当然站在三角队形的尖端。眉心红舞跳得也挺好,在马群中的地位仅次于白珊瑚,所以排在中间左侧位置。蓝宝贝的舞艺在马队排名第三,站在中间右侧位置。其余三匹白马,分别站在最后一排。
这个节目已经上台演出过,无非是温故而知新。六匹表演马都晓得自己在这个节目中所扮演的角色,音乐一响,不用驯兽员吆喝拉拽,便各自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很熟练地排成三角队形。
屠清霞刚要挥动小红旗以示训练开始,突然,白珊瑚扭头离开了三角队形的尖端位置,朝左拐来到眉心红身旁,用身体将眉心红挤撞开。眉心红咴咴嘶鸣,仿佛在埋怨:你占据了我的位置,那我站到哪里去呀?白珊瑚马头耸动着,不断朝三角队形尖端位置点头示意,用形体语言明确表达这么一个意思:请你站到领舞的位置上去吧。
眉心红偷偷瞟了三角队形尖端位置一眼,眼神暧昧,既有几分窃喜,也有几分胆怯。那既是领舞者的位置,也是公认的头马位置。它早就渴望能登上头马宝座,可上次权力争斗留给它的教训太深刻了,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它不敢做得太露骨。
两匹马在那儿推让挤撞,当然会影响训练正常进行。屠清霞不得不出面干预了,她来到白珊瑚身边,抚摸着光滑的马脖子,指着三角队形尖端位置说:“你是头马,这个节目一向由你领舞的,你应该站到那儿去!”说着,她牵拉白珊瑚的辔嚼,想把它拉到领舞者位置上去。让她惊讶的是,白珊瑚四只马蹄像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拉不动它。
“你究竟想干什么呀?”屠清霞厉声发问。白珊瑚马头抵住眉心红的腰,一个劲儿地往三角队形尖端位置推搡。
“你是想让眉心红代替你领舞?你是在犯傻,还是在犯贱?我没有时间跟你开玩笑,你再不肯听话,我可真的要让眉心红站到头马的位置上去了哟?”屠清霞拉住眉心红的辔嚼,试探着往三角队形尖端位置拉,观察白珊瑚的反应。
白珊瑚娴静地站立着,对她动手把眉心红拉往领舞者位置没有任何反感的表示,恰恰相反,那双马眼温柔地望着她,似乎在鼓励她去这么做。
倒是白珊瑚的儿子,那匹名叫蓝宝贝的大公马,很不满意眉心红与白珊瑚交换位置。当眉心红站到领舞者位置后,蓝宝贝发出愤怒的嘶鸣,并扬鬃踢蹄摆出一副厮斗的架势。
白珊瑚立刻跑拢过去,朝着蓝宝贝的耳朵严厉地嘶鸣一声,用自己的脖子压在蓝宝贝的额头上,用力将蓝宝贝气势汹汹高昂的马头压得低垂下来,其实也就是把蓝宝贝不满的情绪给压制下去。然后,白珊瑚又跑回三角队形第二排左侧位置,很规矩地站立待命。
眉心红被屠清霞牵拉着,进两步退一步,似乎也不愿被牵到领舞者位置上去,扭拧马头做出抗拒的姿态,忸忸怩怩,欲走还休,最终却半推半就地站到三角队形的尖端位置。
“那好吧,就由你来领舞!”屠清霞气呼呼地拍着眉心红的背脊说。
眉心红扬起脖子咴地发出委屈的嘶鸣,仿佛是在向马群声明:不是我要篡夺头马的领舞权,大家都看清楚了,我身不由己,是主人逼我这样做的!
它虽然马耳耷拉,马嘴翕动,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可马眼活泼地转动,马尾巴不停地左右挥甩,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得意。
公平地说,由眉心红来领舞,也未尝不可。在这六匹马中,眉心红的地位仅次于白珊瑚,从演技来说,眉心红虽然没有白珊瑚那么熟练,那么富有舞台经验,可它年纪轻,身体更高大健壮,皮毛更有光泽和弹性,也更有青春的气息和生命的活力。
训练开始了,眉心红跳得很卖力,精神抖擞,激情澎湃。它迪斯科本来就跳得不错,马逢喜事精神爽,第一次登上头马宝座,梦寐以求的事变成了现实,踏破铁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舞姿格外优美,发挥得特别出色,领着五匹白马一口气跳了六支曲子,没出现任何纰漏。
屠清霞注意观察白珊瑚的反应,它神色平静,并没有因为眉心红占据了它的领舞位置而生气或嫉恨。它望着前面的眉心红,跟随着音乐的节奏,亦步亦趋,认认真真跳完每一支曲子。那顺从的姿势,那平稳的心态,就好像它从来没做过头马,从来就是眉心红在统辖这个马群,它历来就是处处看头马脸色行事的普通臣民。
这让屠清霞感到迷惑不解,只听说过马群为争夺头马宝座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却从没听说过有哪个马群哪匹头马会主动将头马宝座禅让给属下的臣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真让人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