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19
|本章字节:9386字
国外有一位动物学家在非洲稀树草原曾亲眼目睹这样一件事:一只雄狮追逐一匹斑马,当狮爪就要抓住马屁股的瞬间,那匹斑马突然尥了个蹶子,两只马蹄蹬在狮子的下巴颏上,雄狮当场被踢晕过去,那匹斑马趁机逃之夭夭。十几分钟后,倒霉的雄狮才苏醒过来。可它下巴开裂,无法嚼咬吞咽食物,数日后活活饿死。
马戏剧场里,包括眉心红在内所有的马,都被白珊瑚的举动惊呆了,泥塑木雕般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屠清霞也惊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看见,她决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最震惊的当然是蓝宝贝了。它被蹬倒在地,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扭着脖颈咴咴嘶鸣,仿佛在责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躺在地上了呀?
似乎是在对付最讨厌的仇敌,白珊瑚尥蹶子把蓝宝贝蹬翻后,仍不肯罢休,鬃毛恣张,恶狠狠冲将过来,张嘴咬蓝宝贝的脖子。马虽然是草食动物,只有平整的臼齿,没有尖锐的犬牙,不能像食肉兽那样进行致命的噬咬,但马的门齿锋利,能轻易切割青草,动物被它啃咬一口的话,也会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蓝宝贝这才如梦惊醒,明白是白珊瑚踢倒了它,而且还要啃咬它的脖子。惊讶的咴叫声变成悲愤的嘶鸣,它一面竭力挣扎想重新站起来,一面扭动脖子躲避凶猛的啃咬。
屠清霞赶紧冲上去,抱住白珊瑚的脖子,强行把它拉开。
这时,马戏团几位驯兽师闻讯赶了过来,在好几个人的帮助下,蓝宝贝才颤颤巍巍勉强站了起来。左臀被蹭掉一片白毛,肿得像块发糕,布满乌紫的淤血,走路一瘸一拐,看样子伤得不轻。请兽医来检查,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伤了皮肉,没伤着骨头,但起码也要休养个把月才能参加训练和演出。
蓝宝贝被牵到兽医站包扎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去了,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屠清霞把候补马演员雪姬牵来剧场,代替蓝宝贝走后留下的空额。白马们各就各位,走台秩序井然。那天晚上的演出,也顺顺利利正常进行了。
白珊瑚大动干戈教训蓝宝贝,客观上帮了眉心红的大忙,等于在向每一匹白马表明,它是坚决支持眉心红登上头马宝座的,谁胆敢向眉心红发起挑衅,即使是它的亲儿子,它也是毫无保留站在眉心红这一边的。
眉心红威信大增,地位日趋稳固。一个半月后,蓝宝贝伤愈归队,争权的野心早就化为乌有,老老实实跟随在眉心红身后,看头马的脸色行事,变成一个守规矩懂礼貌听话驯服的臣民。只是有一点,蓝宝贝对待白珊瑚的态度变得很恶劣。白珊瑚在马厩东端,它就跑到马厩西端。训练和演出时排列队形,坚决不愿与白珊瑚挨着站在一起。白珊瑚站在队伍的第二位,它非要站在第四或第五的位置上去,不然就不肯参加训练和演出。母子关系冷漠而疏远。
站在蓝宝贝的立场,这种怨恨不是毫无理由的。白珊瑚破碎了它的头马梦,白珊瑚尥蹶子蹬断了温馨母子情,它不能原谅这样无情无义的妈妈。
屠清霞发现,每当蓝宝贝故意从白珊瑚身旁躲离得远些,白珊瑚身体就会像触电似的一阵痉挛,眼神也更加忧郁凄迷,能明显地看出它的内心非常痛苦。
有好几次,蓝宝贝在训练场排练节目,白珊瑚站在队列里痴痴地望着儿子,柔软的脖颈扭曲着,做出一连串摩挲皮毛的动作来,似乎在想象中把蓝宝贝爱抚了一遍。
有一天中午,屠清霞到马厩去喷洒灭蚊灵,看到这么一个情景:蓝宝贝站在马厩东端围墙边,头朝外尾朝内,一面晒太阳一面打盹。白珊瑚原本站在马厩西端的,犹犹豫豫往蓝宝贝靠拢。它脚步放得很轻,凝神屏息,就像做贼一样。到了蓝宝贝身后,它伸直马嘴,小心翼翼贴近蓝宝贝的身体,鼻翼耸动做嗅闻状。它马眼微闭,表情很陶醉,鼻翼翕动的频率越来越快,用贪婪嗅闻来形容绝不过分。
也许是深沉的呼吸吹痒了马毛,也许是不小心鼻尖触碰到皮肤,蓝宝贝突然从昏睡中惊醒,扭头一看,是白珊瑚贴在自己身边。它就像看到一个怪物正扑过来,竖鬃抖尾惊跳起来,打着愤怒的响鼻,逃窜到马厩的西端去了。
屠清霞看得清清楚楚,当蓝宝贝惊跳逃离后,白珊瑚两眼发直,浑身颤抖,口角泛出白沫,症状犹如癫痫患者发病,好一阵才算缓过劲来,偏着脖子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音特别悲凉,可用锥心泣血这四个字来形容。
显而易见,白珊瑚仍很爱蓝宝贝,浓浓的母爱没有丝毫稀释淡化。
让屠清霞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白珊瑚既然这么疼爱蓝宝贝,为何要在眉心红与蓝宝贝发生争权冲突时,站在眉心红一边,并如此凶狠地尥蹶子踢伤蓝宝贝?这在情理上是很难解释得通的啊。
白珊瑚逃亡了,不辞而别,不知去向。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一点预兆。晚上还在圆顶马戏剧场演出呢,白珊瑚认认真真表演节目,该它出场就出场,该它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没有丝毫反常表现,也没有任何想要逃跑的迹象。
演出完后,已是夜里十点半,天淅沥淅沥下着雨。屠清霞撑着伞,像往常一样,带着马队回马厩。路过中央花园时,她突然听见缓慢而有节奏的马蹄声中,响起嗒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似有一匹马离开队伍在奔跑。她急忙回头看,昏暗的灯光下,雾蒙蒙的雨丝中,果真有团晃动的白影,沿着花坛间的青石板甬道,向马戏团大门跑去。
当时队伍里共有六匹白马,她还搞不清是哪匹调皮马跑掉了。她第一个反应是,紧紧揪住眉心红的辔绳。一般来讲,只要头马不跑,其他马就不会跟着瞎起哄。随后,她放开喉咙大喊:“来人哪,马跑了!”
大门口有两位值勤保安,听到她的喊声,兵分两路,一位冲上来拦截,另一位去关小门洞的铁门。
这是一座新型大门,分大门洞与小门洞两个部分。大门洞通行机动车,小门洞通行非机动车与行人。大门洞安装的是一米五高的有轨不锈钢栅栏门,有机动车驶来时,值勤保安在传达室里揿动按钮,栅栏门就会自动关拢或打开;小门洞安装的是普通铁门,半夜十一点至凌晨六点上锁,其余时间均有专人看守。
在离大门还有三十来米远时,那位值勤保安拦住了逃跑的马。可不等他来抓辔绳,那马敏捷地转换方向,一闪身从他身旁穿插而过,然后直奔小门洞而来。
另一位值勤保安动作非常利索,在奔逃的马离小门洞还有五六米远时,及时将小门洞的铁门关拢了。
随后,两名值勤保安一前一后形成夹攻之势,向逃跑的马围捕过来。那马似乎早有准备,昂奋地嘶鸣一声,斜刺蹿向大门洞,紧跑几步,扬鬃抖尾身体竖直起来,凭借娴熟的马戏技巧,玩了个在舞台上经常玩的跨越障碍的动作,从一米五高的不锈钢栅栏门上方穿越而过,稳稳地落到门外,沿着马路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雨丝纷飞的浓浓夜色中。
这时候,屠清霞把马群引进马厩,这才弄清楚,逃亡的是白珊瑚。
马戏团的动物演员逃逸,算是一件大事。虽然逃跑的不是猛兽演员,不必担心会伤及无辜行人,但奥赛特竞技马价格昂贵,丢失一匹就是丢失一笔财富。再说,一匹马在大城市霓虹灯闪烁的街道狂奔乱跑,影响也很恶劣。尹团长和高导演连夜组织十支追捕小分队,出动所有车辆,卡车、客车、中巴、轿车、摩托车和自行车,拉网式地分头寻找。
冒雨找了整整一夜,城市每条街道每个角落几乎都找遍了,不见白珊瑚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好向交警求救,设卡堵截,封锁每一条出城道路,折腾了两天两夜,仍得不到白珊瑚的任何音信。
白珊瑚仿佛是匹隐身马,魔术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白珊瑚逃亡,却不怎么影响马队的正常训练和演出。它已经不是头马,而是马队的普通臣民,它的出走不会引起权力真空或政局动荡。大公马眉心红已如愿以偿登上头马宝座,蓝宝贝的野心也得到有效遏制,众马对新头马心悦诚服,它的出走不会造成内讧。它生的马女雪姬,已长大成才,当候补演员已有大半年,绝大部分节目的表演都已经能够胜任,完全可以顶替它在舞台上的角色。
只不过一匹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价值昂贵,丢掉了怪可惜的。
有一次,高导演与屠清霞一起分析白珊瑚出逃的原因和逃亡的去向。高导演皱紧眉头说:“马戏团免不了会发生动物演员出逃的事,可白珊瑚逃得实在蹊跷,给我的感觉,不是那种调皮捣蛋者心血来潮一时冲动趁机逃逸,而是有预谋有计划按步骤实施的叛逃。哦,你想想,它执意要把头马宝座让给眉心红,它不顾母子亲情踢伤蓝宝贝,当时我们都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假如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看,其实它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想逃跑。”
屠清霞频频点头说:“白珊瑚确实是匹很有心机的马,逃跑也很会挑时间,演出归来,夜深人静,老天又下着雨,这种时候,谁都会疏于防范的。它没流露出任何想要出逃的蛛丝马迹,突然一转身就逃掉了,让人猝不及防,逃得很有章法,肯定是处心积虑早就想逃跑了。”
高导演说:“假定它是有预谋要逃跑的,从逻辑上说,它也早就设计好要逃到哪里去。它想逃到哪儿去呢?它的祖籍在欧洲阿尔卑斯山,它插上翅膀变成一匹行空天马也飞不过去的。它出生在阳光大马戏团,这儿就是它的家,我不明白,还有什么地方比家更值得它留恋更值得它向往的呢?”
“我想起来了,”屠清霞说,“它没事的时候,总喜欢伫立在马厩西南角,眺望天边五彩云霞,有时一站就是两个小时……”
“它去了哀牢山黑虎冢!”高导演和屠清霞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半个月后,从四百多公里外的哀牢山黑虎冢传来消息,南山麓深山老林里,出没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马,总是在娄阿甲的墓四周转悠,有时会静静站立在墓碑前,神情肃穆,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几位樵夫和草医都看见过这匹白马,它奔跑如飞,非常机警,不等人靠近它,就像一朵白云似的飘进密林里去了。
毫无疑问,娄阿甲墓前出现的白马,就是“在逃犯”白珊瑚。
屠清霞请示高导演,要不要派辆车,再派几个人,带一支麻醉枪,去哀牢山黑虎冢把白珊瑚押回阳光大马戏团来。
动物演员属于马戏团的财产,不慎丢失,现有失物招领,把丢失的财产去领回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高导演脸皱得像枚苦瓜,沉思了半天,才叹息一声说:“这匹马,在舞台上活跃了十年,还给我们生下一儿一女,为阳光大马戏团立下了汗马功劳。它很懂事啊,怕自己出走会给马术队带来麻烦,事先把头马位置让了出来,又平息了蓝宝贝的争权风波。一切安排妥当,它才伺机逃亡。有的人会讲人话,行为却像畜生;它虽不会说人话,却很难把它当畜生看。它已经牙口十四岁了,最多还有五六年,演员生涯就到头了。强行把它弄回来,拴得住它的身体,恐怕也拴不住它的心了。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强扭的瓜不甜。它与娄阿甲感情太深了,它愿意生死相随,那就……那就……我个人的意见,那就遂了它的心愿吧。”
屠清霞噙着泪,拼命点头。两年过去了,白珊瑚仍出没在哀牢山南麓的老林子里。据当地老乡说,这匹白马除了喜欢在娄阿甲墓地四周活动外,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踩蛇。只要看见有蛇在墓地附近游走,不管是红蛇绿蛇黑蛇白蛇花蛇大蛇小蛇毒蛇或无毒蛇,它立刻就会鬃毛恣张,发出亢奋的嘶鸣,毫无畏惧地冲过去,敏捷地蹦跳踩踏,用凌厉的马蹄将蛇踩死。哀牢山温暖潮湿,属于多蛇地区,村民去到娄阿甲墓地,经常可以看到被马蹄踩得稀烂的死蛇。
当地老乡不知道这匹白马叫什么名字,他们管它叫守灵马,也有人叫它踩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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