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野化猎豹(1)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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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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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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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598字

一打开心灵樊篱


猎豹虽属猫科动物,却在形态特征和猎食行为等许多方面和正宗的猫科动物有着显著差异。它身材瘦高,四肢细长,膝盖不具髌骨,亦无爪鞘,不会上树,和犬科动物的特点蛮相近的,因此有些动物分类学家称它为猫科动物的异种,或者说是犬科动物的亲戚。


如果要评陆上动物最佳猎手,非猎豹莫属。它有极强的爆发力,是动物界无可争议的短跑冠军,追撵猎物时速最高可达每小时一百公里左右,世界上任何一种草食动物一旦被它盯上都无法侥幸逃生。它猎食时既能采用猫科动物埋伏奇袭的战术,凝神屏息躲在暗处等待猎物走近,出其不意地猛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猎物击倒,咬住猎物的喉咙使猎物窒息而亡;也能发挥犬科动物的长处,发现猎物后紧追不舍,长途奔袭,与猎物展开用生命作赌注的赛跑,一直到猎物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任其宰割为止。


猎豹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特点,以五六只为一小群共同生活,群体中雄豹的数量多于雌豹的数量,比例约3∶1,这种一雌多雄的婚姻形态,在哺乳类动物中是绝无仅有的。


据野外调查,猎豹主产于非洲,亚洲的印度和巴勒斯坦也有它的踪迹,遗憾的是,随着亚洲人口爆炸,在最近三十年里,猎豹在亚洲的数量急剧减少,已濒临灭绝。


云南西双版纳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与印度相似,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以保护野生动物保持生态平衡为目的,拨了一笔经费给昆明圆通山动物园,要求成立猎豹野化中心,将经过野化后合格的猎豹放归西双版纳原始森林。


所谓野化中心,就是找个合适的地方,模拟野生环境,让原本生活在动物园笼舍里的猎豹逐步适应野外生活。可以这么说,野化中心相当于由动物园的居民变成野生动物的学校、中继站和培训基地。


一般人都认为,关押在动物园的虎豹豺狼,只要打开笼子的铁门放它们出来,立刻就是威震山林称王称霸的食肉猛兽。其实不然,动物园的猛兽大部分都是在笼舍里出生笼舍里长大的,徒具猛兽的外形而已,即便是从野外抓获的猛兽,在动物园里待长了,也会异化变质,行为和心理上都与真正的野生猛兽相去甚远。


武汉动物园曾做过一个实验,将两只从小就生活在动物园里的金钱豹未经任何野化处理就放归神农架自然保护区,只是在豹脖子上系了个无线电发射器,以便跟踪观察。结果三天后,一只金钱豹在陡峭的山坡捕捉羚羊时,羊肉没吃到,比惹了一身羊膻味更糟糕,竟然被羚羊用犄角从石崖上抵落下去,摔进深渊,呜呼哀哉;另一只金钱豹勉强活了半个多月,也因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去吞吃动物腐尸,得了恶性痢疾,拉肚子拉得虚脱而亡。


因而,设立野化中心,是十分必要的明智之举。


圆通山动物园背后有一块荒地,野草丛生,乱石密布,一条小溪流横穿中央,颇有点南亚风光,四周垒起三米多高的水泥墙,便成了猎豹野化中心。很快,首批选定了五雄二雌共七只猎豹进行野化培训。


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猎豹野化很简单,不用费太大的工夫就能完成。本来嘛,它们就是野兽,野化,从字面理解,就是恢复它们的本性,这有何难呢?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天清晨,工作人员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七只猎豹装进串笼用的小铁笼里,用平板三轮车拉到公园背后,从一扇花格铁门放进野化中心。这块被圈为野化中心的荒地,面积约一平方公里,若用野生猎豹的标准来衡量,空间小得可怜,据野外调查资料显示,平均一只猎豹要有十平方公里的领地,才能使生存有可靠保障,野化中心的生存空间只是它们应有生存空间的七十分之一。但比起原来它们生活的那间两百来平方米的笼舍,野化中心的天地要宽广得多,更何况这里没有铁丝网封锁,是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在我的想象中,它们一跨进野化中心的门,立刻就会眼睛发亮,闪烁欣喜的光芒,在草地上活蹦乱跳,尽情享受宽广的空间和自由的空气。然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七只猎豹没有一只表现出龙归大海虎归山林的兴奋来,恰恰相反,一个个都惊恐不安,动也不敢动,彼此挤在一起,目光充满疑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陌生环境如此恐惧和戒备,完全不符合猎豹的性格。野生猎豹因为丛林里极少有能伤害它的天敌,性格勇猛而敢于冒险,尤其是数只猎豹合成一群后,胆量更是倍增,在一个地方狩猎一段时间后,便会扩展领地,迁移到新的地方去找寻更多的猎物。在猎食过程中,猎物不管逃向何方,猎豹都紧追不舍,绝不会因为猎物逃进了陌生的地界而放弃追逐。对猛兽而言,陌生环境至多只会使其产生轻度不安,很快这种不安便会被强烈的好奇心和探险冲动所替代。只有孱弱的草食动物置身于陌生环境时,会害怕得浑身战抖,无所适从。陌生,换个角度看,就是新鲜,就是刺激,意味着新的命运、新的奋斗、新的创造、新的发展和新的开拓。


我们隔着花格铁门,大声朝猎豹们吆喝,指望能把它们从门口轰走,撵进宽广的草地和乱石滩。又不是胆小的羊群,老在原地傻站着干吗呀?


在我们连续不断的轰赶下,一只脸上布满繁星似的斑点外号叫麻雄的猎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三十来步,便停了下来。一只尾巴上的黑色环斑特别浓艳名叫断魂尾的雌猎豹一抡尾巴小跑起来,但刚刚跑到与麻雄平行的位置,就好像前面有堵墙挡着似的,刷的一下来了个紧急刹车。其他猎豹也犯同样的毛病,都是走到与麻雄平行的位置就撞墙似的抽身回转来。我从铁门外望过去,猎豹们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地方,是一块平坦的草坪的中央,没有任何障碍,没有任何阻隔,也没有任何界线,是没有任何理由驻足不前的啊!


“它们在笼子里待惯了,平时就只能跑这么远。”负责喂养这群猎豹的钟师傅在我旁边低声嘟囔了一句。


不愧是整天与动物打交道的行家里手,钟师傅说出了问题的症结。我目测了一下,猎豹们停滞不前的地方,距离这扇铁门,约三十来米,而原先它们住的那间笼舍,长三十米宽七米。这七只猎豹都是在那间长方形的笼舍里出生并长大的,它们在笼舍里最大的活动空间,就是从笼舍的东端跑到笼舍的西端,距离是三十米,超越了这个极限,就会一头撞在铁丝网上。我猜想,它们中或许曾经有过一两只不愿受约束的猎豹,渴望冲破樊篱到广阔天地自由驰骋,但每次都被坚硬的铁丝网撞得头破血流,还要受到饲养员粗声粗气的叱骂。无数次失败后,它们自然而然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铁丝网是牢不可破的,一切想要跑到铁丝网外面去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久而久之,它们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向前跑出三十米,就会撞墙似的立即停下来。


对长期处于囚禁状态下的灵魂来说,有形的铁丝网拆除了,无形的铁丝网依然矗立着。


太阳出来了,照亮了山,照亮了水,照亮了草地和乱石滩。七只猎豹斑斓的毛色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华丽无比。春风荡漾,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对斑鸠从草丛中掠翅高飞,一条花斑蛇吱溜吱溜游向清泠泠的小溪流。面对大自然的风采和大自然的魅力,七只猎豹不仅不会欣赏,反而像危险正在逼近似的惶惶然地东躲西藏。它们讨厌灿烂的阳光,不喜欢自己的身体被太阳照得亮堂堂,互相倾轧着,都想躲到别的猎豹的背后去。那情景,活像是一群生活在黑暗的地底下的老鼠突然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


乱了一阵之后,名叫麻雄的猎豹搜寻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突然举步朝花格铁门左侧走去。那儿的水泥围墙和一块磐石之间形成一条狭窄的夹弄,是个隐蔽的死角,阳光照不到,阴暗而逼仄。七只猎豹鱼贯钻进那条夹弄,挤得要命,把那条夹弄塞得满满的。奇怪的是,它们好像很满意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好去处,紧张的情绪平静下来,心安理得地龟缩在一起,还伸出舌头互相之间整饰起皮毛来。


它们习惯了在狭小的空间生存,长期生活在铁笼子里养成了一种闭锁心态,总觉得只有四周用围墙封闭起来的拥挤的生存空间才是安全的。地盘一扩大,世界一开放,危险就会乘隙而入,危机就会产生,安全感就没了。这是不正常的心智所造成的一种病态的安全感。


世界大得很,大世界才是生命活动的大舞台。当我们从封闭的角隅走进开放的世界,是有可能会遇到暗礁和险滩,会见到陷阱和火坑,世界之大,总有肮脏和龌龊,总有危机和种种不尽人意的地方。然而,开放的世界里更多的是明媚的阳光,是充满活力的竞争,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舒展与自由。


宽广的胸怀才能享用宽阔的空间,被囚禁的猥琐的心灵一旦置身于一个开放的世界,是很难一下子就适应的。曾多次看到类似这样的报道:一个坐了几十年牢的囚犯刑满释放,跨出监狱大门后,面对自由的花花绿绿的世界茫然不知所措,已完全不能适应正常人的生活,恐惧疑虑,陌生隔阂,在巨大的压力下,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不得已,他又要求重新回到监狱中去。


若能让这七只猎豹举手表决自由选择的话,我相信,此时此刻,它们一定会举双手赞成回到狭窄的笼舍里去的。


看来,首先是要消除它们心中那道无形的铁丝网,摆脱精神束缚,造就一种开放的心态,才能适应在无拘无束的广阔的世界里生存。


办法当然是有的,那就是驯化动物通常所采用的食物引诱法。所不同的是,过去用食物引诱法往往是要让动物泯灭野性,磨掉性格中的棱角,变不听话的野兽为百依百顺的家畜;而今用食物引诱法却是要帮助这七只猎豹打开心的锁链,板正扭曲的心灵,重塑异化的品性,造就一代正常、健康、无所畏惧、充满活力的真猎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在锻造崭新的灵魂。


我们一整天都不给它们喂食,饥饿是生命最好的老师。翌日晨,我们提着新鲜的肉块来到野化中心。猎豹的嗅觉十分灵敏,远远就闻到了肉块上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从围墙和磐石之间那条狭窄的夹弄里拥出来,扑到花格铁门上,朝我们嗷嗷叫着。钟师傅挑了一块大小正合适的牛排,先隔着花格铁门在猎豹们贪婪的嘴吻前逗引了一会儿,然后扬起手臂像掷铁饼似的把一块牛排抛掷出去,牛排在空中打着旋,越过花格铁门,在七双豹眼的注视下,足足飞出六七十米远,砰的一声掉在野化中心里那片乱石滩上。


血淋淋的鲜红的牛排在白垩色的岩石上显得十分醒目,又正处在上风口,随风送来一股甜甜的血腥味。七只猎豹馋涎欲滴,快速朝牛排跑去,但刚跑出三十米,便不约而同地都停了下来。


毫无疑问,是无形的铁丝网拦住了它们的去路。


钟师傅接二连三地朝乱石滩抛掷肉块,以增加诱惑的力度。那只名叫麻雄的猎豹大概是实在饿极了,站在三十米那道无形的铁丝网前,哀哀地吼了一声,眼一闭,心一横,大有慷慨赴难的架势,一头朝前撞去。它没有任何阻碍地蹿出十多米远。它似乎不相信自己有这等能耐,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回首张望。确确实实,它已跨越了心理障碍,把人为的羁绊抛在了脑后。它惊喜地狂吼一声,纵身一跃,跳到乱石滩,大口嚼咬新鲜的牛排。


表率的力量是无穷的,其他六只猎豹跟随在麻雄后面,也都跃上乱石滩,享受美味佳肴。


我们又沿着野化中心的围墙走了一圈,在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抛掷了一些肉块,让这些猎豹在觅食的过程中,开阔眼界,熟悉新的生存环境,培养起勇于探索善于开拓的进取心。


心的囚笼一旦打开,生命就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解放。


很快,这七只猎豹就适应了在宽广的自然环境里生活,它们不屑再钻进围墙与磐石之间那条狭窄的夹弄,也不再对风声雨声和草叶摩擦的沙沙声感到害怕。它们在宽阔的草地和乱石滩纵横驰骋,沿着溪流尽情跳跃,溅起一片片晶莹的水花,玩累了,就闭起眼睛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享受大自然的温馨与美妙。


我们理应生活在一个开放的充满朝气与活力的世界。


二强迫自食其力


七只猎豹逐步适应了野化中心的自然环境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进行喂食方面的改革。


过去,这七只猎豹的食物,统一由动物厨房提供。出于道德上的考虑,从没给它们提供过活的食物,不管是鸡鸭还是牛羊,都是屠宰好了以后切成肉块投进笼舍的。换句话说,它们连鸡鸭牛羊是什么模样都还不认识。真正是四体不勤,六畜不分。


在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里,再也不会有人给它们提供肉块了。如果不更新它们的觅食观念,不改变它们的猎食习惯,它们进到原始森林后连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要把动物园的居民改造成野生动物,最重要的一关就是要变投食喂养为自食其力。


想要让七只猎豹将来放归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后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必须让它们学会自己寻觅、捕捉和撕碎那些可怜的草食动物。


在许多人错误的想象中,虎豹豺狼这些猛兽,天生就是屠夫和刽子手,凶残狠毒,嗜血成性。这绝对是一种偏见。肉食动物捕猎草食动物,是必不可少的生存方式,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肉食动物喜欢进行杀戮。野外观察记录证明,不管哪种肉食动物,在已获得足够多的食物后,即便走在路上迎面碰见自己最爱吃的草食动物,也没有兴趣去追逐噬咬。某动物研究所曾做过这样一个实验:将切成块的猪肉、几只死老鼠和一只活鸡一起放进关押着一匹野狼的铁笼子里。第一天,狼把猪肉吃掉了;第二天,狼把几只死老鼠吞进肚去;直到第三天,狼才咬断了鸡脖子开始吃鸡。这起码可以证明,肉食动物并不特别热衷于屠杀。


调查资料显示,野生猎豹主要捕食对象是野兔、野雉、鸵鸟、羚羊和野猪。


我们编了个课程,由易到难,培养它们的狩猎本领。也就是说,先将比较容易对付的四只野兔和三只红角腹雉投放进野化中心。当然,为了避免红角腹雉展翅逃出围墙,我们剪掉了一些翅膀上的硬羽,它们只能奔跑而不能飞翔。


像我们预料的那样,野兔和红角腹雉被放进野化中心后,看到这么多可怕的猎豹站在它们面前,吓得魂飞魄散,满世界乱蹿,而猎豹们却瞪着好奇的眼睛,注视着野兔和红角腹雉,没有哪只猎豹表现出猎食的冲动和兴奋,起身去追逐。


有一只红角腹雉扑扇着残缺的翅膀,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一头扎进那只名叫断魂尾的雌猎豹怀里,但断魂尾根本没意识到这是送货上门的猎物,惊讶地后退了半步,举起前爪将已到了嘴边的红角腹雉推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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