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绿祖母涅槃(3)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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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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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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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24字

“咕噜咕噜”,绿祖母灌了好几口水,狗嘴冒出一串气泡。


“咕噜咕噜”,黑熊也灌了好几口水,熊嘴冒出一串气泡。


黑熊憋得难受,用前爪抓住绿祖母的腰,推搡拉扯,想把绿祖母从自己身上剥离出去。绿祖母就像一条大蚂蟥,紧紧叮在黑熊脖颈上,怎么也拉扯不脱。“咕噜咕噜”,黑熊虽然水性不错,却并非潜泳高手,闷在水里的时间一长,鼻孔又灌进水去。黑熊发怒了,张开匕首似的五根指爪,插进绿祖母的肩胛,顺着脊梁抓下去,一直抓到尾尻骨。就像在施行某种外科手术,绿祖母脊背皮开肉绽,碧绿的河水里,出现丝丝缕缕殷红的血,就像一群红蝌蚪在游动。


母野狗们站在冰窟窿上,看得清清楚楚,绿祖母身体剧烈抖动,可以想象,它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所有母野狗的心都悬吊起来,要是此刻绿祖母因忍受不了割皮剜肉的疼痛而松开嘴,那么,黑熊立刻就能抬起头来呼吸,并很快爬上岸来。黑熊并未受什么伤,黑熊身体裹着厚厚一层脂肪,这是高效保温装置,在冰水里泡了这么点时间,也不会冻僵冻伤什么的,无非是受了场虚惊,最多着了点凉,抖一抖身上的水,打两个喷嚏,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绿祖母将前功尽弃,更可悲的是,绿祖母身体已受了重伤,又在冰水里浸泡,就算能爬上岸来,恐怕也活不了了。


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羊膻味;熊肉没吃着,反搭上自己性命。


母野狗们的担心是多余的,绿祖母一排犬牙深深嵌进黑熊耳郭,比钉子钉得还牢。


红桃心领头,朝冰窟窿发出汹汹嗥叫。全体母野狗也都声嘶力竭地朝冰窟窿吠叫。它们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声援绿祖母。谁也不敢跳下河去帮绿祖母,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在水里憋得受不了了的黑熊,垂死挣扎之际,拼命想捞救命稻草,熊爪抓住什么东西就再也不肯放松了。谁跳下冰窟窿里去,谁就是牺牲品,谁就是殉葬品。


黑熊更凶猛地撕抓绿祖母。黑熊吐掉了含在嘴里的鱼头,咬住绿祖母的前腿。绿祖母遍体鳞伤,身体仿佛要被熊爪撕碎了,那条前腿也被熊牙咬开,露出白色的腿骨。鲜血汹涌漫流出来,河水都被染红了。但是,绿祖母仍咬着熊耳搂着熊脖,始终没有松开。


黑熊的眼珠子在泛白,嘴角“咕嘟咕嘟”不断冒着气泡,气泡呈红色,裹着一层血丝。熊嘴噬咬的力度越来越弱,熊爪撕抓也变得越来越柔。


终于,黑熊停止了挣扎,冰窟窿涌浪平息,古戛纳河恢复了宁静。


绿祖母与黑熊仍紧紧拥抱着,也许是双方肚子里都灌满了水的缘故,也许是黑熊脂肪层厚浮力强的关系,黑熊的脊背露出水面。


全体母野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黑熊连同绿祖母拖到冰面上来。


绿祖母也已经淹死了,背部和胸部被熊爪撕得稀巴烂,创口还在汩汩冒着血水。


母野狗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咬开厚韧的熊皮,用新鲜的熊肉塞饱自己的肚皮。它们都已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它们都已累得筋疲力尽,已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去想别的,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吃东西。所有的母野狗都是第一次吃熊肉,熊肉有点粗,味道远不如斑羚和马鹿。但饥不择食,肚子饿了,吃什么东西都香。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对任何生命都适用。


很快,一条熊腿和半只熊屁股就被啃吃干净,母野狗们个个吃得肚儿溜圆,满嘴流油。食物就是生命的燃料,有了食物,生命之火熊熊燃烧。


吃饱了肚皮,有物质做基础,情感世界便变得活跃。


母野狗们围在绿祖母尸体旁,垂首耷尾,目光哀戚,用嘴吻轻轻触碰绿祖母的身体,进行狗式吊唁。


并非人类才有葬礼,许多高等生命,尤其是哺乳类动物,当种群内发生死亡,都会发生各式各样的葬礼现象。例如穴兔,如果生前不是被天敌吃掉,而是老死窝巢,其亲属便会将洞口用土封死,实行简易土葬。例如蓝鲸,一旦魂归西天,其家庭成员和生前友好,便会以优雅哀伤的姿态,在死者四周巡游,时间长达三天三夜,可称得上是诚挚的守灵。例如岩羊,当老羊涅槃,族群全体成员便会用犄角挑来枝叶草团,覆盖在老羊身上,虽然是草草掩埋,也不失为一种悼念仪式。


母野狗们心里都很清楚,绿祖母并非精神错乱才从正面向黑熊进攻。绿祖母虽然年老体弱,但神志十分清醒。绿祖母这一生与形形色色的飞禽走兽打过交道,知道从正面向黑熊进攻将意味着什么。绿祖母是抱定必死的决心,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从正面扑到黑熊身上去的。绿祖母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晓得白虎岙野犬群面临的险恶处境,全体母野狗连同大本营的两窝幼犬,都已经两天没吃到任何东西了,而天气突变,可怕的暴风雪又即将来临,族群面临生死存亡的严峻关头,假如不能立刻得到急需的食物,白虎岙野犬群将遭到灭顶之灾。为了族群的生存,为了子孙的安危,绿祖母义无反顾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用一条衰老的生命,换取整个族群的存活,这是一笔很合算的交易。


不仅是人类,在以血缘为纽带的动物群内,也有无私的奉献精神和崇高的利它主义行为。牺牲我一个,幸福全族群,对享受了生存恩惠的母野狗们来说,绿祖母死得重于泰山。


绿祖母的牙齿还咬着黑熊的耳朵,红桃心用爪子拨拉绿祖母的嘴吻:松松嘴吧,黑熊已经变成白虎岙野犬群的食物,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你的愿望已经达到,松松嘴吧。然而,绿祖母牙关咬得铁紧,即使用爪子使劲撬,怕也难以撬得开。


还有一个细节也让红桃心觉得诧异,绿祖母被拖到冰面上来后,由于气温很低,皮毛上的水已开始结冰,身体裹着一层亮晶晶的冰壳。可绿祖母那双眼睛,却睁得溜圆,流光溢彩,充满生气。野狗不是蛇,蛇没有眼皮,所以蛇死后,眼睛不会闭上。野狗是有眼皮的,睡觉也罢,死亡也罢,通常眼睛都是闭上的。死后眼睛还睁得那么大,在野犬社会十分罕见。野狗虽然没有为死者合拢眼皮的规矩,但红桃心出于对绿祖母的尊重,还是伸出爪掌,轻捋绿祖母的上眼皮,希望死者面容能保持安详的神态。奇怪的是,那眼皮弹性十足,捋下来,又反弹上去,试了好几次,眼睛就是不肯闭上。也许是夕阳映照的关系,也许是雪光反衬的原因,红桃心总觉得,绿祖母那双眼睛,透射出深邃的视线,总像是在盯着它看。它走到东,那目光就移到东;它绕到西,那目光又飘到西。那幽幽怨怨的目光,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像是在祈求着什么。


人会死不瞑目,具备情感功能的野狗,当然也会死不瞑目。


绿祖母想向它诉说什么呢?红桃心是绿祖母一手带大的,它晓得,绿祖母最大的心病,就是它与妹妹白桃花各自为争夺自己亲生幼犬的生存权而产生隔阂与矛盾;绿祖母最大的担忧,就是族群的内讧与分裂;绿祖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它们姐妹俩言归于好重新变得情同手足;绿祖母最大的期望,就是族群的团结与和睦。它想起来了,十天以前,白虎岙野犬群捕获一只小山羊,为了揭穿白桃花的分裂阴谋,为了阻止独眼姨妈和灰肚皮前去那条蚯蚓状岩缝给白桃花所生的幼犬反哺喂食,姐妹反目,母野狗们形成两个阵营大打出手,当时绿祖母发疯般地朝一棵松树扑蹿,用头撞树,撞得满脸是血,终止了那场流血冲突。刚才,当黑熊把整条黑鲩都吞进肚去,在暴风雪与饥饿的威逼下,母野狗们又丧失了理智,互相埋怨互相仇恨,眼瞅着又要发生残酷的窝里斗。就在这个时候,绿祖母不顾一切从正面向黑熊扑了过去。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红桃心意识到,绿祖母之所以与黑熊同归于尽,还不仅仅是为了给族群提供救命的食物。绿祖母更深层的用意,是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来唤醒已经霉变的姐妹亲情;是希望能用自己壮烈的死,避免白虎岙野犬群分崩离析。


所以绿祖母死了也不肯闭上眼睛。不不,绿祖母虽然身体已冷却,但心并未死,还在期待着能亲眼看到它们姐妹俩化干戈为玉帛,恢复从前那种相亲相依的关系。


它突然间有了一种深深的内疚,与绿祖母相比,它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为了族群的生存,绿祖母甘愿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而它呢,却为了一点点可怜的食物,与自己的亲妹妹斤斤计较,看到白桃花所生的两只幼犬饿死,竟躲在暗中窃喜,甚至希望白桃花所生的那窝幼犬通通死掉。它的心理如此阴暗,简直就是蛇蝎心肠。绿祖母高尚的行为就像一面镜子,它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丑陋。


它不能让绿祖母带着遗恨与失望离开这个世界,红桃心想,它必须做点什么,让绿祖母能实现最后的心愿。它看看妹妹白桃花,哦,白桃花也在用舌尖轻捋绿祖母的眼皮,白桃花的努力当然也是徒劳的,那眼皮柔韧而有弹性,捋下去又反弹起来。白桃花伫立在绿祖母遗体面前,尾巴上下挥动,“噗噗”敲打着冰面,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哀嚎。红桃心当然晓得白桃花这套形体动作所表达的意思,那是狗式捶胸顿足,无限悲恸。白桃花是条聪明的母野狗,也一定从绿祖母死不瞑目中,揣摩出绿祖母要与黑熊同归于尽的深层用意。


红桃心朝前跨出一大步,来到白桃花面前,尾巴轻柔地摇,嘴吻温婉地嚅,目光热切地盼,递送明确的信息:假如对方不嫌弃的话,它愿意重续姐妹间的情谊。


心有灵犀一点通,白桃花毫不迟疑地迎了上来,额头高昂嘴吻平举,露出柔软的颈窝,奉送到红桃心的嘴巴前。在野犬社会,一条母野狗把身体中最脆弱、最致命的颈窝展示在另一条母野犬面前,是表达一种高度信赖。红桃心当然投桃报李,也额头高昂嘴吻平举,露出自己柔软的颈窝。两条脖颈摩挲缠绵,彼此身体依偎相拥,对母野犬来说,此举象征着彼此没有芥蒂,亲密无间。


绿祖母深情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姐妹俩。


“呜呜”,我们是相亲相爱的姐妹,饥饿寒冷,休想把我们拆散!


“呦呦”,我们是同命相连的姐妹,生死祸福,我们永远在一起!


红桃心看到,妹妹白桃花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鼻吻周围一片潮湿,尾巴摇得热烈而虔诚,身体在微微颤抖,因激动呼吸都变得有点急促了。


看得出来,妹妹白桃花动了真情。它也很激动,心里的冰块已经被爱融化,身体里像移植进一轮太阳,感觉到了暖融融的春意。


绿祖母用它衰老的生命,不仅仅解除了笼罩在白虎岙野犬群头上的生存危机,同时也净化了姐妹俩的心灵。


本来嘛,同胞亲姐妹,就不该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只要能互相体谅一点,只要能多为对方想一想,就没有化解不开的疙瘩,就没有消除不掉的矛盾。


它们不是为了告慰绿祖母而在演戏。它们是在真诚地修补裂缝,是在真诚地彼此表达忏悔与内疚。争斗的历史已经结束,绿祖母用生命为族群内的和平铺平了道路,从此以后,它们姐妹俩要尽弃前嫌,互相谦让,和好如初!


天空聚集越来越浓的乌云,但夕阳还是顽强地从乌云的缝隙钻了出来。半只夕阳已沉沦到雪峰背后,半只夕阳还粘贴在雪峰顶端。几根橘红色的光柱从云层直插大地,给铺满白冰的古戛纳河涂抹一层凄艳的光斑。


所有在场的母野狗,齐声仰天吠叫,用野狗的特殊方式,为它们姐妹俩喝彩。


团结是金,和为贵,大团圆总是让人也让狗欢欣鼓舞的。


说也奇怪,绿祖母刚才还睁得溜圆的眼睛,那眼皮竟然自动合上了。那狗脸上,仿佛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死也瞑目了,显得安详而又端庄。


更让母野狗们惊讶的是,绿祖母刚才还紧紧咬住黑熊耳朵,那狗嘴怎么撬也撬不开,可随着狗眼闭上,那狗牙也就松开,将衔在狗嘴里的黑熊耳朵吐了出来。


天很快就要黑了,母野狗们抓紧时间,将黑熊大卸八块,藏匿在隐秘的旮旯角落。一头熊,重达两三百斤,节省点的话,够白虎岙野犬群维持十来天。


回到大本营,天已黑透。气象果然变得恶劣,狂风大作,大雪曼舞,气温骤降。但白虎岙野犬群却睡得安安稳稳。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再猛烈的暴风雪,也只当是老天爷在演奏催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