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21
|本章字节:8380字
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的惨案,那是黑天鹅在南方过完冬后飞回尕玛尔草原产卵的季节。那天上午,白虎岙野犬群前往沼泽地寻觅天鹅蛋吃,路过一棵云杉树时,头顶突然“唧”的一声鸣叫,掉下一只蛇雕来,浑身长着淡褐色绒羽,两只翅膀仅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薄薄的翼羽,嘴喙嫩黄,双爪鲜红,还没长出坚硬的爪皮和犀利的指甲。显然,这是一只翅膀还没长硬的小蛇雕,在树顶的窝巢玩耍,一不留神掉了下来。小蛇雕刚好掉在一只名叫麻花脸的母野狗面前。麻花脸肚子正有点饿,天上掉下坨肉疙瘩,当然不会讲客气,蹿上去一口咬住小蛇雕的脖子,它怕别的母野狗来抢,叼着小蛇雕就跑。没跑出多远,突然从天上俯冲下一只成年蛇雕,伸出雕爪来抓麻花脸。麻花脸当然不肯束手就擒,放下半死不活的小蛇雕,与成年蛇雕展开搏杀。麻花脸咬住成年蛇雕一只爪子,成年蛇雕的另一只爪子却抓住了麻花脸的背。其他母野狗围拢来帮忙,只见那只成年蛇雕颈毛蓬松,“咯儿——”长啸一声,两只巨大的翅膀猛烈拍扇,麻花脸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母野狗们望天兴叹,眼睁睁看着麻花脸被抓到天上去。谁也没有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的本领,只有仰天狂嚎,给予麻花脸道义上的声援。
当时它红桃心是只还未成年的半大幼犬,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抬头看,把狗雕搏斗的整个过程都看得清清楚楚。麻花脸狠命咬那只雕爪,而蛇雕尖利的嘴喙无情地啄狗眼珠子。空中洒下血粒,有狗血也有雕血,就像在下血雨。雕翅鼓荡雄风,以最快的频率摇扇拍打,吹起一阵阵腥味很浓的风。真正的腥风血雨。蛇雕渐渐升高,突然松开攫抓住狗背的那只爪子,想把麻花脸从高空摔下来砸死。这是蛇雕的一贯伎俩,抓住反抗力强的大蛇,怕逮蛇不成反被蛇咬一口,就会抓住蛇扶摇直上飞到高空,然后松开雕爪将蛇摔下来,如此反复数次,直到把活蹦乱跳的蛇摔得像根烂草绳,这才轻轻松松将猎物叼回家。蛇雕这一“高空摔物”的战术此刻却并不灵验,麻花脸死死咬住雕爪不放,并利用另一只雕爪从它背脊松开之际,在空中玩杂耍似的玩了个引体向上,四只狗爪搂住蛇雕的身体,狗嘴在雕翅上胡咬乱啃。狗和雕扭成一团,流星似的从高空坠落下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草地上。母野狗们赶过去看,蛇雕翅膀折断,已奄奄一息,麻花脸七窍流血,两只狗眼被雕喙啄成血洞,早就魂归西天。为了贪吃一只小蛇雕,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实在是得不偿失,令狗惋惜。
红桃心心里很清楚,眼前这只蛇雕,倘若也一意孤行朝它俯冲下来的话,历史的悲剧将在白虎岙野犬群重演。野犬与蛇雕属于势均力敌的对手,它的犬牙再锋利爪子再尖锐,也不可能在自己毫无损伤的情况下将蛇雕置于死地。它在地面,蛇雕在空中,主动权由蛇雕掌控,它只能被动应战。要是它真的与蛇雕展开搏杀,最好的结局大概就是像麻花脸那样与蛇雕同归于尽,弄得不好的话,它会被蛇雕抓回雕巢去,撕成碎块喂养嗷嗷待哺的幼雕。
不能不令它胆寒心惊。
该死的蛇雕仍照准它头顶俯冲下来,雕眼闪动着凶光,一只爪子从淡褐色腹羽下伸出来,尖利的指爪在阳光下泛动金属光泽,指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给雕爪捏一把的话,狗骨头很有可能会被捏碎。
红桃心虽然还在气势汹汹嗥叫、跃跃欲扑蹿跳,但其实色厉内荏,害怕得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白桃花和其他母野狗虽然在竭尽全力往这儿赶,但还有一段路程,不可能在雕爪落到它脊背前赶到这儿救驾。它孤掌难鸣,它势单力薄,它胜算的概率太小。一瞬间,它虚火了,它动摇了,它气馁了。芦花尾并非它的亲生骨肉,它有必要冒自己变成雕食的危险出手援救吗?生命都是自私的,自己活下去才是最最重要的。它有六只亲生幼犬还未长大,还脆弱稚嫩,还无法独立谋生,还需要它抚养。假如它惨死在雕爪雕喙下,或者与蛇雕同归于尽,失去了它的庇护与养育,它的六只亲生幼犬恐怕很难活下去了。或因饥饿夭折,或被寒流夺去生命,或遭猛兽凶禽袭击,用不了多久,就会相继追随它奔赴黄泉路的。它的生命是与它亲生的六只幼犬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它活它们也活,它死它们也死。它理应百倍爱惜自己的生命才对。现在撤退还来得及,它知道,蛇雕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它,而是罩在它身体底下的芦花尾,只要它纵身一跃,闪到旁边去,蛇雕就会明智地改变攻击对象,去攫抓芦花尾。它的两条后腿暗暗用力,已准备要这么做了。就在这时,山风传来白桃花焦急的吠叫声,它扭头瞥了一眼,白桃花正飞奔而来,但距离此地还有约七八十米。它看见,白桃花脸色异常严峻,紧张得背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好像已知晓它想跳闪开去让芦花尾暴露在雕爪下,央求的目光死死盯着它,“汪汪汪”发出一连串恳切的吠叫,用意很明显,是在乞求它千万别挪动千万别躲避千万别跳闪,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把芦花尾送给可恶的蛇雕!
一刹那,红桃心犹豫了。它已经罩在芦花尾身上了,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妹妹白桃花乞求的目光下,它再从芦花尾身上跳闪出去,无疑是一种出卖,是一种背叛,是一种谋害。它与白桃花姐妹情谊刚刚开始恢复,芦花尾是白桃花的心肝宝贝,白桃花亲眼目睹它把芦花尾推给死神,这么一来,毫无疑问,姐妹间刚刚修补好的感情链又要断裂了,白桃花心里会结起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疙瘩,绝对不会原谅它,肯定要恨它一辈子。它爱惜自己的生命,可它也珍惜姐妹情谊。更大的顾虑是,一旦它跳闪开去,让蛇雕把芦花尾抓了去,白虎岙野犬群脆弱的团结局面恐怕就此画上句号,绿祖母的遗愿就要化为泡影,族群又要分裂成互不相容的两个小集团。可是,它难道真的要把自己和六只亲生幼犬都送上不归路?
就在它矛盾彷徨左右为难时,蛇雕已俯冲到它头顶,巨大的雕翼扇出一团团令狗窒息的腥臭,那只杀气腾腾的雕爪,正迅速朝它身上抓过来。它已失去了躲闪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即使它想扭头撤退,也已经来不及了,雕爪会顺着惯性在极短的瞬间插进它的脊背。更为糟糕的是,假如此时它扭头逃窜,雕爪将从背后攫抓它的脊背,它将完全失去反抗能力,像最窝囊的猎物那样被蛇雕抓走。无法逃脱,就背水一战。反正是逃不了啦,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像模像样的死,还不如面对雕爪去死,起码还能还恶雕以颜色,在白虎岙野犬群留下千古美名。虽然对野狗来说,名声是虚的东西,再好的名声也不能当饭吃,但总比死了以后灰飞烟灭还留下一个怕死鬼的恶名声要好得多吧。
红桃心完全是在无法逃脱的情况下,迫于无奈,才横下一条心,用更气势磅礴的吠叫,更雷霆万钧的扑跃,迎战来者不善的蛇雕。雕爪离它的头顶仅有两三米远了,它张大狗嘴跳起来噬咬,可惜,目测距离不准,心慌意乱也没跳出应有的高度,这一口咬空了。它无可奈何落回到地面,雕爪继续在降低高度,离它身体只有半米了。它彻底绝望,四条狗腿也忍不住哆嗦起来,再没有力量蹿跳噬咬,只有蹲在原地,朝天张着狗嘴嚎,等待噩运从天而降。这只是个短暂的瞬间,但它感觉就像过了半个世纪,经受了漫长而又痛苦的煎熬。任何生命都这样,心理时间和物理时间是有差异的,欢愉恨时短,恐惧恨时长,时间可以拉长也可以缩短,时间长短因心理状态不同产生很大伸缩。雕爪又往下降了一点,尖锐的指爪眼瞅着就要触碰到它的头皮了,突然间,那雕爪像触电般地缩了回去,一股难闻的腥风掠过地面,蛇雕恐怖的身影在它头顶不足半米处画出一道弧线,又急速腾空而起,“嘎呦嘎呦”啸叫着,拉升到天空去了。
它呆呆望着渐渐升高的蛇雕,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在最后一秒钟,那只蛇雕放弃攻击,缩回雕爪拉升到天空去了。它无法弄清,蛇雕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或许,这只蛇雕并不是太饥饿,犯不着为了一顿并不急需的午餐来冒被野狗咬断脚杆的风险;或许,这只蛇雕生性胆小,被它龇牙咧嘴的咆哮吓唬住了,缺乏与成年野狗搏杀的勇气和胆魄;或许,这只蛇雕曾经与野狗有过交锋,留下惨痛的失败记忆,不愿意再重蹈覆辙,故而明智地选择了放弃。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危险已经过去。
它长长舒了一口气,惊吓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窃喜。蛇雕不战而退,对它来说,是最理想的结局了。既没有在两强搏杀中自己身体受到伤害,又没有因为畏惧恶雕从芦花尾身上跳闪开去而使姐妹情谊受到伤害,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啊?
哦,蛇雕,真该好好谢谢你了。
它又变得气壮如牛,使劲朝空中蹿跃扑跳,声嘶力竭地“汪汪”吠叫,用形体语言在向蛇雕挑战:你有种就飞下来,我要咬断你的翅膀,让你变成一堆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
它这么做,与其说是针对蛇雕的,还不如说是做给白桃花和其他母野狗看的,以强化这样一种印象:它英勇无畏,为了庇护芦花尾,不惜与凶恶的蛇雕以命相搏。
蛇雕拉升几十米后,在低空盘旋,似乎有再次俯冲的打算。
这时,白桃花气咻咻赶到了。紧接着,其他母野狗也跑拢来,七条成年野犬一字儿排开,仰起脖子朝天狂吠,进行恫吓与驱赶。蛇雕在半空中又盘桓了一阵,发出一声满怀遗恨的长啸,悻悻地飞走了。
红桃心这才跳闪开去,亮出藏在身体底下的芦花尾。小家伙缩成一团,惊魂甫定,身体在瑟瑟发抖,害怕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白桃花舔吻小家伙的脸,给予深情的抚慰。红桃心也走拢去,伸出舌头舔理芦花尾脊背上凌乱的绒毛,并不时发出圆润轻柔的吠叫:哦,小宝贝,有我和你妈妈在,你放心吧,谁也别想伤害你!
白桃花感激的眼光久久望着它。
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其实狗心也都是肉长的。人心换人心,其实狗心也换狗心。自打蛇雕事件后,红桃心明显感觉到,它与白桃花之间的姐妹情谊迅速升温。外出狩猎,它要往东,白桃花立马跟着它往东;它要往西,白桃花二话不说立刻顺从地跟着它往西拐。捕捉到猎物后,不再强盗般争先啃食,而是有礼貌地站立一旁,让它行使首领优先进食权。有一次,它的亲生幼犬月朦胧在山上玩耍时,不小心从高约两米的岩石上滚下来,擦破了额头,白桃花看见了,赶紧跑过去,温柔地将小家伙揽进怀里,悉心用舌尖清理掉小家伙伤口上的草屑泥灰,然后将唾液一层层涂抹在小家伙的伤口上,用喜马拉雅野犬的传统医疗手段,为小家伙治疗伤痛。
但愿绿祖母在天之灵保佑,白虎岙野犬群能永远保持安定团结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