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21
|本章字节:11590字
启明星渐渐隐没在金黄色的曙光带中,天很快就要亮了。
红桃心动作轻柔地推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幼犬,站了起来,悄悄溜出栖居的葫芦形溶洞,踏着清晨的寒霜,来到对面山腰蚯蚓状岩缝前,躲在侧面一个雪坑里,静静地等待。
经过好几天的思考和盘算,红桃心下了最后的决心,动用首领的权威与族群的法律,咬杀白桃花非法所生的六只幼犬,恢复白虎岙野犬群正常的生活秩序。
漫长的冬天才过去一半,肆虐的暴风雪仍席卷日曲卡山麓。严寒赶走了许多草食动物,食物严重匮乏,白虎岙野犬群日子过得越来越窘迫,吃了上顿愁下顿,生活举步维艰。
又连续两天断炊了,白虎岙野犬群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红桃心所生的六只幼犬,前段时间已跟随族群外出狩猎了,可因为连续两天吃不到东西,生命衰微,无力在雪山跋涉,只好待在溶洞里,以减少体力与热量的支出。
苟延残喘,如是也。
望着饿得有气无力的幼犬,红桃心心如刀绞。它晓得,幼犬长到这个岁数,对野犬来说,进入生命的花季,是学习狩猎的黄金年龄段。要是这个时候不让它们在狩猎场上多观摩多实践多锻炼,错过了最佳学习时机,觅食能力就会大打折扣,不说变成弱智,起码也是低能儿。即使侥幸能长大,也绝无可能飞黄腾达,只能一辈子穷困潦倒,也不可能活得长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严酷的大自然淘汰掉。
必须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让它膝下的六只幼犬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跟随族群驰骋狩猎场,完成因饥饿而被迫中断的学业。
从根本上说,是因为白桃花非法生养了一窝计划外幼犬,挤占了有限的食物资源,也分散了族群里母野狗的关怀和爱护,所以才使得它红桃心所生的幼犬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从逻辑上说,只要白桃花所生的非法幼犬不存在了,不利因素消除了,它红桃心所生的合法幼犬就自然而然会从水深火热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红桃心心里涌起一股杀戮的冲动。它觉得,它与白桃花之间的姐妹亲情早已荡然无存,彼此都把对方看做是妨碍自己生存的死敌。既然如此,它还有必要顾念姐妹之情而手下留情吗?姐妹俩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生存竞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没必要讲客气。它相信,假如它与白桃花角色互换,白桃花恐怕早就采取断然措施了。明摆着的,同时抚养两窝幼犬,超出了白虎岙野犬群的承受能力。要么二减一等于一,淘汰一窝幼犬,保全一窝幼犬,使幼犬数量与族群抚养能力达到平衡;要么二减二等于零,想要保全两窝幼犬的结果,是两窝幼犬全部死掉。它当然愿意二减一等于一,而不愿意二减二等于零。为儿女扫清生存障碍,是做母亲义不容辞的职责。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当家犬,它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权力将非法幼犬处死。从道义上讲,在喜马拉雅野犬社会,凡非法偷生的幼犬,无一例外都要被处死,这是不可更改的规矩;从情理上讲,是白桃花先要下毒手残害它所生的幼犬,它无非是以其狗之道还治其狗之身而已。它要处死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可说是合法合情合理,既不存在道德上的障碍,也不存在情感上的羁绊,何乐而不为?
喜马拉雅野犬的起居习惯,带崽的母野狗,早晨一般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就醒来了,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跨出居所,先跑到山背后去排泄,将肚子里的秽物排干净,然后在四周巡视一圈,看看在夜里是否有凶禽猛兽在附近出没。做母亲的,心中警钟长鸣,尽量将子女遭遇不测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点。
红桃心的行动计划是这样的:等白桃花跨出蚯蚓状岩缝去排泄去巡视之际,乘虚而入,冲进不设防的巢穴,以闪电般的速度咬断六只幼犬的喉管。
这不叫咬杀,更不是谋害,而是正法。
白桃花所生六只幼犬年龄尚小,还不具备反抗能力,再说已有两天没吃到东西了,早饿得体虚力弱,咬杀它们如同咬杀一窝鸡。它们也许会嗥叫,会大呼救命,但它雷厉风行,一口一只排好队咬过去,定能抢在白桃花或独眼姨妈来救援前解决问题。
白桃花当然会悲痛欲绝暴跳如雷,说不定还会与它拼命。它不怕,打架斗殴它不会输给白桃花的。再说,它师出有名,是按照祖宗留传的规矩清理门户而已,并非滥杀无辜,它有什么可害怕的?它相信,族群内大多数母野狗都会默认它行为的合理性。白桃花也许会悲愤出走,走就走吧,少了白桃花,白虎岙野犬群照样可捕捉猎物。也有这种可能,白桃花在经历了一场失子的悲痛后,仍留在白虎岙野犬群里。这种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木已成舟,死掉的不可能复生,悲愤出走又有何用呢?隆冬季节,单身一条母野狗,是很难生存的,要不了几天就会变成高山雪域一具饿殍。它相信,白桃花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极度悲痛中解脱出来,接受幼犬殒殁这一严酷现实。
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条名叫太阳雨的母野狗,非法生下一窝幼犬,当时族群的当家犬是绿祖母。某天中午,野犬群到日曲卡山麓狩猎,绿祖母在追撵猎物途中,突然拐了个弯,避开其他母野狗的视线,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大本营,将太阳雨藏匿在树洞里的那窝幼犬通通咬死。事发开头几天,太阳雨寻死觅活,以泪洗面,悲哀得好像活不下去了,在与绿祖母厮打了几次后,愤愤然离群出走。当时也是冰天雪地隆冬季节。没出三天,离群出走的太阳雨就又回来了,饥寒交迫孤苦伶仃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啊。太阳雨回到族群后,开始一段时间,神情凄迷情绪低落。七八天后,便渐渐恢复了正常。更让大家想不通的是,太阳雨竟然对绿祖母所生的幼犬细心照料百般疼爱,狩猎归来头一个奔到巢穴抢着给幼犬反哺喂食,夜晚总黏在幼犬身旁用自己的身体给小家伙遮风挡寒,绿祖母想把它赶走也赶不走。绿祖母是太阳雨的杀子仇敌,太阳雨却像对待自己孩子那样无微不至关怀绿祖母所生的幼犬,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其实却是符合情感逻辑的行为。太阳雨失去了亲生幼犬,但母亲这个角色并未因此而结束,浓浓的母爱蓄积在心头,强烈的育幼本能在胸中激荡。虽说绿祖母与它有灭子之仇,但族群成员间的血缘亲情使它淡化了这种仇恨,它把浓浓的母爱和强烈的育幼本能转移到了绿祖母所生的幼犬身上。这称得上是一种情感借代。谁能说白桃花就不会成为太阳雨第二呢?
就算白桃花带着仇恨离家出走,永远不再回白虎岙野犬群了,采取这次行动的正面效应也一定大于负面效应。有白桃花和那窝非法所生的幼犬在,表面上看起来,白虎岙野犬群共有七条成年母野狗,但实际上七条成年母野狗分成两伙,真正全心全意帮衬它的也就是繁星、荒火和紫杜鹃三条母野狗。假如白桃花离群出走,表面看起来,白虎岙野犬群成年母野狗的总数由七只减少到六只,力量削弱了七分之一,其实不然,独眼姨妈和灰肚皮会转而来照顾它红桃心所生的合法幼犬,真正全心全意帮衬它的母野狗将从三条增加到五条。这其实是一道略有点复杂的应用题,初看起来是减法,细细一想却是加法。它是经过认真盘算后才决定要这么做的。不管怎么说,它采取断然措施,肯定利大于弊。
一会儿,蚯蚓状岩缝里,传来“沙沙”声响,白桃花的脸从暗处浮到亮处,站在蚯蚓状岩缝口,凝望天边那道金色曙光。
只要白桃花跨出蚯蚓状岩缝,翻过前面那座小山包,它就会按既定方针办,立即采取行动。
隐秘的杀戮念头其实在心底已压抑了很久,今天总算可以痛痛快快爆发出来了。
就在这时,突然,山坡上传来“嚓嚓嚓”沉重的脚步声,红桃心循声望去,不好,一个身穿羊皮袄头戴狐皮帽肩挎双筒猎枪的猎人,牵着一条威猛的大黄狗,正顺着山腰线往这儿走来。从猎人和猎狗所走的路线判断,刚好经过蚯蚓状岩缝。
这一带属于荒山雪域,方圆几十里杳无人烟,只有撵山狩猎的猎人,才偶尔会出现在白虎岙野犬群的领地内。
对白虎岙野犬群来说,最大的天敌不是金雕也不是雪豹,而是两足行走的人类。人类有刀有枪并有猎狗做帮凶,所有凶禽猛兽加到一起也不是人类的对手。野犬遭遇其他天敌,尚能鼓起勇气来反抗,但碰到两足行走的人,便会丧失所有的反抗意志,只会采取一种应对策略,就是隐匿或逃跑。
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是在绿祖母当政时期,也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天,绿祖母在晚秋生产的八只幼犬被饥饿折磨得皮包骨瘦。这一天,野犬群踏着晨霜乘兴而去踩着寒月败兴而归,又未能找到食物。翌日晨,八只幼犬饿得极度虚弱,连脑袋都抻不直了,绿祖母心如刀绞却又一筹莫展。就在这时,山那边来了一位牧羊人,牵着一只短角山羊,进入野犬群的视线。这是一个嘴上没有胡子的年轻人,顶多十五六岁吧。估计是这头山羊从羊群中跑失,牧羊少年到山上寻找,在遥远的山旮旯里找到了逃逸的羊,抄近路走捷径想把羊牵回家。短角山羊皮薄肉嫩,尤其在食物匮乏的冬季,对白虎岙野犬群来说,确实是难得的美味佳肴。所有的母野狗都口涎滴答,眼光变得贪婪而饥渴。就在这个时候,那位牧羊少年来到离葫芦形溶洞约百米左右的一片杂树林里。年轻人贪玩,牧羊少年看见一只羽毛鲜艳的野鸡停栖在枝头,便顺手将山羊拴在一棵小树上,掏出随身携带的弹弓,拈起一粒石子,张弓拉弦,“嗖”地弹射过去。没瞄准好,石子打偏了,击中野鸡头顶那根横杈,“咚”的一声,积雪冰碴纷纷撒落。野鸡受到惊吓,扑腾翅膀飞了起来,也许是天寒地冻的缘故,那野鸡掠过树梢飞出一百多米,又落到一根枝条上,用喙梳理五彩羽毛。牧羊少年心痒眼馋,猫着腰追踪而去。
短角山羊孤零零在小树前徘徊。全体母野狗,都用恳求的眼光望着绿祖母,希望首领能发出袭击山羊的指令。牧羊少年已远离山羊,山羊被拴牢在小树上,无处逃遁,这时去猎杀山羊,就好比去捡食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即使牧羊少年听到山羊的咩叫声和野狗的厮杀声,白虎岙野犬群也不用担心会遭到反击。牧羊少年没带猎枪,腰上只挂着一把短刀,手中只捏着一支弹弓,根本就不是野犬群的对手。完全可以预料,当野犬群冲过去噬咬山羊时,牧羊少年只会大惊失色,仓皇逃命。
这头山羊对白虎岙野犬群意义不同凡响,族群已连续饿了两天,每一条母野狗都饥肠辘辘,急需补充脂肪和蛋白质,这好比雪中送炭,来的正是时候。尤其对绿祖母膝下的八只幼犬来说,这头山羊更显得无比重要,八只幼犬已饿得气息奄奄,有肉则生,无肉则亡,生命正处在阴阳十字路口。杀死这头山羊,及时将羊血和羊肉喂进八张嗷嗷待哺的狗嘴,就可能将小家伙们从死亡线上夺回来;放走这头短角山羊,继续让八只饿得快虚脱的幼犬忍饥挨饿,就可能将小家伙们推向阴曹地府。绿祖母的眼睛一会儿瞟向拴在小树上的短角山羊,一会儿瞟向有气无力蜷缩在溶洞里的八只幼犬,目光来回跳跃,紧张地思索着,迟迟下不了决心。
过了一会儿,牧羊少年第二次举起弹弓射击,又瞄偏了,那只野鸡“咯咯咯”惊叫着飞向远方。牧羊少年怏怏不乐地回转来,牵起短角山羊,继续往山下去。直到牧羊少年走出白虎岙野犬群的视野和地界,绿祖母仍没有发出猎杀的指令。当天晚上,在呼啸肆虐的暴风雪中,绿祖母这一茬所生的八只幼犬,变成了八具冰冷僵硬的饿殍。
不与人类为敌,不向人类施暴,不跟人类冲突,是白虎岙野犬群必须恪守的生活原则,也是一种必须掌握的生存技巧。
但动物对人类的好心,很多时候都得不到好报。白虎岙野犬群历史上曾有十多条母野狗先后死在人类的弩箭、猎枪、捕兽铁夹和捕兽天网中。可以这么说,两足行走的人类对白虎岙野犬群欠下了一笔笔血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此时此刻,白桃花想要采取隐匿的办法逃脱不期而遇的猎人和猎狗,显然是不可能了。猎人和猎狗行进路线肯定会经过蚯蚓状岩缝,岩缝很浅,不可能不透出幼犬的气味,猎犬的鼻子不亚于野狗,一闻就能闻出蹊跷来。白桃花想要逃跑,也是行不通的。成年母野狗或许还能逃过猎狗的追逐,那窝瘦弱饥饿的幼犬肯定会被猎狗一只只捉拿归案的。再说,还有举着猎枪瞄准的猎人呢,世界上没有一种动物能跑得比子弹还快。要想渡过眼前的危机,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自己做诱饵,引诱猎人和猎狗改变行进路线,把灾难引到别处去。
这样做极其危险。眼前这条猎狗属于良种犬,健壮威猛,个头不亚于狼,足足比野狗大一圈,奔跑速度绝对超过野狗,身大力不亏,扑咬力量也绝对胜过野狗;再说,猎狗有猎人撑腰,猎人有猎枪壮胆,很难说眼前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猎人就不是神枪手,假如是的话,任你白桃花逃得再快躲得再妙,必然落得个玩火者自焚的悲惨结局。
但红桃心相信,白桃花肯定会铤而走险去引开猎人和猎狗的。
白桃花是母亲,为了自己产下的宝贝幼犬,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舍得一身剐,要把危险引开去。
果然不出它的所料,白桃花看看猎人和猎狗,又扭头用眷恋的目光朝蚯蚓状岩缝凝视了一会儿,果断地甩了一下尾巴,溜下山谷,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疾奔而去。
这一去,很可能就是生离死别,自然会对还在熟睡中的幼犬投注眷恋的目光。
按道理说,在这危机逼近的时刻,红桃心理应站出来,帮助白桃花渡过难关。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首领,它有责任也有义务保卫族群的安全。正在向这边走来的猎人和猎狗,不仅危及白桃花和六只幼犬的安全,也可能会产生连锁反应,殃及其他母野狗和它红桃心所生的那窝幼犬,从这一点上说,它也不应该袖手旁观。
但红桃心静静蹲伏在雪坑里,不想有所作为。
猎人和猎狗突然出现,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不用它亲自动手,即可自然而然地解决一直困扰着它的幼犬生存问题。
要是白桃花在引诱过程中,不幸被猎狗追上,或者被猎枪击中,那么,白桃花所生的那窝幼犬,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和照顾,肯定也是活不长了,少则一两天,多则三四天,就会追随白桃花到另一个世界去。
要是猎人和猎狗识破白桃花的计谋,不去追踪白桃花,而是坚持按原来的行进路线走过来,必定会发现躲藏在蚯蚓状岩缝中的六只幼犬,很可能会像采蘑菇那样将它们捉将起来装进一只大布袋子里,然后拖去餐馆宫爆、黄焖或清炖。
不管发生哪种情况,它都能渔翁得利,既不用背残害同类的罪名,也不用担心会遭到良心的谴责,却又为它所生的六只幼犬扫清了生存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