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训练动物演员，是件很吃力的事情。无论哪种动物，似乎都缺乏为艺术献身的精神。勤学苦练，积极上进，发奋努力，自觉工作，这样的动物演员是找不到的。只有针对不同动物的弱点，采取不同的手段，不断施加压力，才能迫使它们完成高难度的杂技动作。

对付动物演员，通常使用三种手段。一曰“食物引诱法”，二曰“体罚威逼法”，三曰“爱的教育法”。所谓“食物引诱法”，就是等动物演员饥肠辘辘时，用美食做诱饵，促使它们按驯兽员的意图去表演；当它们完成指定动作后，就将美食赏赐给它们，动作完成得越漂亮，赏赐的食物也就越多，久而久之，必然形成条件反射，晓得只要在排演厅或舞台上努力表现，就会有好东西可吃，于是就会很卖力地去完成那些杂技动作。所谓“体罚威逼法”，就是在动物演员不听指挥胡闹耍赖时，使用鞭子、棍棒、镣铐、关禁闭等刑具或方法，杀一儆百地进行必要的惩罚，或鞭笞或棍抽或锁上镣铐或关进禁闭室；任何生命都有躲避肉体痛苦的本能，它们遭受过一两次体罚后，会在大脑皮层留下惨痛的记忆痕迹，以后一见到驯兽员亮出相同的刑具，立刻就会勾起痛苦回忆，为避免再次受皮肉之苦，只有规范自己的行为，乖乖服从驯兽员的调遣。所谓“爱的教育法”，就是驯兽员通过喂食、梳理皮毛、玩耍逗乐等方式，充分体现关心爱护，取得动物演员的高度信赖，以心换心，与它们建立深厚感情；为了报答这种爱，为了维持这种爱，为了不让长期照顾自己的驯兽员脸色难看或脸上蒙羞，不少动物演员会克服畏难情绪，接受严格的马戏训练。

不同种类的动物秉性差异很大，同类动物中不同的个体脾气也各不相同，因此，要根据具体情况区别对待，灵活使用三种手段，才能达到预期目的。例如训练狗熊演员，狗熊是动物界有名的馋鬼，贪婪好吃，胃口很大，通常使用“食物引诱法”即可使其就范；而训练犬科动物就不一样了，狗是情商指数颇高的动物，狗的行为常常受感情左右，光用“食物引诱法”效果不佳，还必须同时使用“爱的教育法”，才能最大限度调动狗排练节目的自觉性；但假如训练的是猴子演员，猴子天性顽劣，“爱的教育法”作用不大，必须施行“体罚威逼法”，让调皮捣蛋的猴子有所畏惧，它们才肯为马戏事业效力。

总的说来，无论猛兽演员还是食草动物，无论性格懦弱者还是秉性刚烈者，只要能巧妙运用三种手段，或单项使用，或主次搭配，或合理组合，都能产生积极效果，最终使它们成为马戏舞台上合格的动物演员。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三种在其他动物演员身上行之有效的驯化手段，在新来的大象演员莎鲁娃身上，却丝毫也不起作用。

阳光大马戏团原先的大象演员恒河郎，四年前因年老体衰而淘汰了。舞台上没有大象演员，是很杀风景的事。大象体格魁伟，是目前地球上最大的陆生动物，在舞台上亮相，场面立刻就会显得壮观。大象在童话中，历来属于善良与正义的化身，观众对大象演员抱有亲切的好感。大象戏路子很宽，灵巧的长鼻子能吹奏口琴，鼻尖能卷起棒槌敲锣打鼓，且有音乐细胞，魁梧笨重的躯体能扭出地道的迪斯科。最难能可贵的是，大象性情稳重宽厚，既不会欺小凌弱，也不会向猛兽屈服，可与各种动物配戏。可以说，大象演员是马戏舞台不可缺少的动物种类，没有大象演员，总觉得是重大缺憾。

两年前，阳光大马戏团负责业务工作的高导演到西双版纳去采风，在中缅边境线一个名叫曼广弄的寨子发现了莎鲁娃。它当时十岁，属于花季少女。据饲养它的傣族老乡说，他是在它两岁时，在森林里捡到的。当时它一条前腿被毒刺扎伤，走路一瘸一拐，身边没有成年象陪伴。两岁龄的幼象，是无法独立生存的，要是弃之不顾，不是饿死就是被虎豹豺狼吃掉。那位傣族老乡把它带回寨子，拔除它腿上的毒刺，养了起来。

有两件事吸引了高导演的注意。第一件事是，那天恰逢泼水节，寨子里的男女老少聚集在打谷场一边泼水一边跳一种名叫“依腊贺”的民族舞蹈，伴奏的乐器是象脚鼓和芒锣。有意思的是，莎鲁娃也挤进欢乐的人群，跳起了“依腊贺”，仔细观察它的舞步，节拍踩得相当准，身体还会随着音乐节奏摇摆，还真跳得有滋有味呢。第二件事是，寨子里有所小学，学校有个篮球场，孩子们玩篮球时，莎鲁娃就会站到边线外，充当义务捡球员，一旦篮球飞出边线，它就会奔跑过去捡球，然后用长鼻子钩住篮球，抛还给篮球场上的孩子们。它抛球的动作娴熟而有趣，鼻子像弓一样弯曲上翘，柔韧的鼻管强有力地弹射，篮球便抛飞出去，准确地落在孩子们中间。

据那位傣族老乡说，从来没有人教过莎鲁娃跳“依腊贺”或抛掷篮球，都是它在旁边看热闹，多看看就自己学会了。

这是重要依据，说明莎鲁娃确有艺术潜质，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而已。

除了艺术潜质，莎鲁娃其他方面也符合选拔大象演员的条件。莎鲁娃芳龄十岁，对于大象来说，正是学艺的黄金年龄段；它两岁起就脱离野生环境生活在寨子里，野性早就泯灭，并已习惯与人类密切接触，具备与人类相处的亲和能力，这是成为动物演员的先决条件；它虽然只有十岁，但发育极佳，体高近三米，这在亚洲雌象中是很罕见的，四肢匀称挺拔，脊梁平直，肥臀瘦腰，前胸饱满而紧凑，在大象中称得上是模特身材或魔鬼身材了，天生就有演员丽质；它前额两侧的智慧瘤很发达，像鹅蛋一样突兀出来，对亚洲象而言，智慧瘤是衡量这头大象是否聪明的标志，智慧瘤越发达，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就越强；它走路的姿势既稳重又轻盈，就像模特走时装步一样，健美而有弹性，大如蒲扇的耳朵一步三摇，两只象眼虽然面积不大却清亮有神，长长的鼻子像活泼的小蟒蛇，翻扭弹跳间，富有青春韵律。可以断言，它一旦走上马戏舞台，肯定台风颇佳，成为观众注目的焦点，赢得掌声和鲜花。

阳光大马戏团早就计划要招募一头大象演员，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培养对象。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高导演当即决定买下莎鲁娃，几经讨价还价，最后以人民币两万元成交，又花了五千元运输费，租了辆载重汽车，连夜拉往昆明。

虽然价格高了点，但高导演相信，莎鲁娃是块上等璞玉，稍加雕琢，就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莎鲁娃是可塑之材，只要稍加训练，就会是出色的马戏演员。

价格高低是相对的，任何一件商品，物有所值的话就不算贵。如果莎鲁娃真能成为马戏舞台璀璨的明星，这笔钱花得还是挺值得的。

高导演把训练莎鲁娃的任务交给了小丑演员黎松奇。在阳光大马戏团，纯粹的驯兽员或纯粹的演员是极少的，一般都要身兼两职，既是某种动物的驯兽员，又是与这种动物搭档表演的演员，这是马戏艺术的特殊性所决定的，有利于人与动物在频繁的交流中增进感情，也能在舞台表演时显得更自然更和谐。黎松奇就是这么一位两栖类男演员，他身材矮小，面部表情滑稽可笑，具备丑角特质，在马戏舞台上当了二十多年小丑演员，同时他又是大象的专业驯兽员，已从他手中培养出三头大象演员，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高导演说：“黎师呀，我这是在拿马戏团的钱赌一把，能不能赌赢，就看你的喽。给你一年时间，教会它八个杂技节目，让它登上马戏舞台，行不行哪？”黎松奇前后左右端详莎鲁娃，兴奋地说：“多好的身材，天生就是当马戏演员的料。不用一年，我一个月教会它一个杂技节目，保证它八个月后就能上台表演。”高导演笑着说：“黎师，你可不要给我吃空心汤圆，别让我白高兴一场哪。”黎松奇拍着胸脯说：“我敢立下军令状，八个月不能让它登台演出，停我的奖金，扣我的工资。”“好，一言为定！”高导演爽快地说，“你若真能八个月就让它登台演出，算你提前四个月完成任务，每提前一个月就给你发五百元特别贡献奖。”

然而，八个月过去了，莎鲁娃没学会一个完整的杂技节目。一年的期限到了，莎鲁娃除了抛掷篮球和扭几步并不地道的迪斯科外，其他节目都还在训练计划表上。时光如梭，转眼两年过去了，莎鲁娃训练进度仍比蜗牛爬还慢，离登台表演还有漫长的距离呢。

大象是马戏团饲养成本最高的动物演员，莎鲁娃重达五吨，身体庞大胃口当然也大，一天要消耗上百公斤食物。光吃饭，不演出，光索取，不奉献，等于吃白食，等于养着寄生虫。时间一长，免不了会招来闲言碎语：

“假若所有的动物演员都像莎鲁娃一样，只吃饭不干活，阳光大马戏团总有一天会被吃垮的啊。”管理员老费摇头叹息。

“还说是找到了最好的大象演员，我看哪，花了两万五千块钱，却是找到了一只大饭桶。”女演员乔三珍讥笑道。

“外表看上去不错，其实是绣花枕头一包草，骨子里就不是当演员的料。一头笨象、呆象、弱智象！”鞭王翟宝顺没好气地说。

高导演感觉到无形的压力，莎鲁娃是他发现并决定买回来的，造成了经济损失，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让他难堪的是，觅宝觅来个窝囊废，对他的威信是个严重打击，他为此窝着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只有把黎松奇找来臭骂：“你是不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呀？你别忘了你立下的军令状，八个月不能让莎鲁娃登台演出，就停你的奖金扣你的工资。现在是多长时间了？我是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我告诉你，我的宽容是有限度的。我正式通知你，从下个月开始，对你实行经济制裁，奖金全部停发，每个月还扣你百分之二十工资，这些钱补贴莎鲁娃当伙食费。”

“不不，高导演，你行行好，千万不能这么做哇。”黎松奇哭丧着脸说，“我是上有老下有小，老父亲住在医院里，女儿还在读中学，本来就穷得快揭不开锅了，你真要扣我工资和奖金的话，我们全家不是去喝西北风，就得去喝敌敌畏。”

“别夸张了，我昨天还见你在鸿运楼喝酒呢。”

“那是我愁肠百结，想以酒浇愁，逃避现实。”

“我也想一醉方休，省得看到你和你的莎鲁娃心里就憋得慌。”

“高导演，我还欠着医院好几千块钱医药费呢，哦，你要不信，我拿账单给你看。”

“面临经济危机，就更应该懂得生活甘苦，就更应该努力工作保住自己的饭碗。”

“我黎松奇脸丑心不丑，我没有偷过懒，我对得起这份工资。”

“你真那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工作的话，整整两年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就算莎鲁娃长着颗榆木脑袋，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象，天天教育训练，也该有点开窍了吧，可你……”

“天地良心，我每天在象房起码待十个小时，已经连续好几个星期没有休息，老婆都对我有意见了，吵了好几架，要把我轰出门，让我干脆娶莎鲁娃做媳妇，搬到象房来住。”

“这么说，真是我看走了眼，莎鲁娃确实是朽木不可雕？”

“不不，它天资很聪明，我说什么它都懂，身体素质也挺棒，一条腿直立可以坚持三十秒，确确实实是演马戏的料。”

“活见鬼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训练了两年却还不能登台演出？”

“它的问题是脾气古怪，不愿听人使唤，也不肯好好学习。”

“你见过自觉学习的动物演员吗？别说动物了，我儿子上高三，马上面临高考了，一放学就溜进电脑房去玩游戏机。哪个动物天生就是马戏演员，哪个动物演员不是逼出来的？要运用有效手段迫使它就范，不然要你这个驯兽员干什么？黎松奇呀黎松奇，你也算是老资格的驯兽员了，吃了二十多年马戏团饭，这个最基本的道理也要我来教你吗？”

“高导演，你是有所不知啊，大象不比其他动物。其他动物不肯好好训练，可以毫无顾虑地使用食物引诱法，假如还不肯听话，棍棒伺候，使用体罚威逼法，物质利诱和皮肉之苦相结合，总有办法使其屈服。可对待大象却不能这样了，大象自尊心很强，尤其是莎鲁娃，骄傲得就像女王。有一次我训练它踢足球，让它把球踢进门框去，它踢了两脚把球踢歪了，就没兴趣再练，刚巧到了该喂食的时候，我就试着用一次食物引诱法，将一大串香蕉先放在它鼻子下让它闻闻，看它口涎快滴下来了，就把那串香蕉移到门框里，然后把足球扔到象蹄下，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它只要把球踢进门框来，那串香蕉就属于它了。可它脸拉得老长，生气地直摇鼻子，就是不肯抬脚踢球。我也火了，你今天不把足球踢进门框就别想吃到这串香蕉！我与它就相隔十来米，人眼瞪象眼，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就这样一直耗到傍晚，我也没有吃午饭，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再这么耗下去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苦笑着将那串香蕉塞到它鼻卷里，准备以妥协收场。没想到，它抡起鼻子啪地将香蕉狠狠甩在地上，又举起象蹄把那串香蕉踩得稀巴烂。第二天，它也拒绝进食。到了第三天中午，它仍然不吃东西。嘿，我使用食物引诱法，它就跟我开展绝食斗争。你也知道，大象身体大消耗也大，食草动物耐不得饿，三天不进食后果就不堪设想。它若真的饿死了，我可怎么向马戏团交代呀？只好哄它求它，炒了香喷喷的米粉，又拌上桂花蜂蜜，捧到它嘴边，好话软话说了几大筐，差点就没给它磕头谢罪，它这才开始吃东西。这德行，我惹得起吗？我还敢在它身上使用体罚威逼法吗？别说莎鲁娃这样自尊心很强的大象，即使脾气温驯的大象，也不敢轻易使用鞭子木棍啊。上海马戏团就出过这么一件事，训练一头名叫彩云的大象，驯兽员用一根竹棍当教鞭，它出现失误或想偷懒时，就用竹棍敲打它的脑壳。有一次，也许是竹棍敲重了些，也许是彩云这天心情特别不好，当驯兽员用竹棍啪啪在它脑壳上敲击两下时，它突然用鼻子卷起身旁的长板凳，重重地砸在驯兽员脑壳上，可怜的驯兽员当场以身殉职。美国费城马戏团出过这么一件事，训练一头名叫肯桑扎的大象，这头大象有个毛病，驯兽员稍不留神，就会溜出排练厅到花园糟蹋花卉植物，驯兽员头疼极了，就给它两条前腿戴上脚镣，这样它溜走时铁链就会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几次以后，它对脚镣恼火极了，当驯兽员躺在草垛上打瞌睡时，突然就走过来，一只象蹄在空中绕了绕，将铁链子缠在驯兽员两条腿上，两条象腿猛地叉开，铁链子哗地收紧，人腿哪里扭得过象腿哟，倒霉的驯兽员两条腿粉碎性骨折，从此得靠拐杖……”

“别说了，我知道训练大象演员很难，食物引诱法不大起作用，体罚威逼法又容易招来报复，这些你就不用再说了，我也不愿意听。你告诉我，全世界马戏舞台上有这么多大象演员，都是怎么训练出来的？你过去也曾为我们阳光大马戏团驯化过三头大象，又是怎么成功的？就没有一点经验可总结吗？”高导演打断黎松奇的话说。

“训练大象演员，主要是靠感情。哦，就是我们说的爱的教育法。大象是种感情型动物，吃软不吃硬。驯兽员天天照顾它，喂它食物，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它就乐意听从驯兽员，叫它怎么做它就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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