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钧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34
|本章字节:11380字
舒穆禄雪梅在成亲王府休息了数日,期间,觉罗氏夫人常打发仆人去送些京式糕点与时鲜果品。容若做完一天的功课也抽空去与她相伴,谈天说地。闲着闷了,红杏便陪着她在自怡园里转悠。她渐渐地心宽了些,情绪也平和了许多,寻思着:“学业不可荒废,该接着读书了。”
一日,天气晴朗,春风和煦。纳兰容若约舒穆禄雪梅拜见塾馆查慎行先生。先生正在书房坐着品茶。
容若趋前施礼,说:“日前家父跟您说,我表妹欲在先生跟前就读,今来拜师。”
雪梅连忙施礼,说:“请先生日后多多教诲。”
查先生欠身说:“免礼。”见她淡妆素服,娉娉婷婷,谈吐优雅,气质不凡,因问:“可曾念过什么书?”
雪梅答道:“四书。”她没有说正读五经。
先生说:“既读过四书,我且考考你,四书是指哪几本而言?”
雪梅从容地答道:“四书是由孔夫子的《论语》、孟轲的《孟子》和《礼记》中的《大学》、《中庸》集成的。它得名于《四书集注》之后。”
“嗯!”先生听了点点头,又问道:“那么四书包含哪些内容呢?”
舒穆禄雪梅微蹙纤眉,沉思有顷,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总之,不外‘修、齐、治、平’四字。”
先生听完,二目一亮,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位小女子,心中寻思:“想不到她读书却能提纲挈领,真是难得。”
侍立在先生身旁的纳兰容若暗赞:“表妹读书刻求甚解,能独得其精髓!日后该像她那样读书才是。”
接着,先生为他们分别布置了当日的功课,并指明了书中的难点与重点。
他们兄妹读罢一天书,用过了晚饭,容若领着雪梅来到习武场,让表妹在草坪边上看着。他到马厩把一匹枣红马牵出来,飞身上马跑了一圈,先遛遛马的蹄腿,随后双脚扣住马肚,举手扬鞭,朝着马屁股抽一鞭,那马就像旋风似的跑起来。待到离箭靶一箭之地,便从背后的箭壶中抽出一支箭,稳坐在马鞍鞒上,弯弓搭箭,大喝一声:“着!”嗖地射中靶心。他一口气连射三箭。
雪梅见了不禁跳了起来,拍手喝彩。眨眼工夫,又见纳兰容若拨回马头,踅了一圈儿,那马仍然风驰电掣般跑着,马背上却不见了表兄。雪梅的心忽地吊了起来,两眉紧蹙,担心表兄摔下马来,顺着马跑过的路寻视着,并不见表兄的踪影。倏而又追视那枣红马的下边,却发现表兄蜷曲着身子隐藏在马肚下。
雪梅长吁了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高喊道:“冬郎哥,吓死人啦!”
这是纳兰容若练就的一手硬功夫,将来在疆场上即或遇到万箭齐发的紧急情况,躲在马肚下,便可抵挡一阵,赢得个反击的机会。
纳兰容若听着表妹喊他,方才翻身上马,猛然勒住缰绳。那枣红马的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咴咴地连声长鸣一气,才轻轻地踏落草坪,突噜突噜地打着响鼻。容若跳下马,来到表妹跟前。
雪梅凑过去,想要抚摸一下枣红马,却又不敢。
容若说:“不怕,它乖着呢。”那马眨眨眼睛看着容若,仿佛懂得主人心意,乖乖地低下头,轻微地叫了几声,还亲昵地在雪梅的玉臂上嗅来嗅去。
这时,纳兰容若笑着对表妹说:“来,你也练练骑马。”
雪梅倏地涨红了脸,说:“女孩儿家,谁个骑马,疯疯癫癫的,可羞死人了!再说,叫人真也害怕。”
昔日,这位千金小姐在父母跟前,整天深居闺房,由奶娘、丫鬟服侍着终日读书、抚琴、对弈、绘画,轻易不出府门,哪里见过骑射的场面。
纳兰容若分辩说:“唉,人家王昭君出塞就是骑着马的,还被后人传为千古佳话呢!骑马比坐轿开心。来,我扶你上马,试试看。”
雪梅拗不过他,便上了马。容若在马下护卫着她。刚开始,雪梅骑在马背上不敢直起腰来,两条腿贴住马肚子发抖。遛了一圈儿之后,她的胆子渐渐地放开了。容若便偷偷地撒开了手,让她一个人骑着马慢慢走着。她在马背上回首,有点害羞地望了表兄一眼。一瞬间,容若顿觉诗情勃发,开口吟《浣溪沙》道: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挂软金钩,倚栏万绪不能愁。??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他们兄妹一直练到夕阳衔山,才收了马。雪梅觉得很累,想回房里歇一会儿,再去夜读。
她进凝翠楼却不见了红杏。原来,红杏被觉罗夫人叫去了。近日夫人对雪梅与容若在一起读书,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一边派安总管监视,一边又让红杏看着容若兄妹有没有什么出格之举。虽然说红杏是雪梅带到明珠府来的贴身丫鬟,可觉罗氏夫人深信,只要恩威并用,不愁没有忠心的奴仆。夫人先给了红杏一副银镯,然后笑吟吟地嘱咐她,说:“不瞒你说,冬郎和你们小姐的年岁差不多,他俩在一起,我不放心,托你帮我看着点儿,万一……你千万来跟我言语一声。你们已来几个月了,应该知道明珠府的家法可是严厉的。你也应该常劝着小姐点儿,女孩儿家要自重。”随后,夫人变得满脸冷厉地补充一句,“你若是瞒我,可别怪我苛薄!”
谁知,红杏根本就没买夫人的账,回到凝翠楼,就把夫人的话一五一十地跟小姐学了一遍。
入夜,偌大一座王府,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月色、星光、广厦、回廊、山石、树林、湖水、花卉,似乎一切都安然地睡熟了,唯有敏求斋还闪烁着明亮的烛光。
“哦,冬郎哥读书这么勤奋,到底比我先来一步。”雪梅一边想着,一边掀起书房的帘幔,一股浓郁的博山香味扑面袭来。博山香是大家闺秀常常在博山炉里点的檀香,它寓意少男少女耳鬓厮磨,彼此亲近。
雪梅闻着这香味儿,心头一怔,并没十分在意,只顾看表兄正在伏案聚精会神反复地研读《孙子兵法》。古代杰出军事家们的雄才大略、远见卓识,如磁石般牢牢地吸住了他,唤起他由衷地感佩,更加激励他强烈的求知欲望。此时,竟连雪梅进来都不知道。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容若顿觉眼前一片漆黑,心想:“是二弟揆叙,这般恶作剧?”他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儿,是女人的脂香味,又觉捂在眼睛上的手滑腻,断定是雪梅,便说:“快撒开手!若不撒手,我就——”
“就怎么样?难道吃了我不成!”雪梅撒了手,生气地说,“真得提防着点,听说舅母已撒了眼线监视咱们呢!”
容若听说,一怔,问:“怎见得?”
“难道你还不信?”雪梅把红杏说的话都告诉了表兄。
容若自言自语道:“必又是安三干的,这人,做糖不甜,做醋酸着呢!看我怎么整治他。”
雪梅顺便朝书案偷视一眼,见堆放着不少兵书战策,玉颜倏地浮起了疑云,不禁问道:“冬郎哥,怎么不读经史,考取功名,却研究起兵书来了?”
容若放下手中的书,说:“只读经史,不免有些乏味,课余看看兵书,学点安邦治国的才略,方能上致君于尧舜、下救民于水火呀。”
雪梅抬起期许的目光凝视着表哥,但见他气宇轩昂,不由得暗暗地点了点头儿,断定他是一个关心民间疾苦、胸怀大志的人,从小就要打下雄厚的文才武略基础,因问:
“哥哥将来可要领兵打仗?”
“那倒不一定,将来报效国家,或许就会派上用场的。”
雪梅用钦佩的眼光瞅瞅表哥,无限感慨地说:“是啊,我也不甘心埋在深闺,做个平平的女人!”
“哦,难道你想做个男子汉大丈夫?”
“并不想做男人,而是要做一番男人们做的事业。”她的杏眼突然一亮,满怀憧憬地接着说,“这不是前无古人的。譬如汉代的曹大家,以有限的余年为班固续写了《汉书》;又譬如冯出任为使,稳定了邻国的局势,为朝廷赢得太平……我虽不才,但也不甘为古人之后。”
雪梅从小在舒穆禄府中就受过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并能诗善文。她只恨自己是个女儿身,不能像男人那样去参加科举,兼济天下。可她并不甘示弱,很想做一个名垂青史的才女。但她才高运蹇,父母相继离世,便一下落到孤苦伶仃、寄人篱下的地步。这会儿,容若见她身如弱柳,觉得有些悲凉、失落、惋惜,一种怜悯之情从他心底里油然而生。他觉得心旌摇摇,又觉得无可奈何,呆呆地看着雪梅。雪梅是何等的聪明,立刻意识到表哥是在为自己的不幸而忧虑。她感慨之际,不禁热泪盈眶。
纳兰容若见这情形,急忙说:“我读过你的诗文,知道你有抱负,有志向。你若像现在这样锲而不舍地攻读学业,凭你超出侪辈的智慧与才华,你会成为女中豪杰,与男人抗衡。”
雪梅听了表哥的这番话,觉得自己似乎遇到了知音。这番发自内心的安慰和鼓励,令她很激动,顿觉一股暖流荡漾在心头,爬上了眉梢,一双眼睛热辣辣地看着容若,感慨万千地说:“冬郎哥,你真是我的知己!”
容若避开雪梅的眼神,无限深情、诚恳地说:“从今以后,让我们相期共勉吧!”说着,他又操起《孙子兵法》来读。
雪梅由衷地点了点头,坐在冬郎对面的书案旁,埋头专心致志地默诵《诗经》。好似一个终年跋涉在沙漠上的人,偶然遇到了馨香清冽的甘泉,欣喜之情难以言表。她贪婪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仔细地琢磨着每一句每一字的含义。
她读罢几首诗,觉得头有点儿发胀,便放下书卷,手托香腮怔怔地看着窗外。纳兰容若见表妹倦了,忽然想起“赌书消得泼茶香”之句。这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故事。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很恩爱,夫妻二人常常做赌书的游戏:比赛记忆力,看谁能把某事载于某书某卷某页某行记得最准确。经过翻书验证,胜者可饮茶以示庆贺。他提议说:“梅表妹,咱们也来做赌书游戏好吗?”
雪梅听了两颊突然一红,说:“可你不是赵明诚,我也不是李清照呀。”
纳兰容若会心地一笑,点头未语。接着,他问:“谁先来?”
“当然由我先来喽。”雪梅抢尖儿地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她背诵完这几句,一对闪闪灼人的杏眼,盯住表兄的脸催促道:“快猜!”
纳兰容若眉头微蹙,以手指敲着前额,稍加思索,道:“是王羲之《兰亭集序》里,第一段的第四五句。”随后他又得意地补充道,“下一句是:‘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你看对不对?”
雪梅从书架上抽出《古文观止》六朝唐文卷,翻到《兰亭集序》的头一段一看,果然一字不错。
纳兰容若豪爽地操起杯啜了一口香茗,道:“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雪梅未及他问,脱口而道:“此句出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她带着胜利者的骄傲,举杯要喝茶庆贺。
不想,却被表兄阻拦道:“慢着,此句在《陶靖节集》中的哪页哪行?”
雪梅的双腮顿时憋得绯红,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容若不忍难为她,便伸出三个指头,晃了两下提示着,她仍没想起来。
她对表兄的记忆力既羡慕又嫉妒,搜索枯肠从宋词中找出最不惹人眼目的词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纳兰容若沉思有顷,道:“此句乃宋朝晏几道的《临江仙》词中下阙最后两句。”
雪梅拍手雀跃着赞叹道:“表哥的记性真好!”她哪里知道,若是无博闻强记的功底,焉得如此惊人的记忆力?从此,雪梅打心底里佩服表兄的才华。
她随手又往博山炉里续了檀香,以不经意的神情打开《诗经》,指着头一行字,问:“冬郎哥,这‘雎鸠’到底是什么鸟?句首‘关关’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容若知道表妹是故意相问,便故作沉思片刻,嬉笑着说:“这‘雎鸠’是一种水鸟。‘关关’嘛,是雎鸠鸣叫的声音。”
雪梅点头称是。
容若随即说道:“雎鸠,这种鸟雌雄很有感情。但,它们平常不混居在一起,它与淑女有共同之点。淑,是道德美好;逑,是相匹配的意思。这是‘兴’体,用雎鸠作陪衬,引出后句的正意。”说着,容若偷看一眼表妹,瞧她那天真无邪的憨态,正虔诚地聆听着,便趁机有意试探地说,“也可以疏解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雪梅,冬郎好逑。’”说完,狡狯地瞅瞅表妹。
雪梅听了,两腮刷地绯红,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但还故作生气之态,道:“你坏,你坏,人家虚心地求教,你却变着法儿编派我。”说着,举起拳头要打。
容若边向后躲闪着,边央求道:“好妹妹,饶了我这一回吧,再不敢了。我是因为说得急,才走了嘴的呀。”
雪梅临要坐下,嗔怪地乜了他一眼,碰巧,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他但见她流眄横波,迅疾曲肘伏案,把头埋在两臂间,不做声了。
可她那眼波心事是最难判断的。究竟是爱?是羞?是喜?是恼?使容若一时无从捉摸,忐忑不安。他不禁暗叹:“少女的心啊,是最难猜测的!”越猜不透,越放心不下,越要去猜,巴不得一下子把她的心掏出来,看个清,瞧个透,心里才能踏实。此时,他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半晌,雪梅从肘弯偷看表兄一眼,见他那憨样儿,怪逗的,便抬头瞪了他一眼,含羞不语。容若一时也没有了话说。
书房里的帏幕,静悄悄地低垂着,博山炉中的檀香静悄悄地燃着,周围的书架静悄悄地立着,案头上那一帙帙被他俩翻阅过的书卷静悄悄地摊着,两个年轻人沉醉在甜蜜的温馨之中。
整个书房里是那么安谧、宁静,似乎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脉脉情丝。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隔着书案,一灯相隔,默默无语,一分美好的爱恋,如同春雨温润着二人的情思。他们久久无言,内心却翻滚着感情的波澜。
他没想到她真的会喜欢他,竟然让他觉得沉醉。他更没想到彼此的感情发展得这么快,简直是一见相倾,仿佛是多年重逢的故友,这使纳兰容若内心充满了喜悦之情。他甚而想道:“人生有一红颜知己足矣!遑求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