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钧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34
|本章字节:12926字
在严绳孙退隐之前,一天,书童阿满告诉纳兰容若严绳孙来了。他赶忙起身出房来迎接,抱拳揖礼,道:“老世伯如何得闲出来,快请到书房里坐。”宾主进了书斋落座,书童阿满献上茶来。
严绳孙看见书案上堆着一些诗词的草稿,一边翻着看,一边说:“容若近来又得这许多新作。”
纳兰容若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是随圣上出游,即景生情的陈词滥调而已。”他二人就题发挥谈了一阵子唱和的事情之后,严绳孙才转入正题,说明来意:“余来有一件事相求,不知容若能否肯于帮忙?”
纳兰容若让了让茶,说:“老世伯请放心,只要做得到的,容若都能竭力相助。”
严绳孙说:“余有一同乡,也是多年的老朋友,叫顾贞观,先前也曾于大内供职,因遭嫉被革职,回归故里,终日徜徉诗词,无所作为,唯恐久困家中误了前程。现来京谋职多日,未能遂愿,腰中盘缠所剩无几,正苦于进退维谷。余见不忍,又无能为力,因来府上求公子一助。”
容若寻思有顷,说:“世伯,此事容吾与父亲说说。”而后,严绳孙与纳兰容若谈论一些当今世事,便告辞。
当晚,纳兰容若到上房和父亲明珠提起顾贞观来京求职一事。明珠双眉微皱,想了片刻,对此人倒是有些印象,说:“顾贞观是前年被朝廷革职的,再想来京谋职谈何容易!”
顾贞观,字华峰,号梁汾,江苏无锡人。是名噪南北的江南才子,也是赋诗填词的高手。为人忠厚耿直,康熙帝亲政后,曾任秘书院典籍,很得圣上的赏识,曾多次陪侍皇上出巡,随驾应制的诗词甚多,每得一首,呈献皇帝面前,博得龙颜大悦,都赏赐颇厚。因此屡受同僚的嫉恨与排挤。
时逢康熙的祖母太皇太后薨。顾贞观刚剃完了头,第二天朝廷就传谕办国丧。满朝文武大小官员都鱼贯奔丧致祭。顾贞观和秘书院的同僚也前往。
已进入隆宗门,同僚中有人皮笑肉不笑地指着顾贞观帽檐下露出剃得簇青的头,说道:“顾典籍,太皇太后已薨,你剃这么光的头,未免不相宜吧?”
顾贞观心头一惊,立刻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不由得懊悔地说:“亏得你提醒,我太粗心了,可我实在是不知道老佛爷薨才剃的头啊?甭管怎么说,剃了头去致祭,凭这一条,我就该判个死罪!不如不去的好。”
同僚中另一人一面往前推他,一面心怀叵测地说:“走吧,太皇太后薨,凭你这个芥菜籽大的官,胆敢不去吊唁,岂不更该判个大不敬的死罪。”
无奈,顾贞观硬着头皮跟了去。秘书院的一行人进了慈宁宫,摘下帽子便向太皇太后的灵堂行下三拜九叩的大礼,一齐放声大哭。不知什么时候,秘书院前来致祭的人中少了一位。顾贞观他们这帮人致祭完毕,刚走出慈宁宫的门,突然飞过四名捕快,不容分辩,就把顾贞观五花大绑地捉了去。经刑部大堂定为杀头之罪。行刑之前,朝中有人竭力庇护,说他确系在老佛爷驾薨之前剃的头,实属无意,不能杀害无辜,才改判流放到尚阳堡服役,后又经家中筹巨款贿赂,又改判革职返乡为民。
纳兰容若虽为贵胄公子,却有一副菩萨的心肠。他一向不忍看着落拓悲愁的人不管,尤其不忍对于在宦海中遭受风险的人不与援手。他几乎是向阿玛乞求,说:“朋友登门求助一回,怎么好置之不理!”
“往后不可再揽这些闲事。”明珠若有所思地弯曲两个指头轻轻叩着脑门儿,说,“咱家的馆中倒是有个空缺,你二弟揆叙正无人教诲,不知顾贞观肯来不?”明珠早就听说顾贞观的学识渊博,便有意让他入馆教书。纳兰容若听父亲一口答应下来,顾贞观在京求职的事有了着落,才放了心。
过了几日,顾贞观由严绳孙领着来到成亲王府。纳兰容若没当值,正在府中,经严绳孙荐引,顾贞观与纳兰容若见了面。但见来人身材修长,皮肤白净,慈眉善眼,高鼻大相,一身十足的书生气,二人一见如故。顾贞观一介区区的举人,身处相府宅第,面对年仅二十二岁的进士、御前侍卫,但觉自惭形秽,矮人半截,不免有些拘谨。纳兰容若已看出对方的心理,却不顾屈尊,居然待之如上宾,让严绳孙与顾贞观居主座,命书童献茶,置酒款待,百般热情。初次相见,就谈诗论词,非常投合,彼此都感到相见恨晚。三人一直唠到日落西山,顾贞观、严绳孙才依依难舍地与纳兰容若告辞。
纳兰容若知他生活困苦,客居萧寺,房舍简陋,饮食起居都很不便,因有意请他来府中住。一日得闲,与父亲商议,便谎说:“顾伯现居萧寺,离府甚远,耽误授课,不如让顾伯住在府中,二弟早晚请教方便。”
明珠听了觉得异常刺耳,瞪儿子一眼,斥责道:“伯,伯,一口一个伯,叫得真亲近,你几世缺伯伯,这下可得了个伯伯。一个落拓的‘酸儒’、‘教书匠’,本属府中的下人,你为何如此抬举他?”
纳兰容若听了父亲这番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立刻睁大了眼睛疑惑不解地看着父亲,心想:你在外面不是常常训人家说:“要尊师重教,一日为师,一世之恩”吗?今日在家怎么却又称恩师为“酸儒”、“教书匠”了呢?真是令人难言难喻。
跟着,明珠一脸不悦地瞪了儿子一眼,又说:“一个南蛮子,对他不托底,怎能随便招至府中住,此举不可,万万不可!”
纳兰容若依然向父亲申辩道:“他为人忠厚,不会妄为的。再说他能诗能词,孩儿朝夕可与之切磋音律……”
“别说了!”明珠不耐烦地喝道,“顾贞观原是被朝廷革职的人,如今招他入馆就已经破例了,再叫他到府中住,让朝中官员怎么看?”纳兰容若不再与父亲辩驳,拂袖而去。
纳兰容若实在不忍看着顾贞观继续过那穷困潦倒的独处生活。暗想:不妨先斩后奏,请顾伯来府中住,即或父亲知道了,大不了自己挨一顿斥责,难道他还能撵出顾伯不成?于是,命家人把茅屋修葺一新,竟擅自请顾贞观到明珠府自怡园中的茅屋里安身。当天晚上,纳兰容若命厨役摆下几碟小菜儿、一壶米酒,欢迎顾贞观来府定居。席间,二人的兴致都很浓,纳兰容若遂赋诗一首:
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
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
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
聚首羡麇鹿,为君构草堂。
在一些禄蠹们看来,扈从皇帝的差使就是可以平步登天的样子,可是纳兰容若却认为自己风华正茂,在皇帝跟前当个侍卫,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实在是被荣华富贵荼毒了。他的职务除了扈驾南巡北狩、东征西讨之外,就是金阶宿卫了。他既厌烦如天涯游子似的到处漂泊,也苦于像雕塑一般地侍立于殿前。他不甘于充当皇上九龙墩前后的小摆设,曾在《踏莎行》一词中,诉苦道: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纳兰容若不仅厌恶御前侍卫的差使,甚至不满整个仕宦生涯,他觉得做官为宦太束缚自由,曾苦恼地吟道:
忽佩双金鱼,
余心何梦梦,
不如茸茅屋,
种竹栽梧桐。
他以为,一人旦做了高官,被名缰利索套住,就会变得浑浑噩噩,倒不如去过那清静平淡的日子……
丙午,是顾贞观诞辰。纳兰容若命家人洒扫渌水亭,又让夫人卢氏亲自做几样菜送到亭中。然后容若到茅屋请顾贞观往渌水亭去。亭中石几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都已摆就。纳兰容若与顾贞观携手来到亭中对酌。顾贞观向来滴酒不沾,便以茶代酒,他二人边饮边赋诗填词,褒贬时政,倾心吐嘱,纤毫无忌。纳兰容若写给顾贞观的诗词多是为他一生不得志鸣不平。而顾贞观自己却放达冲淡,不以名利为意,即席赋《金缕曲·为生日自寿》以明志:
马齿加长矣,向天公,投笺试问,生余何意?不信懒残分芋后,富贵如斯而已。惶愧煞,男儿堕地。三十成名身已老,况悠悠,此日还如寄。惊伏枥,壮心起。??直须姑妄言之耳,会遭逢,致君事了,拂衣归里。手散黄金歌舞就,购尽异书名士。累公等,他年谥议。班、范文章虞、褚笔,为微臣,奉力书碑记。槐影落,须醒未?
纳兰容若和顾贞观相见恨晚,他们对时势有同样的看法,彼此的心灵互通,肝胆相照。纳兰容若万分感慨,于是用同样词牌即兴填了一阙,略以寄兴: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己。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容若这首《金缕曲》一传世,很快就名噪京城内外。人们无不为一介名门贵公子漠视功名门第、落拓不羁的胸怀,以及他不顾身份的悬殊,与顾贞观结成知己的深挚友谊而感动。徐在《词苑丛谈》中说:“词旨嵌那下竟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
词中述说了纳兰容若鄙薄荣华富贵,认为朱门锦衣玉食倒会玷污自己洁白的一身。他对爱惜人才的平原君是非常钦佩的,因而也像平原君那样,不顾自己的身份地位,常向落拓悲愁的寒士援手,博得人们的称赞。他从不满自己高贵的门第到不满当朝的现实,牢骚满腹,郁闷难解。但令他狂喜的是,竟意想不到地遇到了顾贞观,并结成知己。他与梁汾同气相求,心心相印,自然,彼此是以青眼相向,放怀酬唱、豪饮。他们正处于盛年,踌躇满志,然而想到彼此的处境,生不逢时,又都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一种闲却男儿身手的悲哀袭上心头,不由相对欷。纳兰容若在挚友的寂寞生涯中,深深意识到,古往今来,大多是才高遭忌。可是面对这黑暗的现实,又无能为力,他万般无奈愤懑至极便觉得“只有醉乡路最稳,它处不堪行”。于是常常借酒浇愁,在沉醉中忘却红尘中的万般龌龊。纳兰容若抚慰顾贞观的同时,也联想到自己,终日在御前金阶侍立,成年累月随驾出巡,无休止的天涯行役,竟使自己壮志难酬,和挚友顾贞观不是同样的命运、同样的遭遇、同样的彷徨苦闷、同样的被现实折磨吗?朋友之间,一旦成为知己,即使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经历过艰难困苦,友谊也是永恒的。进而他还渴望来世与顾贞观仍结为知己,并且立下世世为友的誓言。顾贞观诵读纳兰容若写给他的这首《金缕曲》,被容若发自心底深沉而灼热的感情,激动得涕泪交流。动情之下,他竟渴望一见知己的幼子。
容若便命书童阿满告诉妻子卢紫薇把孩子抱到渌水亭来。丫鬟秋萍抱着猛儿登上亭子,夫人卢氏跟在后面。猛儿长得虎头虎脑,大眼生生的。卢紫薇上前与顾贞观见了礼。顾贞观说:“感谢夫人造厨,味道鲜美极了!”
紫薇笑着说:“我本不会做的。”
然后,容若执着爱子猛儿的手对顾贞观说:“此世伯之孙子!”随后又拉着顾贞观的手对猛儿说:“此孺子之爷爷。”
猛儿的小黑眼珠滚转着,向顾贞观笑吟吟地看着。顾贞观稀罕地接过猛儿,抱在怀里,感慨地说:“这孩子,好乖哟!将来也必定是个奇才。”
紫薇说:“世伯过奖了,他还是个孺子,哪里看得出?”容若在一旁憨笑着。卢氏陪侍客人与夫君一会儿,便回房去了。纳兰容若与顾贞观对酌到很晚才散席。
对于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结成生死之交,当时人们流传着一则异闻:
纳兰容若侍中与顾贞观交最密,尝填《贺新凉》词为梁汾题照,有云:“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梁汾答词亦有“托结来生休悔”之语。侍中殇后,梁汾旋亦归里。一夕,梦侍中至,曰:“文章知己,念不去怀,泡影石光,愿寻息壤。”是夜,其嗣君举一子,梁汾就视之,面目一如侍中,知为后身无疑也。心窃喜甚。弥月后,复梦侍中别去,醒起,急询之,已卒矣。
这则传说似乎有些荒诞,却是不容忽视的友谊的颂歌,它道出了“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一语,确实强烈地激荡着时人的心。
顾贞观与纳兰容若结识第二年,在容若书斋的案上见到一叠杂乱的词稿儿,顺手翻阅一阵,他看完那叠词稿不禁赞叹道:“容若不愧为奇才!积累了这许多词作为何不结卷?”纳兰容若也早有此意,唯苦于不曾遇到堪能为词稿结集的人。今得顾贞观才华横溢的诗友,便委托他编刊词集,并有“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的词句嘱托顾贞观。
顾贞观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悉心为纳兰容若的词作编成集子,命名为《饮水词》,并亲自为此集撰写了序言:
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骚雅之作,怨而能善,惟其情之所钟为独多也。容若天资超逸,悠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清凄,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定其前身,此岂寻常文人所得到者?昔汾水秋雁之篇,三郎击节,谓巨山为才子。红豆相思,岂必生南国哉!荪友谓余,盖取其词尽付剞劂。因与吴君茵次共为订定,俾流传于世云。同学顾贞观识。时康熙戊午又三月上巳,书于吴趋客舍。
纳兰容若的《饮水词》一面世,就飞传大江南北,博得诗友们高度的赞赏。当时京城几乎家喻户晓,无人不读《饮水词》。《饮水词》是纳兰容若的第一部文学著作,这里面倾注了他多年的心血!他喜欢得半晌半晌地抚摸着,翻阅着。这里面有他与梅表妹火热的爱恋。他凄婉地想:若是雪梅还活着该多好,他首先要献给她一本。可是她……他不忍再往下想了。但他还是把在回廊下拾到的玉簪和她那缕青丝找出来,夹在《饮水词》的扉页里,然后用一方白绫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藏好。这里面也有他对爱妻卢紫薇的一片深情厚意。他又从刚刻印的《饮水词》书堆里抽出一本包好,赠给紫薇。
翌日,纳兰容若到顾贞观住的茅屋里,掏出十金馈赠他。顾贞观板起脸,问:“无功不受禄,这是何意?”
容若笑笑说:“老世伯编辑《饮水词》劳累一年,理应受禄。”
“哦,这么说此金是赏我的工钱喽?”他朗声“哈哈”大笑一阵,倏而气得涨红了脸说道,“容若,你如不把这金子收起来,便是有意侮我,从今往后就是路人!”
纳兰容若见势不得不把金揣到怀里。顾贞观的心才渐渐地平和,脸上也露出笑模样,说:“坐!”
纳兰容若就案旁坐下,自斟一杯茶呷了一口,说:“老世伯太见外了!”
顾贞观正色道:“容若,你我至友,何来如此庸俗之举,君视顾贞观为市井之徒乎?”
接着,他变得很严肃地问纳兰容若:“我有大事,非你不能为力相助。”
容若凝视顾贞观,郑重地说:“只要容若能够相助,定当竭尽绵薄之力!”
顾贞观有什么事求容若呢?他是请容若搭救流放北疆吴兆骞。个中情节,容后详叙。但说容若与顾贞观又闲谈一会儿,纳兰容若方告辞。
康熙十五年秋,纳兰容若的二弟揆叙年龄渐大,在顾贞观的辛勤教诲下,学识猛进,到十七岁时便就读于太学。顾贞观看到求官无望,便决意回乡。虽然容若一再挽留,可他执意南归。纳兰容若置酒饯行,送了一程又一程,天色已晚,又逢细雨淋身,还依依不舍,一直送到东直门外,才洒泪而别。分别之际,纳兰容若口占一首《木兰花慢·立秋夜雨送梁汾南行》:
盼银河迢递,惊入夜,转清商。乍西园蝴蝶,轻翻麝粉,暗惹蜂黄。炎凉,等闲瞥眼,甚丝丝点点搅柔肠。应是登临送客,别离滋味重尝。??疑将水墨画疏窗。孤影澹萧湘。倩一叶高梧,半条残烛,做尽商量。荷裳,被风暗剪,问今宵谁与盖鸳鸯?从此羁愁万叠,梦回分付啼。
纳兰容若与顾贞观天各一方,却心心相印,书信往来,关怀备至,感情仍然甚密。他将思念挚友的情怀倾注在《忆梁汾》的小令中:
才听夜雨,便觉秋如许。绕砌蛩人不语,有梦转愁无据。??乱山千叠横江,忆君游倦何方?知否小窗红烛,照人此夜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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