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钧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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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兆骞已被朝廷谪戍宁古塔二十多年。这中间,他历尽坎坷,况其父母还在故里,江南塞北,两地茫茫,家国之怀,萦于心目,生还玉门,时刻不忘。于是,他不得不想到京中的旧友顾贞观,并寄书叙述流徙中的苦况,向他请援。戊午二月十一日寄顾贞观书云:
别我华峰二十余年矣!江皋塞表,超忽万里,每一怀思,凄泣弥日。嗟乎!我二人契托,正复何等,越禽代马,各在一方。仅从一纸音书,叙二十年离索,人生到此,能不凄凉?……一身飘寄,囊空半文,赖孙,给谏,解衣推食,得免饥寒……庚戌岁复早霜,米石十金。副帅安公,雅重文士,怜弟之贫,以米相饷……弟悲怨之深,虽三峡猿声,陇头流水,不足比我呜咽。穹庐愁坐,极目萧条,夏簟冬缸,泪痕潜拭,安得知我怜我如华峰者?与之促席连床,一倾愤臆乎!嗟乎!此札南飞,此身北滞,夜阑秉烛,恐遂无期。惟愿尺素时通,以当把臂。唱酬万里,敢坠斯言。
吴兆骞,字汉槎,排行第四,时人常称他为吴季子,江苏吴江人。他天资聪颖,儿时,写过长达五千余字《胆赋》。他的老师计名读罢,惊讶地说:“此子异时有盛名,然不免于祸矣!”因其年少恃才傲物,长辈如此规劝他。
当时,士子结社的风气盛极一时,在江南有复社、几社等。吴汉槎在吴江也结了慎交社。社中成员皆江南才子,数吴兆骞和汪琬年龄最小,二人交往甚密。一天,并肩步出东郭门,流连于湖光山色之中,走在垂虹桥上,吴兆骞一时兴起,握住汪琬的手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可见其放诞如此,因而常遭人嫉。不久清军南下,吴兆骞总有家国之思,况且秉性激昂,诗文中常有悲凉之气。
清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岁在丁酉,为大比之年,考试优秀者,可以成为进士,还有中状元的可能。吴兆骞去省城江宁参加乡试。他带着诗人的激情走入贡院的号房。每间号房约有三尺,每名士子一间。士子进号房前要经过严格的检查,须敞怀脱鞋,免得有所携带,就连带的饽饽都要切开检查,为防止考生作弊,贡院规定,考生只能穿单衣,戴单层的毡帽。每间号房的正面既无窗又无门。就是在这样严密的监视下,吴兆骞考完三场,而且高榜中举。
南闱发榜后,众士子大哗,纷纷赋诗、著文、编剧来痛诋正、副主考官。有些士子追逐主考官的小舟唾骂,甚至投砖掷瓦。接着,《钧天乐》等传奇剧本问世。它写的是才子沈白、杨云和纨绔子弟魏无知、程不识、贾斯文一同应试,主考官何图是贾斯文父亲的门生,因而点贾斯文为状元,程不识和魏无知因向考官行了贿,分别中了榜眼、探花,可是两名才子沈白和杨云反倒落第归故里,愤愤死去。此剧本引起极大的轰动,顺治帝看过《钧天乐》这本书之后,大动肝火,遂谕令丁酉科江南乡试中举人到京师复试。
翌年三月十三日,顺治帝亲自在中南海瀛台监督复试江南举人。瀛台四周环水,由一座九曲的板桥可通,水波粼粼,不时地吹来阵阵寒意,考场的气氛令人尤觉寒噤不已。处处是考官虎视眈眈的眼睛在严密地监视;堂下凶神恶煞般的武士林立;墙上挂着锒铛、木枷、夹棍,酷似刑部大堂。每一名参加复试的士子都戴着刑具,和犯人一样,并有护军二员持着寒光闪闪的钢刀挟制于两旁,与押赴菜市口刑场无异。以至“与试的举子悉惴惴其栗,几不能下笔”。吴兆骞对清王朝的种种无理行为极度愤慨,一腔怒火按捺不住,像雄狮似的怒吼道:“焉有吴兆骞而以一举人行赌者乎?!”于是交了白卷,拂袖而去。
顺治福临震怒,当即命人把吴兆骞押送刑部问罪。经在京的亲朋奔走呼号,多方活动,才由死刑改判为流放宁古塔,父母未随,妻子后从。
顺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春,吴兆骞把长长的告别诗抄了一份又一份,连夜送给在京的亲友们,常言道:“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唤起了在京亲朋故友的同情,大家凑了一百多两银子,为吴兆骞买了皮袄、被褥等物。出关那天,一清早,乡亲、朋友、故旧都赶来送行。其中词人骚客当即吟诵了数首诗词,最后一首感人肺腑、动人心弦的长诗是吴梅村所作。他是一位多愁善感、富于真性的诗人。丁酉科场案和庚子奏销案发生后,眼见自己的朋友,一个一个被杀的被杀、流放的流放,在吴汉槎被押送出塞时,他触景生情,便以沉痛的心情赋了一首长诗《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君独行为至于此!
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
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诋。
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
绝塞千山断行李。
送吏泪止,流人复何倚!
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
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
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
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
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鬟为风沫为雨。
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适半人鬼。
噫嘻乎悲哉!
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
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当满载着书籍和行李的花轱辘牛车启动时,送行的亲朋好友无不号啕大哭,哭声震地惊天,连押送的满族官员都为之伤心落泪。平素多愁善感的吴兆骞,此时此刻却异乎寻常的镇静,他喝下数杯朋友为他饯行的酒,向众人拱手告别。
顾贞观双手捧着吴兆骞寄来的书信,一面,一面流着泪。回首往事,自从汉槎踏上“万重关塞”的长途,一别二十多年,一介书生,哪有逃回的能力,幸有“交游十载”的挚友,虽然江南塞北各居一方,可都共有一轮明月,书来信往,赠诗寄词,保持着固有的情谊。顾贞观看罢信,胸如潮涌,感慨万端,遂挥毫填了一首以词代笺的《金缕曲》:
季予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复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白马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顾贞观一心想搭救吴兆骞,可是他连一个小小的秘书院典籍都没保住,终因被排挤落了职,为了糊口不得不在明珠府馆中任教。他有什么能力去救人家呢?他想找明珠大人通通关节,朝野传诵的民谣:“要做官,找索三;要讲情,找老明。”他不是没听说过。若是不送上令明珠满意的礼物,他肯替吴兆骞说句好话吗?
顾贞观自知人微言轻,如被明珠大人驳回来,事情就更不好办了。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到纳兰容若的头上。一天,他沏壶粗茶,把纳兰公子请到茅屋里,还没及提起求他营救汉槎的事,偏巧,为汉槎填的那首金缕曲放在案上,还没托人捎走,被纳兰容若看见了。他看了这首词,便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两眼簌簌地流下泪水。
顾贞观凑前哀求道:“汉槎才华横溢,不幸蒙冤流徒北疆戍所,如一块金子埋在土里,何不营救他还都?”
吴兆骞的诗文颇负盛名,号称江南才子。纳兰容若对此早有耳闻。吴兆骞一案,他也深觉冤枉,知道早该召还,可他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便放下那首词,拭去挂在两颊的泪,紧闭的双唇动了动,只是痛苦地摇摇头。
顾贞观见容若不肯帮忙非常失望。他满以为当朝除了康熙皇帝和索额图大人,就数明珠大人的权势大了,趁着明珠炙手可热的时候,纳兰容若只要跟父亲说说,要拯救区区一举人,该是举手之劳的小事。顾贞观要救吴兆骞的一腔热情,如同浇了一桶冷水,凉下去了。他以为纳兰容若不够义气,不够朋友,他恨自己看错了人,他更恨自己张口向人家求情。一气之下,拂袖转身给纳兰容若一个后背。可是,顾贞观哪里知道,营救吴兆骞,远不像他想的那么容易。这件事,顾贞观实在是给纳兰容若出了个大难题。
纳兰容若见顾贞观动了气,心中尤觉一阵难受,趋前,双手抚着顾贞观的两肩答应道:“山阳思归之作,都尉河梁之什,得此而三矣,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
顾贞观听了,睁大了眼睛,惊诧道:“人寿几何?若能以五年为期,把汉槎救出来如何?”
纳兰容若欲言又止,他知道这桩事的分量。吴兆骞一案牵扯着一连串的政治纷争,他着实感到这事情难以措手。
顾贞观见纳兰容若犹豫不决,可他救友心切,顾不得自己比纳兰容若长十八岁,也顾不得自己那江南名士的脸面,更顾不得自己身为明珠府教师的尊严,他“扑通”一声跪在纳兰容若面前苦苦地哀求。
纳兰容若见顾贞观为救朋友屈膝,感到他们交谊之重,不禁大恸,遂双手去扶顾贞观。可他执意不起,直到纳兰容若毅然答应肩负营救吴兆骞的重任,顾贞观才高兴得热泪盈眶,站起来紧紧攥着纳兰容若的双手,激动地说:“吾与兆骞的一家人拜托你了!”纳兰容若爽快地点头承诺了。
他二人携手坐下来,纳兰容若为顾贞观和自己斟杯茶,心情很沉重地劝告顾贞观,说:“世伯不要为汉槎的遭遇过于愤懑悲伤,不要为这位误谪人间的仙人,尽洒无端的眼泪,从汉槎的命运看,我真的信服了‘痴儿自有痴儿福’的理儿。谁叫汉槎聪明过人来着,当然活该受到虚名的牵累。”
这番语重心长、饱含血泪的话,似乎说出了被排挤、受压抑的顾贞观的心声,他默默地点头称“是”。
纳兰容若呷口茶,接着又满腹牢骚地说:“做官的人,四海飘零本不算什么,唯有最不值得的是,被人捕风捉影、不辨真伪地谩骂。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而被诬者竟无从置辩,这才是真正的可悲呀!”
顾贞观的眼眶噙着泪花,动情地说:“你所言极是,吾与汉槎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
跟着,纳兰容若一面中肯地叮嘱顾贞观要好自珍重,一面流露出自己极度烦闷的心情。他说,他羡慕那些在官场中昏天昏地、终日醉生梦死的人。这样的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感情麻木,黑白不分,什么人是我非,什么忧国忧民,皆无所谓。他觉得这类人在世间活得最自在最舒服,而自己却又学不来,根本无法同流合污,因为良心和正义迫使他不能随波逐流。他清楚地意识到,群犬吠人,“青蝇白璧见排诋”的现实是无法改变的。在这黑暗的现实面前,他的心情是无法平静的。因而,他只好有时狂歌,有时痛哭。在这情绪激昂的时刻,唯有长歌当哭以发泄不平之气,遂就顾贞观的书案,提笔填了一阕《金缕曲·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就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亦拼憔悴,转叮咛,香怜易燕,玉怜轻碎。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顾贞观双手操起这首沉重的墨迹未干的《金缕曲》拜读,只觉周身涌起一股暖流,彼此的心灵是相通的。
这就是前边未曾详述的顾贞观求纳兰容若搭救吴兆骞这件事。容若回京后,把见到吴兆骞的情况告诉给顾贞观,顾贞观欲哭无泪,再三恳求他设计搭救吴兆骞。而他忆起他奉命赴东北边陲侦察敌情时,在宁古塔遇见吴兆骞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阵寒噤。宁古塔地处辽东极北,距北京数千里,终年朔风狂吹,八九月即雪花如掌,重冰积雪,异鸟怪兽,丛哭林嚎,人迹罕至。流人于路上,时有为虎狼所食,猿所攫,或为饥人所啖。吴兆骞的妻女随他流徙,居着低矮潮湿、霉气充鼻的土屋,缺衣少食,度日艰难。虽然如此,他还写下了大量的诗篇讴歌北疆锦绣河山;常常随侍宁古塔将军巡边,打击沙俄入侵军,同时赋诗颂扬各族人民抗击罗刹的壮举。
纳兰容若思绪万千,夜难成寐,又想到汉代的蔡文姬。他同情她和像她那样在蛮荒之地度着颠沛流离生活的人;他怨恨苍天有眼无珠,竟使才华横溢之士备受苦痛的煎熬,而一味赐福与愚昧麻木的人……他愈想愈觉一股不平之气在胸中激荡,于是下床伏案挥就《水龙吟·题文姬图》: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绝响,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乌乌卷叶,平生恨,从头谱。??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
纳兰容若从此横下一条心,置个人生死于不顾,站出来要为吴兆骞申冤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