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米自从嫁与乔东后便辞去了工作。像她这样的女子，家境阔绰，不用费力争取便比旁人优越了许多，况且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懂得如何经营自己，知道女人到了一定年纪，留住自己的青春比留住那些不具备生命体征的钞票更为重要。何况她并不缺钱，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里开上一间小公司，以打发闲至无聊的时间。可是她不愿意那样做，她从小看惯了女强人的悲剧，比起经营一间公司，她觉得好好经营一段感情更有意义。

乔东对她的摇摆不定，她不是没有察觉的。可是她不说，也不试探，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极她小时侯玩的捅纸游戏。是一个很大的盒子，被分成几个隔断，糊上一层纸，有的隔断里被装上小礼物，有的隔断则空得令人沮丧。小朋友需用手指把那层薄纸捅破，方知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苏晓米从来不曾伸手去捅过那层纸，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想什么就得到什么，她不能允许自己的希望落空，唯有一层层地忽略掉。

她的好友小唐眯着眼睛问她：“苏晓米啊苏晓米，聪明如你，怎会让姓乔的小子迷得如此失了分寸？”

她只笑不语，眉宇间却映出几分落寞。她想，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注定会遭遇一劫，用清醒的眼光去认识一个人，却用迷醉的心去爱一个人，明知道会陷进去，一点一点，可能连尸骨都不留，可是仍旧心甘情愿。

小唐也是家中独女，父亲在江南水乡做点小本生意，生活不算阔绰，却也衣食无忧。她十八岁那年考入a城，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苏晓米问她：“那么你呢，为了一个男人，几年不曾回家看过自己的父母，值得吗？”

小唐不假思索地答：“当然值得。”

苏晓米浅笑，竟有几分羡慕她的知足。她曾见过小唐的男朋友，是那种平凡到走到街上立刻会被人群淹没的男人。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公立中学当体育老师，那些懵懂女孩子对他的崇拜成全了他由内心深处升腾出的虚荣。小唐经常把那些小女生写给他的情书讲与苏晓米听。苏晓米抿嘴，蹙眉，心中暗自叹息：“你已经堕落到和小女生争宠的地步。”可是有一点，她是羡慕小唐的，那个平凡的体育老师虽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至少诚实本分，即使心偶有一丝游移，也逃不出小唐的火眼金睛。而同床异梦的风景才是最可怕的，就如她和乔东。

小唐说：“晓米，你那样有钱，当初为何嫁给乔东那样的穷光蛋？”

她摆摆手，纠正小唐：“乔东才不是穷光蛋，他只是物质上不富裕而已。”

是啊，他只是物质上不富裕而已，他的精神，他的品质，他的桀骜，又是哪个富家子可以与之比拟的？当初，她的身边堆着那么多的苦心追求者，她却独独看中了他。她买西装给他，他不收。她送手表给他，他退回。他如此骄傲，骄傲到令人心寒。在他面前，贫穷的那个人明明是她。她下定决心做他的妻子，不管用尽何种方法。很多人劝她：“不要接受那个穷小子，他是为了你的钱，他是为了在这座城寻一个好的未来才靠近你。”无论外人说什么，她通通不理。外人怎会得知，不遗余力靠近爱情的那个人明明是她。她心里清楚，他和那些凡夫俗子是不同的，只有他是不同的。

小唐摇头：“唉，情人眼里出西施，晓米眼里出情郎。”

她浅笑，却无法对小唐道出，她的情郎当初娶她，并非是因为爱她。多少个暗到心冷的夜，他仓皇地坐起身，抓过手边的水杯大口大口地灌白开水，她亦起身，轻搂他的腰，他狠狠地把她的手从腰际挪开。她的心里散了满满的碎片，左右都是疼。多少次，她想抓过他大吵一架，她想道尽心中堆积的所有委屈，她想搂住他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可是最终，她只是在深夜里抱紧自己的被子，以黑暗安抚自己心中涌起的烦躁和不安。望着他冷漠的背，她的指甲嵌进手掌里，一块一块的红。

她无法对他发作，这许多年来，她拼尽全力为他的事业铺路，使他获得今天的这份成就，可是有一件事，她却始终是欠了他的。

苏晓米没有孩子，准确地说，是不能有孩子。当初，医生把化验报告递与她手中的时候，她整个人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乔东抱紧她的肩膀，说：“没关系，晓米，没关系。如果你喜欢孩子，我们可以去孤儿院领养一个。”苏晓米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哀哀地问：“你真的不在意？”他说：“我不在意，只要有你在就好。”就是这句话，深深打动了苏晓米。自那以后，两人再出现什么争端，她总会想到那句话，于是，纵有天大的委屈都会咽下了。

她的父亲苏明启起先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的。在这座处处藏着险恶人心的城，苏明启早已为女儿选下一个不错的对象，是他老友的儿子，从澳洲留学归来，高学历，高水平，谈吐和教养也都是极好的。苏明启坐在女儿面前，面色凝重地说：“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你不选，偏要选一个想倚仗你上位的家伙，你说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晓米厉声反驳：“乔东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要过我的半毛钱！”

苏明启冷笑：“晓米啊晓米，我真是把你宠坏了，你以为你在外面做下的那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她低头，沉默，半天，站起身来抛下一句冷冷的话：“我要跟他结婚，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永远不再回这个家！”

苏明启怔住，双唇颤抖，整个人跌在沙发上，颤巍巍地说：“总要让我见见人再谈结婚的事情吧。”

她笑：“那我明天就带他来见您。”

苏明启陷在沙发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是他和米荔枝把女儿娇宠到如今这副模样，自从当年他们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大名，他们便是欠了苏晓米。给不了她一个完整的家，唯有给她更多更多的疼爱，而他们的疼爱则多表现为纵容和宠溺。起先，她只是有几分任性，可是现在，任性升了级，甚至变得目无尊长，从来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亦不懂别人如何对她才是真正的疼爱。

那天傍晚，苏明启给米荔枝打了一通电话：“晓米明天要带一个男孩子来家里，你也一道过来看看吧。”

米荔枝一边用右脸和右肩夹着电话，一边打开手里的电子记事本，匆匆地问：“明天几点？”

“明晚七点钟吧，你有没有时间？”

“七点钟，”她翻看着记事本，抱歉地说：“明晚七点刚好有个会议，我九点钟过去好不好？”

苏明启没有说话，沉默地挂断电话。米荔枝再听，电话那边只剩一片嘟嘟的忙音。

转天，苏晓米挽着乔东出现在苏明启面前。乔东把手里的一堆礼物放到苏明启面前，怯弱地说：“苏叔叔，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坐吧。”苏明启挥挥手。

乔东从未像那天那样紧张过，他曾经多次在电视访谈中见过苏明启，那是个睿智而不乏幽默感的男人，可是坐与他的面前，语言却少得近于贫乏。他极力想找一些话题来讲，可是每每遇上苏明启的严苛目光，也只好悻悻合上嘴巴。

苏明启于不经意间打量着乔东，这样的年轻人，他是见多了的，大学毕业时间不长，凭借在象牙塔里学的皮毛知识来社会里闯荡。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找个不错的公司，在阁子间里消磨掉自己的青春。如果运气不好，摔了跤，懂得了疼，则收起一身傲气，开始另谋他路。攀上一个好的关系，应该是最佳选择了吧，他想，可是自己的女儿却一点也看不穿，不懂得这谦恭背后的伎俩。

米荔枝却对乔东的印象极好。那天，她提早结束会议，赶到苏明启家中。当时晓米吵着给大家做甜点，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手，恰巧家里药箱的烫伤膏用完了，乔东不容分说地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抱了满满一塑料兜的烫伤药。米荔枝笑着抽出纸巾去擦那个傻小子脑门儿上的汗，转头问苏明启：“女儿找到一个如此疼爱她的男人，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是啊，还有什么不满呢？他们为女儿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她将来可以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虽然苏明启的心里仍不愿意把宝贝女儿嫁与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是既然女儿对他如此迷恋，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即使识得他的伎俩，也不可多言了。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只有认真去帮助那个年轻人，以便他日风光地把女儿嫁出门去。

有一次，苏晓米和乔东吵架吵得凶了，她一手插腰，一手指着乔东的额头，大声说：“姓乔的，你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有我苏晓米，如果没有我，你现在还只是一个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乞丐，你到底明不明白？”

乔东怔怔地看着她，好久，转身推门出去。那一夜，他没有回家，一个人在清冷的夜里走。苏晓米一遍一遍发来短信：“我错了乔东，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对你说那些浑蛋话，你不要抛下我，求你不要抛下我……”他恶狠狠地把手机电池抠掉，右手用力一甩，电池呈抛物线划进江中。

苏晓米说的没错，倘若当初没有她，他现在什么都不是，甚至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在他最困难的日子里，是苏晓米帮他渡过了难关。可是那又怎样呢？他抱着她的时候，心却是空的。每每纠缠在一起，他只能紧闭双眼，把她想象成另一个女人才能一路爱抚下去。

这天，他再次被噩梦惊醒，愣愣地起身。苏晓米躺在身边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吗？”他反问。

“你好像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是你听错了吧。”

“也许是吧。”她不再探究。

他长舒一口气，继续躺了下去，可是她的影子却再也抹不掉。他以为，当初托唐奇峰把她送出这座城市，从此，他便可安心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拼命工作，努力不去想那些陈年往事，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可是她的再次出现却打破了他用心经营的平静。他忘不了她，他还是会想她，知道她要嫁与他人，他的心里还是会泛出大片大片的酸。

暗夜里，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着她的名字：斯诺，斯诺，斯诺。苏晓米则醒在一旁，独自审视着这个淡了人情的夜，在心里轻轻地吟：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小唐对苏晓米说：“对男人不要太过放纵，要适当加以管制才能长久地留住他的心。”

小唐现在在电台主持一档情感栏目，时常以情感专家的身份自居，亦常常在别人的失意中总结着自己的幸福。她时常和苏晓米讲起她的某位听众，言语中尽是讥讽和嘲笑。苏晓米不知道小唐是否也曾那样嘲笑过她，即使有过，她也不会在意。她只是单纯地想对一个人讲话，渴望有一双耳朵能分担她的寂寞和愁苦。

“你对乔东显然太过放纵了。”小唐接着说。

“怎样才叫不放纵呢？”苏晓米反问。

“去查他的行踪，必要的时候查查通讯记录也未尝不可。”

“可是这样岂不是更招人烦，弄不好还会落下厚颜无耻的骂名。”

“你此刻不厚颜无耻，下一刻便会有更加厚颜无耻的人介入你们的生活。”

苏晓米转头看向她，咯咯笑了起来：“倘若哪个厚颜无耻的人遇上了你，那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我会让她死得很难看。”小唐笃定地说。

“我绝对相信，”苏晓米笑着说：“弄不好还会和对方大战三百回合，决一死战。”

小唐随手抓一个靠垫扔向她：“去你的，你以为我是迪珈奥特曼？”

“还咸蛋超人呢。”苏晓米反驳。然后，两个人窝在沙发里咯咯笑了起来。

她们两人仅有的这点动漫知识是一个叫蕊蕊的小女孩儿教的。蕊蕊是小唐的侄女，确切地说，是那位体育老师的侄女。她经常跑到小唐租住的地方去玩儿，偶尔会在那里遇见苏晓米。苏晓米常常买了大包的零食和玩具给她，抚着她的头说：“蕊蕊给阿姨做女儿好不好？”蕊蕊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一头微微泛黄的卷发在脑后扎成长长的马尾辫，走起路来像一只初生的小绵羊。她说：“不行啊阿姨，我有妈妈的，如果我给阿姨做女儿，妈妈会不高兴的。”小唐大笑，抬头问苏晓米：“既然那么喜欢孩子，为何不自己生一个？”苏晓米不语，沉默地把蕊蕊揽在怀里，一会儿摸摸她的小脸蛋，一会儿揉揉她的头发，一会儿又捏捏她的下巴，心里一阵阵的疼。

有一次，小唐临时有事，托苏晓米照看一会儿蕊蕊。她满心欢喜地把蕊蕊带到家中，恰巧那天乔东在家，蕊蕊说了很多奥特曼拯救地球的故事给乔东听，把乔东哄得十分开心。临走的时候，乔东俯下身来，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苏晓米看在眼里，心头泛起大片大片的酸，她在心里沉沉的念：“如果我们也有一个孩子，如果我们也有一个孩子……”蕊蕊轻抻她的衣角：“阿姨怎么了，是不是蕊蕊惹阿姨不高兴了？”她摇头，抱起那个小天使，探头在乔东刚刚吻过的地方又亲了一口。

晚上，乔东在书房里看文件，苏晓米敲门进去，趴于他的肩头，温柔地说：“乔东，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乔东放下手里的文件夹，转头看向她，淡淡地说：“晓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她怔了怔，从脸上努力牵出一个笑容：“可是你也说过，我们可以去领养一个孩子嘛。”

“以后再说吧，”他冷漠回应：“养一个孩子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是养别人的孩子。”

她往后退了两步，没有说话，转身出了房门。她明白了，清楚了，他不是不想要一个孩子，而是不想要一个别人的孩子。那么，他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又算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过着这种小心翼翼的生活，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究竟，是他欠了她的，还是她欠了他的？

十月的a城，还残留着淡淡的暖，她把自己扔在沙发上，环视室内，在豪华而绚丽的顶灯下竟感到透骨的寒冷。她关掉了所有的灯，独自坐在黑暗中，点一根雪茄，在寂寞中独品烟草的味道。她喜欢这种味道，很浓，很沉，很高贵，也很绝望，就像她的人生。

她在深夜里打电话给小唐，她说：“小唐，我不快乐，你知道吗？我不快乐！”

小唐用迷糊而沙哑的声音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明天再谈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