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45
|本章字节:7994字
而其实这些,还并不是最令英王不安的。婉儿的屈膝,至少还能证明她的忠诚。关键是,她的目光所更多关注的,竟然是已住进东宫的新太子李贤,他的二哥。那也是显从婉儿那么纯洁透明的神情中了悟出来的。那是显而易见的爱。还有少女的那种紧张和羞涩。大概只有当显看出了婉儿的另有所爱之后,他才第一次对他的二哥有不睦之想。他想二哥有什么,无论人品才华还是他的举止相貌,都是不能和他相比的。他想二哥唯一可以骄傲的,就是比他早生了几年,更多地拥有继承皇位的权力。但是时世变幻,谁也说不准天下是谁的,婉儿何以从小就要如此势利,而将她的心随便就给什么人呢?她就那么相信太子能给她幸福吗?
让英王李显备感失望和失败的,便是住在东宫的第二任皇太子李贤。贤确乎不如英王威武高大、气宇轩昂,但他却有着一种独到的男人的魅力。那是种被掩盖住的力量。是一种能够肝胆相照的坦荡胸怀。
因为贤就住在紧邻母后的东宫,而贤又身居太子、监国,每每处置朝政,所以婉儿在皇后的子女中,所见最多的,就是当时二十四岁的李贤了。那时的李贤,已做了两年的太子,他不仅把全部精力,都投注了《后汉书》的注释中,每每涉及朝政,也总是公正明审,深受文武百官的爱戴。婉儿一生所佩服的,就是那些满腹经伦的饱学之士,不用说太子贤是怎样地在政坛出类拔萃,就是他对《后汉书》注释中的那一番热情和献身,就足够婉儿倾慕的了。她想太子真的非常了不起,一点也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些皇室公子哥们的奢靡***,只钟情于声色犬马。所以她是佩服太子的。觉得他能承担起修注《后汉书》这项浩繁的工程,实在是很伟大。
那时候武皇后对她的这个儿子还是十分欣赏的。她觉得贤虽然不像英王那么相貌堂堂,也不像李弘那么柔弱无为。特别是朝廷上下刘太子一致称颂,更让武皇后认同了圣上李治的观点:贤,是他们的四个儿子中,最有出息也是最具帝王气象的—个。所以他们很为太子而骄傲,他们认为江山就得要贤这样的明君所继承。于是,在武兆垂帘之时,凡遇重大事件,总会把太子召来一道商讨。她既要听贤的见解,也还要把她从政的经验传给贤。那时候贤和他的母亲还是很和谐的,因为贤有他的《后汉书》可以训诂,还有他完全把自已置身于朝政之外的一种姿态,让他执掌朝廷实际大权的母亲很放心。
所以那时候武兆是爱她这个儿子的。她对贤的欣赏钟爱之情总是溢于言表。有时候武皇后兴奋起来,她还常常会带上婉儿和几个亲近的侍女,不通告就来到贤的东宫学馆中,去看他怎样带领学士们修注《后汉书》,并在她的侍女们中间对太子的勤奋赞不绝口。皇后的突然而至完全是为了给贤一个惊喜,是想向太子说明她是关心他的,她并且每每带去银两布帛,奖掖那些每日在故纸堆中辛勤劳作的学士们。皇后真的是一片诚心,有婉儿做证,但是太子不知是听了谁的挑唆,慢慢地,他竟然以为这是母亲在搞突然袭击,是对他不放心。
李贤坚毅刚健,脸上是很粗放的男子汉线条。虽然不是明目皓齿,却也是棱角分明。他不仅过目成诵,辞采风流,且骑马狩猎,短刃长戟无所不能。宫内宫外,年长年少的女人们,几乎都把贤当作了她们的梦中王子。生命和精力的旺盛,使贤在入主东宫之前,就在沛王府中做了三个儿子的父亲。但是无论怎样儿女绕膝,还是怎样把自己囚禁于故纸堆里,贤那皇亲贵胄的纨绔之心还是摆脱不掉。一遇机会,便会任情任性,声色犬马,将生命轻掷。
而此世间,贤所惧怕的唯有一人,那就是母亲。因为他知道这世间唯有母亲能握住他的性命,是能够决定他的生与死的。于是,贤凡是出现在母亲身边,都会表现出一种与贤的天性南辕北辙的驯服。这当然是贤装出来的。因为他想活着。所以他顺驯,而他顺驯的表现就是他的永远的沉默寡言。贤大概知道言多必定语失。所以他不讲话。他以不讲话来维持他与母亲之间的那平衡。
这是贤的伪装。贤便是以他的这种伪装,而俘惑了皇后身边很多女孩子的心。他是那么坚毅地,又是那么不苟言笑。他从未正眼瞧过母亲身边的任何一个年轻的侍女,他不屑与她们交往,哪怕她们其中的有些女孩很漂亮。越是贤的冷漠孤傲,自然就越是能打动那些小侍女们的心。她们被这个有着坚硬外表的男人迷惑着,只要贤一来,她们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放起光来。这就是贤作为男人的魅力。那些爱慕着贤的小侍女们甚至私下里议论,如果有来生,只求能做贤的侍女。哪怕只有一夜风流,一生足矣。
便是在侍女们对这个白马王子式的太子的青春萌动中,婉儿也被感染了。其实她本不在意贤,尽管她有着一些能与太子接近的机会,她都让那些机会在她的不在意间流走了。她也不觉得可惜。她觉得太子就是太子,而不是什么有魅力的男人。她是在武皇后的身边待过了两年之后,当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好像才恍然大悟,意识到原来太子是那么吸引着她。
那是少女的骚动。但是婉儿不承认。她觉得她和那些庸俗的侍女们决不一样,她们所爱慕的是太子的位置和相貌,而她所倾慕的,则是太子的人格和才华。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和太子会怎样。婉儿知道那只是虚妄,毫无意义的。婉儿是一个实际的人。那是她自从和皇后在一起所学到的一种人生的态度。她想与其对太子想入非非,还不如脚踏实地地向皇后学习权秉国政的艺术。
于是婉儿对李贤很淡然。她不想挤在那些迷恋着贤的庸俗的侍女队伍中。她只是任凭着贤身上的那种神秘的力量在吸引她诱惑她。她听之任之。无可而又无不可。特别是到了后来,贤对他的母亲开始心怀芥蒂,他就更是很少到皇后的后宫中来请安,自然婉儿也就更是很少见到李贤了。婉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一个小小的奴婢,怎么会引起大唐的堂堂太子的注意呢?婉儿认为倾慕太子简直是一件最荒唐的事。她觉得那些侍女们可能都疯了,而且慢慢地在皇后与太子的交往中,婉儿意识到,恐怕有什么就要发生了,婉儿预感到,那可能是一场可怕的悲剧。
有一天在朝上。那是很久以后的一天。贤和其他皇子以及文武百官到来了。婉儿伴随着皇后,在帘后。她再度看见了贤。但贤垂首,始终如一的姿态。她遇不到贤的目光。但朝堂百宫中也有遇不见婉儿目光的,那就是英王李显。显一往情深一如既往。他尽管得不到丝毫的回应,但是他锲而不舍。哪怕隔着珠帘,他也要盯着婉儿。其实那也是婉儿感觉得到的。她即或不去看他,也能知道英王的目光是怎样不停地在她的身上游动着。
那天觐见结束,朝臣们纷纷退出大殿。皇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叫婉儿去追回太子,把太子带到政务殿来,她有事要和他商量。
于是婉儿匆匆去追。在熙熙攘攘的退朝的百宫中,直到迫出殿门,婉儿才看见太子正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路说笑着朝外走。婉儿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她想她不能从身后叫住太子,所以她继续朝前跑,直到跑到太子和英王、相王的前面。她气喘吁吁。在匆匆的屈膝礼后,便喘着粗气说,太子,太子请留步,殿下……殿下要您去她的政务殿。
三兄弟被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婉儿阻挡了。他们都很惊讶,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然而他们却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婉儿。他们不知道他们眼前的这个美丽姑娘是怎样从天而降的。他们都很兴奋,又有点大惑不解。于是他们怔怔地看着婉儿,欣赏着这个依然在喘息的、满脸红晕的女孩,
也许是他们太在意婉儿了,所以他们尽管听到了婉儿的话,却又不知道婉儿说的到底是什么。
倒是太子李贤很快醒悟了过来,于是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贤的冷漠的话音刚落,显便惊呼着,是婉儿?有什么事?你怎么来了?
惟有站在一边的相王李旦是清醒的,他没等婉儿复述她的使命,便对太子说,二哥,是母亲在叫你。
是的,是皇后。婉儿急切地复述着,皇后请太子回政务殿,说有事要商量。
她又要干什么?太子一脸的不愉快。
这时候英王也不管什么母后什么太子,对他来说,在此刻,婉儿才是最最重要的。于是他走近婉儿,在和婉儿很近的地方,轻声地问她,听说婉儿的诗做得极好,哪天能不能在母后的家宴中也代我应制几首?
英王夸奖了,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听说你尤其擅长五言诗,就像你祖父上官仪……
奴婢的祖父?婉儿惊愕地睁大眼睛,奴婢从不曾听说祖父会做诗,英王是不是搞错了?
哪里,那是朝中有名的“上官体”,一时间满朝文武争相效仿绮错婉媚的“上官体”,婉儿真的不知?
三哥,母亲在叫二哥。旦提醒着显。
太子李贤就低着头站在那里,听着显不肯终止的谈话。
显接着说,一定是你祖父的遗传,让你写出如此瑰丽的绝妙诗行,我读过了你的很多诗,譬如……
婉儿,你是说皇后在叫我?贤强行打断了显的话。那一刻,婉儿正执著于英王所说的关于她的祖父。那是她从未听说过的。她很惊讶。想知道家族的历史究竟是怎样的。而她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如实地讲给过她。一提到父亲,母亲就总是躲躲闪闪。而越是躲闪,婉儿就越是觉得其中必有隐衷。所以婉儿充满了期待地看着英王。她希望英王显能告诉她,她的家世究竟是怎样的?她的祖父上官仪又是谁?她为什么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婉儿太想知道这一切了。
然而太子贤的声音响起。那么严厉的。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像雷。从天空的某个地方滚过来,就炸响在婉儿的头顶。那么低沉的一阵巨响,婉儿被惊吓得一阵哆嗦。她有点惊恐地望着太子。她的脸由红而变得惨白,她说是,是的,是皇后。
皇后干什么?贤继续严厉地问。
皇后要太子回政务殿。
什么时辰?现在还是明天?
现在。就是现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