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虫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48
|本章字节:10380字
“出门都有车,能淋到多少雨?没带伞?这种话童童都不相信,”她给自辉找了衣服。自辉赶忙往浴室走,她也跟在后面碎碎念,“吵架也找个淋不到雨的地方吵,我知道是那死丫头犯犟,要我是你,就给她两巴掌,软硬不吃的东西——”
“砰!”那边大浴室里的玻璃门关紧,是紫末故意表示不满的,江美韵怒气更甚,追到门边,贴着门大声训斥:“就知道耍小脾气,你有本事就成熟点给我看看,多大的人了,童童都比你懂事——”
自辉掏了掏耳朵,对江美韵喊道:“妈,帮我把沙发上的手机拿来。”
江美韵只好转去拿手机,到自辉这边继续叨叨:“你们就不能平平静静地过上一两年给我看看,非要黑着脸,吵吵闹闹才过得下去是不是?”
“您别紧张,我跟紫末没什么事,”自辉边说边哆嗦,“我冷死了,等我换好衣服您再骂行不?”
江美韵叹了口气,折返客厅。
泡在热水里,自辉才回拨紫末打来的那个号码,听林之洋说完前因后果,他皱起了眉头。
在家附近的那条街道找到紫末的?她回过家了?那脸上的红肿分明是被打的,难道是父亲?
他猛地从热水中站起来,下意识地拿过毛巾擦身体——半晌,他又跌坐回去。即使现在回家,也与父亲理论不清。不用深想,就知道是紫末和父亲发生了冲突,难怪她会说自己从不坚定地站在她那一边。
他想骂林之洋多事,这些年培养了那么多创意人才不知道用,非来找紫末。冷静下来一想,若怪到之洋头上,与迁怒无异。这件事情是自己处理得拖泥带水,就像刚才那场误会,紫末不气他跟周琳琅那看似亲密的一幕,只气他答应赴约;若他一开始就跟父亲坚决地表明绝不离婚的立场,父亲知道她对自己的重要性,今天父亲也绝不敢迁怒于她。
有时候一个犹豫,往往就会一错到底。
周琳琅打电话来要见他,这么多年没联系,他以为只是见个面没关系,没想到自己一去,便会使周琳琅误以为有可乘之机,然后得寸进尺,给自己和紫末徒增烦扰。
多年以前,那个来公司实习的大学生也是,因为自己一时心软,在下属斥骂她无用,哭得一塌糊涂时,他好心地安慰了她几句,便使她遐想浮翩,自此以为他对她有别的感情,常常打电话,发短信,他不忍苛责一个刚出社会的小孩子,后来才会愈演愈烈,他若关机,她索性跑到他住的楼下,一站就是一夜。
那段时间,紫末对他的态度刚刚好了一些,因为深夜的电话,又板起面孔来。他没朝吃醋那方面想,一直以来,他都以为紫末是因为心里想着淮扬,不喜欢他的触碰,当她搬到另一间卧室后,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他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不是也如此,但若是淮扬,那个小女孩绝无任何机会,淮扬不会对紫末以外的女人和颜悦色。他曾经认为淮扬那样是错的,然而公司里太多婚姻失败的男人,起初都是因为对女人心软,渐渐发展成其他的关系,背叛自己的妻子。就如紫末所说的,今天是见面,握手,哪天,也许是就接吻,上床。如不能拒绝接受女人的所有要求,他又如何能向紫末证明自己哪天不会出轨?
除此之外,婆媳关系也如此,母亲以前总勉强紫末穿一些奇怪的衣服,迎合她的怪趣味,紫末要上班,总不能穿着母亲送的那些衣服去开会,见客户。那时,他只觉得这是小事,不理会就好,谁想到母亲不愉快,总向紫末发难,婆媳关系越来越僵。
他一直认为,他与紫末的婚姻中最大的问题是因为她爱着淮扬,对自己却没有友情之外的任何感情。
然而,婚姻不就是生活,生活不就是小事汇集,不就是应当以小见大,知微而见著吗?
他懊悔地将脸沉进水里,又仰起头来,站立起擦净身体。
客厅只有江美韵,她坐在沙发上给童童织毛衣,神情平和,状似消气了。
“紫末呢?还没出来?”
“早出来了,在童童房间呢。”
自辉和紫末吵架时,童童早在床上翻过了几个身。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原木色儿童床的床头挂了一只塞得鼓鼓的长圣诞袜,地板上还零零落落地摆着崭新的玩具。台灯射出的昏黄而温暖的灯光,照着童童无忧的睡脸。
江紫末坐在床边,抚摸着童童浓密的头发,柔软得不可思议。小嘴抿着,双颊红扑扑,肉嘟嘟的,江紫末知道他长大后颊上的肉都会消失,成一张刀削的瘦脸,头发会剪短,长得跟淮扬一模一样。
当初,淮扬跟她说:活在世上,我最后的奢求就是能看到我的宝贝出生,如果不能成全,也希望他一生无忧无虑。
可是,童童还未出生就失去了亲生父亲,那都是他们的错,年轻冲动,不顾后果,虽然自辉给了他一个幸福的家,和无私的父爱,但仍不是完美无缺的。
她想着掉下眼泪来,淮扬如果还在世,就不会有人嫌弃童童,不会有人说童童滥竽充数。
那么多个深夜,她偷偷坐在童童的床边,想着他的亲生父亲,怀疑着与自辉结婚的决定是否是对的。为了童童有一个健全的家,拖累了自辉一生。如果早些离婚,自辉的父母是不是就不会被伤害了?
这一切的错都应该归咎于她。
童自辉推开门,看到的便是紫末看着童童无声垂泪的一幕。
他脱鞋,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走到紫末身前,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
紫末顺势将脸埋进他的胸腹,圈住他的腰身,毛衣里逸出幽幽的啜泣声。
就这样拥抱,一个人背窗站立,一个人埋头低泣,只有床上的小人儿睡得无忧无虑。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她闻言抽泣得更急促,仿佛是万般情绪一波接一波涌上来,应接不暇,顾此又失彼,最终胸口只剩一种酸胀的疼,在他轻柔的拍抚下,戛然而止。
如果一个人可以一直保持乐观的情绪,那是因为人生的苦难从未开始。江紫末至今才明白,她的失忆并不能结束万难,不论是她和自辉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夫妻俩与孩子未来的生活,都将充满着重重的困难,拨云见日,而日头也终会垂暮。
支撑着自己幸福地走过一生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欲退缩时反而挺进的决断,正是委靡时反而振作的精神,与流泪时反而微笑的人生态度。
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她江紫末现在虽然难过得想死,心中却亮如明镜,这绝不会是人生当中的最后一次困境,倘若不设法迈过去,那往后将情何以堪?
离开童童的房间,江紫末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她坐在床边,自辉倚着梳妆台,房间里静得仿佛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其实我那时想得很简单,”紫末说,“我喜欢他,就跟他相爱。”
这么多年,她头次试着不避不讳,排除了内心的自卑与愧疚,敞开心扉与自辉谈起淮扬,“反正我还年轻,即使明白最终的结局是他离开人世,对我漫长人生而言,也不过是一场失恋。很多分手的恋人,即便是都还健康地活在世上,一生也未必能够再见上一面。何况他那么爱我,又那么需要我,我哪有道理退缩,弃他于不顾?我和淮扬都不是那种会把凡事都考虑得很周全的人,哪怕后来的我那么痛苦,然而与他相处的每一天,对他笑,对他哭,吼他,骂他,跟他吵架,跟他冷战,这样天天陪着他,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视线。他走了,不会遗憾;我伤心,也不会后悔。”
“我相信,你跟淮扬那时都将他病危抛之脑后。”
紫末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没有愚蠢地期待奇迹出现,平静地接受他会死的事实,把自己能付出的感情都付出了,因为淮扬也是如此。只是,当他真正要离开了,躺在无菌病房里,瘦弱成枯柴,一个人静静地等死,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害怕,他不想走,我更不想放他走。”
她顿一顿,咽回到嘴边的低泣声:“我见过同学失恋后喝得酩酊大醉,半夜里不睡觉躲在被子偷哭,醒过来对别人不厌其烦地说自己的心痛,很痛——可是,没有人对我说过,当亲眼见到爱的人离去时,自己的脖子也像被人扼住了,如同有把刀刃划过颈喉,血液汩汩流出,流了很久很久,血流干了,一滴不剩,无论你再怎么挣扎,最终就是死了,再活不过来。”
没人明白他入梦来时,心为之惊喜若狂;也没人明白醒过来时,对着四周的空无失望得颤抖;双手把胸抱得再紧,也还是会冷;娱乐节目再好笑,也还是会哭;眼睛明明睁得很大,也如同死一般地沉睡着——
那是一种无论如何努力也会被化为徒劳的悲痛。
“可是,你却以为我是故意。你揽下我这个麻烦,总以为遗忘只是时间的问题,日复一日,我走不出来,你开始不耐烦。你甚至认为我的情绪对童童的成长会有不好的影响,一个不能照顾自己的人,是没有能力抚育一个孩子的,”她抱着肩,微微发抖,“的确如此,我一见童童就会伤心,会难过。可难道那不是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吗?也许我看得久了,难过的次数多了,就能真正面对悲伤了。为了跟你证明我有生存能力,证明我是一个正常人,我打起精神去上班,当我能处理好一件工作时,回到家说给你听,希望你认同,你的态度却是冷嘲热讽,认为我有心思工作,却没心思照顾你和童童。总之,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做你都不认为我已经走出过去那段悲痛。你先入为主的判断,我与淮扬的感情太深,又一次次地画地为牢,自以为是地误解我,并自作主张地让自己失望,绝望。好多次,我都为自己拖累你而感到愧疚不安,对你的话言听计从,你不让我接近童童,我不接近;你不让我难过,我在你面前不表露任何情绪;等心真正麻木了,我也不想再讨好你,随你怎么说,怎么指责,都无关紧要了。”
童自辉沉默地听着,目光仔细端详紫末的神情,眉目间的痛苦和沮丧让他真正明白,这些年来,痛苦的不是他一个人,失望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紫末的自卑和愧疚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一直以为她为淮扬冷漠到无视他的等待和付出。从未想过,处在紫末的立场,那个结婚的理由,如何能让她与他平等处之。
他自问,结婚的决定真的完全是为了童童吗?未必,这种话可以偶尔骗骗自己,却不能想得过深。因为他并不是完全不求回报的,心底深处,他是那么地希望紫末能忘记淮扬,能像爱淮扬那样去爱自己。
所以,他被蒙蔽了,一方面付出的吃力,另一方面又抱怨紫末无所回应。
他走过去,手掌有力地揽住她的肩膀。
“对不起——”
某种时候,能说的话只有这三个字。
“为什么那时候不对我说?”他问。
她抹掉眼泪,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们之间,复杂得不是沟通就可以融洽相处的。”她笑,“失忆真好,如果不是失忆,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爱上你。”
他抿唇,面色透露出隐隐的担忧:“那现在呢?你想起来了,我们是不是又要——”
“我仍没有完全想起,”她阻断他的忧虑,“我想,也许某些事可能永远都会想不起来。不是因为身体受伤的原因,一个健全的人也会失忆,因为有时间的关系,也因为一个人的大脑能储藏的能量有限。”
爱得再深刻又如何,谁能敌得过时间?谁能敌得过变故?她的悲哀不在于遗忘了回忆,而在于遗忘了相爱时的感觉。
当原来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复苏,最初心理上那些感受和体会已淡薄,这是连她自己也无法阻止的。
自辉显然还有些不敢置信,紫末怎么会忘了淮扬?怎么会?莫说她,连他自己都耿耿于怀着,可是,她既然都想了起来,又为什么丝毫不感到痛苦?
“一个人能记住另一个人多久?”紫末问,“连父亲,我也淡忘了。”
她垂眸,看着手心,声音中隐含一抹淡淡的悲哀。
自辉心有震动,半晌,他才缓缓道:“我会永远陪着你。”
轻描淡写的承诺,说出来似乎不具任何分量,却是此刻他唯一想说的话。他不若紫末,没有过亲人挚爱离去的经历。前半生,或许有那么些看似重要的人,然而,他记住的又有几个?就连淮扬,也是因为紫末七年如一日,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刺痛他的心,才会一直记忆犹新。
淮扬曾说过,多年以后,当无人再记得他,那时,纪淮扬就真正死了。
他的神情没有不甘,没有悲哀,没有留恋,只是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虽然那句话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么的残忍。
倘若,他童自辉不能日日陪着江紫末,某一天,他和她退出彼此的生活时,也在对方的记忆里退出。
到此,方感到恐惧,若真正失去了江紫末,也失去了童童,他要如何日复一日地过完一生?
不自觉地,已经将紫末揽进了怀里,静静地依偎着,未来,依然模糊而渺茫。童自辉只知道,在这一刻,为自己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