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阳光下化为泡沫

作者: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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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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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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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74字

余下几天,大都在各处拜访亲戚,也有来家里拜年的。童仕昭虽然仍板着一张脸,倒也没有怎么为难江紫末,人前偶尔还会跟她交谈几句。


林艾馨挽留他们,自辉和紫末商量过后,决定多留一天。


初五哪儿也没去,自辉带着童童在院子里铲积雪。童仕昭在客厅看电视,却竖起耳朵,凝神听着书房里传出的动静。


林艾馨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台电脑前,江紫末站在一旁握着鼠标,指着页面说:“点这里就放进购物车了,然后是付款,我会定时往你账户里放钱。以后您想买什么,就从网上买,地址我填好了,商品会直接送上门来。”


林艾馨盯着屏幕的双眼发亮:“东西可真齐全,什么都有。”


“嗯,以后要买那些难找的东西就方便了。”


“呀!这个是自动扫地的机器人,跟我上次在商场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是便宜了两百块。”


“是吗?”紫末没有犹豫,点了购买,“那买一个回来,我们家也有一个,能替小惠省不少事儿。”


林艾馨连忙阻止:“这么贵,我们用不着。”


虽是这样说,却盯着图片看,露出喜爱的神色。江紫末笑了笑,仍付了款。


婆媳俩又埋到屏幕里,疯狂地浏览一些在商场里难以见到的商品,林艾馨又看中一款围巾,江紫末正要购买,她一把夺过鼠标:“我自己来买一次,下次就会了。”


江紫末松开鼠标,直起身来捶捶弯得酸痛的腰,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在门口徘徊,便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说:“网上也可以买书。要哪个出版社的,或是哪个版本的,旧书还是新书都可以买。”


林艾馨对买书没有一点兴趣,只随口答应一声,便问紫末:“是点击这里对吗?”


“嗯,对的。”目光又偷偷瞄到门口,那个身影仍在,江紫末在心里偷笑。


“买好了。”林艾馨高兴地说,“这样就行了对不?”


“对,一个星期内会送货上门。”


林艾馨颇有成就感地拍拍胸口:“网购还真是简单方便啦,以后我也不算是落伍的人了——”


正说得高兴,在门口徘徊了很久的童仕昭踱了进来,哼哼几声,训道:“只知道败家,买一堆没用的东西回来。”


“我要败也败的是儿子的家,你瞎操个什么心?”林艾馨懒得睬他,难得发现家里这台电脑的有用之处,回了一句嘴,又埋头继续购物。


童仕昭讨了个无趣,又不甘心掉头回头,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问江紫末:“什么书都能买到?”


“不一定,假如您找的红楼梦原著的后四十回,肯定没有。”


童仕昭觉得这回答有趣,却仍板着脸,故意为难道:“1975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新唐书》,有吗?”


“我得找找看,”江紫末说,待林艾馨不情不愿地让开位置,便坐到电脑前,不用十分钟,她回过头来,指着图片上的一列书问:“是这个吗?”


童仕昭一阵惊喜,连说:“就是就是,快帮我买下来。”


“只有七成新哦。”


“不要紧,你只管买就是了。”


江紫末有些为难:“这个要联系卖家,明天以前,我保证帮您买下来行不?”


童仕昭犹有不放心的神色,江紫末一再保证,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点。


晚饭之前,江紫末联系到买主,转了书款去,告之童仕昭,卖家明天即发货。童仕昭自此对江紫末滔滔说起自己当初节省了多少烟卷油米钱,才买下那套书,后来搬家遗失时痛心得几天食不下咽,为了那套书,他甚至连烟都戒了。


没有消融不了的冰雪,虽然各自心里都仍存有阴影,时间自会冲淡,翁媳关系总有一天会彻底缓和。


离开前的那天晚上,紫末洗完澡进房,见自辉躺在床上看书。累了一天,她窝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咕哝道:“别看得太晚,记得关灯。”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她迷迷糊糊地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又懒得睁眼,仍像是呓语地问:“怎么了?”


忽然一声叹息,江紫末的神志顿时清醒,扭过头,即迎上童自辉犹犹豫豫的视线,仿佛他已这样看了她许久。


“有什么事?”她又问。


童自辉合上书,扔到旁边,迟疑半晌,才艰难地说道:“明天,是淮扬的忌日。”


江紫末猛地翻身坐起,困意全消。拥着被子,幽暗的灯光照着侧脸,平日一双清亮的眸子隐在阴影当中,仿若一副色调暗淡的工笔画。


“也是这个晚上,”自辉微露悲伤,“我们见了他最后一面。”


也是无数个这样的晚上,熄灭了所有的灯光,把自己放逐到黑暗和寂静里,眼前仍恍若灯火通明,嘈杂的步伐声声入耳。他和她,没有谁可以在这样的晚上入睡,也没有谁可以解释,何以淮扬离开了那么多年,他们却习惯让灵魂在这样的晚上煎熬折磨,仿佛那夜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医生的宣判。


光线越发幽暗,乌木家具黑沉沉地靠墙竖立在角落里,目光穿不透幽深的黑暗,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黑纱帘,前尘旧事都在纱帘之后,病床,淮扬,冰冷的黑漆盒都恍若是前一世,今朝一醒,只是一场沉痛的旧梦。


她越过他,捻熄了灯躺下,轻声说道:“睡吧。”


但只消合上眼眸,他便来了,在黑暗中笔挺地伫立着,深陷的双眸幽幽地看着她,不动,也不言语。


生前,他也很少说话。当她终于被准许进那间病房,她特意把大灯关了,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他害怕她看到自己死前的样子,她也害怕。仅有幽暗的光线打在他面无表情的脸孔上,僵冷得发白。她从包里摸出口红来,薄薄地涂在他干枯苍白的唇上,总算有了点血色。


像往常一样,把手伸到他的掌心里,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竟然紧紧握住了。


此时她才真正明白到,他是真正要走了。


他问她:“江紫末,世人都说我自私。我不管别人,只想问你,跟我在一起几个月,你后半生都会陷入艰难痛苦中,你后悔吗?”


她眼里噙着泪,摇头:“不悔不怨,只有不甘。”


“你愿意随我一起走吗?”


“愿意。”


他仿佛心有释然,望着她,用尽一生当中全部的专注:“你看着我,现在我这个样子,你还爱吗?”


他的样子,没法细看了,仿佛血肉尽失,只剩一把没有分量的骨头,尖锐的棱角突兀而起,连握着她的掌心,也干瘦到失去了柔软的厚度。


最后的时光,他的身体受尽难以计数的折磨。


然而,她仍没有犹豫地点头。


“江紫末,你可知我怕死,怕离开你?”


她说:“我也怕。”


有隐痛在心里发作,撕扯着心肺。他走了,就只剩她一个人;未来,还有一个孩子。她不能相信,他怎么会撇下她和孩子离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没有他,孩子怎么办?


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要走了。这一秒,或者是下一秒,她留也留不住。


他又说:“我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会信教。相信我死后会去另一个地方,相信我死后也仍然能看到你们,可是来不及了——”他干涩的眼睛湿润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如果还有时间,我想跟你看一场电影,静静地吃一顿晚餐,有烛光,有鲜花,把我不屑做的事统统做一遍。”


是灯光越发昏暗的原因,她的头痛欲裂,眼睛看去,模模糊糊的景象。她费力地眨着眼,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也许你明天就会好起来。”


他只是笑,笑得越发凄凉惨淡。


后来,他已经不能说话,只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捏得她的手发疼。


她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话:“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登最高的山峰看最蓝的海水;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放一次烟火,一起看世上最短暂却最绚丽的景色;如果还来得及,我想跟你去逛一次商场,我在前面买,你跟在后面付钱拎购物袋;如果还来得及,我们要去尝一次辛辣呛鼻的四川菜,看你汗流满面的样子;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翻翻你的相册,指着每一个女孩的照片问你:她是不是暗恋过你;如果还来得及,我们一起去给爸爸扫墓,我要你跟他承诺:你会爱护我一辈子——”


他在她的低语中微笑地睡去,而那只紧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窗帘透进微明的晨光,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最后一次,她俯身,吻上他冰冷的唇。


他走了。


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他便走了。


医生却掰不开他紧握的手,温度已失,冰冷的手指如铁嵌般紧紧地包裹着她的。三四个医生轮流试着剥离出那只手,撕扯的疼钻入她的心底,她如同雕塑,任他们徒劳一次又一次。


如果还来得及,她希望他们没有孩子,如今,她就可以和他一起死去。


他们的手分开时,她的手背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淤伤。


那么不愿意放手,却仍是被分开了。


他撇下她离开,连他的骨灰也被他的父母带走。


她又回到了那个院子里。天放晴了,暖暖的冬阳笼罩了全身。他们的光阴竟然走得那样快,那个夏日也是晴天,她赤足站在浅浅的屋檐下,手背搭在额头,远远地眺望他纤瘦的背影。


抬起脚,要走向他。他却像背后也有眼睛在看,忽然回过头来警告:“穿上鞋,石头被晒得很烫。”


她偏生要伸出脚去,踩上滚烫的石头,被烫得缩了回来。便耍赖地站在原地,朝他伸出双臂。


他只好丢下东西,走过来,抱着她到棚子底下的阴凉处。


而今的阳光下,鹅卵石路曲折蜿蜒地通向空荡的棚子里,那个背影永不复见。


她弯腰脱了鞋袜,赤脚踩上鹅卵石,脚底被坚硬的石头硌得很疼,仍一步一步,像人鱼公主踩在刀尖上行走,等待着在阳光下化为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