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石头梦

作者:李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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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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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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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9084字

官大自险,树大招风。


一一民谚



王跑一家错坐了向东去的火车,到天明时候,火车在白马寺车站停了下来。王跑看车一停,就赶忙从车篷上跳下来,先把小车、行李、锅碗递了下来,又把黑蛋和毛蛋抱了下来,最后又把老婆老气从车篷上接了下来。


到了这个人地两生的地方,王跑感到孤独了。


他想着一辈子头一回坐火车,往西行却坐了个头朝东的车。这里离洛阳有多远?他不知道。看起来这一回是老水牛掉到井里边一一无法动弹了。


一家子离开车站,在一条黄土路上走着,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走了一阵,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附近村子几条炊烟袅袅娜娜地向天空中飞升着。毛蛋蹲在路上不走了,他喊着:“妈,我饿!”其实王跑自己肚子也早饿了,只好把车子停在路旁。


老气说:“咋办,耍不我到村子里要点吧!你们在这儿等着。”王跑说:“把他俩也领着,能要来点稀饭喝喝就好了。省得他们在这儿闹。”


老气领着两个孩子进村要饭去了。王跑靠着一个土圪塄半躺下来。他听着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咕噜嚕”地响着,心里说:


真是肚子里唱起洋戏来了!什么声音都比这个声音好听,什么味也没有挨饿这个味难受。人发明这,发明那,发明飞机会飞,发明火车会跑,就不会发明人不吃饭能活着!


他抬了抬腰,想放个屁,却没有放出来他叹了口气说:


“唉,人家常说,饿得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如今我算知道了。”他觉得一阵晕困,头靠在土圪塄上。……


隐隐约约地听见一阵狗叫,他知道老气进村里了。嘴里慢慢地湿润起来,他开始站起来在地里走着他忽然发现这是一块红薯地,红薯出过了,地还没有犁。他又发现就在他跟前的地上露出一棵红薯笼头,秧子割掉了,红薯还没有出,镰割过的茬上还流着粉汁。“好大一棵红薯!”他说着蹲在地上扒起来。扒开以后,这棵红薯大得惊人!像牛头罐子那么大的红薯块,三四块挤在一起露出鲜红的颜色。“这么大的红薯!一块就够一家人吃了!”他拼命扒着,可是怎么扒也扒不出来,累得他满头大汗,肚皮里叫得更厉害了。……就在这时候,老气在他背后喊着说:“别扒那个红薯了!你吃这个吧。”王跑扭头一看,只见老气笑嘻嘻地端了个红漆食盒,她把食盒放在地上,把盖子一打开,只见里边放着热气腾腾四大碗荤菜:一个是红烧长条肉,那枣红颜色的肉块足有四寸长,半寸宽,晃晃颤颤地放在那里;另外一个是黄焖肉,因为碗装得太满,还掉在食盒上两块。王跑觉得可惜了,就用手先去拣那两块黄焖肉,可是拣来拣去,那两块方肉却滑得像泥鳅一样,怎么也捏不到嘴里。老气说:“你先吃那条鱼吧!”王跑看着食盒中放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放着一条红烧鲤鱼。那条鱼新鲜的像活的一样躺在盘子里,背上洒着木耳、姜丝、肉汁。王跑拿起一双筷子就去夹,刚把筷子挨着鱼身上,那条鱼忽然在盘子里睁开一只眼来!……吓得王跑“哎呀!”一声,急忙睁开眼,却是一个梦。


这时老气和孩子们已经要饭回来了给他捎回来半块玉米面饼子和两块细得像指头一样大的小红芋,王跑一面吃着一面掉着泪。


老气问他:“你刚才哎呀一声,是肚子疼?”王跑把刚才做的梦说了说,又说:“今天肯定要有气生!人家说做梦吃肉要生气。”老气说:“梦是心头想,你饿晕了,再说肉你也没有吃到嘴里。”王跑说:“就是。反正说破不灵。好在能转个好运气吧。”


吃完了红芋,老气说:“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住下,天这么冷了,没有个存身地方不行。”王跑说:“还找庙住。这么大个庄子,它能没个土地堂。”说罢推起车子向一丛树林走着,就在这时候,黑蛋指着前边一片房子说:“那不是个庙。”王跑看了看,只见前边柏树林中,红墙黄瓦,殿宇层迭,确是一座大庙。


他们来到这座庙门口只见两扇朱漆山门大开着,山门下扫得干干净净,门楹上挂着个大匾,上写着:“敕赐白马寺”。迎大门有一座石碑,碑上刻着“中国佛教之源”几个字。王跑虽然识得“白马寺”三个字,意思却不懂得。他扒在石碑上探头朝里望了望,只见大殿里香烟缭绕,还隐隐听得有和尚在念经。


老气说:“这是个啥庙,这么大?”王跑说:“管他什么庙,只管进去。”说罢推起小车就往里走,刚走到院子里,大殿里走出个小和尚,约有二十来岁年纪,穿个黑袈裟,长筒白布袜子,见了王跑忙挡住问:“你们是哪里的?干什么?”王跑虽然多年没见过和尚了,却也懂得点称呼。他说:“小师父,我们是黄泛区逃荒的,坐错车了,流落在这里,想在这庙里住两天。”那个小和尚说:“我们这是寺院,不是庙。这里不能住,你们到别处去看看吧。”王跑说:“小师父,我们在外边要能找下住的地方,决不会来麻烦你们这寺院,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们出家人爱行善,好赖找个避风的地方就行。”小和尚没有他嘴会说,只说着;“那不行,我们这是寺院。”正说话间,从殿里又走出来个老和尚,他有六七十岁年纪,长眉毛,深眼窝,尖下巴,看去面貌清癯,说话却声音响亮。他说:“这里不能住啊!这里是佛教重地,你们到村子里看看找个地方吧。”王跑看这老和尚的穿戴神气,像个当家的和尚,就抢上前一步说:“老师父,你就行行好吧,我们是逃难的难民,只住一晚上,给孩子们烧碗茶喝。明天就走。”老和尚看撵不走他,就对小和尚说:“给他们领到后菜园住一宿吧!”


说罢,叫小和尚领着王跑一家到后菜园去了


原来这白马寺是洛阳一个有名的寺院。据传说是东汉明帝时候,有两个印度和尚。用白马驮着佛经来中国传教。走到这里,白马死了,他们就在这个地方开始传起教来。现在这个寺里,还有埋着这两个印度和尚的坟,因为有这个传说,历代洛阳遭过多次兵燹,这个大寺却一直保存了下f来。不过这里只是个古迹,香火一直不算很盛。到清朝末年,殿宇房屋倒塌得很厉害,寺里原来有一顷多地产,也陆续被当地豪绅们霸占了。后来“一二八”淞沪战爭时,国民党政府迁都洛阳一段,几个院长来这里逛了一趟,老和尚告状,才箅把地要回来二十多亩。后来又批了一笔修缮款,可是钱批得太少,再加上当地官员贪污挪用,除了把那几个院长的题字刻成石碑外,剩下的只够修整了一下山门,里边还是破烂不堪。


这里只剩下两个和尚。老和尚叫智能,小和尚叫圆通,他们是师徒二人。寺里的二十多亩地,由附近村里几家农户租种着,每年秋罢缴点粮食到寺里,供他们生活,寺后边还有大院子,老和尚在那里开了一片菜地,种了点萝卜白菜。


王跑一家当夜就住在这个菜园的两间破房里。


第二天清早,王跑找了一把破竹扫帚,把菜园门口扫了扫,又把些碎砖头拾了拾,就在这时候,老和尚转过来了。王跑说:


“老师父,你起来得早啊!”接着他又指着菜地说:“你这白菜这样种不行,这样长到啥时候还是扑楞楞,都下过霜了,得用红芋秧子把它捆住。一捆住就长成净心了。另外,你这红萝卜得剔苗;你看都长得像指头一样粗,我在家种的红萝卜,长得和棒槌一样,一个二三斤。”老和尚看着他说:“你会种菜?”王跑说:“嗨!不光会种菜,还会种细菜。像你这个园子,我步了,最少有三亩多地,要是摆弄好,种几畦葱、韭菜、芹菜,栽半亩蒜,吃不完的菜,还能卖钱。”老和尚说:“我们出家人不吃葱、韭、蒜、芥。这在三十戒里边。”王跑说:“这没有关系,种半亩西瓜,种几畦黄瓜、甜瓜。这不戒吧?”


王跑一时说得天花乱坠,把个老和尚说得迷住了。老和尚说:“阿弥陀佛,要是像你说的这样,我们寺里可就不用赶集了。”


他又看着王跑带着木匠家具,就问:“你还会木匠手艺?”王跑说:


“俺家是相传三辈的木匠,粗细木作都会点。”老和尚说:“我有一段柏木料,想做一张腿低一点的床,行不行?”王跑说:“你要啥样子的都行。”


王跑在寺里做了一阵木匠活,渐渐地和智能老和尚混熟了。


智能看他人长得五短三粗,一身力气,说话也随和,手也勤快,就有意留下他在后园里边种菜园。后来讲定,一年工价是三石谷子,一石荞麦,一石五斗绿豆,菜园子里的莱除吃以外,到集上卖的钱和寺里四六分。寺里用水由他挑。


王跑得了这二三亩菜园地,把命都拼上了。到了开春,他和老气商量着要打一眼水井。他说:“青菜是水布袋,种菜园没井不行。有一眼井,一亩园能顶十亩田!黄瓜、韭菜这些细菜也能种了。”老气说:“你到下边打,我和孩子们在上边给你绞上。打起来也容易。”王跑又和智能老和尚说了说,智能说:“只要你会打,你就打吧。寺里也早想打一眼井了。就是咱们这里水井深一些,最少得四五丈。”


王跑舍不得白天的工夫,白天翻地整地下菜苗,夜里打井。


挖了两个黄昏,就挖了丈把深。第三天,王跑吃罢晚饭,下到井下正在往下挖时,忽然“咣啷”一声,镐头碰着个硬东西。王跑一惊,心里想:“莫非挖着一罐子银元宝!”他就把镐放下,用小锨慢慢在这个东西四面掏土,慢慢地那个东西能晃动了。王跑又摸了摸,像是一块大石头,可是这块石头面是乎的。王跑心里想:管你是妖是怪,先弄上去看看再说。就用一条绳子把这块石头系住,自己先爬上井来,和老气慢慢地用辘轳绞了上来。


王跑看了看四周无人,就和老气悄悄抬到屋里,点了盏灯仔细看了看,却是一段六楞的青石石柱子。王跑用镰把敲了敲,看它里边是不是空的?结果敲了半天,里边还是石头。老气说:


“还用敲!抬着那么沉,里边还能是空的!净在那儿瞎想。”王跑又用镰刀在上边划了划,还是一块青石。老气说:“真是财迷转向了,眼看是石头,还能是一块金子。”王跑说:“你懂得什么,万一是一块玉石呢。”


王跑又翻腾着看了半天,用脚蹬,用鼻子闻,还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老气说:“算了吧!别闻厂。再闻也是石头。明天我涮涮,当个捶布石头用!”王跑叹了口气说:“唉!外财不发命穷人!耽误我少挖几篮子土。”


第二天天刚亮,王跑就起来了,他舀了几盆水把这块石头洗了洗,却发现石头的六个面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字。王跑虽然也识得几个字,可是这石头上的字,有的是篆写,有的是正写,他也识不清。王跑说:“这带字的东西都金贵,别磨镰刀了。”他把石头摆在屋里,每天吃饭坐坐当个石礅用。


过了两个月,王跑的井也打成了,菜园也浇上水了,黄瓜已经开花坐胎。这一天有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来寺里游玩,他看着寺里的十儿座石碑,看看这个碑摇摇头,看看那个碑叹口气。最后转到寺院后边菜园里,见王跑在割头茬韭菜,就满有兴趣地说:“嗬,‘夜雨剪春韭’,新鲜韭菜可下来了。”王跑说:“老先生,你拿点回去吃。”那个老先生说:“你要卖我就买一点,吃个新鲜。”说罢掏了两角钱,王跑给他抓了一大把。王跑说:“我给你找根绳子捆住。”就来在屋里找绳子,他前边走,老头后边走,到屋里,那个老头却发现墙边放的那块石头!


那老头也不顾得脏,用衣袖掸了掸石头上的灰尘,爬在石头上看着,嘴里不住地说着:“哎呀!哎呀!这难道是真的吗?”他又仔细地翻着看着,弄得满头大汗,脸都兴奋得发红了。后来他问王跑:“这是寺里的东西?”


王跑是个精细之人,看他稀罕的样子,就猜着这块石头有点来头,他装得漫不经心地说:“不是。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东西。


我老爷是个文举,当年在京城里买的。”


王跑在瞎胡编着,那个老头却信以为真,赞叹着说:“我说呢!还是有根源的人家嘛。”王跑说:“前几天有人来看,给我出十块钱银元,我不卖。”那老头说:“一百块你也别卖。”老气在一边插嘴说:“老先生,你要不要?”王跑给她踢了一脚不让她说话。


那个老先生说:“我要不起呀,我是个穷教员。”


王跑又说:“俺老爷买的时候,就花了三百两银子。”老头说:


“值!这东西没有价钱。”


王跑听他这么说,高兴得心里像吃了蜜一样,可是他还憋着;他想问问这个老先生,到底这块石头是个啥东西?王跑说:


“老先生,听俺爷爷说,这是北京金銮殿一根半截柱子。”那个老先生说:“不是!这是蔡中郎写的‘两体石经’。”王跑说:“对了。


这个姓蔡的和俺爷爷是换帖弟兄。……”老先生摆着手说:“更错了。这个蔡中郎的名字叫蔡邕,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人。”他说着,指着石头上的一行字说:“你看,这上边写的‘熹平四年’。


‘熹平’就是东汉汉灵帝的年号。汉灵帝你知道吧?”


王跑不敢再瞎吹就老实地说:“不知道。”


“蔡文姬你知道不知道?”王跑说:“不知道。”老先生又问:


“曹操你知道不知道?”


王跑说:“曹操我知道。大白脸嘛!俺小孩他大舅外号就叫曹操。”老先生说:“哎,就是。这块石头就是那个时候的东西。


当时熹平年间,订正《六经》,皇帝就让蔡中郎他们几个把《六经》刻在石头上。立在都城太学门外,让天下的读书人观摹对照订正:蔡中郎自己写的《尚书篇》,是用楷、隶两体写的,所以这石头叫‘两体石经’,当时的都城就在洛阳,想不到在这里发现了它。咱们全中国只发现过两块,都还没有这一块上的字多!”他说着,又拉着王跑蹲在地上看着说:“你看,蔡中郎这字写得太好了!真是‘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多有力气啊!”


王跑也随着说:“是啊,这一顿饭要不能吃十个馒头,就写不出这个字!”


老头又赞叹了一番,王跑问他说:“老先生,你姓啥?”老头说:“我姓陈,耳东陈,我叫陈侃。”


王跑说:“陈大叔,实不瞒你说。我是逃黄水出来的,我把家里缎子被子、狐皮袄都扔了,没舍得把这块石头扔了。”陈侃说:


“好嘛,应该。”王跑说:“可是现在呢,生活实在有困难。你老先生能不能给我找个家,把这块石头卖了。”


陈侃老头沉吟了一下说:“最好是不要卖。这是你家的传家宝,不过我可以给打问一下。”


陈侃老头拿着韭菜告别走了。王跑晃着老气的肩膀喊着说:“黑蛋他妈!发财了,要发大财了!我说这种带字的东西金贵。你还不信!现在你信了吧。”



洛阳地处抗日前线,虽然是个中小城市,却有几份报纸。主要的报纸有:《行都日报》、《阵中日报》、《大捷日报》等。有一天,在《陈中日报》的副刊上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作:《熹平石经的发现》,署名陈侃。这篇文章详细地介绍了作者到洛阳城东白马寺去游玩,怎么在一个菜园中发现这块石头。把石头多大,大约有多少字作了介绍,并且又把蔡邕的书法赞叹了一番。


这篇文章发表后,很快地在人们中间传廾了。这洛阳本是个倒卖古董的地方,光是古董行就有两三家。龙门山的浮雕佛像大小有十几万个,大部分佛像的头,都被他们用高价收购盗卖到美国和香港去。另外,洛阳地下文物古董繁多。周、汉、魏、唐的墓葬,在邙山地下边,几乎到处都是。农民传说是“邙山岭上没有卧下牛的地方”,这是说墓葬群的密集众多。由于不断发现名贵文物,洛阳县大多数农村里,都有发掘古董的行帮。青铜器、汉石刻、唐俑、唐马各村都有。至于秦砖汉瓦,各村地上到处皆是,有的垒厕所,有的作台阶。


白马寺附近村里有个地主叫郭万有,他本来是贩卖古董的,他听说“熹平石经”这个消息,就来白马寺菜园里找王跑。王跑已经把这块石头藏起来了。


郭万有说:“南乡逃荒的老兄,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我决不还价。”


王跑看着这人长一双露眼睛、大肚子,相貌凶恶,就说:“我没有这东西,别听瞎传。我是个种地人,我哪里有这东西!”郭万有说:“报上说得清清楚楚,是这样,你是种地人,我不给你钱,我给你地!我给你二十亩水浇地!你要是答应,咱们今天就写契丈地。地就在洛河沿楝树坪。”


王跑家人老几辈在家只种着十儿亩沙土地,现在听说他一下子给二十亩水浇地,高兴得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可是他的脸还绷着,老气在门外给他招手,他却装没看见。他思摸了一会儿,对郭万有说:“这样吧,石头么,是有这东西。可是没在我这里放,我们家老几辈都没舍得卖,如今是逃荒在外,你要真见爱。


就卖给你。我看你也是个痛快人,二十亩水地,你再外加一犋牛。你愿意,我就去取石头。”


郭万有冷笑着说:“老乡,我看你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二十亩水地你还不换,那你就留着吧。”说罢走了。


郭万有走后,老气捣着王跑的脸说:“你呀!是吃迷药了,还是喝酒喝醉了!二十亩水地你还不换!你到底要卖多少钱?”


王跑说:“你懂得什么!他只要想要,两个牛在他们这些家算什么!光有地,没有牛怎么种!”


老气说:“我跟孩子们给你拉犁拉耙!万物土里生,只要有地,将来还愁没有牛!”


王跑说:“二十亩地,你拉犁拉耙给你累死!我说你这个人哪,真是井里蛤蟆没见过碗大的天!只知道黄菜叶子好吃,就不知道大肉香。咱真的要有二十亩水地,大小也算是个户了,还能叫你去拉耙拉犁!到时候,要是叫你坐到堂屋里,给你觅个做饭的,恐怕你也不会使唤。”老气说:“我就不要做饭的,我一辈子不要。我有手有脚,我自己会动弹。”


两个人说到半夜,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王跑说:“烙个油饼吃,肚子饿了。”老气瞪着眼说:“你发疯了,就剩一碗白面,我还留着端阳节擀顿面条吃,见谁家一个逃荒要饭的烙油饼吃。”


王跑忽然大声说:“我不是逃荒要饭的!我是王跑!我是王掌柜。以后谁再叫我老王,我唾他一脸,我踢他的屁股叫他不敢吭声!……”王跑忽然像发神经似地说着。老气忙说:“算了,算了,给你烙。”说罢,和了一小块面,只烙丁一个油饼。王跑吃着油饼说:“你怎么只烙一个,你不吃了?”老气说:“我不吃。”王跑叹了口气说:“你呀!糠菜奴!生就的穷命,没办法。”


睡下以后,王跑却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他听着老气和孩子们睡熟了,就悄悄爬起来,披上衣服穿上鞋,一直向着洛河沿楝树坪跑去。


月亮已经偏西了,旷野里一片银亮。洛河水哗哗地流着,她像纵声畅快欢笑,又像呜咽悲伤哭泣。


王跑跑到那二十亩地跟前,地里种的小麦已经吐穗了。密密实实扑垅盖地。王跑想着,我要收了这二十亩麦子,几千斤粮食,我往哪里盛啊!哎,车到山前自有路,买得起马还能买不起鞍!


这块地边有一部水车井,井上架着一部挂木斗的铁水车。


他想着:地给我,这部水车当然随地走,也是我的了。他想着走着,由不得走到井台上推起水车,才开始慢慢推着,水潺潺地向地里流着,他越推越快,后来简直像疯似地飞跑起来。


鸡子叫了头遍,月亮落在洛河白茫茫的水波里,王跑这时才发现天快亮了。他往家走着,田埂上,一棵麦子被踩倒在地上他仔细地扶起那棵麦子,并且还用手培了点土。



王跑等着郭万有来送牛,等了两天,却不见他来。


王跑心里有点嘀咕他想着:“莫非真的攀脱缰了!”他很想去对郭万有说脱:“我只要地,不要牛了!”可是又怕一去找他,连地也不给了。


第三天,白马寺大门外来了一部小汽车。王跑正在往黄瓜畦里浇水,一个穿黑制服带着徽章的人来找他说:“你姓王吧?”


王跑说:“是。”那个人说:“我是专员公署的,我们刘专员在前边禅房里,请你去。”


王跑听说专员请他,先吓了一跳。他想着:常言说,见官三分灾!他请我干啥?“左眼跳财,右眼跳挨”,右眼跳了两天了,莫非还要挨打?


他跟着那个穿黑制服的人去了,在路上,他随地拾了根小麦秸根,用唾沫粘在右眼皮上,这是个“破法”。


禅房里坐着个圆光头,八字胡,穿着纺绸大褂的白胖子,智能老和尚正在给他端茶,王跑看着他像是专员。


这个专员姓刘,叫刘稻村。他看见王跑进来问:“你姓什么?”“我姓王。”“叫什么名字。”“我叫王跑。”


“哪个跑啊!”


“就是跑路的跑,俺娘跑反时生我的,所以叫跑。”


刘稻村又问:“你祖上是读书人家?”王跑说:“哎,读过几本书。”刘稻村给了他一支纸烟说:“你请坐下。听说你家祖传有一块‘熹平石经’?”


王跑前天夜里已经把那块石头埋起来了,他说:“长官大人,这都是瞎传的,我没有什么石头。”


刘稻村说:“听说你想卖么,我也想看看。只要是真的,我给你一部小汽车怎么样?”


王跑说:“大人,我不要小汽车,我不会开,我也没有用!”刘稻村哈哈大笑起来他又说:“钱也可以嘛!你要多少钱?”王跑说:“大人,真是没有这东西。”


刘稻村又逼问了一阵,王跑只是说:没有这块石头。刘稻村最后冷笑了笑说:“哼!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请回去吧。”


中午,刘稻村坐着小汽车回城里去了,没隔上三天,从城里忽然来了六个警察,他们把王跑的菜园小屋围住,在里边搜查了半天,又在地上挖了半天,因为没有挖出来东西,把王跑五花大绑捆起来拉着进城了。


在路上,王跑向一个带班的说:“老总,我到底是犯了啥罪?


就是死,我也弄个清楚明白!”那个带班的说:“你自己清楚!你私通共产党。”


王跑说:“我私通什么共产党?我连见过共产党都没有。”


那个带班的说:“别装洋蒜了,一个姓蔡的给你写了什么东西!”


一个月后,老气才打听着王跑的下落。他被押在洛阳第二监狱里。老气看见他的时候,已经快不认识了。头发一寸多长,胡子长得快把嘴唇盖住了。脚上戴着镣,去时穿的一件破棉袄,已经被扯得一缕一缕的满身飘着。


老气说:“黑蛋他爹,到底咱犯了什么罪?我就是把毛蛋卖了,也得把你从这监狱里扒出来。”


王跑掉着泪说:“不用扒了。如今我清楚了,说我是共产党,说我是嫌疑犯,都是编的圈,还是为那块石头!我告诉你,我是拚上了,任死不给他们。我有啥能耐,将来出去还不是逃荒要饭。”他又小声说:“那块石头,就在庙后边沟里那棵弯腰柿树下埋着,我这条命,没有那块石头值钱,将来你们扒出来,换点地,你就和两个孩子们过吧。我王跑扒杈了半辈子,还是一个篮子,这就是我给孩子们留的一家业!……”


老气哭着说:“他爹,别说这种绝命话,我总要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老气回到家里没有几天,那个地主郭万有来了。他说:“监狱里通知说,老王交个保就能出来,这是刘专员亲自给他减罪的。不过,那块石头刘专员喜爱,你们是不是给他送这份礼。皇帝老子还不能白用人,别说咱是个逃荒的。你是清楚人,恐怕石头不拿去,人出不来。”


老气这时已经全部清楚。她说:“什么都别说了,你们把手续拿来!”


郭万有写个保状,上边写着:


“具保状人郭万有,今因本乡邻里王跑,确系白马寺中一名种菜菜农,平素恭谨务农,行为端正,经调查与共产党并无来往,确系守法良民。民愿具保出结,恳求恩准其出狱获释。”


上边还批的有:“准予保释”,下边有刘稻村的签名。


夜里,那辆小汽车又开来了。老气从老柿树下把那块石头扒出来,交给了刘稻村的秘书和郭万有。第二天,老气就到城里把王跑从狱中接了出来。


王跑出狱后,头一句话就问老气:“那块石头哩?”


老气说:“到家再说。”王跑又喘着气瞪着眼问:


“那块石头哩?”


老气掉着泪说:“黑蛋他爹,我要人!咱就是一块去要饭,也总要活下去!”


王跑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