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作者:李凖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4

|

本章字节:21976字

灾年谣言多。


一一民谚



一九四二年的夏天,天气奇热。从冬天到春天,整整七个月没有下雨。井干了,河枯了。每天阵阵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变成一条条粗大的黄色烟柱,旋转着飞向天空。农民们看到这种旋风,照例要“呸!呸!”吐几口唾沫,有的还脱下鞋子,向旋风的中心掷着。据说,这种旋风就是旱魃,要用破鞋去赶它。还有人在掷的鞋子里发现过旱魃的血迹。但这都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人们每天用手打着遮阳望着天空。天空却总是蓝澄澄的,没有一块阴湿的云彩。有时候早晨偶尔出现一些鱼鳞般的云块,有经验的老农们却摇着头叹息着:“雨又远了!”


骂天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他们把对天的敬畏的心情变作愤怒,到处可以听到:


“这个该死的老天爷!”


“这个死鬼老天爷!”


“你不会当老天爷你就别当!”


但是不管骂声再多,“老天爷”没有长耳朵,它既无反应,也无表情。


人们看“老天爷”没有反应,就把希望寄托在龙王爷身上。


伊川县闻鹤村有一座龙王庙,平常冷落得住满了麻雀,今年春天忽然热闹起来。


龙王的香炉里插满了香,供桌上有时候还摆几碗供食。麦子拔节时候,有一天早上起了火烧云。农民们兴奋起来。他们以为龙王要显神通了,就发起了更大的祭祀活动。


打更的王三在村街上敲着锣喊着:“祈雨了!祈雨了!都到龙王庙祈雨……”接着锣鼓响起来,人们像潮水似地向龙王庙涌着。保长、绅士们也都来了。他们赤着脚,戴着柳枝编的帽子站在人群前边,好像只有他们有资格和龙王说话。


池塘边几棵大柳树倒了霉,几个小伙子爬在树上,折下柳枝向下边扔着,人们抢着、拾着,纷纷编成柳圈帽子戴在头上。他们还给龙王编了个柳条帽子,戴在它的头上。


绅士们摆出一副虔诚的表情,向龙王烧着纸、奠着酒,又恭恭敬敬地叩着头说:“龙王爷,你可怜可怜下界苍生吧!庄稼快旱死了。你要能显显灵,在三天内下一场透雨,麦罢给您老人家杀猪烫羊。”


农民们对待龙王不像绅士们那样文明。他们让四个属龙的小伙子抬着龙王“游街”,这也叫“晒龙王”!他们先把龙王的泥胎抬到麦田边,让它看看快要枯焦的麦子;再把它抬到池塘边,让它看看干涸的水塘;接着就把它抬在热毒的太阳下游街晒太阳,意思是要它尝尝这火毒太阳的味道。


游到中午,一点儿云彩却又散了。天空又变成了赤日高挂的蓝天。龙王的头上没有出一滴汗,四个抬着龙王的小伙子,却晒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人们生气地不再抬着龙王游街了,他们滚过来一个碾麦子的石磙竖起来,把龙王放在上边让太阳晒。他们指着龙王的鼻子说着:


“你什么时候下雨,才给你送回庙里去!”


“你不下雨狠晒你!”


龙王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瞪着它那两只像鸡蛋大的眼珠。


龙王的泥塑是狰狞的、奇特的。它基本上是人脸和龙头的混合变形。深深凹进的眼窝中,突出两个鸡蛋那么大的眼珠。鼻子宽得像个秤砣。下颚像铲子一样向前突出着。就在这个下颚上,张着一张像河马一样宽大的嘴巴。


当年农村画匠们这个构思是想增加龙王的威严。但是威严过分就会变成滑稽。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半月又过去了。龙王依旧蹲在麦场的石磙上。它头上戴的柳枝帽被晒得枯焦了,乌鸦落在它头上“啊!啊!”地叫着。当人们看到它脸上的鸟屎时,才知道它也无能为力。


干热的黄风依旧天天刮着。天上起一片云霞,被黄风吹跑了,再升起几丝流云,又很快被风吹跑了。男人们“晒龙王”的办法失败了。妇女们又悄悄串连着开始了她们的“求雨”活动。洛阳这一带农村的老太婆们,有一种编造故事的“天才”,她们编造出来的“神”,要比男人们想象的更曲折、更富于人情味道。


一个谣言在各个村子流传开了。她们说:老天爷去西天赴王母娘娘宴会,临走时,他对老天奶奶交代说:“要是我十天不回来,你该下就下。”意思是走后让她掌管着下雨。谁知道老天奶奶的耳朵有些聋,她把“我要是十天不回来,你该下就下。”听作“我要是十天不回来,你该嫁就嫁!”到了十天头上,老天爷吃酒还没有回来,老天奶奶果然另找个男人嫁了。老天爷从西天回来后很伤心。这时管风的风姨向他献媚,想作他的填房。老天爷嫌风姨太疯,不想讨她作老婆。风姨就每天故意和他捣乱,不让他调风播雨。老天爷只要播起一阵云要下雨,风姨就用嘴把他的云彩吹散。老天爷再播起一块云,风姨就再把云吹跑。因为这一场恋爱没有结局,半年来天天刮风,却下不来一滴雨。


这个荒唐故事在农村中流传得如此广泛,老太婆们每天望着神秘的天空,盼望着老天爷赶快完婚,或者风姨能够死了那片痴心。因为实在不敢再闹了,地下的庄稼已经快早死了。


不知道从哪个村子传来了一个说法。她们说:风姨爱纺棉花,只要下界百姓收集点棉花送给她,她就回家坐下来纺棉花,不再和老天爷捣乱,每天刮黄风了。她只要把风停下来,老天爷就能给下界播云下雨了。


由于这个谣言编得如此合情合理,各村的妇女就挨门挨户给风姨收集棉花。妇女们把弹好搓好的雪白棉絮献了出来,这家三条,那家两条,然后捆成一捆,拿到十字街口,大伙跪在地上焚烧起来。


一条条棉絮在火焰中化成灰烬,飞向天空。各村子里都飘着烧焦棉花的糊臭味。可是天上仍不见一丝云彩,黄风每天还在继续刮着。那个痴心的风姨没有听下界老太婆们的“劝告”,她不愿意回家老实坐下来纺棉花,她在继续和老天爷捣乱。



过了“芒种”,天仍然没有落一滴雨。小麦绝收已经成了定局。


海老清每天到地里看着,稀稀落落的麦子长得只有一筷子高,叶子就渐渐变成了枯黄颜色。有的麦子棵上还勉强结出一个小穗儿来,看去有枣核那么大。当海老清剥开这些穗儿看时,里边却是空的。


“就是现在天落下来雨,也不行了!”海老清自言自语地叹息着。


村子里各家小户开始疏散自己家的人口。有的人家把未成年的男孩子送到洛阳当学徒,有的背上木匠家具远去湖北、四川谋生。还有些人家把十几岁的女儿,换上一件干净布衫,送到婆家去当“童养媳”。


“逃荒不如减口。”对于度荒的经验,海老清这一辈子也算经历过十几次了。可是现在他是逃荒在外乡,一无亲戚,二无朋友,要是给雁雁找个人家童养出去,他实在难以割舍。将来落叶归根还要回老家,把女儿寻在外乡,会别扭一辈子。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去年打的一点荞麦,眼看快吃完了。两头牲口因为没有料喂,也饿成骨头架子了。海老清想着:人不能减,牲口是“张嘴货”,无论如何不能再喂了。他和雁雁商量说:


“雁雁,明天咱把咱的马和驴都牵到集上卖了。咱喂不起了。现在弄点粮食,人还要带皮吃,哪有料喂它们。另外,就是草咱也喂不起了。咱这匹老马一天一篓子草,剩那点麦秸,不够它半月吃,将来饿倒了,抬不起来才不好办。”


雁雁说:“先把马卖了,把驴子剩下。万一天下雨了,咱连一头牲口也没有,秋庄稼怎么种?”


老清长叹了口气说:“我看这个老天爷是瞪住眼了。现在顾人要紧。”


第二天一大早,海老清牵着两头牲口到集上去了。牲口市上的牛、驴、骡、马,拴的不少,买主却没有几个。经纪人过来搭了搭价,海老清吓了一跳,两个月来牲口行情大跌,那头毛驴,据经纪人说,最多能卖上三十块钱。至于那匹老瞎马,只有卖给“杀坊”,最多也不过卖十块八块钱。


小晌午时候,驴子先卖掉了。是界首来的两个驴贩子买去的。他们看了看这头驴的牙口,刚换过六个牙,身板虽然瘦了一点,口还算年轻。他们把价钱出到三十块钱上,再也不添了。经纪人死拉活拖,张罗了半天,算是卖了三十二块钱。除了佣金,海老清净落了三十块钱。


驴子卖了以后,那匹老瞎马却没有人问津,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牲口绳上的牲口渐渐都牵走了,那匹马仍孤单单地垂着头站在那里,看着海老清蹲在地上抽烟。


傍晚时候,海老清牵着那匹老马回家了。黯淡的夕阳把他和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饥饿的乌鸦在他的头上盘旋着叫着,海老清觉得有些晦气,他向乌鸦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海老清又把老马牵到市上来了。


经纪人看见他说:


“又牵来了?”


“可不。”海老清不好意思地说:“百货中百客。要不是天旱,我还真不卖。别看它口老,种庄稼还能拉独犁独耙。”


经纪人说:“老哥,旧皇历不能看了,眼下能下四指雨,你这马就卖二十块钱。可是雨在哪儿哩?叫我说卖给“杀坊”算了。


这一张马皮还能卖四五块钱。”


海老清听他说着马皮,心里有些难受。他说:“给‘杀坊’我不卖。我这匹马给我出过大力,我不能送它去再挨一刀。”他说着眼睛有些红了。


经纪人看着这个老头怪实诚,就对他说:


“你把缰绳拴得高一点,拴得高一点,马就看精神了。这样耷拉着头闭着眼,像座焰火架子一样,谁也不会要。”


海老清听着他的话,把马缰绳往高处拴了拴,把马头高高吊起,经纪人替他喊叫起来:


“谁要?谁要?就这一匹大灰马,十块钱!眼不瞎,腿不瘸,长套短套,三天水草。谁要?谁要?”


经纪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几个买牲口的贩子转过来看了一眼,连口也不看就又转走了。到了中午,那匹马忽然卧倒在地上,因为缰绳拴得高,把脖子吊得太长,就像上了吊一样。


海老清赶快跑过来,吆喝着让马站起来。经纪人用鞭杆敲着喊着,催它站起来,可是那匹马只是闭着眼睛伸着脖子。任他踢打喊叫,硬是站不起来。


经纪人这时劝着海老清说:


“老海!我看这马你牵不走了。赶快卖给‘杀坊’算了。这年头人的命都还顾不住,你还顾牲口的命?趁现在还有口气,要是没有气的时候,才没法办呢。”


海老清看着马的样子,确实有些危险。他后悔这两天没有喂它一把料,要是能喂一把料,总不至于倒在地上起不来。可是他还不忍心卖给“杀坊”。几年来这匹老马就像他的一个朋友它是那样忠实,又是那样听话,它是那样落落大方而有德性。平常播种耩地时候,种籽就摆在它的嘴边,不管再饿,它从来不去偷吃一嘴。它好像知道这是主人的种籽,种籽要长出丰收的庄稼。每逢打场碾场的时候,它领着驴子拉石磙,一磙挨着一磙转着圈,根本不用人喊号头招呼。它也从不在麦场里拉屎拉尿,总是等着卸套以后,拉到应该拉的地方。它好像真的通了人性。


如今它老了,其实也还没有真正老,而是饿老了。再把它送到“杀坊”吃一刀,把它的肉拿到秤盘上一两一两地卖出去?海老清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出来。他决不能这样做。


“老海,怎么样?”经纪人催着他说:“是舍不得吗?你就是今天牵回家,明天也牵不来了。舍不得叫人家宰,你自己得宰。反正早晚是一刀菜。”


海老清忽然瞪着两只带血丝的眼睛,像乞求又像命令地说:


“老弟!我卖给你!你就买下它呢,我卖给你!”


经纪人不解地说:“你卖给我?”


海老清又战颤巍巍地说:“是啊,卖给你,你怎么样处置它都行,我不能!……我……我……”他眼中涌满了泪水,话也说不下去了。


经纪人似乎懂得了他的心情,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真是‘百人百姓’,世上什么人都有!”他又问着:“我给你多少钱呢?”


海老清说:“随便!你给多少钱都行,我决不争。我只是要把它交个家。”


经纪人吁了口气,从腰里的皮钱包里取出十块钱说:“你拿去吧!我给你咬的牙印,我还给你这个价钱。佣钱也不收了!


你把马笼头取下来。”


海老清模模糊糊地说:“笼头还取下来?”


经纪人说:“是啊,‘卖梨不卖筐,卖马不卖缰’,这是规矩。


明年年景转过来,我再帮你买头好牲口。”


海老清说:“谢谢您的吉庆话!”


就在他取掉马笼头时候,那匹马睁开眼了,它用左眼看了海老清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它想用舌头舔舔海老清的手。海老清没有敢让它来舔。他像个罪犯,掂着马笼头默默地走了。



过了“夏至”,一场可怕的大灾荒,才真的开始了。


各家小户多年储存的能够吃的东西,几乎全吃完了。晒干了的红薯笼头,虫蛀了的干萝卜缨子,还有发了霉的陈谷糠,拌着柿树上的小柿子,晒干磨成粉,拍成饼子在锅上烙一烙,当作食物往肚子里吞。小孩子们吃着这些干涩的“饼子”,几天拉不出屎来,哇哇哭着趴在地上,让母亲们用头上簪子替他们挖。


榆树叶子早采光了。柳树叶子、槐树叶子和椿树叶子也所剩无几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说,“榆树的第二层表皮晒干后可以磨成面充饥”。两三天里,所有的大小榆树的皮都被剥光了。还有人说:西边山上有一种“观音土”能吃,可是又有人说吃这种土死得快一些,就在临近“观音土”的那个村子里,人已经饿死了一半。


去年秋季庄稼被蝗虫吃掉,有些家多少还收了点粮食,一冬天大家忍饥挨饿,他希望寄托在麦子上,可是麦季又是绝收。两季没有收成,加上眼下秋庄稼又没有种上,一场浩劫降临在人间。


集上的粮价成倍地飞涨起来。海老清卖了两头牲口的钱,他本来打算坚决留着,到秋天下雨时,再买一头小牲口。现在看起来不行了。钞票越放越不值钱了。而且家里那点荞麦早吃光了,每天煮树叶子吃,雁雁的眼泡已经开始浮肿。牲口买不成了。顾命要紧。


他找了一条口袋上集了。走到村西口,看见一个老头靠着一棵老柿树坐着。这老头叫郑四,平常爱说个笑话。他身边放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从树上落下来的小柿子。他老远就大声喊着:


“赶集啊?老海!”他声音洪亮,身子却动弹不得。海老清说:“是啊,到集上转转。”那个老头拍着自己的口袋神秘地说:


“你给我买个烧饼捎回来。我在这儿等了半天了。”他说着,自己的手却不会掏口袋,手指头已经瘦得像鸡爪子。


海老清替他摸了摸口袋,找到了一毛角票。他对郑四说:


“一毛钱啊?”


郑四老汉点点头,他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又大声喊着说:


“要个咸的。”


海老清说:“好,你好好等着吧。”他看着他肿得发亮的腿,有几分可怜他。


海老清半月未赶集,集上大变样了。买卖商号几乎都关上了门。河里捞出来的杂草摆在街上,论斤秤着卖着,煮熟的黄豆用线串起来卖,一串上串十几个豆粒,竟然卖一角一串。


两家饭铺还开着门,烧饼却不摆在外边卖了。他们怕抓馍的抢走吃。海老清因为要给郑四老汉买烧饼,问了问价钱,一个黑面烧饼竟要五角钱。海老清说:


“我要一个。”


“先交钱。”饭铺掌柜半笑不笑地说。


海老清添了四角钱,把一个烧饼揣在怀里。


海老清到了粮食行看了看,粮行的笸箩一个也没有摆,四扇板扇门只开了一扇,门口还站个伙计守着门。


海老清伸着头向里看了看,又看见那个姓乔的掌柜,他的宽脸似乎也变窄了点,表情十分严肃。他和几个籴粮食的小声讲着价钱,好像他卖的不是粮食,而是私货和毒品。


“上街来了,老海!”他向海老清打着招呼,海老清侧着身子挤了进去。他压低着声音说:“想籴点粮食。有什么粮食?”


“只有点谷子。”


“我能看看不能?”


“谷子是好谷子。”乔掌柜铁着脸说:“二十块钱一官斗,你要买到后头给你过秤。”


海老清听说谷子二十块钱一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官斗谷子十五斤,两斗谷子三十斤就是四十块钱。这不是在籴粮食,而是在买金珠子。他犹豫着,粮行掌柜的眼神很清楚,那就是:你爱买不买,根本没有活动的余地。可是不买回去怎么办?钞票是一叠纸,不能放在锅里煮了吃。现在还能走得动,再捱两天真饿得走不动了,想再来籴粮食也不行了。人在长期饥饿的情况下,说走不动就走不动。海老清有这个经验。他想到了郑四老汉坐在树下的样子。他很清楚,郑四老汉捱不了多少时候了。他得赶快回去。


他二话没说,数了数四十元钞票,交给了粮行掌柜。乔掌柜叫伙计到后边堂屋粮囤里给他过了两斗谷子。海老清把半袋谷子背在脊梁上时,他有些伤心。这半袋陈谷子就是他的两头牲口价钱!一头驴子和一匹马,全都装在这个小布口袋里了。其实这个口袋里,装的不单是他的两头牲口,还装着他和他的女儿两个人的生命。他盘算着有这三十斤粮食,父女两个人一天吃半斤,就能捱过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就到秋天了。天还能不下雨?


回到村口,郑四老汉还在靠着那棵老柿树坐着。海老清喊着说:


“老四!烧饼给你捎回来了。”


郑四没有吭声。海老清以为他睡着了。他把烧饼往他手里塞时,发现他的手僵冷了!他急忙用手在他的鼻子前试了试,呼吸已经停止了。郑四老汉没有等到他买回来这个烧饼。他嘴里还咬着一个发涩的小柿子。


在大的灾荒面前,人就是这么脆弱,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样。


海老清把烧饼掰了一小块往他嘴里塞着,希望他能吃一口,可是老汉的嘴已经永远不会动了。海老清的眼睛潮湿了。他把烧饼放在他胸前,又替他把扣子扣好。他知道郑四老汉是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临死应该给他个烧饼带着。……



村东有一盘石磙。这是全村公用的碾米磙子。傍晚时候,海老清看街上没有人,就悄悄掂着谷子,和雁雁一起来碾米。


他把谷子刚摊到碾盘上,从后街走来两个穿黄衣服当兵的。


他们朝他喊着:


“你是海老清吧?”


“是……”海老清的话留在牙缝里没有说出来。


“我是县保安团的,我姓邹。”一个镶着金牙的当兵的说:“周青臣校长借我们团三百斤军麦,他把这笔军帐拨给您了。他说你这儿存着他两石小麦租子。”说罢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条子说:


“这是他写的条子。”


海老清认得几个字。他看了看,上边写着:“今收到:佃户海老清交来课子粮三百斤整。”一边又批着:“交由县保安团特务连领取。”下边盖着“明德堂”堂号的红印。还有周青臣的签名。


海老清看了这张条子,双手颤抖起来。他心里全明白了。


不知道是村子里那个坏种给东家送了信,说他籴了粮食。反正外来户好欺侮,瓦罐里有多少米,几百家眼睛都盯着,他气得眼睛直冒金星。


“这租子我不能交。”海老清斩钉截铁地说。


“你欠不欠他租子?”姓邹的问。


海老清说:“我欠他租子。去年荞麦他分走了一多半。今年麦子全旱死了,颗粒未收,他知道不知道?”


姓邹的说:“我不管那么多。你欠他的粮食,他欠我们的粮食,你就得交!”


海老清说:“老天爷没有下雨,地里没有打粮食,我用什么交?”


姓邹的指着碾盘上的谷子说:“这是什么?谷子也行,不一定要小麦。”


海老清后悔不该把谷子拿来碾米。他又央求着说:“老总,咱们没有话说,我欠周青臣的租子,你叫他来,他也是读书人嘛!


…”


姓邹的亮着条子说:“照你说,我们是来骗你的?”


“我不敢说你是骗。冤有主,债有主。你叫我东家来。他只要说句话。”


那个姓邹的忽然咆哮着说:


“你放屁!搓!”他指挥着那个当兵的拿着口袋就往碾盘上搓谷子。海老清这时也恼了,他上前一挡说:


“谁敢动我这谷子,我就跟他拼!”


说着两个人撕扯起来。那个拿口袋的趁他们撕打,拼命抢着往口袋里灌谷子,雁雁眼看谷子要被抢走,急忙跑了过来,用高梁刷子把谷子“攉”在地上,碾子下边都是厚厚的尘土,谷子混搅在尘土中了。


两个当兵的看着碾盘子上的谷子全“攉”在地上,气得骂着娘,背着十来斤谷子走了。


海老清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狠狠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


雁雁说:“爹,你回家去躺一会儿吧,我把这些谷子收拾起来。这些谷子拿回淘淘还能吃。你不要生气,他们都不是人,是畜生!”


海老清叹了口气,眼泪哗哗掉了下来。他看着女儿在用簸箕搓着地上的尘土,拣着尘土里一颗颗黄色的谷子。有两只老鸦飞过来了,它们来回飞着叫着,想啄食地上的谷粒,海老清拾了个石头向它们扔去,乌鸦“嘎、嘎!”地叫着飞开了。



第二天有人告诉海老清,周青臣昨天从城里回来,也住在村子里,他藏在他一个堂侄家,没有露面。那两个当兵的就是他带来的,他没有好意思出面。不过抢海老清的谷子是他的主意。


听到这个消息,海老清难过起来。他给周家扛了三年长工。


三年来他忠心耿耿为周青臣干活、喂牲口、看家。这里有一句俗话,叫作“嵩山戴帽,长工睡觉”;还有一种说法是,“白天下雨夜里晴,气得地主肚子疼”。一般来说,扛长工的都盼着下雨,下了雨进不去地,就可以歇着睡大觉。海老清不是这样。下雨天。他也要找活干,从不出去串门排闲话。到了下雨天,他给周青臣家编笸箩、修簸箕、接套绳、补缝牲口围脖。他从来不让自己闲一会儿。他把大堆的破牲口套绳,一根根地接起来,结成四楞四正的核桃疙瘩,重新挂在车上。每逢这个时候,周青臣便向他讲“朱子家训”,什么“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海老清听不大懂。不过他从心里感到一种安慰。掌柜毕竟是书香人家,连接套绳也都在“书”。海老清对“书”总是有一种敬畏的心情。他听人说,“书”是圣人创造出来的,连一张破字纸掉在地上,他拾起来总要塞在墙缝里,他不敢当手纸用,他觉得那是一种犯罪行为。


周青臣平时也向他讲《论语》、《孟子》,有时也讲自己的处世哲学。比如,“君子爱人以德”,“君子成人之美”,“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等等。好像他自己俨然就是一个“君子”。海老清也认为自己的掌柜是个“君子”。所以当他给周青臣赶着轿车子时,他有一种自豪感,因为轿车子里坐的是“君子”,是“读书人”,是“圣人的门徒”。


去年分荞麦,海老清对这个“圣人门徒”打了点折扣。不过过后,他还是替周青臣想了想:在城里边住,什么都得要钱,花销大,他多分点就多分点。他是乡绅,不比自己是下力人。三伏天脚上还得穿袜子,乡绅也不好当。


这一次抢谷子,着实伤透了海老清的心。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伤透人情寒透心”。就是这个“圣人门徒”,把他倒在碾盘上的一点谷子也扫走了,而且他自己不露面,叫两个当兵的来唱白脸耍赖。


“我给你赶车,我给你种地,我给你下雨打伞,我给你走夜路提灯笼,我瞎了眼!我侍候了一个黑心的禽兽!”


海老清的精神支柱被摧毁了。他心灰意冷,每天闷声不响。


闻鹤村的老年农民一个接着一个饿死了。初开始,有的还用一副薄皮棺材装殓起来,到后来死了人都是一领芦席一卷,埋在村西的黄土沟里。


海老清渐渐地走不动了,拄根棍挪几步就要发喘。他双脚肿得鞋子都穿不上了,两条腿像发面一样,捺一下一个大坑。海老清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就对雁雁说:


“雁雁,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脚肿成这样子,看来是回不了老家了。剩那点谷子,以后你自己熬野菜汤喝吧,我喝了也是白搭。反正老天爷要收咱这一方人,在劫者难逃。”


雁雁哭着说:“爹,你怎么这么说!我已经给我姐去信了。


咱们回洛阳,你不要说这些短话。你不要紧,你还大声说话,你要等,要等着我姐来,她会来的。”


海老清说话都直喘粗气,他说:“恐怕我未必能等到她了。


……”歇了好一阵子他又伤心地说:“我对你姐也……太严了。


她有什么罪?我们本来都有家有地,可如今……她没有罪!你妈也没有罪!你要告诉她们,我……我都能体谅她们……”他嘤嘤地哭着,干枯的眼睛里却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了。


傍晚,雁雁把仅有的一把谷子拣了拣,吹了吹,在火上熬了一碗稀粥。等到她端到海老清跟前时,海老清已经昏迷不醒了。


雁雁把他的头扶正,慢慢地用勺子向他嘴里灌了两勺,米粥都从嘴角流了出来。雁雁害怕得哭了,但她不敢大声喊叫。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连个小油灯也没有。雁雁不知道听谁说过,人活着心就跳动。人断了气,心就不跳了。她不知道她爹什么时候要死去。她把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放在海老清胸膛上,在黑沉沉的夜里,等着那个可怕的时刻到来。


鸡子叫头遍时候,海老清身子动了动。雁雁忙喊:“爹!爹!


……”


海老清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想吃点……


什么……”


雁雁忙说:“这有小米粥,我给你热热。”


雁雁迅速地把那碗小米粥倒在锅里,点着一把柴禾热起来。


等到她把那碗小米粥热好,端到海老清的嘴边时,海老清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这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农民,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勺米粥。



第二天中午,从伊河西公路上走来一个穿着一身蓝布衫裤的年轻姑娘。她走进村子,打问着海老清的住址。当她听到雁雁从一间破房里传出来的哭声时,她飞快地闯进这间屋子。她是爱爱。


爱爱一头扑到海老清的尸体上大哭起来。她失声地喊着:


“爹!爹!我来晚了!……我没有尽心!……我没有尽孝……


我的良心……要落一辈子亏欠啊!……爹!爹!你惩罚我吧!


……我无法在人前站啦……”


雁雁让姐姐坐在一条破凳子上,红着眼说:“爹昨天还念叨你一天,后半夜才咽了气。姐!我一个人在这儿……米没面净,我……我实在没办法。……”雁雁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爱爱说:“你为啥不早点给我捎信?”


雁雁说:“咱爹死活不让我写信。他说能熬过这两个月就行了。”


爱爱埋怨说:“你们真是拿着人命当儿戏。咱爹是当了一辈子老倔头,眼看不行了,还这么倔。……”她说不下去了。


雁雁接着说:“咱爹临咽气前说了,他能原谅你!……他说……他对不起你,对你……太严了!你……没有罪……”


下午,两个姑娘用一领芦席卷起海老清的尸体,又用两条绳子把芦席两头扎紧,爱爱用她带来的十几个烧饼,请人在村东黄土沟里挖了一个墓坑。黄昏时候,墓坑挖好了,两个姑娘把老清尸体抬到一辆小车上,推到了墓地,她们把尸体放进墓道,又把一个铁犁铧放到墓里作为记号。姐妹俩封好坟墓,并排跪下向坟墓叩了三个头。雁雁号啕大哭着,对着坟墓说:


“爹,俺和俺姐走了。只要我们活在人世上,我们一定把你的骨头起出来,背回咱老家!”


第二天一早,爱爱和雁雁回洛阳了。雁雁的脚也肿了,走不了路,爱爱就用那辆小车推着她上了路。闻鹤村那些饿得东倒西歪的人们,看着这两个姑娘这样安葬了海老清,还羡慕地叹着气说:


“唉,女孩子也是孩子!”?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