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长江奔腾,山城白雾茫茫三

作者: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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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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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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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0960字

在“范庄”为杜月笙暖寿、祝寿后隔了一天,中饭后,家霆出去预购中华剧艺社演出的话剧《法西斯细菌》的票去了。童霜威正在午睡。


上午,他想去看望冯玉祥,但冯村去电话联系,冯玉祥去北碚小住了,一时不回重庆。童霜威本来想到上清寺中央党部去看一看的。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不但不想去,而且决定不去。他觉得:论理,我万里迢迢脱险来渝,报上也都登了!中央党部应该派人来看望我的,如果不理不睬,毫不关心,我也不想去攀附。我并不想低声下气向国民党乞求什么!我无派无系你们历来总是排斥我的!午饭后,因为困乏,躺在床上假寐。夜里耗子作祟,从屋顶到地下,吵闹得很凶。半夜,他又梦见了方丽清和江怀南。方丽清对着江怀南笑,却板着那张漂亮的脸同他嘀咕个不停,埋怨他不告而别,哭哭啼啼,最后在地上打滚,要同他拼命。……一夜都没有睡好。现在,午睡正酣,忽然被人叫醒。张眼一看,啊!那个令人厌恶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真的来到“渝光书店”楼上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张洪池手里提着个大纸盒,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新理过发,蓬松的头发上搽了发蜡,穿件白府绸衬衫、白西装裤,显得很精神。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微笑着露出狡黠的凶光:“童秘书长!别来无恙?”


童霜威一骨碌爬起来,尽管早已有了见到张洪池的思想准备,突然会见,仍禁不住有一种被毒虫螯了一口险险惊叫起来的感受和表情,只是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惊愕地扫了他一眼,说:“啊……是你!坐!请坐!”


张洪池在椅子上坐下了,将大纸盒放在桌上,说:“来过一次了!后来知道您这两天很忙,也在去给杜先生祝寿,所以迟到今天才又来。”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厌烦,照顾礼仪地问:“叶先生好吗?在‘范庄’见到不少熟人,我本来以为也会在那里碰到他的。还真想去看看他呢!”


“我打个前站。一会儿,叶先生就从川东师范局本部来拜望您。”张洪池用手拍拍纸盒,说:“一套新的派力司西装,您穿一定可以合身。是他让我特地为您准备的。傍晚有个宴会,他来陪您同去参加。”


童霜威心里蹊跷,问:“什么宴会?”心想:我的衣服体面的都丢在上海方家没带出来!亏他想得周到!


张洪池没有回答,摸出一包有玻璃纸包着的美国骆驼牌香烟,自顾自地点火抽了起来,喷着烟说:“童秘书长,您一定奇怪我张某人怎么又来重庆了吧,?”他窥测着童霜威的表情。


童霜威直率地点头,说:“是呀!不过也想通了!你们干秘密工作的,本来就是真真假假神出鬼没的!”他不想在这问题上同张洪池结仇或造成纠葛。


张洪池高兴地点头:“对了对了,正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是奉命在上海潜伏的,这您清楚!”他的表情忽然暧昧中带着谄媚,“童秘书长,一向得到您照应,衷心感谢。我回来后,报告了您在上海时的坚贞不屈,也报告了您对我在‘孤岛’开展工作中给予的支持。所以叶局长会向您表示感谢的哩!您是很了解我的!不,有些我干秘密工作的情况你当然不会知道的!有些事,在‘孤岛’时,只能真真假假,是策略,一种策略!”他大声笑笑,又吸着烟,“哈哈,您同我也一样,哈哈,现在回想,您在上海时装病装得真像!哈哈,确是真真假假、神出鬼没!”


童霜威明白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感到此人卑鄙达于极点。想起冯村说的张洪池同叶秋萍有裙带关系的事,不愿得罪他,点头“呣呣”,表示敷衍,岔开问题问:“你不回去了吧?”


“难说!”张洪池笑笑,两眼又像在生气,凶光外露,“需要回去,还是会回去的!”


在上海的事,双方似乎都不愿多说了,也都一切似乎有点心照不宣了。


童霜威整整衣,无话找话地说:“我本来是想看望叶强兄见见面谈谈的。这两天忙了一些,就拖下了。不知他今天什么时候来?”


张洪池看看手表,说:“快了快了!”正说着,忽然听见外边鸣汽笛放警报的声音:“呜──”像个泼妇撕开了嗓子叫唤。


童霜威大吃一惊,说:“呀!警报?空袭?”这是他到重庆后第一次听到放空袭警报,不免有几分惊惶。这同在南京听到演习警报心情迥然不同。


张洪池点头,说:“不差!是空袭警报!”


正说着,听到飞机声擦空而过。张洪池跑到窗口,仰面朝天张望,说:“这是我们的飞机!是avg飞虎队(1avg飞虎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人陈纳德招募美国失业空军人员组成americanvoluneergroup(美国志愿航空队),简称a?vg,并在“v”字中间画了一只有翅膀的老虎作为队徽,故人称“飞虎队”。一九四二年,美中组织同盟军,飞虎队改编为美国第十四航空队,陈纳德任司令。)改编为美国十四航空队的飞机。现在空防力量强了,今年重庆还没被炸过。听人说起去年夏天重庆日机的疲劳轰炸,那种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童霜威建议:“还是下楼找地方躲一躲的好!”


张洪池狠狠抽着烟,吐出短促的、密密的一串烟圈,摇头说:“其实不必!我估计,今后日机来炸重庆的机会不多了。日本在太平洋上同山姆大叔作战太需要飞机了。重庆制空权与从前比目前已大大逆转。不必怕!不过,你既然害怕,我陪你下去找地方躲一躲也可以。”童霜威匆匆将些重要东西及钱钞塞在一只小布袋里提着,刚要下楼,听见人声。


张洪池过去伸头向下张望,说:“啊,叶局长来了!”


童霜威迎出房门,见叶秋萍拄着“司的克”,由一个副官陪着正在上楼来。见到童霜威,叶秋萍含笑拱手,那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响起在耳边:“啊,啸天兄!欢迎欢迎!欢迎你脱险来到陪都抗日!”


热烈的握手和寒暄,似乎当年在香港的一点芥蒂都烟消云散了。童霜威请叶秋萍到房里坐。见叶秋萍穿一套白哗叽西装,打着黑领带,仍然温文尔雅,但近视眼镜下那双冷冷的眼睛一点未变,一脸的阴阳怪气也未变。只是人微微发福了,双鬓也出现了花白的头发,眉心间出现了一种工于心计的皱纹。他端详着童霜威,颇有威仪。这场抗战,似乎使叶秋萍变得十分得意。他一坐定,张洪池和副官都退出房间,下楼去了。


童霜威歉意地说:“秋萍兄,想不到还能在此见面。只可惜我这里是暂时借住的地方。长铗归来乎,住无家!你来,连茶也无法泡一杯敬客。”


叶秋萍呵呵笑着摇头,回避实质性的“住无家”的问题,说:“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我是专程来拜望的。委座也听我向他报告了你的情况。他命我致嘉勉之意。你,很了不起啊!从你身上体现了我党同志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决心啊!”


童霜威苦笑笑,想:“了不起”又怎样呢?来到重庆,没有住处,没有饭碗,最后只得依靠一个海上闻人!够可怜的了!“嘉勉”?在上海时就得到过一封嘉勉信了,官样文章,例行公事而已!而且谁知是真是假?说不定是你叶秋萍把我的事也当作你的功劳挂在嘴上在攫取你的好处呢!“抗战必胜”!是的,国际形势的变化对抗战有利。但政治窳败,贪污盛行,文恬武嬉,特务凶横,派系倾轧,经济不景气……现在哪谈得到“建国必成”?他想着,忽然又被空中隆隆的飞机声惊动,顿时又想起了空袭,说:“啊,秋萍兄,刚才放了空袭警报,要不要躲一躲?”


叶秋萍走近窗口,朝天上看看,说:“去年夏天那种疲劳轰炸我看是不会再有了。天上是美国飞机。”他用手指指,又走回来坐下,说:“我看,不躲不要紧。重庆现在有强大的空防力量了!不必怕!”


童霜威不愿显得过于胆怯,又见他这样说,放了心,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又说:“我本来想就去看望你的……”


话没说完,叶秋萍打断他的话说:“你这两天忙,我知道。你去于院长那里和在中国通商银行以及‘范庄’见杜月笙的事我都听说了!咳咳,这样我倒放心了。天下事常常靠机遇。可惜你来迟了一步,要不,委员长是一定会让你遴选为三届国民参政员的。只是这名单上月已决定,只能等下一届了!现在,杜月笙给你妥善安排了,非常好!我很高兴。”


童霜威心里先是一震:太可怕了!一举一动难道都在受监视?又恼恨:风凉话说得太可恶了,一种因为无派无系历来不为这些人看重的气恼情绪又涌上心头。先闷住声不响,稍停,含有深意地说:“多亏杜月笙帮忙啊!到底是当年的老熟人了!他还是很讲交情的。不然,我来到陪都,站起一直,睡倒一横,恐怕只能像河南的灾民一样无人过问了!”


叶秋萍听得出童霜威的不满,阴阳怪气地笑了一笑,说:“不会的,不会的!啸天兄,我今天就是来跟你叙叙旧谊的。这里有张请柬。”他从西装日袋里掏出一张对折了的请柬递到童霜威手里,说:“邀请阁下去歌乐山林森主席官邸参加庆祝美国第十四航空队成立的鸡尾酒会!”


童霜威看看手中那张印得十分精致的请柬,只见中英文都有,每个字都烫了金。具名是宋美龄和陈纳德,邀请六点钟在歌乐山双河街林园小礼堂参加鸡尾酒会。童霜威心里莫名其妙,想:这同我有什么关系?何以邀请我去?手里玩弄着请柬,沉默未语。


叶秋萍似乎看出这一点了,说:“啸天兄,你这几年不在


大后方,一切可能都陌生了。抗战困难目前仍旧很大很多,但已有不少转机。你应当参加些酬酢,看看好形势。今天这个会是小范围的,但规格高,有蒋夫人出面,也有盟邦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出面。受到邀请是一种殊荣。你刚脱险来到重庆,应当享受殊荣。这就是我来邀请你同去的目的。你从这也可体会到领袖和党国的德意。”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地说:“这种宴会,穿西装比较合适。我怕你旅途艰难,没带现成西装,让张洪池送了一套来!”他抬眼看到桌上那只大纸盒,说:“对对对,就是这个!西装、衬衫、领带,连皮鞋都有。是让他仿照你的尺寸去购来的。他会办事,我看一定合身。等会儿,你试一试。这片心意,你可是要领情的啰!”


童霜威觉得这种会没有意思,被感动的是叶秋萍态度如此诚恳友好,心想:是呀!近几年不但不在大后方,在上海、苏州、南京沦陷区里也是过的囚徒生活,有这机会,看看也好,点头说:“确实,衣物带得极少,来此后,颇有衣履不周之感了!”


叶秋萍怂恿说:“试一试吧。”


童霜威打开大纸盒,将一套全新的浅灰派力司西装和一件白衬衫取出来,看到一双黑皮鞋和一条黑领带,说:“那我就试一试。”他连脱带换,穿上了白衬衫,加上领带,又换上了新西装、新皮鞋,一切都合身。只是新皮鞋紧了一些,有些压脚。换衣时,他感到自己有点狼狈落魄。穿毕衣裳,觉得合身,想象自己的仪表一定还不错,又恢复了点自信,对叶秋萍说:“确实很合身!你看如何?”


叶秋萍摸出烟吸,笑着点头说:“‘佛要金装’!一换衣,啸天兄你的轩昂气宇又出来了。”


两人说笑了一阵,童霜威忍不住说:“秋萍兄,我在‘孤岛’时,你让张洪池拿信找我,那封信害得我好苦,你知道吗?”


叶秋萍平平淡淡,说:“张洪池都说了。你的爱国热忱,坚苦卓绝,实在可敬。”说到这里,忽问:“管仲辉,听说你见到过?他情况如何?”


童霜威如实把情况谈了。


叶秋萍听了,阴阳怪气地笑笑,说:“看来,他对你倒还不错。”别的却一句话也没多说。


童霜威想吸支香烟,但因为血压、心脏不太好,尽量戒绝,忍住了烟瘾,嘴里发淡,心里空虚。他知道干叶秋萍这一行的,都是“刀子心、密封嘴”,他不多说的话你也别多谈。不想再说管仲辉,只是觉得对河南的灾情不能不讲一讲,为灾民呼吁,转过话题说:“秋萍兄,你对河南的灾情不知清不清楚?我入川前,经过河南,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说着,简单谈了种种惨象,说:“中央应当赶快停止征实征购,赶快惩办贪官污吏,赶快拨款运粮去救济。你如能将这情况从速向最高当局反映,真是胜造七级浮屠!”说着,从抽屉里将一手帕包“粮食”摊放在叶秋萍面前。天热,那些“粮食”的气味更难闻。


想不到叶秋萍脸色忽然变了,纠了纠眉,阴阳怪气地说:“啸天兄,中国如此之大,从古到今,灾情哪一年断过?反正,不是旱就是水,不是东边有灾,就是西边有灾。何况又是国难期间,战乱势必加重了灾情。河南你路过之处今年可能是有些灾情,但无灾丰收的地方也不少。不宜渲染,贻人口实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据我所知,委座十分重视,救济粮款早已大量送去,无需操心。况且,那里一战区蒋鼎文、汤恩伯都是谋国忠诚的将才,一点灾情,他们也办得了!”


叶秋萍这种人,傲气、敏感,一会儿杨柳风,一会儿霹雳火,阴阳怪气,又喜怒无常,很难相处。童霜威心中暗想:混账王八蛋!但知道对牛弹琴,对这种讳疾忌医置百姓生死于度外的人,不必再多说,说也无用,只好叹一口闷气,默然不响,干脆将那些河南带来的“粮食”收了起来。然后,摸出手帕来拭汗。


忽然,听到放解除警报了。飞机声又响,叶秋萍眉飞色舞,说:“如何?我说敌机今天不可能来轰炸的吧?”言下之意是河南灾民的事他也说得绝不会错,应当绝对相信。


听着解除警报声像一个巨人在发出郁闷深长的叹息,童霜威心里更加气闷。


歌乐山属中梁山脉中段,海拔五百公尺,在重庆西郊,距重庆市中心二十五公里。相传古代治水的大禹与重庆南岸涂山氏之女结婚时,曾歌乐于此,所以得名。


双河街“林园”,本来是蒋介石修建的官邸。民国二十八年官邸落成,国府主席林森等前往祝贺,见这里风光秀美,环境清幽。林森说:“这块地方太好了!这幢房子也太好了!住在这里可以延年益寿。”见这福建老头捻须这么说,眼镜片下两只眼睛有十分欣慕之意,蒋介石当即表示关心,谦虚地说:“这里就给林主席住!”因此,人们称这里为“林园”。林园大楼前有一个大客厅改成的小礼堂,有时中委们星期一上午在这里举行总理纪念周,有时也借这里招待外宾或开重要会议。


叶秋萍陪童霜威上了他那辆闪闪发亮的黑色“别克”轿车。驰向歌乐山途中时,童霜威出乎意外地听叶秋萍谈到了冯村。叶秋萍话说得极有分寸,却很凶恶,使童霜威感到冯村似乎正面临危险,心里隐隐为冯村不安。


叶秋萍声调低沉地说:“你以前那位冯秘书,不是个等闲之辈呢!他到八路军办事处去过,也参加过《新华日报》的座谈会和联欢会,我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他干过了些什么。啸天兄,你现在对他了解吗?”


童霜威明白,自己如果说对冯村不了解,无异是将冯村推入一个危险的山崖下去。硬着头皮说:“了解呀!冯村是个既正派又爱国的人!可惜我现在不得意,否则,我还是要用他做秘书的。他做过新闻记者,认识些左派人士不足为奇,我看他是没什么问题的。秋萍兄,这点判断你可以相信我!”


叶秋萍把头摇了又摇,侧过脸来说:“啸天兄,不要上当!他们就是会用这种手段使你上当的。我可以奉告阁下:冯村不简单!他是个嫌疑分子!请你代我告诫他,必须悬崖勒马,停止活动!这是看在他过去曾是啸天兄你的秘书,才这样办的。不然,早有他的好看了!”


童霜威觉得为冯村开脱是义不容辞,说:“一定是弄错了!他的为人我知道!你们要慎重!”


叶秋萍手支着脸颊说:“我们的情报可靠。再说,张洪池也了解他。他们过去大学时代同过学。总之,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我们不能养痈贻患!”


童霜威发现今天叶秋萍来,为冯村的事也是他的目的之一。看来,他是想让我警告冯村、约束冯村?还是想对冯村下毒手预先打我一个招呼?猜不透!只好用保护冯村的态度和语气说:“秋萍兄,‘莫须有’三字古今都有!冯村此人我一向器重,你要手下留情。我也拜托你了!”


叶秋萍两只锐利的眼睛又射出可怕的寒光来了,皮笑肉不笑地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停止谈话,似乎一心在欣赏汽车窗外途中的风光。


到达“林园”的时候,见车辆拥挤,大多数是蓝色、黑色的小轿车和美军的草绿色吉普车,还有橘红色的福特牌旅行车,停成了一溜一溜。估计来客总有三四百人。这里小路回环,竹树层层,楼房下的大厅和走廊里传出隐约的笑语声,清幽中蕴藏着深意,引起人朦胧的猜测和臆想。厅前、路边栽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有一只大花坛上摆列着几十盆菊花,紫、黄、红、白色彩俱全。在下江,菊花这时离开放还早,可是在重庆,这些盆栽的菊花都盛开斗艳了。


童霜威和叶秋萍向前走去。在门口的签到簿上签了名。走廊水磨石地面上轻响着活泼脆亮的脚步声,听到阵阵模糊的闹哄哄的声音。来客多数是军人,中年和青年的最多,有的还用英语谈天。也有中央的高级官员和夫人们,还有美国在华的官员们。那些夫人、太太和小姐们,都浓妆艳抹,有烫发的、有披发的、有梳髻的,有旗袍、有西式裙装。有胖有瘦,有的有迷人的身段,身上散发着香水味。一个个娇滴滴、笑呵呵。虽是抗战时期,却也不乏奇装异服。有的挽着男人的手臂,有的谈笑风生。天未傍黑,灯光已经闪烁,树影绰约,微风将汽油味、脂粉香和湿润清凉的草木馨香送入鼻息。几个带了照相机的新闻记者,正用镁光灯泡照相。灯光一闪,人人注意,增添了不少热烈气氛。


叶秋萍陪童霜威进人大厅。大厅里一支乐队在演奏,是轻松、新颖而愉快的美国音乐。烟气弥漫,吸香烟的、吸雪茄的都有。童霜威立刻在疏疏密密的人潮中看到了一些熟人。有的他认得,人家却未必认得他;有的仅有一面或数面之交;有的则比较熟。但一个有交情的也没有。这些人中,有张群、张治中、王世杰、吴铁城、吴国桢、张厉生、贺耀祖、刘峙、贺国光、何浩若、黄仁霖……那个马脸、肤色黝黑、剑眉突眼、


凶相毕露的戴笠也在,正同一个矮胖美国上校亲热握手,通过翻译在谈话。童霜威本来想上去同中央党部秘书长戴眼镜的吴铁城握握手叙几句的。但见吴铁城正同几个年轻女人有说有笑,就不想上去了。他同叶秋萍一起向大厅的外走廊上走去。


大厅的外走廊里有形的长桌,上面罩着雪白的台布,折成三角形的雪白餐巾和各色鲜花都分插在颈椎形玻璃瓶中。桌上放满了一盘盘各色炸鸡、卤鸭、咸牛肉、冷火腿、猪排、色拉等等冷盘和花生米、拌干丝、凉拌蔬菜、各色奶油糕点,外加三明治。像一幅幅彩色的图案画,琳琅满目。一摞摞空盘和刀叉放在一边等待着人们自己动手拿了去取食。刚调制好的加了冰块的橙黄色的鸡尾酒,由一些穿整洁白衣的仆欧用盘端送到每个人的手里。童霜威和叶秋萍一人也取了一杯鸡尾酒。


天热,但厅里的电扇使空气清凉。地毯、壁灯、窗帘都透出雍容华贵的气氛。叶秋萍和童霜威偶尔同迎面碰到的人握手、点头。有的认识,有的只是脸熟并不认识。脚步声和说话声喧响着。天并没有全黑,灯光已显得特别明亮,眼角可以看到女人们耳朵上和脖子里的珠光宝气闪烁。有一个穿紧身猩红色金丝绒旗袍的女人,年轻妩媚,陪着一个美国军官谈话,特别引人注目。


叶秋萍用嘴指指她,说:“啸天兄不认识吧?这是毕鼎山的新太太,名叫陈玛丽,励志社的副总干事,留美的。今天的来宾没有司法界的,除你之外,她算半个。很漂亮很能干吧?”


童霜威不禁多看了两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麻是辣。


大厅地板上打过蜡,是为等一会招待美国人跳舞用的,光亮照人。看到这里的一切,不知怎的,童霜威又想到了河南的大灾,仿佛眼前闪现出那光秃秃毫无绿色庄稼的干旱土地在炽热的日光下呻吟,无数待毙的饥民在火辣的骄阳下苟延残喘。


叶秋萍陪着童霜威在大厅左侧角落里亲密地闲谈。童霜威发现他谈话时心不在焉,常常远远地注视着戴笠的行动。童霜威明白:中统同军统之间一直有着矛盾。从叶秋萍的眼神里,他能看出既有妒忌,也有恼恨。


一会儿,叶秋萍用下巴指指那些身材很高、肤色白里透红、挺肚子、穿着颇有风度的丝光咔叽空军服的美国军人,说:“他们吃了日本的大亏,总算清醒过来了,认识到中国抗战的作用,认识到应当同中国站在一起打日本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英美两国将要自动取消在华不平等条约。事情正在酝酿中,也许不久会要宣布重订平等新约!中国百年来所受各国不平等条约的束缚今后当可根本解除。国父废除不平等条约的遗嘱也可完全实现。岂不可喜?”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也激动,点头说:“废除不平等条约争取中国独立自主,是中华民族一百多年来反对帝国主义,特别是反对日本侵略的结果。听到这样的消息确实令人感到自豪。”他举举手中的高脚玻璃杯,对着叶秋萍说:“来,秋萍兄,喝一口!”


他同叶秋萍轻轻碰杯,喝了一口鸡尾酒。酒是冰冷的,味道复杂。鸡尾酒他不太习惯,咽下酒后,皱了皱眉。


杂沓的步履声始终轻轻地未曾沉寂。在美国军官身边,总看到有特别谦恭、尊敬、带着谄笑的中国男人和女人。美国军人在这儿似乎是“天之骄子”了!人们喝着酒,碰杯,对话,谈笑。也有男男女女互相在作介绍的,气氛非常热烈。


忽然,叶秋萍轻声问童霜威:“啸天兄,你看到戴笠没有?”


童霜威点头,他向大厅西侧看去。见穿军装的戴笠正同一个穿军装的佩戴着中校衔的军人在一起娓娓私语,似乎在谈什么神秘的事。那中校身材挺拔,约摸三十几岁,脸色严肃,模样精干。童霜威点头说:“看到了啊,怎么?”


叶秋萍突然轻声说:“啸天兄,你注意:同戴雨农谈话的中校,你在上海、南京是否见到过他?是否在‘七十六号’里见到过他?”童霜威仔细端详,摇摇头,说:“好像没有见到过。不认识!”


叶秋萍提示说:“军统原来有个京沪区的区长,后来被日本宪兵队逮捕投敌了,成了周佛海与戴笠之间秘密联系的一条渠道。现在听说此人突然又来重庆了!我特地想请你确认一下。如果你脸熟,是在上海或南京见面的,那么,肯定就是这个人。你仔细再看看,想一想。”


童霜威恍然大悟:啊!你们中统和军统之间有矛盾。你今天邀我来,原来是别有用心怀着这样一个目的啊!仔细端详那个中校,见中校正端酒在喝,同戴笠谈得亲密诡秘,脸孔确是陌生的。只好如实地说:“不认识!没见过他!”又解释道:“我在那边一直是被囚禁着的,见过的人极少。”


叶秋萍思索着说:“这我知道。但你总是见过一些人的。听张洪池说,李士群为了要你屈膝,是将一些被逮捕的人有意给你看看炫耀他的力量的。”


童霜威觉得无话可说,只好继续摇头。


叶秋萍脸上露出一种失望的神色,使童霜威感到有点难堪。


就在这时,只听军乐队忽然停奏音乐,奏起了响亮的军号声。军号声昂扬、悠长、激奋。


军号声吸引了所有男女中外来宾。边上有一个军人在自言自语:“啊!这是中将莅临的军号!”


另一个军人在窃窃议论:“陈纳德只是空军少将呀!”


童霜威昂头看时,只见头上歪戴船形帽身穿美国丝光咔叽空军制服的陈纳德,帽上佩着金鹰,佩挂一星空军少将领章,胸前满挂勋标。他用右手挽着宋美龄款款步入小礼堂来了。


皮肤黑黝黝的陈纳德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像只鹰隼,脸上有一条条垂直的皱纹,下颚的线条刚劲坚毅,令人感到他的军人气魄。他满面是笑,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情。


天热,宋美龄身穿短袖蓝色软缎旗袍,却外罩黑披风,肩佩二星空军中将肩章,左胸前有一个镶有宝石的空军徽章大扣花。她两眼熠熠生光,脸色雪白,戴着耳环,满头黛发多姿地梳成光滑的发髻,风度翩翩,面带微笑。优雅高贵、颐指气使的姿态蕴藏着魅力。小礼堂里肃静了一阵,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刚一站定,宋美龄就脱下了黑披风,由一个侍从拿去。另一个侍从手捧托盘敬上斟满鸡尾酒的高脚玻璃杯。大厅里的仆欧也同时捧着托盘送酒。宋美龄和陈纳德都拿起一杯鸡尾酒高高举起,碰杯,并向大家祝酒。笑容飞跃在人们脸上。瓶里的鲜花,空中的酒气,美国人的金黄头发和蓝眼珠,水蛇般的女人的腰肢,勋标、勋章闪出的彩辉,西装革履洋溢着的文明……一切,都使童霜威感到是在一个洋化、光明、兴奋、卫生、奢侈的社会里。可是脑际又摆脱不了河南灾区惨绝人寰的印象。他知道,在陕西,河南灾民们被截阻不许西行,当然更不许入川。灾民大量流离死亡在路途中,未死的都得回到河南去!他们不会来侵扰重庆这种豪华、幽雅、安然的生活!河南的天灾,似乎是与此无涉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事了。那儿当然是受灾受难的中国土地与中国百姓,但确乎是离这里太遥远太遥远了!


宋美龄体形优美,短袖蓝色软缎旗袍下的线条撩人心弦,同陈纳德与大厅里的宾客们在碰杯、聚谈。有人自己动手,各取所爱,用小盘托着吃的,用叉在进食、聊天。


厅外,天黑了,远处有雾气在升腾。婆娑的树叶把园中的灯光筛滤得像花皱纹似的充满诗意。厅内,灯光灿亮,童霜威觉得眼前的灯光有点迷茫,人声飘沸,乐声高低抑扬,沉沉浮浮的,也许是血压高了吧?他想:抗战初爆发时,我曾觉得长期的承平生活似乎容易使人萎靡不振,暮气沉沉,甚至导致腐败,而抗战却激发人们去过朝气蓬勃、精神振奋的生活。可是,曾几何时,抗战初期有过的昂扬激情,早消逝殆尽了。而今,战争还在延长,在重庆看到的,是超过于战前在南京时的腐化与奢靡了!战争仿佛反而促使国民党上层在加速腐朽的进程,这应该怎么解决呢?


童霜威又有一种在梦幻中的感觉了。他发现叶秋萍心里不高兴。没等鸡尾酒会结束舞会开始,叶秋萍忽然提议:“啸天兄,我们走吧!”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跟叶秋萍离开了。他在鸡尾酒会上只喝了半杯酒,没有吃东西。现在,肚子突然很饿了,脚下的新皮鞋又压脚,脚趾头很疼。参加这个会,他倒了胃口,心情不愉快,有被叶秋萍作弄了的反感。


夜色苍茫。孤寂升起的一弯冷月散射着银色的光华,大地昏沉,山城又是迷雾凄凄。一路上,坐在汽车中,童霜威心头那种梦幻似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