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本章字节:10782字
老旦不知该感激这家伙还是该啐他一口,这手榴弹口袋足有二十颗,和半个碾盘似的重,他一下就心凉了。看了眼二子,身上也多了不少物件,嘴撅出驴那么长。其他新兵也大多如此。老旦记着马烟锅的话,发狠介跑去他后面,咬牙跟着他。跑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见两千多人都这么狂奔着,心下便多了些侥幸,只是从没有连着跑过这么远的路,累得太阳穴直跳,真是七死八活,后面就有几位老兵轮流帮他坚持下来了。跑了约摸几十里地,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冲天,就快到的时候,炮弹和讨债鬼似的又带着响追过来,不时落在队伍里,火光一起就是一片惨叫,几个兵就四分五裂地飞了。前面三丈左右的地方炸起,几个人闹鬼似的就不见了,老旦震得头皮发麻,却没倒,只觉得下雨了,还有雹子,可都是热乎乎的,手一抹,却是血和骨头渣子。一条胳膊悠悠飞来,啪嗒落在他肩上,热乎乎地挂着呢,手上还攥着个木头观音呢。老旦的头发嗖地立起来,诈尸般惊跳了。他缩肩夹脖地想甩开那个东西,它却像长在身上了,几下没甩掉,就紧跟上来一阵恶心,胃里就翻江倒海了,中午吃的馒头全吐出去,有一口还吐在马烟锅屁股上。马烟锅倒不在意,只帮他扔掉那只冒烟的胳膊,再给他灌下一口凉水,拽着他继续跑。
老旦真希望马烟锅能停一下,可他一直往前跑着,连口气都不喘,他怎么能有这么多力气呢?路上死人不少,都呼呼地冒着血,他们的装备马上被兄弟们拿走,伤兵就被拉到路边等着后面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担架队。行军路上惨叫不断,时而还有飞机飞得很低,声音很大,把老旦等新兵吓得趴了。老兵们满地踢着这些胆小鬼,说那只是鬼子侦察机,不会下蛋的。经过一个大村子时,老旦看到路旁百十具死尸横陈,男的女的有不少光着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残体缺,有的烧得只剩一点皮肉,将就看出是个人。老兵边跑边说,这些都是周围村里的,没来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飞机炸的,有的是抢东西被打死的,这一大排估计是被鬼子机枪突突了。老旦抖着双腿跑过去,他只见过炕上翠儿白花花的身子,哪里见过这么多不穿衣服的死人,想到有天自己的女人会否遭此厄运,后背就一阵发凉,开始哇哇吐了。他吐了二子就吐,其他新兵也跟着一起吐了。这一路吐得狼狈,直吐到黄澄澄的胆汁都没了,腿脚也软了,仍是奔命地跑着。老兵们跑得轻松,冲他们哈哈大笑着,说这帮夯货真他妈的没用,没到战场就得被吓球死了。
这是去打仗吗?南腔北调的老兵们还笑得出来哪,几个老兵欢呼着从着火的房子里掏出两只被炸得半熟的鸡,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红呲啦的还要拴在腰上。大嗓门的长官骑马追了上来,他袒胸露怀满头大汗,挥着鞭子和手枪,像赶羊一样赶着连队。马屁股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杠子头烧饼,这真让老旦大开眼界——河南这地界儿可没有这么大的饼,烙出这么大一张厚饼,估计找遍板子村也没这么大的锅,听闻只有山东有这玩意,那这长官就是山东人了。
大嗓门长官有点声嘶力竭了:“禁恁妈的!还不赶紧快点儿,赶不到那个地场咱全得吃枪子儿,把恁的劲头都给我拿出来!这个时候不发死狠就是死路一条!俺山东老家已经被鬼子占了,有口气儿的都在这个地场,恁要是不跟上劲儿,禁恁妈的,就跟俺一个下场,杀了鬼子吃他们的肉!后面就是恁家,把恁炕头上的劲头儿都拿出来,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闺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妈的,就往前杀!”
大嗓门长官刚喊完,嘴还没合上,一颗炮弹悠着哨音落在他的不远处,轰的一下就把他掀下来了。那马和纸糊似的也翻了,圆滚的肚子炸开个大口子,下水哗啦洒了一地,这畜生疼啊,叫得那个瘆人。大嗓门长官打了几个滚儿,居然没事样儿地站了起来,还骂骂咧咧地找那杠子头,可他只找到了几块碎饼,显是气急了,见马还没死,他抽出大刀照着马脖子就是一下,却没砍死,马喷着血沫子看着他,他就又是一刀。
马血飞溅,染了他一身一脸,他便站在那儿了,哼哧哧喘着气。二子瞪着大嗓门长官半天,拉了下老旦的衣服说:“他哭了。”
在这条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习惯身边的人被炸上天,也习惯了天上鬼子的飞机掠来掠去。在炮火的间隙里,他还从一个只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烟,堆着笑脸孝敬给了老兵。炮火掀起迷尘,遮得昏天黑地,日头看不见了,闷热却有增无减。裤裆里像堆着柴火烧,汗水和尘土和了泥,从两颊流进脖子里,把湿透的军服粘在了身上。嘴里的土腥和鼻子里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像吃了牙碜的生肉。不管轻伤还是重伤,能动的都不敢停,谁知道哪里又落下来一颗不长眼的炮弹?路边的重伤员哭爹喊娘,四处乱爬,担架队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八成也都炸死了吧?老旦迈着沉重的腿脚,死死盯着马烟锅的背,跑死也要跟着他。
二子也是个蛮狠的,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就在他们真的要跑死的时候,油大麻子的声音传来:
“到啦,原地趴下,找掩护,等待命令!”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坚持不住,和二子扑通栽倒,眼皮上翻,狗一样地喘着气。马烟锅回过头来,照着他的腚踢了一脚:
“起来!不想活了?跟俺赶紧找坑!”
老旦挣扎起来,拉起二子,跌跌撞撞地跟着马烟锅向一个弹坑跑去。在坑里喘了会儿气,马烟锅又抽起烟。大地微颤着,老旦缓了缓神,从坑里抬眼向前望去。冲天的炮火就在前方二里多地,绵延的地平线上,炮弹此起彼伏地炸响,这让他想起过年时大户人家挂在门口噼噼啪啪的炮仗。浓烟像天上降下的乌云,低低地趴在地面,锅盖一样扣在前方阵地上。烟雾中爆起的火光像黑夜里的闪电,大地都像要震塌了。
老旦哆嗦着趴回坑里,闻到弹坑里刺鼻的死人味儿。马烟锅把块破布猛地一掀,就看到那个死人了。缺了左胳膊少了右腿,还熏得灰头土脸。
奇怪的是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样,裤子也被扒掉了。马烟锅在他身上翻东西,翻出个漏斗一样的酒瓶子,马烟锅打开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骂道:“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这东西哩?你喝不喝?”他举着酒瓶伸过来。
老旦忙摇头,老人说吃喝死人的东西肚里要长虫子的。
马烟锅把酒壶扔到了一边,继续在那人身上掏。老旦斗胆去看这日本鬼子。袁白先生说那东洋兵都是小个子单眼皮,肚脐眼都长成了活口,着急了能喘气儿。这还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们的命根子,前面是分着叉的。老旦战战兢兢地扳过他的身,一看吓了一跳。子弹在他左眼打了一个洞,深不见底;另一只眼瞪得像条死鱼,眼眶都裂了,硬是裂出无数层眼皮,嘴也大张着,青黑的舌头四边不靠地伸将出来。这么狰狞的面孔让老旦浮起一层鸡皮疙瘩。鬼子肚子上还有三个窟窿,都骡子眼那么大。
“这鬼子刚死不久,你看还流血呢。”二子指着那几个窟窿说。一个窟窿在肚脐眼旁,老旦无从判断日本兵的肚脐眼是否可以喘气儿。而日本兵赤裸的下面,那东西居然是白的,这与老旦的常识大相径庭,再仔细一看,其末梢也并没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着叉,心里不禁嘿嘿一笑:看俺回去咋埋汰你这老秀才。
“他杀了三个咱们的人!”马烟锅轻轻地说,“他这儿有三个士兵的胸章,有的鬼子喜欢弄这个存着。”
马烟锅拎起那三张胸章,似乎还可以攥出血来。二子拿过鬼子的钢盔,试了试觉得很贴。马烟锅一巴掌已经抽上去:“想死啊?戴这么个东西,自己人就敲了你。”
马烟锅取下鬼子的步枪,试了试塞给老旦,说:“用这个,鬼子的枪好使,子弹在鬼子身上多掏点,别嫌脏。”说罢就爬去坑边儿了。
老旦去掏鬼子的子弹匣子,发现被血泡得满满的。他把那些子弹都倒出来,一排排和二子擦着。鬼子的枪看着是威武,崭新崭新的,老旦将一排新子弹压进去,按李兔子说的那样调了射程,既然要打远点的,就一百米吧。
大嗓门长官跑回来了,大声嚷嚷着:“集合,快点给老子集合!”
趴在各个隐蔽地方的士兵们重新跳出来,几个连队在低洼处排起了长队。大嗓门长官看来是这个连的头,只对这边喊着话:
“命令下来了!咱们配合3连和7连攻打右侧的机枪火力点。那个地方上午还是咱们的,鬼子撂下两百多条命才打下来,现在还有一百多个守在那儿……咱们要去收拾他们,把阵地抢回来……禁恁妈的,咱们拼死拼活地跑了几十里地,还死了几十个弟兄,恁都给老子赚回来。鬼子投降的不要,禁恁妈的全宰了!怎么宰都行,老子告诉恁,这一仗打输了,咱们又得退回五十里地,恁的腿儿跑不过日本鬼子的汽车,跑不过日本鬼子的飞机,要想活命,就禁恁妈的往前冲!”
每个人将重物卸下。老旦的包袱被马烟锅一把丢了。大家只带着枪支弹药进入了出发阵地。老旦头一次听到炮声从自己这边传来,纳罕地回头伸脖子看。老兵们叫起了好,说是兄弟炮兵部队开始轰击日本鬼子了。果然,一阵弹雨落在前方几十丈左右的阵地上——鬼子原来这么近啊?炮弹里也有红色的烟雾弹,在地上慢悠悠地冒起来。只片刻,整个阵地前方就烟雾弥漫了,像板子村外红色的黄昏。
“你俩就跟在我们几个后面,别往前愣跑!”马烟锅在老旦和二子身上挂了一串手榴弹,又让每人多背了一支步枪,说,“这手榴弹你们不会用,我要的时候就给我。”马烟锅帮他俩紧了紧,又检查了他的装备,他抽出大刀看着,在刀刃上吐了口唾沫又插回去了。他吐了口气,突然看着老旦发愣,眼珠子转来转去,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把牛角梳子,按住老旦的头给他梳着。老旦惶恐地不动,眼前落下梳下来的碎肉和污泥。马烟锅又自己梳了梳,再小心翼翼地把梳子擦了,揣进里面的兜,看着老旦的脑袋发愣,半天才歪着头问:“你到底叫个啥?”
“就是……叫老旦……”
“不管老不老,把你的旦夹紧了。”马烟锅指了他那儿一下,老旦的腿发起抖来。
喇叭猛地响了,吹得和要死人似的。大嗓门长官大喊一声:“杀!”
就跳出战壕去了。他的嗓子真是不赖,整个阵地上都听得见这把嗓子。一条战壕立刻动起来了。马烟锅也不理会老旦了,也冲着大伙大喊一声:
“5排的人,跟俺宰日本猪去啊!”
战士们哇啦一声,一个个蹿了上去。老旦和二子也跟着喊,跑了几步就心虚起来,因为他们听见日本人的炮又开始响了。战场上的动静骤然大了很多。老旦才跑了十几步,不远处就炸了一颗,他习惯性地就滚进一个坑里了。他就像一只钻进大鼓的耗子般心惊胆颤,裤裆里突然觉得温热,估计又他妈尿了。
马烟锅像是早料到了,一把将死猫一样的老旦拎出来,抡圆过来两记耳光。
“跟俺来!上刺刀!”
老旦分明看到,马烟锅眼里已经冒着火了。
日本人的机枪开火了,连绵的枪声像炒豆子一样。老旦跌跌撞撞地跟在马烟锅后面,恨不得用双手扶住他那硕大的腚来做一面盾。他听到子弹从耳朵边嗖嗖地掠过,干硬的地被子弹打得石头乱蹦。他还能听到子弹扑扑地穿过人体的声音,前面的背影一个个在飞溅的血雾中倒下。
空中像是下起了毛毛血雨,在脸上蒙来一阵湿意。前面横七竖八的尸体总是把老旦绊倒,却绊不倒马烟锅,他边跑边射击,子弹打光了就把枪一扔,拿过二子递过去的枪。老旦见二子有了感觉,也就咬牙跟着,直到没有人绊自己了,他才发现已经冲到了前面,前方已经没剩下多少活着的人了。他看到马烟锅在一个个弹坑里跳动着射击,也学着他拎起枪来往前瞎打。战友们一个个冲上前去,一个个又各式姿势地倒下,倒下就不再动弹了。后面的人踩过他们的身体,仍然大叫着拼死往前冲……鬼子的火力没有想象中那么猛烈。几轮冲锋过后,马烟锅把他身上的手榴弹都扔完了,终于带头冲上去了。几团火光掀起了一阵烟尘,一拨人蜂拥进了敌人的阵地。老旦跟着马烟锅往前跑着,和上百个战士跨过了鬼子的战壕,一些老兵在跳过去的时候又往战壕里扔了手榴弹,那些还动弹的鬼子就被炸成饺子馅了。过了这条沟,前面空荡起来。马烟锅猛地停了,噌地就把大刀拔出来了。一阵野兽般的叫声从浓烟里传来,几十个鬼子端着刺刀,戴着钢盔,就这么直冲过来了。大嗓门长官怒目圆睁,枪也扔了,拔出大刀就砍上去。他看准个冲在前面的鬼子,一个侧步,刀身隔开了鬼子的枪,紧接着半个转身,手起刀落就削掉了鬼子一条小腿。鬼子只剩下一条腿了,却没服软,一边蹦一边端着枪扎他。马烟锅跟上去,灵巧地转了半个身,刀横着砍进了鬼子的肚子,这鬼子终于倒了,竟还龇牙咧嘴地要拔那刀。一个老兵却不容,一刺刀就扎进这鬼子的头。老旦听见清楚的咯嚓声,就像柴刀切进了熟透的瓜,这个鬼子总算是完球了。
战场乱了套,大刀和刺刀满眼乱晃。马烟锅砍了几个,招呼着老旦蹲在一个矮处,端枪打着嚷得最凶的鬼子。二子兴奋地给他递枪,还给他指鬼子。马烟锅枪法真不错,一枪就是一个呢。老旦却吓得六神无主,端着枪不知该打谁,谁是自己人谁是日本兵他都分不清了。眼前的个个都是血葫芦,都吱哇乱叫,武器也用乱了。有的弟兄拿着鬼子的枪乱扎,也有的鬼子拿着大刀在砍,还有什么都不拿的,抱着一个在脸上咬。马烟锅打了一阵,想是觉得寡淡了,又拎着大刀去了。他一走,一个满脸是血的鬼子端着刺刀冲老旦来了,真是发疯一般来了。老旦哎呦妈地叫着,先是看了看两边,没错,二子已跟马烟锅去了,这家伙定是冲自己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