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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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开始打炮了。
他们总是一大早打,成心不让你睡觉,而且……一天比一天邪乎呢。
老旦和弟兄们钻在战壕里挖出的小洞里,像被锣鼓驱赶的兔子样心惊肉跳,可二子在身边又睡了,还打着呼噜。老旦气急败坏地踹了他一脚,二子猛地挣起来。
“来啦?来啦?”他一把操起冲锋枪。
“来过了,看你睡成个猪,放了个屁又走了……”老旦没好气道。
弟兄们都笑了,二子也笑了。“要进攻?怎么放这么多炮?俺的钢盔呢?”二子又说。
“不一定,他们好几天都这样,你都在睡,不晓得。小万子拉屎要出去,俺不让,拿你的钢盔将就用了……”老旦在黑暗里划着火柴,点着烟锅。
“旦哥!怎么不用你的啊?我那可是个新的啊,一个坑儿都没有啊。”
“俺的已经被用了……”老旦抽着烟锅说。
“行,你够狠,我再去弄一个……”二子一把将个小兵推旁边去,“远一点儿,这么没眼力……”
这半个月,天上落下来的炮弹什么都有。以老旦多年的经验,打的炮有日本的,有的,有美国产的没轮子炮,还有一种听都没听过,像是村子里谁家办大婚的时候放的土鳖子炮。老旦怀里趴着一个抖得筛糠一样的安徽亳州小兵,一股骚热弄湿了他的裤管——这小子又尿了。老旦忙拿出梳子给这没几根毛的小兵梳头,让他终于镇定些了。外边的炮火交织成巨大的混响,震得耳鼓将碎。在这个寒冬的早晨,在离家最近的战场,身经百战的老旦又一次感到死亡的气息,它扑面而来,要在这冬天吃下无数的人。老旦突然有些害怕,手都抖起来,就揣起了梳子,深深喘了口气。
打完日本时多高兴哇,真心觉得苦日子到头了。那和兄弟们喝得呀,一边喝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女医生和护士抱着男人们哭。他们拎着酒瓶子跑到街上,到处是哭得稀里哗啦的,抢过他们的酒瓶子就灌。还有女娃子呢,喝完了还抱着他亲呢。二子趁机摸了一个女人的奶,那女人也没有恼怒呢。全城都和疯了似的,欢腾得满地眼泪,那是熬了八年的罪啊。
老旦和二子折腾了几天,就开始打探回家的路线,询问板子村的情况了。二子都琢磨着求哪个女护士当自己的媳妇了。可是没过几天,部队又受命朝东部进发,说是去接受日军的投降。老旦心中疑惑,他们投降也这么着急?犯得着半夜急行军往过赶?自己修个笼子关起来不就得了?路上他听旅长说,受降是真的,抢地方也是真的,在敌后一直有部队,就藏在鬼子占领区,很多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如今鬼子降了,他们哗啦就围上去,撒开两腿和咱国民政府抢地盘呢。所以这天下还不踏实,老虎走了,猴子就成王了,咱必须先占住窝才能够回家。老旦又弄不明白了,不是土八路游击队么,他们抢城市干啥?日本鬼子不是向国民政府投降么,他们操个啥心?老旦一路都在琢磨,国家不还是原来的国家么,怎么有人能抢呢?是个球东西?鬼子脚底下蹭饭吃的货,就不怕老子们过来灭了你们?
37军的一些河北弟兄是从东北跑回来的,纵是扮成了农夫,仍被部队抓来接着干。这些河北弟兄眼睛都是绿的,一提起就露出见鬼吃人的神情,说几十万精锐愣是没抢过,这帮兄弟都是和卫司令在缅甸那边收拾过小日本的,说不知怎的就是干不过那些。他们跟着郑洞国司令死守长春,打不进来,这边攻不出去,就把长春围死了,里面没吃的,老百姓都吃人了。他们几个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化装成老百姓跑,跑出来又不让过,那么几十万人就在城里城外之间的空地上等死。他们几个都是侦察兵,每个白天都装死人,晚上就找的缝隙往外钻,给打死一个,其他几个硬是钻出来了。他们说东三省如今已经姓了共,在他们眼里,打起仗来比他妈小鬼子还要玩命。
鬼子前脚刚走,苏联的红毛子也还没走干净,一下子就冒出来那么多军队,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拉着一车车烟土和高粱,几杆破枪几门山炮,没多久就敢拉开架势漫山遍野地来了。他们像会飞一样扑向占领的东北城市,不知道一天怎么能跑那么远的路,还不累,还能打,下手还狠。几个集团军被包了饺子,要不是从营口跑得快,几十万人说不定就都被包圆儿了。
老旦听得心惊肉跳。这么厉害的对手,鬼子刚走又接上一个,这苦日子哪还有个头?当他又听14军的弟兄说不像小鬼子那样杀俘虏,还给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给你盘缠让你回家时,心里又觉得怪。
这是什么兵?打仗比鬼子凶,做派咋和鬼子两个样哩?好多37军的弟兄早就没球个家了,不少人投奔了。又听说每占领一块地盘,就会发动老百姓张罗着闹土改分田地。老旦听了没明白,就问那是不是和长官说的一样,所有田地家产都充公,老婆混着睡?河北弟兄说混个球哩,让自由恋爱,你想多要一个就毙了你,你家有个球的家产?还把财主家的地给你种呢!这情形没见过也没听过,还琢磨不明白闹土改到底是干球啥,这的炮弹就飞了过来。昨儿个冲上来的有几十个被撂倒的,有人用他的家乡话喊娘,里面会不会有板子村的人呐?当官的都说匪性不改,抗日的时候他们不出头,不要脸地和鬼子相安无事,待鬼子被蒋委员长以空间换时间的伟大战略击败了,这会儿他们就冒出来了,趁机抢占的胜利果实。鬼子奉命向国民政府投降,八路就上来打,惹得不少地方的鬼子干脆不投降了。传闻抢了粮草武器啥的都平分,老婆不够用也共在一起睡,这与河北弟兄们说的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怀里这个吓得撒尿的娃说他哥就在那边,干的就是炮兵,是从家里直接参军过去的。这娃子也说纳闷,明明讲好他腿脚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顾爹娘过日子,咋就也当了兵呢?可别他那老哥打的一颗炮弹正好砸在他的头上……冬天的皖北平原异常干冷,手中的武器在这样的天气里成了敌人,稍不留神,双手就和它无法分离了。用于防冻的猪油早被战士们吃下了肚,但战士们还是纷纷摘下手套,扣上了冰冷的扳机。老旦带人钻出来,不消分说地各找各的地方,二子和几个兄弟抬着重机枪出来,摞起一堆弹药箱垫脚。
“穿棉鞋啦,俺听出来了,这帮叫花子,穿了新鞋就想过来娶媳妇,老子给你蛋敲下来!”二子熟练地装好重机枪,子弹带哗啦啦顺下去,旁边一个小兵恭敬地捧着。另外一个冒头看了看说:“二子哥今天你过瘾了,过来好几百个,都穿着新衣服……”
的厚布鞋在冻土上踩出的声音异常刺耳,把老旦踩出一身鸡皮疙瘩,比翠儿用拳头在面缸里揣面还让他难受。他们顶着那上下煽忽的棉帽子乌鸦般飞来,让这严肃萧杀的战斗气氛刹那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什么兵?这算兵么?比起咱的主力部队那份精气神儿,他们就像叫花子——可臃肿的棉衣又让老旦非常羡慕,这帮叫花子想必暖和着哩!自己和弟兄们仍然只穿着秋装,据说运到前线的几卡车棉衣前天被半夜偷了,偷了也就罢了,这帮孙子用不着还一把火烧了,烧了还在那跳着喊给看,真是地道的败家子。
上个星期,来了一次猛攻,死伤无数却冲得义无反顾,饶是的炮火再猛烈,弹雨再严密,他们还是非要钻过来,冒着烟流着血跳进战壕里。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小兵很是唬人,不知他是如何钻过那刀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弹幕的。他的枪打丢了,棉衣烧成了棉花套子,脸和煤球一样黑。他一个出溜儿就跳进壕来,险些骑在自己的头上。他打了个滚起来,手里套着两颗手榴弹的弦儿,冲着大家大喊缴枪不杀。
老旦和兄弟们一时有点蒙,还没见过这么小就这么不要命的后生子!湘中土匪出身的大马棒子毫不犹豫地给了这小孩一枪,然后迅疾地把两颗要爆炸的手榴弹扔出战壕,还用他标准的湖南湘潭话骂了一句。小兵没死,子弹只打穿了他的肺,大马棒子就把手枪抵到他的眉心,按死了,扣响了扳机。孩子脑门和胸前两个鸡蛋大的窟窿都往外喷着鲜血,眼角还流着眼泪,一会工夫,他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冻在了战壕边上。
二子趴在重机枪上开火,子弹壳羊拉屎样弹出一边,冒着烟在战壕里蹦着。老旦看着那捧着子弹带的小兵,他闭着眼睛手举过头,那手比机枪还要抖。他忍着子弹壳的灼烫,掉进脖子里的也不管,一柱鼻涕已经流到嘴里,他却一吸溜就回去了。今天该不会有这么小的娃跳进来了吧?老旦想。
的冲锋号更像村里人成亲时鳖怪吹出的喜乐。鳖怪吹的时候大家都笑逐颜开,而这时候只令人感到死亡的逼近。震天的呼喊声起来了,那就是离得不到两百米了,老旦慢慢登上射击位置。这声音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老旦看到不远处的三营战壕有弟兄跳出来——不是冲向敌人,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后跑去。他已不忍鸣枪制止这些逃兵,再说他们哪里就逃得脱呢?跑到后面去的,有督战队的枪等着,再有的慌不择路踩上了地雷。自己这个营的老兵们都趴到战壕边了,他们虽然紧张,却不会跑的。老旦心里踏实了些,深吸了一口气,来就来吧,早晚该有个头儿的!
许是穿了新棉鞋,又喝了烧酒,快得像来捉奸的女人。阵地前累积起的尸体丝毫没有让他们放慢脚步,他们争先恐后地扑在铁丝网上死去,被子弹穿得稀烂。但他们毕竟接近了,麻雀般的手榴弹一堆堆扔了过来,老旦吩咐的兵已经扔出去好几颗冒烟的。阵地前堆积的尸体挡住了战壕的射击面,却也不稀罕匍匐在后面开火,都干脆地蹦过来,端着枪边打边冲。
“旦哥,顶不住了!”二子在换子弹的间歇喊道。
“再顶一箱子弹!”老旦退下来,找到那几个工兵,看见他们接好了电线,又把接口埋了,才站到高处喊:
“兄弟们撤,撤到后面的战壕去,快走,二子再顶一下!”
老旦这一嗓子驴一样洪亮,大家立刻下来跑向交通壕。二子一边开火一边大叫:“好事儿你从来就不想着俺,垫底的事俺从来走不脱,可青天白日还是你拿……”二子让帮他换子弹的小兵先走,独自狠狠地扣着扳机,弹壳就要没了他的脚面,枪管已经打红,这枪眼看就没用了。
“行了,走!”老旦一把拉下二子,一同跑向后面,老旦知道马上要进入战壕争夺的拉锯战了。左边的战壕失守了,一群涌进来往这边逼。老旦只能带着弟兄们向纵深撤去,第二道壕的工兵备好了引爆器。老旦见上百个涌进了战壕,有人要搬着二子的重机枪扭过头来——他们肯定觉得缴获了个好东西。老旦把手一挥,那条战壕就被十几箱炸药炸平了。他估计至少有一多半完蛋了,活着的也埋得动不了了。这爆炸也是召唤炮兵的信号,炮弹立刻就来了。杀声不减,他们竟不怕那个大弹坑,踩着同伴的尸体就上来了。他们不趴不躲只管冲,一个个猛如饿狼,梯次阵地的火力点失守了。老旦扭头一看,东南边的援军被炮火压制了,交通壕都被炸没了。定看到了战果,竟又派过来上千人,西边的4连撤得慢,被的骑兵追上一刀刀砍死了。老旦心想这下定是完了,阴沟里翻船,这条命要交代给了。
“营长!旅长命令全部撤退!”传令兵掉了一只耳朵,揪着他的胳膊大喊着。老旦心里一松,当即下了撤退命令。弟兄们也不走交通壕了,翻出战壕就向后跑。二子抱起轻机枪要走,见老旦有点发愣,就喊他:“旦哥走啊,你愣个球啊?”
“你先走,俺拿个东西就来。”老旦说罢就奔去刚才过来的地方,他猜想在那里为了躲一颗炮弹,把那支烟锅掉了。这玩意跟了他十年,就这么被拿去嘬了,真是不忍。
“那你要快点啊!可腿脚快!”二子说罢就去了。老旦紧跑几步,满地乱找,却没有,他就再往前跑,一眼在个尸体边看到了变形的烟锅,正自惊喜,迎面撞来个端着步枪的,牙黄齿爆,一只眼还斜着。二人都是一愣,老旦出手比他快了半分,托起冲锋枪一个点射就打在肚子上,那人哼唧着扭头走了几步,放了个带着绝望声响的长屁,就扶着战壕边儿慢慢倒下了。老旦拿了烟锅沿着壕沟往回跑,却看到两边的已经从地面上蹿过去了,有几个从头顶的木板踩了过去。
腿脚快如走兔,他们的穿插坚决到不敢想象,这是丝毫不顾及战壕里有埋伏的穿插,眨眼之间就过去百十号人了。后路已被切断,老旦知道这情形可真不妙了。他听见哇哇直叫,前面的不少已经跳进了战壕开始搜索。老旦知道回不去了,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想拼死一搏,又没什么底气,正犹豫间,看到丁字壕里的一个暗坑,是他命令连队挖出来储备弹药的。环顾四周,自己已成瓮中之鳖,后面的第三波也要上来了。老旦叹了口气,掀开暗坑上的隐蔽物,一猫腰钻了进去,再侧着身,把几个装着屎尿的弹药箱挡在了洞口。
钻狗洞这种事儿,老旦在武汉的时候就见过,湖北的兄弟部队也曾教过这种非正规的战斗手段,被优势敌人暂时围困的时候,如不愿投降和白白送命,而敌人又不会就地驻扎,这办法或可一用,逃脱一死。洞口用空的子弹箱和麻袋片伪装,洞里只能容下一到二人,只能斜嵌在里面,再用伪装网或者烂布外面一遮,里面拿土麻袋盖住自己的头脸,只留一个小洞口出气。老旦如法炮制,将枪口对着外边,浑身都缩紧了,完事儿后只一会儿,就听到接二连三地跳进战壕,拉着枪栓,喊着话壮胆,对着一些可疑的地方开枪。他们急匆匆跑来跑去,踢翻着什么,他们看见几个美式手雷和半箱压缩饼干,八成就会揣起来。忙乱一阵后,大多数都跑去纵深了,照例留在后面收拾摊子的都是新兵,这时他感到有两个人停了,在洞口前溜达,老旦闻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汗酸味,擦火柴的响动和抽烟的啧啧声传来,有个人开始说话了。
“根子,你刚才打死了几个?”这是个四川口音。
“俺好像打死了两个,还俘虏了一个。”说话的应该就是根子了。
“笨娃子,我刚才一个人端了一个小炮楼子,里面四个孙子全吓得尿裤子了!”四川人很是不屑。
“全俘虏了?”根子问。
“真想突突了狗日的算了,可是怕处分,一人打了一巴掌就交给后面了。”
“那你还不如俺呢,俺好赖打死两个喽!”
“这国民党真他妈不经揍,要不是组织上有规定,我至少宰了十几个了。”
“俺可下不了手,那个俘虏说的就是俺家乡话。”
“那又怎么了?你个愣娃子,他的子弹有没有口音?愣娃子,哪天你手软被对方放倒看你还认不认口音!”
“大哥,你开枪的时候在想啥?”根子问。
“想啥?球也不想!赶紧弄死再说……”
“那不行,俺打死那个,好像跟俺岁数差不多……”
“子弹没岁数!”
“可是他好像……没想冲俺开枪呢。”根子说着话好像抖起来。
“放屁,那他是怕了,谁第一次杀人也怕,杀了你就不怕了。你长得又不像花姑娘,他又不想,还不想冲你开枪?”
“大哥你杀过多少人了……”
“这谁球记得……”四川汉子挪着屁股。
“这咋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