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本章字节:7472字
老旦给陈玉茗递过烟杆子,陈玉茗猛吸了两口,火光里那张脸泛着油光,两眼通红,装满恐惧和不安。说来也怪,与陈玉茗生死与共这么久,老旦对这张脸竟始终陌生,就像很多死去的弟兄。
“玉茗你别诈尸啊,大半夜的俺就够害怕的了,哎玉茗,你家里还有啥人哩?咋没有听你说过?”二子扭过来说。
“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
“哦……”二子没料到是这样,这和他一样呢。
“爹娘死得早,兄弟们也没长起来。我成家之后住在菏泽乡下,孩子生下来也没养住,病死了!”
“那你的女人哩?”
“被俺杀了……”
老旦大惊,背后泛起冷汗。二子僵在那儿夹着烟,艰难地咽下口唾沫。
“我在县城里卖面,挣钱养家,总还好过种地。她却和村里别人鬼混。我觉得孩子也是被她耽误的。我知道后,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也烧了,逃了半年,鬼子就来了,我也没地方去,就投了。”
老旦听出一身寒意,也不知说什么好。陈玉茗自顾自地继续说:
“现在挺后悔的,不该下那死手的,她跟我也没享一天福,娶她的时候连床被子都没有,唉……”
陈玉茗递回了烟锅,老旦默默接过,觉得变得沉起来。自己心中还有家的希望,可陈玉茗连个可以想念的家都没有,他那沉闷的心里装了这么重的事儿,难怪总是冷冰冰的。
“老哥,俺伶仃一个,三年了……”
老旦伸手去拍他的肩膀,模糊看到豆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下来。
二子走过来塞给他半瓶酒:“俺你就不认了?多少还拉你上飞机呢,别哭了,咱俩一个球样,都是孤家寡人了……”
陈玉茗擦了泪,笑呵呵拍着二子:“嗯,你也算,你也算,你们哥俩都是我的弟兄……”
天亮后,老旦等人离开大路,拐上一条直奔八百里洞庭的小路,沿着湖走了两天,雇到两辆路过的马车。老旦一行人终于挨到了长沙。
长沙宛若曾经的武汉,业已成了个大堡垒,军力部署虽不及武汉那么多,却显然更加密集,老旦长长地舒了口气,不敢停留,只在城里停了两天,让弟兄们买了几匹骡马,背上不少吃喝继续西行,过老粮仓往伪山方向,一天就进了山。麻子团长的地图显示,从这里再走几十里,就能找到他在黄家冲的老上级黄百原。可众人七绕八拐,这点路倒走了两天,领教了湖南复杂的山区地形。好在黄百原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一路打听来还非常顺利,虽然艰难,但终于找到了。
老旦等人进山门时,感觉像走进有去无回的鬼门关,山坡上的机枪,路边碎烂的白骨和密林中隐隐的枪口,令这些不畏血战的战士们心惊胆战。老旦让大家收了枪,他打头慢悠悠地往前走。门口站着一堆人,个个腰挎钢刀,凶神恶煞,都像有多条人命在手的家伙。老旦问了几句都没人搭理,人堆里走出个十足的光头山汉,虎目鹰鼻,又粗又壮,见众人纷纷恭敬闪开,老旦知道,是他了。
“麻三写信说有个蛋会来找我,神婆说有个人夹着鼓槌来,这都是你了?”
“哦?哦,估计是俺。”老旦羞红了脸。
“你跟他可不像哩……”黄老倌子说罢扭身而去,老旦憋着嘴跟着,心想麻子团长怎么让大家来找这么号人。
相识之后,大家就奔了山寨大堂。路上麻子妹给老旦讲着黄老倌子的事,也都是哥哥说的。自中原战争后,黄百原团长就隐居在湖南老家,人称“黄老倌子”。此人脾气火爆,张嘴就喝酒骂娘,闭口就抽水烟筒子,据说一顿饭能吃斤把辣椒,喝一两斤烧酒。当年在中央军打冯玉祥的时候,他任麻子团长的顶头上司。照麻子团长的话说,如果黄老倌子哪天高兴,想拿自己的心下酒,也会毫不犹豫地掏给他,因为黄老倌子救过他不知多少条命了。
混战之末,黄百原所在部队赶跑了冯玉祥,占了个重要的县城,杀红眼的湖北兵抢掠了当地一百多个女人,在军营里轮番蹂躏。黄老倌子的兵在清晨发现了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披头散发浑身赤裸,遍体鳞伤地扔在胡同里。黄百原勃然大怒,带了几十个兵全副武装地冲进干坏事的师部警卫连,几十个兵杀个干净,然后带了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就此扬长而去。
黄百原发誓再不给任何部队卖命,带着自己的把子兄弟们回了湖南老家,于是有了黄老倌子。仗是没打了,他却也不老实。国家大乱初定,百废待兴。湖南农村穷山恶水刁民满地,村村刀光剑影,处处鸡飞狗跳,弯腰在家的扛锄农民,出村上山就是别枪的土匪,匪头们更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黄老汉带着弟兄揣着刀枪翻过山头,卸了一个匪头的脑袋,降服了一众乌合匪喽啰,再收拾起一支队伍东征西讨,几年下来,方圆百里地的小土匪帮派就要年年给他的黄家冲进贡了。黄老倌子财雄势大,抢得凶也给得勤,在这一带颇有威望。
麻子妹还说,黄老倌子已五十多了,却没有子嗣,因为一颗子弹把他那玩意敲掉了,只剩下半截东西和一颗蛋了,就干脆终身不娶了。老旦听得心惊,暗忖自己要是这般遭遇,可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黄老倌子面上虽冷,款待得却热情,灯笼点起,村子里当过兵的都被他揪出来陪酒。烧酒和辣椒把老旦等人折腾得上吐下泻,连两斤酒不在话下的朱铜头也被灌得不省人事。黄老倌子还一眼稀罕上了那个小丫头巧巧,这丫头的身世让他心疼,一股子灵气又让他欢喜,在当天的酒席上就认做了干女儿。老旦等人甚感欣慰,也开始喜欢上这霸道的老头子了。
老汉顿顿必饮,每饮必醉,脾气虽大,却甚是俭朴,只住三间不起眼的土砖茅屋,屋里一张大板床,一张大木桌,一把太师椅,墙上挂两把大砍刀和一排驳子枪,再加一只学脏话的大八哥。除此之外,屋里屋外全都是酒缸和茶瓮。老旦等人被悉心安排住下,老旦问他能为山寨干点什么,黄老倌子举着大烟锅一晒道:“别扯蛋了,你们睡几天踏实觉再说。”黄老倌子的八哥听见了,扯着嗓子也来一句:“扯蛋,扯蛋。”老旦摇头离去,放心睡觉。
这天又酣,黄老汉斜躺在太师椅里,拍着黝黑的胸膛,指着被他灌得东倒西歪的老旦一众开始埋汰:
“娘了个逼的,蒋中正就是让位给老子,老子也不离开黄家冲!
你们还给他个猪头打仗?麻三儿跟嘚老子咯么多年,就是他娘了个逼的一根筋不回转,总想着当大官儿,官迷心窍,东跑西颠连他爷娘老子都不顾!中国上下几千年,被外人糟蹋得还少了?鞑子、满清不都是?他皇帝老爷改头换面的,老百姓还不是照过!小鬼子又怎样?没有小鬼子来,自己人不也是互相糟蹋?从宣统娃子退位到鬼子进来,娘了个逼的打来打去,哪有一天停住的?扯蛋,管好你们自己的鸭蛋才是正经,让老子给你们找个像样的湘妹子,生一堆崽伢子,老老实实待在这儿过算嘚!在我黄家冲,我黄老倌子叫哪个妹子晚上陪你困觉,她就不敢拴紧裤带来!”
“老爷子,政府怎么就不过来管你哩?咱们那地方不留神放个屁,穿军装的动不动就进来了,咱们躲还来不及,可是招惹不起哩!”老旦笑着说道。
“政府?龟孙子们都来过好多回嘚,叫着什么三丁抽二,二丁抽一的,娘了个逼的凭么子让我黄家冲的小子给他们卖命?老实讲,管这冲的村长和保长都被老子捆到山里去嘚,这些龟孙子们来嘚连个鬼影都找不到,没人带路龟孙子们怎么敢进山?他们前脚出城,老子的顺风耳就听见了。两年了,他们连条狗都抓不走。惹急嘚我,老子一跺脚,方圆几十里就能收敛起万把弟兄,老子坐着轿子摇着芭蕉扇,轻轻松松就烧了他老蒋的长沙城!政府中央军?嘿嘿,还是让龟孙子们忙小鬼子去吧!就是小鬼子来了,我黄老倌子把他们往山里一带,通通都给老子喂了毒蛇去,少扯蛋,都跟我来喝酒!”
到黄家冲这一行几人,除了女人,前些日几乎都在大醉中度过。老旦陪黄老倌子喝个通宵更是常事儿。他惊讶这帮山匪的好酒量,虽然米酒不似中原烈酒,可那玩意儿上起头来比老窖还厉害,大醉一回两天都缓不过劲来。其实也压根就没有缓过,酒醉便睡,睡醒便喝,如此恍恍惚惚的竟过了一旬,晕得这世界是何日子都忘了。
这天是山寨新酒出炉之日,自是一场大宴,众匪济济一堂,各山寨也有人来。黄老倌子热情地说了欢迎词。几轮寒暄互敬之后,各人三碗已下肚,气氛就比空气还热了。黄老倌子的外甥女徐玉兰前日才从山外回来,见多了这么多生人,嘴里便有些夹枪带棒,尤其对这个莫名其妙的老旦。
“老……那个什么旦大哥,听说你们几个都和鬼子拼过刀的,可看着不像呢?你看咱们山里的兄弟,野猪看见了都吓得扭头跑,可你们几位,除了那个不爱说话的大哥,个个看着都和水鸭子似的,真不像杀过鬼子的呢。我听说鬼子比还恶,是真的么?”
徐玉兰是个漂亮的山匪婆,想必在山寨被娇惯坏了,竟是谁的面子都不给。老旦自是不敢得罪,挠着脑袋不知如何作答。徐玉兰倒得寸进尺,撺掇着黄老倌子,请老旦等人要亮亮身手,或刀或枪或拳脚,总得让山寨开开眼吧?黄老倌子想必也有此意,就没给她挡回去。
“老旦!玉兰是我外甥女,也是这山寨的三当家,方圆几十里的神枪手,怎么?她要打擂台,我还不好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