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铁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7
|本章字节:2494字
三子的话刺痛了我。
那个23岁、两腿残疾的男人,正在恋爱。他爱上了一个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太陈旧,也太普通,但我没有别的词给她。 别的词对于她都嫌雕琢。 别的词,矫饰、浮华,难兔在长久的时光中一点点磨损掉。而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经历了千百年。
属于那个年轻的恋爱者的,只有一个词:折磨。
残疾已无法更改,他相信他不应该爱上她,但是却爱上了,不可抗拒,也无法逃避,就像头广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这一个词属于他:折磨。并不仅仅因为痛苦,更因为幸福,否则也就没有痛苦也就没有折磨。正是这爱情的到来,让他想活下去,想走进很大的那个世界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百年也还是短。那时他想,必须努力去做些事,那样,或许有一大就能配得上她,无愧于上帝的允许。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在很多晴朗或-阴-郁的时刻如同团聚,折磨得到了报答,哪怕再多一点儿折磨这报答也是够的。但是总有一块巨大的-阴-影,抑或巨大的黑洞——看不清它在哪儿,但必定等在未来。三子的话,又在我心里灌满了惶恐和绝望。一个傻人的话最可能是真的。
杨树的枝条枯长、弯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摇摇荡荡在灰白的天上。我摇着轮椅,毫无目的地走。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却没有声音——我茫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个人这样走,一无所思,让路途填塞时间,劳累有时候能让心里舒畅、平静,或者是麻木。这一天,我沿着一条大道不停地摇着轮椅,不停地摇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许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气,也许我想知道,就这么摇下去究竟会走到哪儿。
夕陽西坠时,看见了农田,看见了河渠、荒岗和远山,看见了旷野上的农舍炊烟。这是我两腿瘫痪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边缘。绿色还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风也浸染成金黄,空幻而辽阔地吹拂。我停下车,喝口水,歇一会。 闭上眼睛,世界慢慢才有了声音:鸟儿此起彼落地啼鸣……农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远行的列车偶尔的汽笛声……身后的城市“隆卤地轰响着,和近处无比的寂静……但是,我完了吗?如果连三子都这样说,如果爱情就被这身后的喧嚣湮灭,就被这近前的寂静囚禁,这个世界又与你何于?睁开眼,风还是风,不知所来与所去,浪人一样居无定所。身上的汗凉了,有些冷。我继续往前摇,也许我想: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很大的世界……
然后,暮色苍茫中,我碰上了一个年轻的长跑者。
一个大才的长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脚步,愕然地看看我,问我这是要到哪儿去。我说回家。他说,你干吗去了?我说随便走走。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摇摇头。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着那座“隆卤轰响的城市,那团灯火密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