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子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7
|本章字节:89700字
窗外的残雪全飞了。
窗棂上的纸被撕下来了。打开窗户,院子中就有很新鲜的空气灌进屋子。当然,解了冻的猪粪也会放出一些臭气,弥漫在空气中。漫山漫坡都开着达子香花,红一片,紫一片的,像渔船上猎猎鼓动的红帆。那些鸡啊狗啊的在园田的湿地上,很快活地刨食、撒欢。冷了一冬的太阳终于变暖了。
爸爸拐着腿,从园子中走出来,他的左手抓着一把羊角葱,右手握着一把铁锹,那铁锹刚刚挖过葱,上面沾了很多湿泥。他进了院子,把锹拄到柈子垛下面,就坐在窗根下剥葱皮。我从窗台上“嗨”地一声蹦出去,栽倒在他脚旁。我撞着他了,他笑着骂了一声“兔崽子”,又接着剥葱了。阳光像一群热带游鱼,在他的脸上,额上快活地爬来爬去,他不时地用手背擦一下脸。
“这日子算是没法过了,这么小的葱,就挖出来了!”妈妈从外屋地出来倒脏水,很气愤地骂他。她的袖管一直卷到腋下,头发披散着,胳膊上沾着烂酸菜叶。她在清理酸菜缸。
“就这么几棵,拌拌豆腐。”爸爸的方脸因为笑而变圆了。
“操他个血祖奶奶的,跟了你,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妈妈又进屋收拾酸菜缸去了,听得见她用勺把磕得缸沿“当当”直响,“小凤,你别瞅你那死爹,帮我抱两块柴禾点火!”妈妈在喊我了。我知道战火又转移到我身上了。
爸爸剥好了葱,把它们摆在窗台上,一步一拐地去取柈子了。他只拿下来两块,放到我怀里,示意我给妈妈拿去。我捣着小步,平举着那两块松木柈,进了外屋地。妈妈刚好把头从缸里拔出来,喘着粗气,红涨着脸,突然用二拇指狠狠地点着我的脑门说:
“啊,你七岁了,你只知道张嘴塞饭。这点柈子够点火的吗?”
“你不是说让拿两块柈子么?”爸爸很认真地过来辩白。
“两块?哼哼,加上你的两条瘸腿也不够烧呢。”妈妈一叉腰,气得嘴唇青紫。
“你怎么污辱我的人格?”爸爸很忌讳别人说他腿不利索。
“人格?你连酒精都兑着喝了,你还哪有人格!”妈妈终于“嗷唠”一声地哭了。我吓慌了。我没想到为两块柈子就会使妈妈生这么大的气,我还不知道春天的礼拜天会是吵架的日子。但我知道别人家的孩子若听了妈妈的哭声,一定会跑来瞧热闹的。所以,我飞快地关上窗子和门。
爸爸败了兴致,又抱来好多柈子,“哗啦”一声扔在灶前,蹲下去点火。在他下蹲的时候,我听见他的膝盖“咔”地一响,我担心他会站不起来了。可等他点燃了火,又很艰难地用手抚着膝盖站起来了。他站起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膝关节又是“咔”地一响,然后迈着步子又去取那几棵嫩嫩的羊角葱了。我心下想,他的膝关节里没准有一个挂钩,蹲下时就打开,站起时就合上。我试着蹲了几下,但我的腿没有一点响声。
“你要拉尿就到茅楼!”妈妈见我那一副捣蛋样子,不再哭了。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她仍然要干活。该是做午饭的时候了,她往锅里添上水,把发好了的苞米面放上碱,掺了一些白面,就忙不迭地剁酸菜去了。她要往玉米饼子里夹上点菜馅。
爸爸已经在窗根下坐着,举着个二钱的酒盅喝起来了。他的脚下摆着一盘拌好的豆腐,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一边吃着这一清二白。几只鸡为这香味诱惑着,蹑着脚观望着。爸爸夹了一筷头的豆腐,扔过去让它们抢食。他一喝起酒来,神色就开朗了,额上泛着水萝卜一样新鲜的光泽,眼睛里洒满了温馨的阳光。我很愿意看他喝酒时的模样。
2
天气是一天暖似一天了。正午时,妈妈就用背带把夜生捆在我的背上,让我站在院子中和他晒太阳。夜生虽然只有八个月,吃得也不甚好,但他的小身子于我来讲还是很沉的。我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背着他,觉得自己细瘦的腿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妈妈不让我背他远走,只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的景致不但我看厌了,连夜也生也看厌了。他开始哭闹,在我的背上挣来挣去,我累得直淌汗珠,就背他出院子。开始时,妈妈拦着不许,说怕我撞了马和牛,会被踩死,还说怕夜生着凉拉肚子。后来,她也就不管了。
出了院子就有很开阔的东西值得看了。大门前就有一条小巷,巷子两侧垛着柈子,堆着柴禾和小碎柈子。巷口是垃圾堆,里面有破鞋烂袜、臭铜废铁、酸饭坏菜之类的脏东西。一股很难闻的气味从那里跑出来。几只乌鸦不知在上面发现了什么,安闲自得地吃着东西。我讨厌乌鸦,因为妈妈说“乌鸦叫,没好事”。不过,和煦的阳光照着它们,使它们黑黑的羽毛像打了一层蜡,亮闪闪的。加上它们走来走去的神气劲,倒觉得它们很好看。我朝着巷口去了。它们望着我,“呱呱”地大叫着飞起,向巷子的另一侧去了。乌鸦再凶恶,原来也怕人。虽然我是个小小的人,夜生也是个小小的人。在巷口,横贯南北的是一条四米多宽的大道。所有的巷口都在道边。所以,最热闹的事往往在这里发生。这道上跑马车、走牛车、也辗手推车。婆婆伯伯、叔叔婶婶、没长大的孩伢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总有在这道上的。我先是望见靖婆婆家的二毛怀里抱着一捧达子香花,一边玩一边吃着花。达子香花有甜味,他吃得津津有味。不过,我倒心疼那些花来。那么娇那么嫩那么好看的花,让一个大傻子给吃了,多可惜呀。可接下来我又想,夜生长大了也会像二毛一样,心里就很不好受了。二毛看见我背着夜生,就揩了一把青鼻涕,蹭到我身边,把一枝花插在夜生的脖子里。我生气了,那花秆多硬呀,夜生要被扎哭的。我回过头,见夜生正看着二毛傻傻地笑,我便背过手把那枝花拔出来扔掉,狠狠地白了二毛一眼。要不是怕他犯病,我一定要弯腰拣几块石子抛在他身上。
二毛走了。我沿着大道向公路上走。我知道公路旁的荒草地上有耗子花,我想采几朵,用叶片给夜生吹歌子听。走到二毛家门口时,我见了大门口摆的那口棺材,浑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靖伯伯去年时要死了,棺材打好了半年多了。据说,今春的病情又有了好转,能上园子翻地了。不过,见着靖伯伯,我就觉得他浑身都是棺材味。我倒希望他早点死,省得这棺材像幽灵似的在这吓唬人。
忽然,我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哭声,很凄切的哭,是靖婆婆的声儿。我停住了步子。一会儿,哭声就被喊声代替,一阵“乓乓”“乒乒”的声音传了过来,好像里面在摔什么东西。我心下想,他家打架了,又有热闹瞧了。是靖伯伯打靖婆婆呢,还是靖婆婆打靖伯伯?我说不清。他们的哭声吵声很厉害,所以他家的邻居已经出来了。我的心急得不得了,想进去看,又怕他们打失手时撞着夜生,这时,我便忍不住要恨背上的夜生了。如果没有他,我可以像小耗子一样灵巧地钻进去看个够。
正当我急切万分的时候,忽然看见靖伯伯像杀死狗一样地被大毛拖出来了。靖婆婆跟在后面哭。大毛回来了,怪不得要打架了呢。人家都说他们父子相克,碰在一起就要踢打没完。
大毛是县里工会的采购员,三十岁的样子,通身都长着毛。他的脸上还生着一些青紫的疙瘩,他时时从那里挤出一些白浆。
去年的夏天,他回家来把靖伯伯拖到院子,扒光了他的衣服,弄得靖伯伯鼻口蹿血。那时恰恰被爸爸看见了,他上去拉大毛,反倒被他一胳膊肘给杵到地上。后来,还是丑儿给拉开的。不知为什么,大毛见了丑儿就心虚的样子,好像他欠了她几百吊钱似的。从那后,靖伯伯落下了个“靖脱拉皮”的外号。今天,大毛又回来了,架怎么能不打呢。
围观者越来越多了。天上不知何时阴了几块云彩,恰恰地遮了太阳。孩子们远远地站在门外观望。几个男人到院子中七手八脚地把大毛拽到一边。靖婆婆气抽了,躺在地上直哆嗦。我心里恨透了大毛,所以就远远地骂一声:
“大毛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门!”
“小凤,别乱吵,快背夜生回家,你妈在大门口喊你呢。”
丑儿把我扳到一边,就径直朝大毛走去。
丑儿其实长得不丑,她的眉眼很好看,就是嘴稍大点,脸有些黑。她三十二岁了,还没成家,因为她是个石女。她不但力气大,而且还跟她过世的爷爷学过一些武功。她若是打谁,一定会把人打得直叫娘。我很高兴丑儿来了。我想看丑儿是如何治大毛。
阴云散了,太阳又亮出了闪闪的秃脑袋。夜生哭了,因为他该喝羊奶了。我看见丑儿挽起袖子,露出浑圆的胳膊,很有力地左右一扇,大毛的脸就紫红了。大毛捂着脸,一边后退一边说着什么。丑儿飞脚一踢,大毛又开始嗷嗷地叫着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太精彩了,我拍手叫好。这时,靖婆婆已经缓过气来,由人挽着进里屋了。靖伯伯掉了裤腰带,嘴里啃了湿泥,眼泪混混浊浊地往下淌。我怕妈妈着急,就颠颠的朝家奔。碰着二毛时,我很生气地冲他说:
“大毛要把你爹打死了,你还不回家!”
二毛显然是把花都吃了,所以他的嘴唇粉粉的。他听了我的话,忽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猫着腰往家里跑。
“哼,大傻瓜!”我刚骂完他,又想起了夜生,就有点后悔。妈妈常常说,笑话人,不如人,提起裤子撵不上人。这不是吗,我家也出了个傻子。
妈妈早就煮好了羊奶,站在巷口等着急了。她的嘴里冒出一股葱味,浓浓的,很冲人。她见了我,拉拉下脸,先把夜生从我背上解下去,而后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
“草泥妈的,以后看你还看不看热闹,看不看热闹?”
我疼得“啊”地一声哭了。我一哭,夜生也跟着哭。我家的山羊这时也“咩咩咩”地叫着过来了。我真想挠妈妈一把,我恨她,可我个子太矮,我哭得越发凶了。我边哭边骂她:
“不让爸爸吃羊角葱,小抠,小抠!”
“我拧烂你的耳朵,撕烂你的嘴!”妈妈很轻蔑地把我一脚踢到地上,就抱着夜生回家了。
我不争气地瘫在地上,我的身子简直太弱了,我简直连个毛毛虫都不如!
山羊刚刚拉过粪蛋,妈妈就把我踢在粪上,我的屁股沾上了好多。妈妈她现在怎么这个样子,我成了她的出气口袋,她不顺心,我就遭殃了。我想,我得气气她。我揩干了眼泪,抓了一把羊粪蛋,塞到兜里,回到家后,到园子里把粪蛋扔进酱缸里。反正,酱豆还没捣碎,也没发好,羊粪蛋在里面沉淀后,谁也别指望能看出来。我不会吃那酱的,一年都不吃。我还要阻止爸爸吃,当然也不能让夜生吃。让妈妈一个人吃羊粪蛋沤成的臭酱吧。做完这一切,我望着天空“嘻嘻”地笑了。
3
由于前一夜多贪了半碗粥,所以早晨四点多钟我就被尿憋醒了。我从小炕上跑下地,顾不得穿鞋,赶紧跑到院子中。尿桶还在山丁子树下,来不及再多走几步,所以,就蹲在屋门口哗哗地尿起来。尿完,打了个冷战,身上竟出了一些鸡皮疙瘩。看看天,已经灰蒙蒙的发白了。太阳一定还没有出,远处飞着薄薄的晨雾。我发现大门的闩已经被缷下来,谁这么早出去了呢?
我跑到大屋,看见妈妈睡得很香,她的嘴角还挂着很甜的笑,一点也不像她白天的样子,大概她是在做好梦吧。夜生自己睡在摇车上,脸蛋红扑扑的。我很想亲他一口,又怕把他弄醒,所以就轻轻地呵了一口热气,缭在他的脸上。爸爸的被窝空了,他赶大早出去了。他干什么去了呢?我想他一定是上山砍柳条去了。那天,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回一捆柳条,他说柳条在春天是不好砍的,皮发艮,很拗。昨晚妈妈吃饱时跟他说,柳条子早晨砍是很容易的。春天的早上下着小冻,枝条比较脆,好砍得多。我见爸爸一边喝酒一边点头。这不,一大早,他人就没了。我很为爸爸难过,没睡足觉,他就得出去干活,山林里冷着呢,他的风湿腿不又得疼了吗?干完活回来,他还要骑四十多分钟的自行车到车站去装车皮,我想他终究有一天会累死的。
我飞快地跑回小屋,穿上衣裳和鞋子,打算到山道上去迎迎爸爸。经过外屋地时,我忽然想,妈妈凭什么要睡懒觉?她现在该起来给爸爸做早饭了,哼。光知道叫别人干活。我故意把着脸盆的边缘,在地上蹭来蹭去,“吱吱”的响声非常刺人。我料想她会醒过来了,就关了屋门,从院子跑出去。我听见身后传来夜生的哭声和妈妈的骂声,我才不管呢。
出了大门,跌跌撞撞地到了巷口,我把两只乌鸦吓飞了。刚上了大道,就看见王标神神气气地遛狗呢。他家有一条狼狗,眼珠发蓝,毛色全是黑的,非常的厉害,我家的山羊就曾被它咬过。它不但咬羊,还敢冒犯那些庞然大物,如猪、牛、马。它总是胜利者。后来,居然连人也咬,是丑儿把它打瘸了一条腿,王标家才把它拴起来。虽然如此,这条狗还是主人的一种骄傲,他常常早晨起来拉着铁链子牵着它到道上蹓跶。爸爸说,这是国外遗风。
“小凤,你起来这么早干啥去?”他倒是挺没脸皮,跟我说话了。
“你管不着。”我瞪了他一眼,边跑边喊:“剁——王八——肉——了——”
我想他一定会气得鼓起大肚气,那才叫人高兴呢。
太阳就要出来,东方出现了嫣红的早霞。那早霞像夜生熟睡的脸庞,十分可爱。快到靖婆婆家的时候,我忽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得人头皮直麻。这时,爸爸刚好汗流满面地驾着手推车下来了,我喊住他。他擤了把鼻涕,用木棒把车轱辘挡死,不至于让它下滑,就进靖婆婆家去了。爸爸进去了有十多分钟,他家还没有人出来。一会的功夫,王标就牵着狗走上来了。他也听见了哭声。他把狗拴在靖婆婆家的大门柱子上,也进去了。我趁此机会,抓起好多块石子,报复地往狼狗的身上za去。反正它被拴得紧紧的,不会挣开来咬我。我一边打一边骂:
“看你还咬不咬我家的山羊,看你还咬不咬。再咬,我就叫丑儿打折你的那三条腿,让你窝吃窝拉,走不了路!”
狼狗被我打得嗷嗷直叫。最后的一块石头大了些,所以它尽管跳来跳去的躲,脑门还是重重地挨了一下子。我看见它张着血淋淋的口,瞪着那双凶狠的眼睛望着我。它那样子,好像要一口把我吃下去才好受。可是它被拴着呢,哼。
爸爸一脸悲哀地垂着头出来了。他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他抱了抱我,悄声对我说:
“快跑回家叫你妈妈起来,靖伯伯老了,让她来帮着做点事。”
“靖伯伯老了?”我以为爸爸是在说胡话,“靖伯伯早就老了,他的胡子不是早就白了么?”
“这次是真的老了——死了。”爸爸很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我望了一眼门口的棺材,心想,它不会再在这吓唬人了。原来靖伯伯死了。我不知道人会在早晨死去。而且,太阳就要出来了,那活泼妩媚的笑脸就要从山间亮出来了。
“靖伯伯为什么不半夜死呢?”我对这事一点都不理解。
“半夜?因为……夜长……天亮了……怎么……”爸爸回答得含糊其辞。
“大早晨就死了,多不好啊。”我朝家跑去,我觉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妈妈正牵着山羊往草甸子里走,听见我说靖伯伯死了,慌得把手中的铁钎子坠到了脚上。我见她并没有疼得大叫,腿只是抖了抖,脸色有点灰,眼泪倒是很快下来了:
“怎么会死呢。”
“是大毛把他揍的!”我比比划划地告诉她。她摇摇头,拧了一下鼻子,让我把山羊领到甸子上,然后用铁钎子把绳子插在地上。她说我若力气小插不进去,就用石头去锤。说着,她弯腰拣起一块石头给我。我迎着流金溢彩的阳光,捧着铁钎子和石头,牵着山羊往甸子上走。走了没多远,妈妈又喊住我:
“回家后看夜生!”
我点点头。不知怎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就落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哭。只是觉得这么可爱的早晨靖伯伯死了,让人可怜。山羊也许是老了,它走得慢吞吞的,我赌气地踢了一下它的屁股,不成想却踢下好多粪蛋来。我便又想起自己做在酱缸里的游戏。妈妈一直还没有发现,她忙极了,顾不上它。我联想到今天早晨妈妈眼里的泪水,忽然又很同情起她来。我觉得把粪蛋扔进酱缸里很对不起她。我打算放完山羊就趁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空儿,到园子里把它们掏出来。掏出来不扔掉,我还要把它们投到王标家的酱缸里去。对,光骂他有什么用,打他家的狼狗有什么用?他身上一点都不疼。我想,我得让他吃了酱拉稀、呕吐,不能上班才好。因为有了这种想法,顿时觉得精神抖擞起来,眼前的阳光也格外明朗起来。靖伯伯的死,也暂时忘了。
放好山羊,回到家时,见门口停着装柳条的手推车。车还没缷,看来爸爸来不及缷它。进了屋,见灶火着得很旺,锅里“咝咝”地往外冒蒸汽。我掀开锅盖,见里面熘着玉米饼和土豆丝。这些都是昨天晚上剩下的,一点也勾不起人的食欲来。我便奔到里屋去哄夜生。
夜生醒了,他正呆呆地盯着摇车上的小红花。我动一下小红花,他的眼睛就眨一下。我挠一下他的胳肢窝,他就“喝喝”地笑一声,这让我心里很高兴。我想夜生长大了一定是个孝顺爹娘的,因为他很怕痒。
屋子里空气不太好,我就打开窗户,让清爽的风赶走污浊的气息。然后,我把妈妈煮好的奶倒在奶瓶子里,试了试冷热,让夜生吮着吃。之后,就叠被、扫炕,把屋子打扫一遍。做完这些,觉得肚子“咕咕”直叫了。我就到锅里抓起一块玉米饼,很香地吃起来。
天地分外地亮堂了。外面传来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讲话声。她们一定是在相约着去靖伯伯家帮忙了。这里有个风俗,凡是谁家有喜事要办,亲朋好友的都要去凑份子,送点什么,家里穷的就可以不去。而如果出了丧事,那无论谁家的都要去,尽管是平ri有过怨仇的,也会买上一些烧纸,祭祭亡灵。
我很想出去瞧一瞧,可又怕夜生一个人在家不行。我跑到园子里,把盖在酱缸上的白纱布扯下来,将手探到里面摸着。谢天谢地!羊粪蛋还在里面,我忘记自己扔进了多少,好像是有十多粒吧。我掏一粒放到地上一粒,累极了,胳膊也被酱水浸得通红。不巧,妈妈忽然间开大门回来了。不过,她没有发现我,径直进屋子。我赶忙把胳膊从里面抽出来,稀里糊涂地将白纱布罩在缸上,慌里慌张地把衣裳袖子放下来,以免让她看到湿乎乎的胳膊而心里生疑。妈妈从里屋出来了,她一边吃着饼子一边站在院子里喊:
“小凤——小凤——”
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半晌,才从园子里走出来。
“小凤,你干啥呢?”妈妈的语气真温和。
“我在园子里撒尿呢。”
“屋子是你拾掇的?”
“嗯,是我。”我努力点点头。
“真能干,是妈妈的好闺女。”妈妈俯身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觉得脸发烧。
“妈妈,我要出去玩,背着夜生出去,行吗?”
“行。你先把辫子梳好。脸也没洗呢,是吧?”
我快活地“嗯”了一声,就进里屋梳洗去了。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早晨,发生这么多的事,我觉得眼前色彩迷乱起来。一会是黑的,靖伯伯在黑蒙蒙的颜色中一声一声地干笑;一会又是黄的,妈妈在阳光下向我伸过来温柔的脸;一会又是红的,夜生在一片野百合花丛中傻乎乎地笑。
在妈妈的帮助下,夜生又匍匐在我背上了。我和妈妈锁上大门,就往靖伯伯家去了。妈妈挖了半垄的羊角葱,足足有十多斤,她说要拿去做菜吃。她还说春天里死人是很遭心的,没有菜给帮忙的人吃,愁坏了靖婆婆。说完,她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4
也许是因为死了人的缘故,天不知不觉地阴下来了。平ri冷清的靖伯伯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说热闹,就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多了。
大门口用帆布支着灵篷,上面挂着亚麻的白布。棺材已经起了盖,停在帐篷下,几个女人正往里面糊黄纸。棺材前摆着一个方桌,桌子正中的一只小花碗里装着五谷粮,上面插着三炷香。桌子的左侧是一个小碟子,上面横着棉绒线做成的灯芯,里面浸着黄乎乎的豆油,我想足够炒一盘很香很香的菜了。人们把它称为长明灯。桌子的右角放着一个碗,碗里装着六个小馒头。等到靖伯伯一入殓,天黑了就要点起长明灯,为他归向黄泉的漫漫长路照亮。香也要点着的。在棺材前还摆着一个大瓦盆,里面黑乎乎的是专为烧纸用的。一旦棺材起灵,长子就要把它摔碎,而且摔得越碎越好。
靖伯伯死在早晨,早饭都没吃,属于大三天。这样,死者家属就要多破费两三顿饭。对于一个贫苦的家庭来讲,这往往要使人背上几十元的债。而且,一般的娶亲可以将就,而发丧一定马虎不得。该做的都要做,否则,就像对不起死了的人似的,遭人耻笑。所以,老辈人深知此情,往往都把自己大半辈子或一生的积蓄用在告别人间上。有心的人早早就会备好寿衣,打好棺材,攒足给帮忙的人用的饭菜钱。
妈妈扎着花布围裙在切土豆丝。几个女人红着眼圈围在一起,有的铰纸钱,有的做干粮,还有的择菜。院子的南边起了一个小炉灶,是专为炒菜的。
大毛二毛的身上都披着孝。大毛见着来人就要磕头,他的眼里没有泪水,可声音却呜呜噜噜的,仿佛很痛苦的样子。人们瞅见他就没有好脸色,也没有好声气。靖婆婆歪在里屋的火炕上,由一个老女人陪着说宽心的话。
风好凉哟,我觉得身上冷了。靖伯伯家的菜园中的小菠菜已经疏疏地绿了一层,我看着靖伯伯播的种呢。他怕鸡进了园子刨地,还特意在池子上摊了一层柳牛子。现在,他吃不着了,连一个叶也吃不着了。他死了。人死了就是永远睡觉了。我忽然觉得人躺在棺材里是很让人害怕的事情。那么冷清,那么寂寞,最后烂得只剩一堆白骨。原先总以为死是很遥远的事情,而且还以为凡是死的人是因为做了什么恶。现在,知道了人人要死的道理,知道了人不一定会在什么时候死去,心里就很酸了。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到山上去玩,就会被蛇咬死,被熊瞎子给舔了。我还想也许是我到井台上往鞋跟沾冰玩,就会一下子滑进井里淹死。或许是背着夜生到公路上玩,让来不及刹车的运材车把我们都轧死。我越想越害怕,身上都直打哆嗦了。我的眼前好像就站着靖伯伯,他招着手仿佛要搂抱我。
“妈妈,靖伯伯为什么死了?”为了解除恐惧感,我很想用声音来给自己壮壮胆。
“到寿了。”妈妈捋了一下刘海,很平淡地说,“你靖伯伯六十多岁了,活够了,就不活了。”
“谁到了六十多岁都活够了吗?”我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
“嗯,妈妈爸爸能活到六十多岁,你和夜生都成家立业,也就活够了。”
妈妈沉吟了一下,切菜刀又在菜墩上“嚓嚓”地响起来。我看着妈妈切好的那一盆白白花花的土豆丝,心里更加不安。
“妈妈,人死了,别人还能吃进饭吗?”
“吃不进也得吃。”妈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
“你是不是心里害怕了?你是不是怕靖伯伯了?”
“我不怕,我就是有点冷。妈妈,我的鼻子好像不太通气。”
“那你快背夜生回家去吧,一会你爸爸打酒回来,就让他回家给夜生煮羊奶。”
我答应着,回家去了。路上碰见丑儿,她的两只胳膊足足挎了八个长条凳子,她说靖伯伯家开饭时要用。我觉得她穿这件灰格子的上衣很好看,就冲她笑笑。她也冲我笑笑,管我叫小嘎豆子。我想,她既是大人,懂得便就多了。我就问她:
“你活到六十多岁就能活够么?”
她吃了一惊,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如果手中有面小圆镜子就好了,我可以看看自已的脸上出了什么毛病。是长疖子了,还是生疮了?她为什么这样看我?是我长得太难看了,是吗?我想她不会回答了,就接着走路。可我走了没几步,丑儿突然喊住我。我转过身,望着她。
“小凤,你是不是害怕了,靖伯伯死了你就害怕了?”奇怪,她和妈妈问的话是一样的。
“我不怕,我就是有点冷。“我像回答妈妈的问话一样回答她。
“你可能是伤风了,着凉了。”
“我鼻子不太通气。”我紧紧鼻子,觉得里面的确有点堵得慌。
“你家有药片吗?”
“我不吃药,我吃不进药,一吃药就要掉眼泪。药都太苦了。”
“那你就多喝点开水吧。你家有姜么?”
“我家有羊角葱。可是不多了,妈妈挖了它好多。”我这样说着,想起了爸爸少了下酒菜,就不着边不着沿地说起来:
“我爸可爱喝酒呢。他一天要喝三顿。妈妈说他一个月要喝进三四十元钱。”
“酒还是少喝点好。你爸爸前两年是不喝酒的。”
丑儿可能还想说下去,但又觉得靖伯伯家急着用凳子,所以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乌云散了,我还以为会落下一场小雨呢。太阳露脸了,阳光依然那般好,好像山兔子的绒毛,让人感到柔和又温暖。世界经阳光一照,马上新鲜了一层。园田泛着一层微微的红光,那么富有生气。
我用钥匙打开大门上的锁,穿过院子,打开房门,进了里屋。
由于走的时候忘记关窗,所以屋子里空气很新鲜。我先坐在炕沿,解下背带,把夜生放倒在炕上。他受了惊吓,“哇哇”地大哭起来。他的小裤子都湿了,毯子也湿了,他可能尿了好几次了。我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叫他别哭,可他仍是哭个不休。我拿条干爽的薄棉裤,替他换上,可刚刚系好扣子,他又“咔啦”一声地拉屎了。毯子上又有屎又有尿,一股很难闻的臭气直窜入我的鼻孔。我真不知该怎样对付他了。为什么夜生一定要由我来看?我哭了,我和夜生比着哭,哭声很凶,这时爸爸回来了。
爸爸先替夜生换好了衣裳,把他放到摇车里,然后就给我擦眼泪。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汗酸味,他的胡子因为好久不刮,像麦茬一样坚硬地竖着。我拉住他那双大手,抽抽搭搭的哭个不停。
驴在田野上叫正午了。我家的山羊也许吃饱了,正趴在那晒太阳呢。爸爸做好饭,看着我吃完,又把夜生哄睡。他把我抱到炕上,用手心试了试我的额头,叫我好好睡一大觉。说完,他关了窗子,他怕邪风进来会使我斜眼歪嘴,之后,他又去靖伯伯家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夜生倒是吃饱了睡得香甜。我看着火墙,突然发现一只蟑螂从墙缝中钻出头来,很快就抽出了令人作呕的身子,飞快地爬上棚顶了。不知怎的,我的心麻麻营营的不舒服。我真担心它会从棚顶摔下来,掉到夜生的脸上,啃他的肉皮。所以,我又起来把妈妈下地时挡蚊子用的纱布蒙在他的头上。做完,再躺到炕上,仰头望那蟑螂,已经没了去向。我忽然觉得它是一个很机灵的小生灵。
既睡不着,我就要想点什么。我就想丑儿的事。
据说丑儿的爷爷是个人物呢。清朝的慈禧太后从嫩江开始启程,到极北的漠河胭脂沟去探金。几千里的路程,峰回路转,沿途共设下三十一个站。每当一天的路程行完不管是在哪里,都要打下驿站下榻。丑儿的爷爷当时是慈禧太后的马僮,他机灵敏捷,一身的武功,很受赏识。到了胭脂沟,他被丰厚的黄金富矿所诱惑,再也不想做慈禧的一个小马僮了。后来,他就悄悄地逃到别处,待慈禧的一队人马返程时,他又回到了胭脂沟。数十年的淘金者生活,使他尝遍了人世辛酸。
丑儿的爷爷八十多岁高龄过世后,丑儿的爸和妈就为着老人留下的那些金子而忧虑。因为谁都知道老爷子死后留下了一笔可观的财富。他们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他们把金子藏到柜子里,觉得不妥,又放在房梁上,这样折折腾腾地过了好多年。挨饿的时候,他们家的金子忽然被人盗了。金子就埋在门槛下,有一天他们下地回来,发现被挖得空空的。丑儿的妈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死了。丑儿的爸爸忧心如焚,肺病复发,一天天的神色恍惚,不久也吐血死了。
丑儿的命真苦哇。爸爸说她是在寻找偷了她家金子的人,好为她爸妈报仇。可村子里谁会干这种缺德事呢?
想着丑儿,心里更加闷气。不知不觉,眼睛就涩了,重重地打了一声呵欠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
一觉醒来,ri头竟偏西了。夜生还在睡,摸摸他的屁股,湿漉漉的,一定又尿了好几次。我打开窗子,很响地打了个喷嚏。我想爸爸妈妈恐怕晚间都不会回来了。我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隐约听见几个女人在巷口很热闹地说着什么。我连忙出大门奔过去。只见丑儿正和几个人起劲地讲着。
“小凤,你出来干啥?快回家吧,靖伯伯炸尸了!”丑儿瞪着眼望我。
“炸尸?”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这只有在我听鬼和神的故事时才听到这类词。靖伯伯怎么会又活过来了呢?活过来后不就变成鬼了么?
“对,大毛就那么用湿毛巾擦了一下他的脸,他就匝着嘴缓过气来了,神不神?”一个妇女的嘴角冒着银白的唾沫星子,正在比比划划地说着。
这怎么可能。这太让人害怕了。死了还可以活,他是没活够么?他是不是要出来到处抓人了?他可别把夜生抓去呀。我吓慌了神,蹬蹬地跑回家,紧紧地闩上大门。这时,夜生在屋子里挣命似的大哭起来。
“夜生,你别怕,夜生……”
我端着胳膊跑进屋子,原来夜生从摇车翻到炕上了,他的本领可真不小。我用小身子护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呢?
5
靖伯伯真的活过来了。大家都说靖伯伯还没遭完人世的罪。没有一个人说他活过来是为着享福的。他的棺材又停在了大门口,上面重重地压了一堆大杆,大概是想靖伯伯今生今世不再会用这棺材了。
人们对他的复活先是惊叹,后来就觉得索然无味,甚而觉得很遗憾和不平。好像大家白白为他悲了一场,他又鬼使神差地哼哈地过日子了,就大大嬉弄了别人的情感。
靖伯伯活过来后,打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呵欠,一口接一口的,弄得眼泪眼屎一起往外滴。后来,他清醒过来了,就唤来二毛,抱着他的脑袋亲了一个响嘴。他说他就是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长很长。他梦见了自己一生做过的事。
大家一致认为他已经见过了阎王和小鬼,就向他打听阎王和小鬼是否真的可怕?他怪神秘地猫猫腰,嘻嘻地笑着,什么也不说。靖婆婆并不为此显得怎样的高兴,因为她知道,老头子活着,就和大毛有打不完的架。她已经为他们爷俩流够了眼泪。但她还必须装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来。所以,她见了来人,就要咧着嘴笑,不是朝左咧,就是往右偏,弄得脸很难看。往往是笑得大发了的时候就掉下了眼泪,说是为着高兴,谁知道呢……
靖伯伯一活过来。大毛就回县城去了。临走,他怪凶恶地冲靖伯伯说:
“不是你修行好了没死了,而是你欠的人间债还没还清!”
天哪,鬼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日影扯得越来越长,几天来空气都燥热不堪。高脚蚊子在黄昏时分怪殷勤地往人们的脸上咬。爸爸喝过酒,踮着脚要去靖伯伯家。自从靖伯伯复活后,爸爸常常去他家里。靖伯伯给爸爸讲他死后梦幻到的一些奇异景事和他的一生经历,由爸爸记录整理出来。每天晚上他们都是院子里一人一杯清茶,娓娓地谈上一两个小时。回来后,爸爸就趴在桌子上,一心一意地加以删改。别人讲,爸爸是在写书。
我以为爸爸很了不起,写书的人怎么会简单呢?可妈妈不愿意让她去,她说靖伯伯现在半人半鬼,阎王爷让他回来再抓几个替身的。她说爸爸现在处于运气最低潮,情绪不好,容易被鬼迷住。然后妈妈就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爸爸不以为然。因此,他们之间常常要在晚饭之后吵嘴。
“你又往哪去?”爸爸还没走出院子,妈妈就迎上来拦住他,“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你今天在家写份报告,你那三个月的工资就算黄了?”
“晚上回来我就写,还不行吗?”星光下,看不清爸爸的脸,但听得出他温和的声音。
“晚上,哼,回来就知道写你那天书,然后半夜三更才上炕,跟死猪似的一躺。”
妈妈的话语中含着深深的忧怨。
“淑芬,你看你,我不是说今天就写么?工资,三个月,黄了就黄了。钱不过是……”
“不过是粪土,对吧?哼,没有这粪土,你就吃不上,穿不上,喝不上!”妈妈分明就要哭了。我连忙掐了夜生一把,让他拼命地哭起来,然后高声地叫喊:
“妈妈,快来呀,夜生掉到地上去了!”
这一招果然灵,不只是妈妈回来了,连爸爸也把酒吓醒了大半回来了。他们冲进屋子,奔向夜生。夜生的痛感也许减轻了。所以他见爸爸妈妈不但不哭了,居然还美美地送过去一个笑。该死的、不争气的夜生!我预知到自己闯祸了。
妈妈一把扯过我,先是打了我一个嘴巴,我咬咬手,想哭,但还是忍住了。妈妈有个习惯,她揍孩子的时候,一定要听到孩子拼死拼活的哭喊后,才能解恨似的边住手边说:
“疼了吧,疼了吧,看你以后还听说不听说,记疼了吧?”
见我不哭,她的怒气就更冲了,她把我按到墙角,像大狗欺负小狗一样地骑到我身上,用她那十根尖铁挠子样的手指来掐我的大腿。她很懂得打小孩子的方法,她不打脑袋,怕打得孩子不聪明。她也不拧胳膊,怕别人看见青迹而背上“狠心婆”的罪名。她善于掐孩子的大腿根,因为无论什么季节,那都是一块永远不肯暴露本色的地方。我最恨的,莫过于她的这种打法了。所以,无论她怎样吵,怎样嚷,怎样骂,动作又怎样的凶,怎样的狠,我依然咬紧牙,就是不哭。凭什么,凭什么总把气撒在我身上?
爸爸来帮忙了。他一边扯着妈妈,一边说“淑芬,你干什么?”我此时也恨爸爸了。一个堂堂的大老爷们,为什么要低三下四?为什么他不像别人家的当家人一样,把老婆揍得服服帖帖的?
“我让你撒谎,说夜生掉地上了,你怎么不说夜生死了呢!”妈妈因为不平和激动,脸颊红了。就连胸脯那两个干瘪的奶团子,也因着胸中澎湃不休的怒气,而被冲撞得弹跳起来,好像那里面扣住了两只小老鼠一样。
我忍着,一再地忍着。我迫切地希望爸爸坚强起来,给妈妈几个耳光,否则,从今以后,我也会恨他的。因为我是为着他才撒谎的。
“淑芬,你再不住手——”爸爸的嗓音紧了,他用两只大手钳住妈妈瘦削的肩头,猛地把她推倒柜子下。她趔趔趄趄地像个皮球一样蹦窜了几下,就倒下了。她撞着了地上的一只水瓶。水瓶倒了。“砰”地一声爆了。热水弥漫在地上,水蒸气徐徐地旋升起来。
“打得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喊出这样一句话来。我用手背蹭了蹭额上的汗,觉得腿根一点都不疼了,我接着说:
“都死了吧,活着干啥,都死了吧。”
“小凤,你别胡说。”爸爸到底还是心疼妈妈的,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妈妈倒在地上,气得直翻白眼,脸色都灰了,爸爸连忙上前扶她。她猛地抓过爸爸的手,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之后,她挣扎起来,把窗台下剩的半瓶酒顺窗户扔到院子。“啪”地一声脆响后,我知道酒全飞了。爸爸的嘴角抽搐着,腿像电钻一样地在裤管里抖来抖去。完了,爸爸的命根子,完了。
我忽然哭起来了。我只是觉得胸中涌着一种非常强烈的东西,它们像一群蚯蚓一样在那里面钻来钻去,让我难过。我非哭不可。反正肚子也饱了,夜也来了,没什么好让人高兴的,哭哭也是顶开心的事。何况,窗外的小风送进来那丝丝缕缕的酒气,又像细砂子一样迷了我的眼睛,呛了我的嗓子眼,我怎能不哭。明天早晨,爸爸喝什么呢?
我跑出屋子,掠过院子,出了大门。呀,巷口的那条路像条河一样,白晃晃地躺着。那上面没有任何的生灵,月光把它铺展得光华洁净,白日所见的一切肮脏都寻不见了。原来月光下的小路竟这么美。
我惊喜地踩上她,浑身都酥了。我再踩她,她柔柔软软的肢体毫不保留地向我洞开着。她安恬地隐忍着,像一位宽厚慈祥的母亲。我仿佛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温存而香甜的味儿,我沿着她走下去。
月光变幻成千万条的小银鱼,在大地上忙忙碌碌地穿梭着、悠游着。
6
这条白色的月光下的小路一直把我诱惑到小树林。我轻轻地走到它的怀抱里。我穿着那双顶破了洞的白网鞋,我的不安分的脚趾在一天天地长大。这简直是另一个天地。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夜。风儿柔柔地拂动着,湿润润的,犹如小花猫那可爱的舌头。草儿花儿的茎里和蕊里怪动人地游出那独特的清爽的芬芳,从你的脚跟往上升起,一直缓缓地流过大腿、心脏、脖颈、至脑子,最后,觉得头发里有丝丝的凉意让人陶醉的震颤,那风儿挟带着花草香气从每一根发尖上流过,快意地离去。树林里很少有荆棘,一株株孤独的小松树融会成一片狂放热烈的林带,蓬勃地生长在夏日的月光下。也没有低凹处水池边的蛙鸣,更没有夜半猫头鹰不祥的叫声。天空被月光洗淡了夜色,天边的一些稀稀的亮晶晶的小星星,拼命地鼓起眼睛,企图把宇宙望穿。每一片树叶都印着月光那温情的亲吻。这天,这地,都醉了。
我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好像体内的血液都被贪婪而灵性的风shun吸光了。我躲在树丛下,仰头望着夜空,望着月亮。
没有争吵声,没有烦闷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也没有夜生的哭声,鸟儿歇了。我觉得地上有一股湿气从脊梁骨流入体内,流入眼底,我就哭了。我想我今天不会回家了,真的不会回去了。爸爸和妈妈会找我么?他们的架打完了么?
我胡思乱想着。毕竟我穿得太单薄,热力又小,风儿也挺硬,所以,我开始筛糠似的抖来抖去。我缩手缩脚地蜷成个小团,像刺猬一样。我还想抱着头翻几个跟头,可我身上力气都没有了。我便想起了冬天。人们冒着严寒去山里拉柴之前,总要喝上点白酒,抵御风寒。我想那酒不见得人人喝了都如意,捏着嗓葫芦充英雄的灌的人也不少。不过,喝过酒之后的人,脸色都很红润,话也极多,不会唱歌的能哼唧,会唱歌的就要喊个不休了。此时,我真想沾一点酒,不塞进牙缝里,而是把它吸进肚子里,让它在里面把我烧得暖洋洋的。
可哪里会有酒呢?我想起了丑儿。
丑儿一个人住在供销社旁边的小偏厦子里,离这不很远。因为她独身,力气大,胆量大,功力好,所以,就有意无意地成了打更的。
丑儿能喝酒,连男人们都说她海量,不过她一般是不沾它的,我想她的屋子里一定有很多的酒。可我怎么张口要呢?我说爸爸要喝,借点,偷着出去喝;还是说我自己馋嘴了?丑儿不会骂我吧?不会打我吧?她不是跟我说过,酒不是个好东西,什么事都伤在酒上么?我接着又想起了靖伯伯和大毛。心不由抽紧了。靖伯伯的影子好像又飘在眼前了。我真害怕他那副怪样子,红眼吧唧的,眼角总是糊着眼屎,说话阴阳怪气,瞅人时要揉上七八分钟的眼睛才能看清人家。还有,他有个坏习惯,常常是出了什么事他就要撒尿,而且不分场合和地点,到处都尿,有时来不及就尿在裤子里,像小孩子一样的没出息。妈妈说只有受过惊吓的人才这样。我恨大毛,因为他对靖伯伯一点都不孝顺,可我又不知自己恨不恨靖伯伯,因为他实在不太可爱,好像连夜生都不如。可是爸爸为什么要天天去为他写书呢?不然,爸爸妈妈怎么会争吵起来,我又怎么会跑出来?这都应该怪那个老不死的靖脱拉皮。他炸尸后,一天天的胡诌八扯,装神弄鬼,非要把全村子的人都弄死才好。这样一想,反倒觉得大毛是正确的了。反倒觉得那天骂大毛是伤天害理的事了。可好多事都让人闹不明白,让人迷迷糊糊,就像巷口的那条路,白天是土黄色的,肮脏不堪,可月夜下,却分明是一条挺迷人的白色小路。
我从树丛中爬起来,很快地出了树林,沿着公路到丑儿那里去。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忽然害怕起来,脑门也有些疼,好像里面爬进了大毛毛虫。哼哼鼻子,的确是不太通气了,鼻孔发痒,我就把小拇手指伸进去,用指甲去抠。可我留的那个很长的尖指甲在昨天泡完了。妈妈洗衣服,我就伸出一双手去玩水,把肥皂泡吹得满院子飞。我的指甲却泡软了,一摆弄,它就软了,折了一道白痕,后来就掉了。真让人心疼。我还想用烟粉豆花去涂指甲呢。现在,鼻孔里堵着那么多脏东西,我一星点也抠不出来,多让人来气。我抽出手指,感觉脑门更疼了。
我走到丑儿的偏厦子前。偏厦子的前面圈着栅栏,半圆形,有一条狗在上面一颠一颠的,那样子好像是在发冷。待我细看,发现它就是王标家的那条狼狗。这家伙的记性一定是糟透了,嗅觉也太迟钝,它没有认出我,一声也不叫,我想靖伯伯死的那天早晨我是把它打得够苦的了。他家的狗怎么会跑到这来呢?
月光清清冷冷地撒在这矮小的偏厦子上,屋顶像下了一层白霜。我跷着脚,扒着窗台朝屋子里张望。窗帘挡得太严实了,我一点都看不清里面。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两团影子在晃。她的屋子里有另外的人,这个人是谁呢?丑儿是不大招客人的,怪了。我正寻思着,听见一阵脚步声。我慌忙躲到柴禾垛后面。我听见丑儿正在说话。
“明天我就去他家,你放心吧。”
“好,好。”另一个人回答着。我听出那是王标的声音。我真想破口骂一句“剁、王八、肉了!”
“丑儿——”他还真够啰嗦,快出屋门了,还在唠叨不休。我真恨自己没有把羊粪蛋扔进他家的酱缸里。
“你不该总这样下去。听说上海能动这种手术,我们凑些路费钱,你去做一做,还是找个人过日子吧。”
“没事,我习惯了。挺好挺好的。”丑儿在笑,笑声不很响。
屋门开了,王标去牵狗了,丑儿笑微微地说着“慢走啊”,然后带上门回去了。
黑更半夜的,他来干什么?还牵着这条瘸狗,肯定是来搞破鞋的。那么,丑儿的脸一定被抱着啃过了,那脸蛋上说不定还有牙印呢。真不要脸!我恨得牙根直酸。假如我手中牵着一条狗的话,我一定训练它去咬他的腿肚子,让他的血像小溪一样地流,然后看他死去。这个王八蛋,给我们家和别人带来了多大的灾难啊。丑儿真是的,怎么跟这样的人胡来!我的眼前闪现出了靖伯伯死的那天早晨的一幕:丑儿挎着好几条长凳,气喘吁吁的,上身穿一件灰格子的上衣,那般的好看,就像一朵在草甸子中刚刚开放的黄花。这样的人是不该和他搅在一起的。不知怎的,我忽然对丑儿不满起来,就弯腰拣起一块石子,朝她的玻璃打过去。清脆的一个响声后,我知道玻璃被za了个窟窿,心里痛快极了。
“谁?”丑儿喊着,手里提着木棍,像个母夜叉一样地踢门出来了。
我站着一动也不动。我望着丑儿。丑儿也惊诧地望着我。她认出我来了,她丢了木棍,飞快地走过来,一把将我抱起来:
“小凤,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的,我没怎么的,你放开我!”我挣扎着泪水刷地涌出来。我呜呜地哭起来。
“是不是你妈又打你了?”
“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是你爸爸和妈妈打仗了吗?”
“没有,就是没有!”我不想跟她说真话,所以就执拗地一口一个“没有”。丑儿嘻嘻地笑了。我想她是被气笑了。
“你凭什么要笑?你凭什么要笑?”我哭得更凶了。丑儿却笑得更响。她一心一意地和我对抗。我挣不脱她臂膀的包围,就抽出手往她的脸上蹭去。其实,我本意是想摸摸她脸蛋上有没有牙印,可不料手一上去,就尖尖地立了起来,虽然指甲发秃,却也热辣辣地挠了她一把。丑儿向后仰着头,“唉哟唉哟”地躲闪着。
“小凤,你再不老实,我就把你的肋条弄折了。让你天天猫躬着腰,跟小老头一样!”
“你敢。”我开始很强硬,我想丑儿是说着玩的,她不会那样做的,她毕竟是大人,大人是不该欺负小孩的。转而一想,我挠了她,她脾气倔,受了屈,是不管大人还是小孩的。所以,我又说,“你不敢,你是不欺负小孩的。”
丑儿终于笑得浑身直抖,她放下我,扯着我的手,要送我回家。我说什么也不肯。那个家整天的骂声哭声不绝,我算是呆够了,不想再呆了。我宁愿像条夜游的小狗一样在外面晃,也不愿回家。我又想起了那条狼狗,丑儿打瘸了它的一条腿,可怎么还跟狗的主人好呢?”
“丑儿姑姑,给我点酒,行吗?”
“是你爸爸要喝,对吧?你爸爸没有酒了,是不是?”
“不是,是我自己要喝,就喝一口,抿一点。”
“小凤,你又说胡话了。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好喝酒?你是不是又吓着了?”丑儿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不是,我就是,有点冷。”我说完,便打了个寒战。星星一点都不多,我记得别人说过星星比月亮大,可在我看来,它们不过是月亮生出的一些小崽而已。那么弱小的身子,那一点点的光,怎么能和月亮比呢?我这般冷,想必星星也会冻出鼻涕的。星星若是感冒了,一定要病好几天才会出来吧?那么由谁来给它们治病呢?明天的夜里恐怕连星光都不会有了吧?
丑儿没有和我争执下去,她返身进屋,取出一瓶子酒来,不由分说地拽我回家。我又哭又喊地挣着。
“你再闹,我就踢你了!”丑儿急眼了。我知道她发了脾气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我真希望天下落下来几颗小星星,落在丑儿的脑袋上,把她za得哇哇叫。
终于又走到了家门。终于又回来了。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这么安静,一点声息都没有。爸爸妈妈一定是休战了。说不定都钻进被窝了呢,我为着这揪心的安静而难过。想想看,我丢了,都没人去找,看来他们是不想要我的了。我是个没人稀罕的孩子了。我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连牙齿都打颤,嗓子眼也疼,我想我是害病了。
星星害病了或许有月亮去医,我病了谁来照顾我呢?爸爸要上班,要去劳动锻炼;妈妈整天的忙,没人会顾得上我。只有夜生会看我顺眼些,可他现在还在尿炕呢。我站在屋门前,怎么也不想踏进屋子。丑儿却飞快地推开屋门,将我拉进去。我靠在墙角,一副受气的可怜虫的样子。
“小凤!你跑哪去了!”妈妈忧心忡忡地坐在炕沿上,见了我,她忽地奔过来,所有的头发都在跟着跑。
“她上我那去了,她说要一瓶酒。”丑儿笑着,把酒瓶放在柜上。
“啊,你也知道要酒了是不是?”妈妈“嗷”地一声大叫起来,“老酒鬼生了个小酒鬼,老疯子养了个小疯子,操他个血祖奶奶的!”她那架势,好像我不是从她的肚子中爬出来似的。我气得也跟着大叫大吵大闹:
“你是老老酒鬼,你是老老疯子!”
“操你个妈的,你还来了章程是不是?”妈妈像只要吃人的老虎一样向我扑过来,手指在我的腿上不停地掐着、拧着。她用劲用得也太狠了,你想想,我当着丑儿骂她,她知道寒碜了,她能不狠下心揍我吗?她用力的时候,胳膊肘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嘴角也有些斜,样子很狰狞可怖。开始,我还可以忍着,后来,我实在耐不住了,而丑儿却在一旁跟木桩子一样死戮着。我孤独无援,放声大哭起来。我仿佛是要把自己哭死似的,毫无节制地放大音量,渲泄心中的不平。夜生接着哭了,他哭得也不甘示弱。妈妈最后也哭了,她哭得眼泪鼻涕满袖子。丑儿红了眼圈,叹了一口气,抱着夜生摇晃着,跟妈妈说:
“小凤到底是小。孩子嘛,打她几次她就记疼了,你不要总打,会打疲的。”
“这日子,太糟心了。”妈妈收敛了一些,哭声不很厉害了。我心下更加不平,日子糟心是因为我吗?我从不偷懒,从不偷嘴,才七岁就要看夜生,心下一想,委屈得恨不能挠炕土。这时,爸爸回来了。他一进屋,见我在里面,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
“小凤,你干什么去了?天黑,爸爸多不放心啊。”
爸爸一定是出去找我了。我心下一激动,呜呜咽咽地扑到他怀里,悲悲戚戚地说:
“我去林子里了。我出了大门,看见巷口的小路在黑夜变成了白的,我就走了。后来我冷,就找丑儿姑姑要酒去了。我还看见了狼狗,它没咬我。”
爸爸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眼睛湿了。妈妈已经把干瘪的ru头塞到夜生的嘴里任他去咬。丑儿看到我们一家和好如初,悄悄地道了别,出了院子,一个灰影子很快也消失了。
那晚上爸爸没有去成靖伯伯家。那一宿我都在做些乱七八糟的恶梦,醒来时一身都是冷汗。
7
丑儿、王标、狼狗,这些发生在那个月夜的事情,我很快也就淡忘了。被妈妈掐过的大腿上,留下了几块灰云似的青迹。灰云里面,还杂有一条条的红丝,像几道嫣红的霞光似的,那样的地方总是妈妈下力最大的。
夜生一天天的长胖起来,老山羊的肚子已经被他弄得松松垮垮的,好像一个跑了气的气球,一走起路来那肚子就左右摇摆,单调得犹如大挂钟里面吊着的摆。园子里的酱缸,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已经发好了,所以,饭桌上常常摆着一盘黄澄澄的酱汁,爸爸妈妈毫不犹豫地用小白菜和小菠菜去蘸,然后填进嘴里,很香地吃着。若是这个时候来个串门子的人,妈妈也会连拉带扯地塞给人家一棵菜,叫人家尝尝她做的酱,如何如何的香。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独有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去尝一点,虽然说今年的酱的确比往年的味儿好。但我也只是闻闻而已。
爸爸那三个月的工资虽然是打了报告,但一点音讯也没有,妈妈为此嘟哝不休。可不是嘛,三个月的工资,二百来块,能干多少事啊。在我家发生争吵的第二天,丑儿又来了一次。我听见她压着嗓门在外屋地的柴禾堆旁和妈妈嘀嘀咕咕地咬了好半天的耳朵。妈妈又叹气又埋怨,后来还小声地哭了一阵子。送丑儿出大门的时候,妈妈愣是把几个刚做下钮的小黄瓜摘下来,让丑儿拿回去蘸酱吃。她还说回头让我给丑儿送去一碗酱。妈妈真是胳膊肘朝外拐,我想吃一棵小黄瓜她都不让,而给丑儿她竟是那般的大方!想一想自己还不如丑儿受宠,心里就气愤异常。等着我去给她送酱吧,可恶的不会结婚的石女丑儿!即使去送,也要朝酱碗里撒上一点尿。我所能报复的,只能于此了。
我开始发现我渐渐地恨起人来,恨起许许多多的人来。我把园子中的黄瓜花一朵一朵地揪下来,塞到衣袋里,跑到巷口去撒花玩。那些花又娇又嫩,我把它们丢到垃圾上,让乌鸦来啄食。妈妈为此大动肝火,说有小人要算计我家,还说“越是倒霉,越有人踩你一脚”之类的话。她决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我干的。我不希望黄瓜结果。
我还不愿意看夜生了。我不愿意背他出去玩。虽然妈妈常常用“啊,你七岁了,你只知道吃”这样的话来敲打我,我也不愿意帮她干一点什么。想想看,傻子也比我ri子好过。尿布湿了有人给换,而我的裤子破了却没人给补;鞋子出洞了,蚂蚁直往里面钻,也没人说给买双新的。我整天都感觉到神经绷得紧紧的,一有机会,就想搞点恶作剧,气气谁。
爸爸写的那些东西突然失踪了。我知道是妈妈把它藏起来了。那天送走丑儿,她就慌慌张张地把它用一张塑料布包好,鬼鬼崇崇地压在外屋地的水缸底下。我家的水缸一年也不挪一次,每次涮缸也都是妈妈一个人干。所以,谁也别指望找出它来。爸爸丢了那东西,气得暴跳如雷,好像肚子都被气给憋圆了。他把家里折腾得天翻地覆,然而,他笨得就是没有想到水缸。
“丢了就别找了。这是天意,写这东西是讲究迷信,咱们一家子人都要遭难的。丢了倒好。”妈妈劝他。看妈妈多会装洋相!她一定是因为理亏,说这样的话时虽然脸色不红不白,但声音却很柔和,近乎于讨好。这样的语音,只有在靖伯伯死的那天早晨她对我说过。爸爸问我是否知道那东西的下落。我明明知道,也明明知道妈妈以为我不知道,所以就用很轻蔑的口气说:
“让谁给拎到厕所揩pi眼儿用了吧。”
傻爸爸真的到绿头苍蝇嗡嗡闹、臭气弥漫的厕所去探查。他当然是一无所获,回来时垂头丧气,喝了半斤的散酒,呼噜打得满院子都能听得见。我为此开心极了,多吃了半个玉米饼子。
日月总是那么悠闲;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星星也懒懒散散的,好久不集体出现了。天空中的太阳和月亮都那么圆,蓝蓝的天明朗得很少有白云。
“喝,喝,喝死拉倒!”妈妈在饭桌上抢过爸爸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她的脸马上红了,“钱都让你喝完了,这ri子没法过了。我一天天的不吃不喝的苦熬,我图的是什么?”
“淑芬。”爸爸醉意朦胧地拧拧红肿的鼻头,两只眼睛像水泡儿似的。妈妈不理睬他,眼睛湿乎乎的。我知道这个晚上又是不愉快的ri子。接着,妈妈开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了。她说的净是那些我听腻的话。什么她嫁给爸爸时爸爸家里穷得叮当乱响,连成亲的被子都是娘家做的。结婚那天下着小清雪,她坐在马爬犁上去的洞房。结婚后她如何孝敬公公,公公得了脑血栓偏瘫时她怎样端屎端尿的伺候。直至老人家离开这个世界。
“老的我给你送终了,小的我给你养大了。你还不知足哇,你心里不痛快,可谁心里好过呢?一天到晚的灌马尿,非要把一家子人都喝死不可了。”
“淑芬,你不要吵。小凤也已经不小了,懂事了,成什么体统。”爸爸的语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感慨。而妈妈,仍在借着酒劲说牢骚话,好像她嫁给爸爸是爸爸多么大的荣耀。爸爸呢,除了那么软软的来几句之外,大有拣了媳妇得个便宜的那种架势,拐着腿上炕倒下了。他躺在炕上,两只脚伸到炕沿外,脚底脏脏的,他已经好多天没洗脚了。一股呛人的臭气在屋子里面跑,噎得人直气短。
妈妈没了发泄的对象,而她的火气还没有消尽。她把盘底的那些剩菜划拉成一小堆,操起筷子继续喝酒。她一边喝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喝死拉倒,喝死拉倒。不喝白不喝。”
我倒希望她真的醉死。一家人都醉死才好呢。太阳也醉死。月亮也醉死。让雨全都变成酒,把大地也灌醉了。
这么闷的空气,这么难闻的酒气,能闻到点香味有多么好。我记得妈妈在靖伯伯家办丧事时,曾拿回家一包卫生香。摸来摸去,只找到几片扎窗花用的彩纸,并不见香。
“小凤,你乱翻什么?”妈妈那双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
“我找香,我要烧香。”
“wo操你个妈的!”妈妈用筷子重重地敲打着盘子,鼻孔向两面扩张着,“我还没死呢,用不着你来烧香!”
“屋子臭!”
“臭?臭你给我走,你看谁家香,你就上谁家去!”
妈妈在撵我了,她不要我了。我算什么?连山羊也有个窝,连山羊也有片草甸子。我忽然哭泣起来。我的眼泪流得并不太多,哭的声音也不响亮,但我却实实在在地觉得像我这样的孩子太没意思了。我下了板凳,穿上衣服,一直地朝外走。天黑有什么,我不怕。树不会打我,星星也不会骂我,我真的要走了。
“你给我回家拣碗!”
拣碗?等着我去拣碗吧。我没有理睬她,还是往外走。出了大门,路过羊圈时,老山羊咩咩地叫着过来了。也不知它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得了什么疯病,它一头朝我撞来。它尖尖硬硬的脑袋把我顶了一个跟头,我浑身都在疼痛起来。我哭得更委屈了。连山羊也欺负我,山羊凭什么?不过是能给傻子夜生造点奶喝吧。我从地上爬起来,揩了一把眼泪,还没等我站定,它又一头朝我撞来,而且把屁股坐在我的身上。
我又哭又喊,它却一点放开我的意思也没有。爸爸在睡觉,妈妈在喝酒,没有人来救我,山羊会把我吃掉吧?像吃一片青草似的。不过,我可没有草那么好看,也没有草那么水灵。它不会吃掉我吧?我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听说过有吃人的山羊呢。是靖伯伯说过的,小孩子的肉都甜希希的,山羊是不是想尝一尝甜味?我所闻到的,全是一股又膻又臭的气味。
8
虽然家里是那样的穷困,妈妈还是打消了卖羊肉的念头。锅里煮着羊骨头,连锅盖都迸上好多油星,亮晶晶的诱人。屋子和院子都张扬着香味。
人们很快就知道我杀山羊的事了。大家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我被鬼迷住了,才有那么大的力气和胆量去砍死一只羊。也有人说我是馋羊肉了,想开开荤。还有人说我天生就是一个坏孩子,现在敢杀羊,将来就会杀人。当然,也有人说像我这样的小孩子现在就这么有气魄,将来一定错不了。
然而还是好听的少,难听的多。
我们这里有个习俗。逢年过节,谁家杀猪宰羊了,一定要剔下一些肉和骨头来,分给邻居和亲朋好友。亲戚家照例要送的,邻居家里人也要一个不漏的请来。同时,一定要买上几斤烧酒,敞开肚子尽管吃喝。喝醉了也不算丢人。吃完,女主人就要流着汗水,用上一两碱才能把碗盘杯筷上的油星除掉,一次农家宴也告结束。所以,每每都有人盼谁家会杀猪宰羊。为着这香味所诱惑的人们,早早就从田地里回来,唱起欢乐的歌子。
妈妈把一半的精肉切成小块,放在一个大坛子里用盐腌上。剩下的除了羊头羊腿之外,骨头和肉都一股脑地被扔进锅里煮。羊皮铺在窗台前的空地上,四角用钉子钉住,上面均匀地撒了一层小灰。妈妈说要用它做一条羊皮裤。
那真是太热的一天,虽然临近傍晚,风还黏乎乎的直让人淌汗。太阳已经蹦下山了,晚霞并不绚丽,几片淡粉像刚洗出的衣服一样挂在那里晾晒。山色空蒙起来。炊烟垂直地旋升着。鸡上架了,鸭子和鹅也都进屋了。猪吃饱了食,慢吞吞地趴在草上打呼噜了。
一锅又鲜又香的羊汤做好了。院子中放上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有一把筷子。桌子正中放着一只老海碗,碗里盛着满满的汤料。汤料主要是由蒜、辣椒面和香菜沫加少许的材料油和很多的酱油调和而成的。碗里红红绿绿的,煞是好香。只要你用小匙盛起一点,从碗边磕进羊汤里,轻轻地调匀,慢慢地将碗递到唇边,提着气喝上一口,保证会把你香出一个跟斗来。
人已经来了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多是请来的。妈妈一碗一碗地盛,丑儿帮着一碗一碗地分给大家。有喝得快的,一会碗就空了,额头上弥漫着雨珠似的汗。有喝得慢的,席地而坐,一边望天观景,听人谈天说地;一边慢条斯理地呷。小孩子们每人得了一块羊骨头,用手抓着,边吃边跑到巷口去玩耍。几个中年男人同爸爸一起围在八仙桌的四周,盘着腿,吃着羊肠羊肚羊肝羊心这些杂碎,两手油乎乎的,把酒杯都弄脏了,俨然一副阔主的样子。
他们在吃它,我却在我的小屋子里淌泪。妈妈喊我,我也不肯答应。后来,她送过来两块精肉和几根蒜苗让我吃,我仍是不肯。她便生气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的皮又紧了不是?”
“我不想吃!”
“你想吃什么?羊肉都不吃,惯的你!”
“我就是不想吃。老山羊死了,怎么还吃它?”
“它不死还不吃它了呢。”妈妈很蔑视地冲我一笑,“你倒是心善了,可你怎么还砍死它?”
“我没想砍死它!”我恨不能抓起一大把死苍蝇塞到妈妈的嘴里。
“你还犟嘴!”妈妈冷冷地把给我的那两块精肉和蒜苗又拿走了。她边走边说:
“不吃省下了。不吃,哼,连羊肉也不吃了。”
筵席就要散了。天黑了,月牙儿俏皮地斜着弧形的身子。星星出得密密麻麻的,这可真是一个晴好的夏夜。院子的人渐渐少了,锅里的肉汤被勺舀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油晃晃的亮色。八仙桌旁的几个人发着什么牢骚,骂骂咧咧地走了。有一个吃醉了酒的木匠,硬说妈妈的衬衫扣子是一只贼贼发亮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望着他。说完,他还又哭又叫的。他哭他死去的儿子,他叫着他心肝宝贝的名字。他儿子去年掉在水泡子里面淹死了。他爱喝酒,没有下酒菜,他的儿子就到水泡子上去给他za蛤蟆。那是十一月初,河水封冻不久,他刚凿开一个冰窟窿,还没来得及把大铁笊篱伸进去,冰层就剧烈地破裂起来。他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儿。如果当时他反应快,快些跑,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银白的冰块四散而去,他摇摇晃晃地溺入水底。
借酒耍疯,尤其是对一个男人来讲,绝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所以,妈妈就去把他的老婆叫来,将他拖回家去。他一边走出我家的院子,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
“我那宝贝—我那儿子——孩子哇——癞蛤蟆呀——”
“蛤蟆孩子——可怜”爸爸望着他的背景,嘀咕了一句。妈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疯子!”
妈妈开始收拾桌子。大碗小碗大盘小碟,可真不少。先用碱水放在锅里煮,然后再用清水涮。爸爸自顾去睡觉了。我不理解山羊的死竟会给他们带来这么大的乐趣,可我的肚子却在叽里咕噜地叫了。我到饭盆里拿出一整个菜饼子来,打着干呃吃起来。
妈妈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之后,她又收拾屋子:抹炕、擦箱子、柜子,好像不把什么都弄干净,她就会死去似的。爸爸在炕上依旧响起呼噜。一会声音高亢,突突突地好像拖拉机在原野上呼啸;一会声音压抑而低沉,犹如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沉入一片死海。我觉得他打呼噜的时候简直是太幸福了。他的喉结很活泼地耸起又落下,好像一颗没有被咽进去的果子一样卡在那儿,太带劲了!
妈妈终于做完了所有她想干的活。她开始在外屋地洗脸、搽雪花膏,之后到屋子里梳头发。木梳的尖尖齿很快就把她篷乱的头发犁得光滑滑的。离睡觉还早着呢,我猜想她一定是要出去串门。果然,她叫我在家看门,扭扭摆摆地出去了。
她要去哪里呢?人家都说老娘们半夜三更地朝外跑,总是不太地道。我想她或许是去丑儿那里。我便跟她出去了,她进了仓库,拿出一块羊肉,用绳子系好,提在手里朝外走了,我不知道她这是给谁家送去。
巷子里黑漆漆的,一声狗叫都没有。妈妈的脚步放得轻轻的,我也把脚步放得轻轻的,我不敢大声喘气。我这样走了一阵子,她的影子晃进一家大门。我认出那是王标家。妈妈抽风了?羊肉送给一个王八蛋吃!老山羊的死够可怜的了,更可怜的是它的肉还要被这个人吃掉。我想起春天时妈妈教我如何的骂他,而如今却巴结起来了,妈妈多不要脸,她还背着爸爸。
我泪眼蒙蒙地站在那儿,妈妈进屋子了。我觉得身上冷,头也疼起来。我蹲在地上,摸索到一块比较大的石子。我想,我得报复他们一下。我叉开腿、运足劲,把石子悠过去。糟糕,窗前的木杆子把它挡住了。不行,还要再来一次。我又蹲在地上摸索,这回找到了块不大不小的,非常圆润,想必是一块鹅卵石吧。我暗自“嗨”了一声,憋足气把它扔出去。太妙了,玻璃的脆响真让人过瘾,石子肯定像zi弹一样地穿进去了。我咯咯地笑着,一路小跑回家。
回到家,一身都是轻松与快活。夜生睡醒了,我就抱着他玩。我亲他的脸蛋,把舌尖伸在他的嘴唇上舔来舔去,他冲我美美地笑。
夜生夜生——你别怕,
老山羊死了——还有小羊羔。
小羊羔给你——造羊奶!
越吃越像个——大绣球!
爸爸醒了一小觉,打着呵欠搓脚丫。他问我:“你妈呢?”“我不知道。”我说。
“这鸡ba老娘们。”爸爸骂了一句很寒碜的话。别说,从爸爸到车站当工人后,他的粗话也跟着发了。我笑笑,他没趣地叹了口气,挺起身子又吹出了呼噜声。
夜生和我玩了一气,又呼呼地睡去了。天更加黑了,妈妈还不回来,我丝毫睡意都没有了。我想起了靖伯伯,今天他没来吃肉,妈妈说他走不了路。靖婆婆带着二毛只来站了一小会。不知怎的,我忽然很想起他来,自从他活过来后,我还没有跟他谈过话呢。我便想起了妈妈藏在水缸底下的那“天书”。我把夜生放在摇车里,匆匆忙忙地走到外屋地。真是巧极了,今天用水量大,水缸就要见底了,我很轻易地就把缸底掀了起来,将那个用塑料布包着的东西拿到手中。
此刻最担心的,莫过于妈妈会突然闯进来了。如果那样,免不了又要挨一顿好揍。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飞快地回了我的小屋子。我把我的屋门挂上,把与外屋地隔着的玻璃窗拉上窗帘,出口长气,然后“嗨”地一声坐在炕上,一页一页地翻起来。可惜,我还不识字,我不知道里面都写一些什么。我很想找一个能识文断字的人给我念念,可我不知找谁好。叫丑儿吗?我讨厌她。叫大毛吗?他又有好长时间不回家了。我失望地把它撇到一边,不知该干点什么好。这时外屋地的门响了,妈妈回来了。我吓得只差没把心吐出来,小老鼠似的飞快地把那“天书”掖在枕头下。
我以为妈妈会来找我的麻烦,可是一点也没有。她回了屋子,一会就熄灯了。
我庆幸得差点把火墙子上的砖蹬掉几块。
第二天,就见王标的左眼上贴着一块药布,加上他牵着那条狼狗,真有点“一瞎一瘸”的味道。看了忍不住让人发笑。我回家跟妈妈说:
“王标的眼睛瞎了。”末了,还加上几声笑。
“笑什么?”妈妈瞪我一眼,说,“还不知谁给打的。”
“是石头给打的!”我骄傲地挺起胸脯,笑眯眯地说:“用的是又光又圆的鹅卵石。”
妈妈的眼睛立即变成了鹅卵石,她的瞳孔在扩大。我吓得捂住双眼,我都说了些什么。
她的手指很快又在我的腿上做掐捏运动了。
9
我每天都盼望着有稀奇事发生。我盼有人死,盼望着谁家吵架吵声顶得房盖直颤悠,盼望着谁家的屋子会在一夜间突然塌了,或者来一群大虫子,把所有人的脸都蛀出大麻坑,然后让人像糟蘑菇一样地烂掉。
可这生活还是平平静静的。该生长的绿叶一丝不苟地生长着,该开放的野花在甸子上规规矩矩地开放着,该割刈的野草也依旧割刈着。还有什么呢?夜生瘦了,因为他结束了喝羊奶的幸福生活。他经常的大便干燥,小肚子胀得又圆又硬,一到夜晚就把嗓子扯得像风筝线一样的长,哭得人昏天昏地的。
我自然是无人看管的野孩子了。有一天,我把妈妈的镜子拿到我的屋子里,挂上窗帘,插上门,一个人对着自己打量起来。
我先看我的脑袋。我的额头像半个玉米面窝头吊在刘海下,在这窝头下缘的左右两侧,悬挂着两道弯弯细细的眉毛,它们像两条船静静地泊在那里。在小船的下面,有两个圆圆的小水泡子,泡子的水都是白的,白白的水上嵌着两颗黑黑的太阳,这两枚太阳曾经燃烧过很多的星星和树叶。从这两个水泡子中间的一块空白地带垂直向下,兀地出现一个缓慢隆起的小山,在小山的底部,又有两个圆润的出气孔,它们像隧道一样幽深地探进我的脑子。再向下,经过一小块扇形的、毛茸茸的草地,便是一个能启能合能说话能进食的口了。这口中,生长着两排牙齿。这些牙齿一律是从一片红润的土地上顶土而出的。它们相依相偎,极像是两堵坚实的围墙。就在眼睛下,鼻子和嘴巴的左右两侧,对称地铺展着两片光滑的叶子,初秋的微黄的叶子,那是我的不太生动的脸颊。我的头发不那么黑,更谈不上亮度,它们很潦草地稀稀地犹如杂草一样地倾伏着,像是花了很多农人汗水而却收获微薄的一撮青麦。正因如此,我那两只肥肥大大的耳朵才骄傲地被衬托得如两轮金黄的月亮,来照耀着我的瘦弱的脖颈和肋条清晰可辨的肢体。
长得多么奇妙,我觉得一个人的长相真是太有意思了。那上面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我想笑,可以站在那个山头上;我想划船,就驶向那两个小水泡子。春天过去了,我可以用金线在牙齿上裹上一层,让那两堵坚实的白色围墙灿然地亮出一丝花来,重温春天的气息。哦,这就是我,我竟拥有这么丰富的东西。我吃惊地放下镜子,趴在炕上,痴痴地向往着,窗外是一派睛好的夏天,燕子斜斜地飞着。
有好多天我都沉浸在这种气氛中。这时,妈妈也在酝酿着一项重大决策,因为家里的钱的确是不宽绰,而爸爸的肚子的吸酒量却日益增加。有一天晚饭后,爸爸刚要离开饭桌去炕上打呼噜,妈妈一把扯住他,说:
“明天中午,我多做几样菜,你骑车子回家吃饭,吃了饭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爸爸显然是受宠若惊,他惊骇地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嚏,把震出的鼻涕往手心上抹,反反复复地说着“淑芬、淑芬、到底是……”他激动得睡意全消,竟然弯下腿帮妈妈去拣桌子。妈妈狡黠地笑笑,那神情,好像是她刚刚发现了一窝野鸭
zi蛋,又不肯告诉别人野鸭zi蛋所在的地方。我不理会他们。虽然我听见爸爸的腿在下蹲时那“咔”的一声响。我也毫不动心。爸爸的殷勤并没有换来好结果,他打破了一只碗,碗碎得像一朵乍开的花,非常好看。让我想到野花开时花蕊里应该有鸟鸣。
“让你干你不干,不让你干你倒逞能耐!”妈妈固然是为一只碗而惋惜,更重要的是因为打碎了碗会不吉利而恼火。爸爸讨个没趣,慢吞吞地找笤帚,乖乖地打扫那些碎瓷和碎瓷上流溢的黄昏,一脸都是愧疚的神色,让我不忍心去看。
第二天中午,妈妈果然做了几个菜,还破例买了瓶装的酒。这在我们家,只有过年过节和来了客人时才这样子。
桌子放好了,妈妈给我夹了些菜,让我先吃,完后好背夜生出去玩。先吃是可以的,背夜生可不是我乐意干的事。我很快就把碗里的菜都吃进去了,吃到最后一口时,才痉挛地觉得菜做得是如此的香,可惜碗底已经空空的了。所以,我就毫不害羞地伸出舌头,去舔那碗底的油星。妈妈见了,不但没拧我的嘴,反倒叹了口气。于是,我又有了小半碗菜。我一点也不感激她,毫不客气地吃完后,用袄袖子一抹嘴,撒腿就走。
“小凤,你今天下午背着夜生出去玩,好不好?”
“我腿疼。”
“妈妈给你三毛钱的钢鏰,你去供销社买糖块吃。”
“我牙疼。”
“就一下午,一会爸爸和妈妈要出去办事,回来时给你买花裙子穿。”
提到花裙子,我的鼻子就酸了。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件美丽的花裙子啊,一跑起来,裙子里面鼓着风,像伞一样,小腿凉咝咝的,多美啊。想到这,我哽噎地答应了妈妈。
于是夜生又到了我的背上。太阳底下,我低着头走路,发现我的影子是那么的短。我想用脚去踩自己的影子,可无论如何也踩不到。就在我顾影自怜到路口时,突然看见了丑儿。丑儿不知要去哪里走不动了,她正猫着腰用手扶着路口的棒子垛,哼哼啊啊地叫着。我心里觉得很开心,丑儿也有不强硬的时候。你看,她不是开始吐了么!她那件好看的灰格子上衣不也让她给吐上了么?
我不敢笑,因为我看见二毛过来了。二毛只穿条裤衩,他一边跑一边哭。靖婆婆在后面撵他,腋下夹着一根木棍,那样子像老板子在调驯一匹马。我心下更加高兴了。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中午,有这么多的热闹事可以看。更热闹的还在后头呢?瞧,靖伯伯过来了,他穿着一件大灰袍,不知是从哪个朝代的垃圾堆中拾来的破烂,手中还拄着一个拐杖。那个拐杖是一段杨树,上面有一个小枝子还闪耀着几片碧绿的叶子。靖婆婆一边追一边骂:孽障、混虫!靖伯伯呢,却唔唔噜噜的不知说些什么。他真像一只大灰瓢虫。丑儿被这事惊吓了,她不再吐了,腰也挺直了,反身去撵二毛。
“二毛,快跑!往泡子里跑!”我提醒他,因为淘气的小孩子往往都愿意在甸子上的水泡子里打水仗。而那个地方,一般是为大人所不知的。不过,我忘了这傻子是不会水的,可是晚了,二毛偏偏很灵敏地听清了我的话,而且他一定是把水泡子和水井划为等号了。所以,他拼命地往井台上跑。大正午,没有人在井上担水,井台下的浅水洼中,只有王标家的那条狼狗在打转转。二毛一跑过去,丑儿就大叫一声,靖婆婆干脆就吓得一屁股瘫在地上屁滚尿流。我也因为跟着小跑了一段路,累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夜生在我的背上却得意洋洋地揪我的头发玩,把我弄得脑子一抽一抽地疼。
那只被丑儿打瘸了腿的狼狗,好像仍然怕着丑儿,一见了二毛就癫上去想要寻找保镖似的。二毛很生气地去打狗,因为他已经站在井台上了。而那条狗用前爪钩住他的裤衩不放。二毛就吸着嘴仰身往井里跳,那狗咬着他不放松,也跟着闪进井里。一阵卟嗵卟嗵的声响后,丑儿才抢上井台,右手扶着露台上的轱辘把,左手捂着心口窝,很揪心地望着井底,终于呜咽起来。
我不知丑儿还会哭。因为妈妈说她是一个命硬的女人,傻夜生好像也有了什么灵性,他在我的背上哇哇地哭了。靖婆婆已经软着腿半哭半叫地过来了,她有气无力地摇摆着手说“我的儿啊,我那好儿啊”,而靖伯伯呢,呆呆板板地还没忘了拄拐杖,他的腿哆哆嗦嗦,两颊的肉活了似的,不安地动着。
“小凤,你——”丑儿忽然转过身来,恨恨地瞪着我,踉跄着朝我走来,好像二毛跳井是我推的似的。
“快捞——我的儿啊……”靖婆婆一屁股坐在井台下的水洼里,头上缠绕着十几个苍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走到井台上,朝下望去。井壁的木板缝之间长着一些绿苔,往下,深深地地方有一圈长年不化的冰。再向下,是井水了。水上面没有任何漂浮的东西。二毛和狼狗死了吗?我打了个冷战,想起了我家那只死去的老山羊。
也许,二毛和狼狗到地底下玩了。因为我曾经幻想过井底下有一个通道,沿着通道可以走到一个很大的场子。那场子里说不定有马可以骑,有烧饼可以吃,有皮球可以拍呢。
10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正在家中开怀痛饮,大吃大喝着。这天是他们结婚九周年的纪念日,亏妈妈还有心记着这日子,他们吃过饭,桌子都没收拾,爸爸就推起自行车要带妈妈出去。
那是个很热的正午,他们都喝了酒,自然有些晕。爸爸推着那辆没铃没锁没车闸的破烂车子,居然还哼起了一首歌儿。妈妈在锁大门的时候,那劲头也格外的足,仿佛要把生孩子的力气都挤进锁里,使它永不再开。他们做这些的时候,我愣呵呵地站在门口观望。
“小凤,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吗?”妈妈锁完门,返身时发现了我。说真的,我并没有感觉出自己在哭,只是嘴角有些微咸罢了。
我摇摇头,抽了一下鼻涕。
“你是不是撞着什么了?”爸爸的眼珠子像下暴雨溅起的混浊的水泡。他问我是否见着鬼了。
我没回答,低下头望自己那双顶破了的洞的鞋子。鞋面上蒸腾着雾似的阳光。
“好了,爸爸带妈妈去要那三个月的工资钱。”说到这,他打了一个响嗝,一团很热的酒气扑在我的脸上。
“三个月,二百来块,呃。”爸爸很满足很自得地诉说着,仿佛这二百来块顷刻就变成了几坛子酒似的。他说的时候,还把手伸在我的脸上,很随意地摸挲着,仿佛是在抚摸一条狗或一只猫。而他的胳肢窝,又溢出了那股类似东西发霉的酸臭味,让我怀疑那里被苍蝇蚊子之类的东西盯破了,散发着腐肉的气息。
他们原来是想借着股酒劲,撕破脸皮去要钱的。瞧瞧他们的能耐才有多大。我于是明白了为什么几日前妈妈唠叨不休地讲谁谁谁吃酒吃多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平常不敢做的事都做了,而且事情的结果也都如愿。
“二毛死了,还有狼狗。”我对他们说。
他们支着耳朵,不知是听懂了不相信,还是根本就没听清楚。
“二毛跳井了!”我重复了一遍,把目光伸向远方的松树林。这时,巷子的尽头跳来了靖婆婆喊破嗓子的哭声。许多人从自家的大门奔出来,纷纷朝哭声跑去。爸爸扔下了自行车,一脸木然。妈妈用手捧住脸,停了几秒钟,抽抽搭搭地说:
“一个傻子死也就死了。”
傻子原来是该死的,我想妈妈为什么不把夜生也扔进井里呢?
他们撇下我,也和着哭声去了。
靖伯伯的棺材上的那一堆木杆子正由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壮年汉子一根根地往下挪。那棺材上的油漆本已黯然了,但经阳光一晃,却新鲜如初,犹如无数片百合花瓣叠映在那儿。二毛还没有被捞出来,上山打草子的人却已经扛着镐和锹走了。
大人们说要当天就把他埋了。有人不主张给他用靖伯伯的棺材,木板要毛边的,不能刨,不能刷色。人们去请问靖婆婆,她一会点头同意,一会又摇头反对。靖伯伯呢,他的灰袍子的前襟被尿水濡湿了一片,他只会抽了筋似的用手点着棺材,断断续续地念着:
“这是、给、给我预、备的,给我、预、备的。”
结果,壮年汉子又把捣动下来的木杆子重新压在了棺材上。我见他的络腮胡子里仿佛爬进了什么东西,狠狠地抽了几抽。想必他是在为二毛死后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捞不着而难过吧。几个人依照吩咐,转身又去靖伯伯家的房山头的一堆烂木头里面去翻腾薄板去了。那个曾在我家吃羊肉时哭他死去的孩子的木匠,一边用皮尺量着板,划着线,一边簌簌地掉眼泪。
我感到头昏脑胀。
靖婆婆断断续续地跟妈妈诉说二毛死的经过。她说靖伯伯吃了午饭后,忽然咳嗽不已。她就到仓房里找陈年的达子香叶为他冲水喝。刚走到仓房门口,就看见二毛用一个除草的小铲子在铣门槛。她问他干什么,他说这是在挖老鼠。他说他看见一只灰老鼠从米缸里面溜出来,钻到门槛下去了。靖婆婆并不在意,就取了些达子香叶回屋,随他去了。等到她给靖伯伯冲好了水,递给他时,靖伯伯突然劈头说了一句“二毛在作死呢。”她心下一凉,猛然间想起了那门槛下曾埋着二毛的胞衣。迷信讲,小子的胞衣虽然能大补,但不得把它吃掉,要埋在自家的门槛下方好。靖婆婆就丢了鸡似的抢出屋子。
晚了,二毛没剜出小老鼠,却已经把那胞衣捧在手里去吃了。这是二毛的习惯,无论见着什么东西,都先用嘴尝尝,靖婆婆就大骂他,他扔下胞衣叫着跑。他们出了院子,靖伯伯也拄着那根拐杖出来了。
以下就是我所见着的一幕。
“你家的小凤,叫他往水泡子里跑,他就奔井去了。”末了,她哭哭啼啼地把罪过摊派到我身上。我见妈妈的脸色犹如冬日的阳光一样地青白了,嘴唇也紫丢丢的了。她低声地勉强地宽慰了靖婆婆几句,就径直朝我走来,冷笑着对我说:
“小凤,你过来。”
我从没见过妈妈这副样子。她打我时,从来没有克制过,想揍就揍。而这次,她却先不发火,这让我害怕得要冲太阳呼救了。我绝望地看着帮忙的人,希望有谁能把妈妈支走,我好快些地逃到山上去。可每个人都忠实地忙着,没有人顾念到我。
“我要等爸爸。”我真想跪在她面前。
她咬着嘴唇,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出了靖伯伯家的院子。往家走的路是下坡路,她的步子迈得又大,我趔趔趄趄的几次都要被她拽倒。她的手心出了许多的汗,湿乎乎的。路上漆着漂亮的阳光,踩上去有热烘烘的感觉。
到了家门口,她又使出了生孩子的力气“咔吧”一声开了那把黑沉沉的大锁,然后扯我进屋。把屋门用铁钩子划了。她没揍我,我便已经一身冷汗了。她站在我背后,解着背带,先把夜生抱下来,好像扔一堆垃圾似的把他扔进摇车里。然后,她就开始咬牙切齿的扒我的衣服。
我的布衫由于穿了好几年,已经又小又瘦,并且已经洗薄了,所以被扯了几条口子。她气呼呼地又掀掉我的背心,把那背心当成烂菜叶一样地撇掉,最后,她又来扒我的裤衩。我交叉着两腿不肯让她扒。
“妈妈,让我穿着裤衩……”我嘤嘤地哭了。
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点怜悯我的意思都没有。在我“啊呀”的惊叫声中,她使出给死猪刮毛的力气扒下了我的裤衩。
我的眼前好像着了火,我疯了似的扑上前,去抓挠她的脸。那种卖力劲,就像我和好几个小孩子在草甸上同时发现了一枝好看的野花,争先着抢去采折一样。
但我很快就被她骑在了身下,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躺在炕上,醒来时天已昏黄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玻璃窗上挂着夕阳的几片淡淡的笑涡。我抬起胳膊,看那上面红红紫紫的,好像猪身上长着的癞,让我心里隐隐的作呕。我浑身疼得动也难动。
妈妈打够了我,去哪儿了呢?一定是去靖婆婆家哭丧去了。二毛被埋掉了么?
我想起了春天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一捧达子香花,边走边吃的样子。他那粉粉的嘴唇像一朵对瓣开的芍药花一样,又鲜亮地闪在我的眼前了。我真想再看他一眼。
我支撑着坐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巷口去了。
二毛的棺材已经被抬到牛车上了。靖婆婆和靖伯伯一律站在门口,不许送子。靖婆婆哭得抢天呼地,仿佛通身都滚着泪珠。靖伯伯的腿一抖一抖地晃荡,咧着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怪模样。在这里,我又见着大毛了。
同前几次不同的是,大毛脸上的疙瘩像黑夜尽头的星星一样地消失了。可他的脸上却多了另外的疙瘩,那是疙疙瘩瘩的泪水。我不明白二毛死了还会哭。丑儿仍然穿着那件灰格子上衣,不过上衣的最上两个钮扣已经掉了,衣服的领子向两边大大地开着,露出她那白皙的脖颈,同她的黑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正把一包袱皮的饼干往大毛手里送,嘱咐他带给送葬的人吃。
妈妈搀着靖婆婆的胳膊,生怕她倒下去。不过,照我看来,靖婆婆的那种哭实在有点虚张声势。妈妈的脸上有几道血印,我晓得那是我为她耕种的。
爸爸往牛车上放铁锹,他见着我时,猛地愣怔了一下,尔后迅速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别过脸,眼帘垂下了。
爸爸走过来,俯下身子,用手搓着我的脸颊:
“是你妈妈打的?”
“嗯。”
“你又淘气了么?”
“妈妈说是我把二毛弄死的。”我委屈极了,眼泪忽地冒了出来,“我就是告诉他往水泡子里跑,我没让他跳井。”
“唉。”爸爸抽回手,重重地叹了口气。
牛车慢慢地远了。哭声渐渐地小了。树叶在风中痉挛地抽搐着,一只银白的蝴蝶在靖伯伯家的菜园上空翻飞,旋转。
山上又多了一座坟。是无碑的新坟。
1天早就亮了,我也早就醒了。听得见外屋地的柴禾在灶门里“劈噼”作响。爸爸在院子里正竭尽全力地清理嗓子,最近他的痰格外地多起来。妈妈总骂他是在“打扫茅楼”。
二毛埋葬了,那条狼狗也被烩成一锅狗肉汤,香香村人们的口了。只是井水,没有人再肯用它做饭,摇上来的水除了浇地、洗衣服外,就派不上别的用场了。人们吃水都挤到村西头的那口井去。
妈妈一连黑了好几天的眼圈,才用一点可怜巴巴的柔和的眼神对待我。
好几天这样的早晨,我醒了也不愿意从被窝里出来。我把窗帘拉开,躺在炕上,看天光徐徐地亮堂起来,听小学校上早自习的钟声从远方雄赳赳地过来。
一只小燕子忽然停在圆了的稠李子树枝上,很动情地叫起来,虽然风有些凉,但我还是打开窗户,冲它笑着。它一定是发现我对它笑了,它停止了鸣叫,静静地望了我有十几秒钟。最后,它“嗖”地从树枝上翻下来,直向我飞来。
小燕子飞进我的屋子了!
我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我一边用手背擦眼睛,一边望着它在我的头顶盘桓。它一会跳到窗台的月季花上,一会衔住挂毛巾的细铁丝,一会又淘气地跃上棚顶。最后,它得意洋洋地从尾巴上甩来一点燕屎,白白的落在了我的胳膊上。我一点也不觉得恶心,甚至把它看成了一团白月亮。
这时,妈妈在外屋地拼命地叩击我的屋门了。她用的劲很大,嗓子喊得像破锣一样,她问我还要赖到几点才起炕?她还说如果我再不开口,她就饿我两天不吃饭。
这真是一通可怕的吵闹,小燕子受了惊吓,抖抖翅膀,缩着身子飞出了我的屋子,从窗口向稠李子树上的蓝天飞去了。
我仍然不给她开门。她的叫声简直能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聋。后来,她竟然用菜刀来砍门了。那声音像冰碴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跳下炕,为她开了门。
“你哑了还是聋了?”她的脾气看来是坏得彻底了。
“屋子飞进来一只小燕子。”我抬起胳膊,让她看那团白月亮。
“你说什么?”她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好像我是在跟她说谎似的,“你的屋子飞进了小燕子?”
“嗯。”我见她对小燕子有这么深厚的兴趣,说话的语气也自如了,“你要不把门弄得这么响,它还能在屋子里玩一会呢。”
“燕子、燕子、小燕子”妈妈带着一种惶惑的惊喜,喃喃自语地看着窗外。阳光把她的脸涂上一层有光泽的淡白,这使得她平素青黄的脸颊有了一丝明媚。她的几绺乱发虽然微微地遮住了她的眼睛,但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奇异的、我从未见过的光彩。那光彩犹如五月的河流。
她站在了窗前。我却看着胳膊上的那枚小白月亮,真不忍心把它弹碎。
“我们家要好了,要交好运了。”妈妈忽然冲我很动情地说起来。我知道,燕子若在谁家的屋檐下筑巢,这家必定被说成是福门。更何况小燕子是在一个清晨进的我的屋子呢。
妈妈似乎也感到遗憾吧。她替我叠好被褥,把我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在地上洒了水,还把一盆盛开的绣球从她的屋子搬过来,鲜亮亮地放在窗台上。她告诉我一整天都不要关窗子,她希望小燕子再飞回来,在我家里永远停留下来。
那天早晨我有了一个好待遇:她为我冲了一碗鸡蛋水。
这之后,她兴致极好地下地干活去了。我在家里一边照看夜生,一边趴在外屋地的窗前静静地迎候着小燕子的再次飞来。然而,一直到了中午妈妈满怀希望地回来,我的眼睛也望着酸疼了,也不见小燕子的影儿。
妈妈的脸色便灰暗了,我便也知道我只有喝一碗鸡蛋水的福气。
夜晚依旧有争吵声,那三个月的工资几乎总是骂声的源头。杯子也不知被妈妈摔碎了多少个,最后,喝酒喝得越来越凶的爸爸想出个高招,他用暖壶盖来装酒。这样,妈妈再摔,它不过瘪瘪而已。当爸爸的酒没有喝足的时候,他往往要堆出一脸的讪笑,冲妈妈低三下四地乞求着:
“再来一杯,好不好?”
“一杯?半杯也不行。”妈妈的态度在开始时往往都是很坚决的。
“那就小半杯吧。”爸爸在让步了。
“小半杯?想得美吧,一滴也不行。”妈妈得寸进尺。
“操你个妈,臊老娘们。”爸爸的眼珠子立刻就睁得像两颗夏日正午的太阳,把毒热的光灼向妈妈,“倒酒!”
暖壶盖明晃晃地跃在桌上,爸爸那只手像马蹄一样轻快地弹起,耍起他的威风来。妈妈或是先哭后倒酒,或是倒酒后再哭,总之,酒是非倒不可的,而哭也是不能漏过的。这时候,我就为爸爸的蛮横和无赖而不满、厌恶。他对酒的偏爱甚至于爱他自己、甚于爱妈妈、我及夜生。
喝足了酒,他就偏着腿往炕上一倒,呼噜声连天。而妈妈,就要默默地擦干了泪洗碗、扫地。然后再给夜生洗衣服。不到睡意浓重而她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就一个人放只小板凳在院子中,唉声叹气地想什么。最后,她又不得不挨在爸爸身边,闻着他腋下和脚趾间的气息,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偶尔也有笑声。笑声常常都是串门子的人带来的。比方说木匠来的话,常常是刚吃过饭,他的脸上正放着早霞般的红光,而他恰恰碰着爸爸对着一碟大酱和半盆子青菜独酌,他必定要大叫一声“好福气啊”,博得爸爸一个醉意朦朦满足的微笑后,他就要蹭上半杯酒,讲上一两句难听话,尔后屁股一拍,撒下一句“干体力活的就是自在”这样的话,就像偷吃过东西的狗一样窜出大门了。每逢这时,爸爸和妈妈就要笑上一气。妈妈往往都是为着木匠粗俗的吃喝相而笑,爸爸则为他说他的那些话而陶醉。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靖婆婆来了就不一样了。死了个傻儿子,她倒显得精神了。她脑后吊着的发髻又光又亮,像个大驴粪蛋一样。她的嘴角常常挂着的那丝惆怅,好像都被那口井给洗刷得无影无踪了。她会笑得很响地讲她年轻时的水灵劲,讲靖伯伯和她好时的那种肉麻劲。妈妈听了窃窃地笑着,爸爸则要多喝上二两,常常为此桌子上光了东西,他便像使唤牛马一样地唤我“舀点大酱,再洗几棵萝卜缨子。”
为着他们的笑声,也为着我少挨些骂和揍,我常常是飞快地跑进园子择菜,然后用水冲洗干净,连着水珠扔在桌子上,也凑过去听靖婆婆胡扯。听过后,又觉得笑得没意思。她呢,就像一只饿着肚子找了好多天的食的野猫一样,无精打采地打着呵欠走了。
她一走,妈妈就要讲上她一小气。说她给人接生时那股子麻利劲,那股子狠劲、凶劲。还说她一定能长命百岁,因为她这一生不知吃过了多少副胞衣。爸爸听过了每每都要怪里怪气地冲妈妈笑一气,像采鲜蘑菇一新地当着我的面用那双大黑手去掏妈妈上衣里的奶zi。而这时,我就触电似的愣怔一下,慌慌地回我的屋子,没等我挂好门钩,泪水便先出来了。
我的记忆力开始变得迟钝起来。有时见着王标,竟然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来了。非要等他拍着我的脑袋,笑眯眯地说“我的狼狗可真是瞎在你的手里了”时,我才会恍恍惚惚地想起一点什么,对着他审视一番,艰涩地搜寻着犹如放置陈年衣箱中的属于破烂的那些东西。而且,一到夜晚,我就胡思乱想起来。不是想象自己躺在一个毛边薄板的白棺材中,就是想象着一只凶狠的老鹰捉小鸡一样地衔住我的头发,把我提到太阳这个大火球上活活地烧死。我这样想着,在梦里也这样做着,常常是一觉醒来时泪水湮湿了半边的枕头。
我再照自己时,全没有了第一次静静打量自己时的那份高兴劲。我的脸色就像被割刈后的深秋的一片粗糙的麦茬地,那两只小水泡子似的眼睛,好像刚刚淹死了两个人,一点活力都没有。在这泡子上面,很蹩脚地长着两片眉毛,斜斜的,像秋风中两丛单调的芦苇。而我的鼻子,则像房子倾倒后留下的一片废墟。那些牙齿,虽然依旧排列得又白又密,但看上去一点围墙的味道都没有了,倒像是爸爸喝酒时用过的大大小小的杯子,散发着一股臭铜似的气息。
我不愿再看见自己。
小燕子也不再飞回来了。
妈妈开始意识到我的身体有了毛病,她没有带我去大医院看医生,只是根据靖婆婆对我的判断,弄些山上的草根之类的药来煮,并且逼我吃下去。
靖婆婆说我身上阴气重。我不知道阴气是什么,但我意识到那不是什么好气。
12
院子中的山丁子树遍身缀着红果子。妈妈吩咐我坐在院子中和红果子一起晒太阳。太阳可以把红果子晒熟,使它们变得又软又甜,可是太阳是否可以赶走我身上的阴气。
夜生已经会自己玩了,我的脚前铺着老山羊的皮,妈妈把夜生抱在那上面,这样,我可以一边照看他,一边晒太阳。
虽然阳光不像从前那么热烈,但它仍然足以牵掣着我的五脏六腑,让我在它的底下为它而流泪。望远方的山影,不知怎的常常望得模模糊糊,不知那大大小小的山连绵着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而菜园中的韭菜也不知被割了多少次,还是长出了茎杆,并且爆发出一片小白茬,碎碎的,远远一望,简直像下了一场小清雪。
在这样的时刻,让我静静地坐在院子中,怎么会赶走身上的阴气呢?更何况,老山羊的皮就像死人的衣服一样铺在我的面前,虽然夜生在它上面玩得挺自在,但我还是感觉到手心发凉。我仿佛又看见了老山羊的肚子,看见它行走在巷子中,那肚子像钟摆一样地左右晃荡,我又仿佛闻到了一股又膻又腥的气味。
假如它不死,我宁可把甸子上的青草都割来让它啃。
妈妈为了试探我的记忆力和灵敏力,常常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我辨认。有一次,她拿出一件又小又瘦的花裙子,问我:
“小凤,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那花裙子的白底上撒满了金色的野菊hua。这些野菊hua我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的。好像是在盛夏的田野上,或者是在水泡子边的一片浅草滩上。我实在想不起来谁穿过这样漂亮的裙子。我冲妈妈木然地摇摇头。
“那是你自己穿过的啊。”妈妈把花裙子扔进我怀里,拼命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好像这一摇就会把我的记忆都唤醒似的。她的眼眶里飞满了泪水,这些泪水像梨花一样,是专为我开,也是专为我谢的。
“要是两个孩子都成了傻子,我可怎么好过啊。”妈妈离开我,扑向靖婆婆的怀里。靖婆婆拥着妈妈,拍着她的背,连连说我是不会傻的。但她一边跟妈妈说,也一边落眼泪,想必她心里也认为我是没救的了。
我依然笑着望太阳,夜生也撅着屁股望太阳。
爸爸依旧起大早上班,晚上坐在院子中喝他的酒。妈妈不再像从前那样恶狠狠地待我了,她自己也消瘦多了,眼圈又常常地乌青起来,而且眼睛里总是网络着几根红线一样的血丝。我根本吃不进饭,虽然总是觉得肚子饿。爸爸一点都不知关心我了,他常常骂我:
“小小孩伢,就哭丧个驴脸,跟你那死妈一样。”
妈妈为着这样的话,不知又多摔了一样什么东西。
忽然有一个阴雨前的傍晚,王标和丑儿来了。妈妈慌慌张张地给他们让座、倒水。爸爸先是不理睬他们,光着脚丫子去厕所解手,回来后竟然同王标滑稽地握起手来,好像他们是初次见面似的,惹得丑儿站在一旁叉腰咧着嘴笑,而妈妈则涨红了脸,直劲给爸爸使眼色,爸爸却浑然不觉。
“还好吧?好久不见了。”爸爸说。
“好,可以,可以。”王标有点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淑芬,炒两个菜,让我们喝两盅。”爸爸刚喝完,又在逞英雄了。妈妈为难地点头应着,连忙进外屋地的灶前去忙乎了。
王标一点推让的意思也没有,看来他们今晚算是喝定了。
乌云在苍灰色的天空下低低地跑着,一会的功夫就聚成了个大团。大地黯淡了一层。单等一个霹雳从云层的深处炸裂开,碎珠似的雨便会鼓动下来。
并不觉得特别的闷,因为有小风在轻轻地吹拂。
妈妈摊了个鸡蛋饼,炒了个芹菜,再启开那盒被锁在柜子里有半年之久的鱼罐头,凑上个小生菜蘸酱,足足四个,爸爸和王标吃喝起来。
他们边吃边谈论一些话题。妈妈跟丑儿到我的屋子里说着什么不乐意我听到的话。夜生一个人在大屋的炕上对着一只花皮球嬉逐着。
他们先是谈论小学校的事。然后他们又谈他们个人的事。后来,王标郑重其事地放下酒盅跟爸爸说:
“今天我们是专为小凤的事来的。”
爸爸微微怔了一下,打了个哑的干呃。
“听说你们家小凤有点魔症,我们心里也不好受。说真心话,这孩子我还挺稀罕的。”王标用手推了推他的头发,使头发向一侧倒去。
“我们家小凤没魔症!”爸爸恼怒地摔了筷子,脸色发青,声音也极为不平。
“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你先别生气,你听我把话说完。”
“说你妈个***!”爸爸站了起来,挥舞着变得油黑的但不粗壮的胳膊,冲着王标叫喊:
“我们家小凤就是不爱说话,不爱吱声,这叫有教养!你懂不懂?像你这样的,两腿是泥,一口黄牙,狗屁不如,还能当校长!cao他妈的,这天可真是青的!”
“你别骂了,我是想为小凤想想办法。要不叫她去上学,要不让她跟丑儿练练功,换换脑筋,我没别的意思。”
“啊,你真好,真——好——”爸爸咬牙切齿地哆嗦着嘴说,“我搞了十多年的教育了,连你一个大老粗都不如,啊,是吧?还要由你们来管教她,对对……”
那么香的一桌子菜竟然被爸爸一脚给踢翻了。桌子上的杯盘碗筷纷纷碎在地上,妈妈和丑儿听见响声已经飞快地从我的屋子往外奔了,然而王标仍在不休地劝说着:
“何况,小凤还小,你们两口子整天吵架,再打她骂她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爸爸已经把耳光掴在他发福了的脸颊上。爸爸一边打,一边气咻咻地咳嗽着,骂不绝声:
“我们两口子的事不用你管!你半夜三更扯个大姑娘往外跑,你好光彩!”
丑儿恰好听了这话,她冷冷地笑了一声“好心没好报”,之后一旋身就出大门了。任凭妈妈在后面战战兢兢地召唤她,她也不理睬。
天虽然阴得厉害,但没雷声,更没有闪电。饥渴的大地和森林都被裹在粘稠稠的夜色中。无论妈妈怎样赔礼道歉,王标还是走了。
院子中就剩下那一堆菜和碎瓷渣。妈妈一边打扫着,一边簌簌地落泪。爸爸跌跌撞撞地进了大屋,上炕时膝关节拼命地“咔哒”响,好像那腿已经折过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们是为我而来的,他们又被爸爸气走了。我真的魔症了么?魔症了的人就像靖伯伯一样,受了惊吓就要尿尿,而且大热天要穿件灰袍子。哈哈,我有点魔症,靖婆婆说得对,我身上阴气太重了。我总觉得冷,一冷就要咬着牙打抖颤。而且,我的眼睛好久好久都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了,今天晚上的月亮和星星也依然不见。
妈妈以从未有过的平静把院子和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她虽然一脸都是忧伤,但她的泪却落没了。
她先给我梳头,把我的头发理得服服帖帖的,我感觉到木梳齿在头发上轻轻擦过时心底里漾出的那奇异的快感。所以,我就含着泪低低地乞求她:
“再梳一会,妈妈,再梳一会。”
她还是不再梳了。她为我的辫梢结上了一个头绫子。是金黄色的,那么明亮又那么让人爱哭的颜色。给我梳好头发,她又给我换上半新的衣裳,把我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然后,像插一枝花一样地把我送到我屋子这个空旷的大花瓶里。
好静好闷的夜啊。我把手指当成木梳,插jin头发缝里,轻轻地抓挠起来。我想再次重温一下妈妈给我梳头时心底铺展过的那柔情。可我的手指只是无生气地乱插,把头皮都触疼了。那种感觉到底还是不肯从妈妈的手中转换过来。
我就垂下胳膊。灯还没有开,窗子大敞四开着,蚊子的叫声很凶。夜色从窗口滚滚而入,把我的屋子的墙壁泼成一片黑色。
风还在吱吱的像小老鼠一样地叫。稠李子树微微摇动,像一只欲开屏的孔雀,把那云一样密集的叶子调动得翩翩欲飞。这时,我又听见妈妈的脚步声了。她到了外屋地,打开电灯,隔着玻璃,我见她吃力地搬动着水缸。糟了,爸爸写的那东西,还在我的枕头里呢。
她把水缸挪到一侧,很吃惊地皱了一下眉头,打量了一会水缸下的空地。之后,她把水缸又挪回去,拍了拍手,径直朝我的屋子走来了。
没等她发问,我从炕上飞快地站起来,痉挛地擂着脑袋,连连叫着:
“在枕头里,在枕头里,我就掏出来,妈妈你别揍我,别揍我。”
妈妈忽然扑上来,一把将我抱过去。她的脸湿漉漉的,我感到了那上面又咸又热的气息。我记事以后是第一次这样自动地勾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脖子软软绵绵的,像芍药花泥做成的,我真舍不得把胳膊从那上面放下来。可妈妈还是轻轻地扳开了我的胳膊,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之后,她把我枕头的扣子解开,把那东西从枕头瓤子中间掏出来,抖动着那上面沾着的稻壳儿。
她亲了一下我的脸蛋,又朝大屋去了。我的心空落落的,而且脑子开始疼起来。我追她而去。
夜生也跟我一样换了一身新衣服。他穿着一套鲜亮的红衣裳,像个大火球一样,我一望见他,眼睛就像烧了似的疼起来。
妈妈扳了扳爸爸的肩膀,把他抬唤醒,将那一沓厚厚的纸放到他枕边,一字一顿地说:
“这是还给你的。是王标和丑儿使它保留下来的。你去谢他们吧。”
爸爸的嘴角流着粘痰,他用很莫名其妙的目光打量妈妈,接着他骂了一句什么,就把那沓纸扔进炕里了。他侧过身,抱着膀子,搓着脚丫,又睡去了。
外面在下雨了。我听见玻璃上有雨珠拍打时传出的声音。看来雨下得并不太大。妈妈支使我去关自己屋子的窗户,我到是真不愿意去关,我希望所有的雨丝都游进屋子,把屋子刷洗得凉爽些、畅快些。可妈妈还是用手推我了。
我就慢腾腾地回屋子关窗。
窗子关好了,我的脸也被雨打湿了。不知怎的,我忽然很害怕起来,我就钻进被窝,在闷热乌黑的被子下面,哭着,不知不觉就进了梦乡。
13
在我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惊醒的时候,大概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多钟了吧。雨已经停了,天上那点可怜的乌云虚张声势了这么长时间,才淋下这点雨水来。我听见了门响,听见了妈妈的呻吟声,还听见了靖婆婆的哑调子。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跳下炕就直奔外屋地。
妈妈她怎么了?昏黄灯光下,她双目紧闭,脸色灰灰的,嘴唇白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两个人正抬着她往大屋走。她的头发披散着,乱成了一团糟,糟得就像老母猪趴窝时留下的草一样。
靖婆婆先进屋了,我听见她在里屋“妈哟”一声怪叫起来,那声音就像小动物死时的最后一声呼喊似的,要把人的心肺都撕碎。我捂住耳朵,小口地喘气,仿佛看到无数根银光闪闪的大铁针从我们的屋顶上扎下来。
我飞快地打开我屋子的电灯,坐在灯下,瑟瑟地发着抖。这时,抬妈妈的那个木匠失了火似的奔过来,嗑嗑巴巴地问:
“小、小凤、你、你看、你爸、怎、怎么、了……”
爸爸他怎么了?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哇。他不是跟妈妈生了气后就上炕睡觉了么?我不过是躺在炕上做了一个摇黄花的美梦,谁知道一觉醒来妈妈就那个样子,而爸爸他又怎么了?
他把我抱进大屋。
还是那么昏黄的灯光,照着我家陈旧而简陋的家具和黯淡的墙壁。妈妈被放置炕上,就像一个被冻青了的萝卜一样,毫无光彩地摆在那。地当央,躺着爸爸,他的嘴紫红紫红,嘴角还挂着笑,只是笑得不睁眼睛。我不知道他睡觉怎么会睡到了地上?他的身旁,躺着三只瓶子,我认出一只是酒瓶子,另外的两只是装酒精的。如今它们都空了。他一动不动,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坚硬地横在那时。靖婆婆正把手伸到他的鼻子底下试着什么。靖婆婆是不是认为爸爸此刻会像小孩子一样地淌青鼻涕?他不会的,他不过是痰多些罢了。
靖婆婆抽了一口冷气,脸颊马上变成了两片干枯的黄叶。她的手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似的,飞快地从爸爸的鼻子下抽回来。接着,她眼里含着泪,又握住爸爸的手。爸爸的手怎么了?
靖婆婆终于泄尽了全身力气,她的脖子无力地摇晃着,手臂也松驰地向下垂着,泪花无声地溅落到爸爸笑眯眯的嘴角上。
“真的不行了么?”其中一个矮个子的男人问靖婆婆。
“已经凉了。”靖婆婆哽噎地摇着头。
哦,爸爸凉了,那就多给他穿一件衣服吧。他躺在地上睡觉,能不凉么?更何况,刚才下了一场雨,湿气灌进屋子,他会冻哆嗦的。我爬上炕,从被架子里找爸爸的衣服。他所有的衣服都脏兮兮的,卷成一个团,散发着一股汗泥的味道。我从其中翻出一件比较厚实的深蓝色的涤卡中山装,想去给爸爸穿上。可当我下炕时,不小心踩了妈妈的胳膊,她睁开眼睛,苦苦地巴望着我,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否有了脏东西?可我顾不得这许多,我低下头用手抚弄了一下被我踩过的妈妈的那只胳膊,切切地说:
“爸爸都凉了,妈妈你快起来吧。”
她毫无表情,毫无反应地仍然盯着我。我下了炕,对靖婆婆说:
“我给爸爸穿件衣服就好了。”
靖婆婆猛然间将我拥进怀里,悲声就从她的胸膛里抖抖颤颤地出来了。
爸爸死了。
零点以后的夜一点也不漫长。天很快就亮了,我家的屋子里也很快地涌进了好多人。太阳乍出时依然美丽如故,那光线跳跳荡荡的,把昨夜那场小雨所湮浸在屋顶和墙角处的几片湿痕,吹得干干爽爽的。院子中那棵山丁子树,也许是因为爸爸不止息地往树根上撒尿的缘故,生长得茁壮而又得意,一树的红果子鲜艳地在晨光中闪光。
当天,爸爸就被安葬在山上。
那是个傍晚,妈妈由靖婆婆搀扶着,站在大院子的门口目送爸爸的灵柩高起。空气是入夏以来少有的凉爽和滋润,生机活泛的鸡鸭在巷口的垃圾堆上寻食着一天之中最后的晚餐。主持葬礼的木匠教我把瓦盆摔碎。他说过之后,还低低地加了一句:“用劲!“
瓦盆不很沉,但那上面黑乎乎的颜色让人感觉到是捧着一块石头。金黄的斜阳刺得我双目生疼,我憋足气,用劲地把它从头顶摔到地上。
瓦盆马上碎了。碎得那么彻底。那些碎碴在斜阳中四溅,犹如无数匹黑马在太阳下奔驰。我不相信自己细瘦的胳膊会有如此神力,看来,爸爸是愿意早早就别了我们的。我感到一丝快意,我代替傻子夜生把他该做的做了。
就是说,爸爸永远不和我们在一起了。就是说,我们永远也闻不到他腋下和脚趾间的汗酸味了。
妈妈就站在院子门口,她伫立着,动也不动,眼里没有一颗泪花。她虽然是想偷喝豆腐店的卤水死去,但没想到让人给发现了。她没死成,而爸爸一个人在家,却不知怎的死了。
灵车从巷口别了妈妈,径直朝小路去了。还是那条小路,曾经在月光下变得美丽奇异的小路,而今,它上面响着马的蹄声,铺展着浓浓的黄昏。
大人们告诉我说只许送到路口,送到路口返回时就要一去不回头。可我还是回了头。这一回头,就望见了靖伯伯穿着那件古里古气的大灰袍子,叽哩哇啦地乱叫着什么。他的牙齿早已脱落,棺材也早已打好,可他为什么还不死呢。他就像一只被饿瘦了的大灰狼一样,饥馑难当地捂着他的肚子。而他的尿水,分明又把灰袍子染成了深色。
我的脑子倏地出现了一片空白。像应了靖婆婆的话似的,一到阳光疏淡的时候,我就浑身不自在起来。心内一片茫然,好像世界中所有的阴气都附在我身上了。
14
屋子少了争吵声,消逝了混浊的酒味,倒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寂寞的清晨和冷醒的黄昏。不时地在东边天和西边天推出一些绚丽的色块,我们从色块上说着“早霞升起来了,晚霞落下了”之类的话,打发着冷清的岁月。
靖婆婆和丑儿每日必来一次,妈妈对她们的来不以为然。妈妈的脸色再也没有好看的时候,她鬓角的一绺头发已经花白了,眼角的细纹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平添的。她不受吃饭,而且常常腰疼。一疼起来,她就不能自持地在炕上打滚,靖婆婆说她这是肾虚,而且还说得这种病是因为生夜生的缘故。她们把老山羊的皮熟软了,给妈妈做了一件皮坎肩。
我们的一天三顿饭,已经变成了两顿。
爸爸死后的第十天,靖伯伯也死了。他是被丑儿掐死的。丑儿把他掐死后,锁了她的偏厦子,一个人逃了。
丑儿杀他还是因着爸爸写靖伯伯的东西。那是一天晚饭后,我和丑儿都无事干,我就把那东西翻出来让她读着给我听。她读着读着脸就青了。那上面全是靖伯伯一生的自述。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某年某月某日,靖伯伯偷了丑儿家的金子。而他偷金子的动机,不过是因为挨饿的时候没钱,他为过世的父亲买了一副棺材。这事,只有大毛知道。大毛从此以后就瞧不起靖伯伯,非常无情地对待他。
人家说丑儿这些年就是等着这个时刻为父母报仇的。叫我不能理解的是,靖伯伯本来也要死的,为什么还要亲手去杀他呢?杀了他,丑儿的爸妈才算不枉养她一世?
丑儿走了,连同她好看的花格子上衣。
又是一个清晨了。我躺在炕上仍然不愿意起来。打开帘子时,一股凉气飕飕地灌进屋子。小学校出操的钟声又准时地传了过来。我仿佛看见一群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手持红缨枪,在王标等人的注目下,齐刷刷地走在蓝天下。
窗前的那棵稠李子树枝上,结满了圆润乌黑的果子,有些叶片已经出现了几点星星一般的黄色。
再也没有小燕子飞进我的屋子了,虽然,窗口还在敞开着,虽然,绣球花还残留着一两朵红颜,毕竟,天显得更加高远了,它们的叫声也依稀着朝南去了。
我用手捂住脸颊。
外屋地灶坑里的劈材在响。夜生睡醒后的笑声在响。妈妈半是絮语半是吟唱的声音在响:
这一季就要过去,
相思树落叶缤纷。
曼声歌吟中我回眸相望,
见你形单影只太伶仃。
这一季就要过去,
相思树还会吐绿,
飞雪茫茫中我遥遥祝福,
和你在一起,永远不离分。
妈妈说这是爸爸年轻时献给她的一首歌。她说她要把它唱到我和夜生都长大。唱到她入黄土的那天为止。
不是阴天,天却这般凉。树叶簌簌的声响仿佛受了风寒。那个火热的日子里发生的许多事,都悄悄地、悄悄地流逝、流逝了。
我们一家三口人在这个早晨,都加了一件秋衣。
一九八七年五月一日于北京“鲁迅文学院”。x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