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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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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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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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5364字

杨蔷云一直睡到四点半才醒。一看表,坏了,怎么睡了这么长?蔷云骂自己太没出息,把大好的星期天下午浪费掉。起身以后,觉得头晕得很。宿舍里空无一人,只听见窗外小麻雀吱吱喳喳,和从操场上传来的篮球砰砰声。


蔷云拿起白脸盆,去盥洗室擦脸。一进门就听见吴长福在那里又说又笑,十分热闹。吴长福正在洗头,露着胖胖的光光的白胳臂,使劲在头上搔,头发竖得很高,沾满了胰子泡沫。周小玲蹲在一旁,费力地洗衣服。


吴长福说:“唉哟,你看怎么办呀?我的头发愈洗愈少!洗一回就掉了足有二斤!再洗上几回头,我就只有当尼姑去了。”


周小玲端起盆去换水,和吴长福打趣说:


“你买点生发油抹抹吧。”只顾了说话,不小心往吴长福身上溅了一星半点的水花。


“你真缺德!新做的衣服就让你弄脏了。”吴长福大叫。


蔷云走过来问她们:“咱们班那些人呢?”


周小玲说:“大概除了咱们三个,都不在。上午扫除,下午大家还不出去玩玩?”


吴长福富有含意地说:“郑波到现在还没回来。”


周小玲却纠正了她的话,“不对吧?刚才我好像瞅见过她。”


蔷云用鼻子嗤了吴长福一下,走到一边洗脸。只听见吴长福继续对周小玲说:


“生发油那玩艺儿可不是好人抹的。你看过漫画《毛三爷》吗?毛三爷买了生发油,抹在手指上,于是手指上长出了毛,刷牙就不用牙刷了。”


周小玲笑得趴在自己的搓板上。杨蔷云却很讨厌她们的闲扯,她赶忙洗完脸,走出来了。心里想,“真无聊,真没劲……”


在盥洗室隔壁,是学生会的一间小办公室。蔷云从那儿走过,看见里边有个人影。她推门进去,原来是苏宁。


“苏宁,你呀?你怎么没回家?刚刚她们还说谁都没在呢。”


苏宁指一指手底下的器具,告诉蔷云,“我借学生会的油印机,给咱们班印歌篇儿呢。”


“那好极了。”蔷云把脸盆放在地上,走到苏宁旁边。苏宁的手、脸、衣服,都沾上了油墨。苏宁不太熟练地掌着滚子蘸一蘸油墨,然后费力地在蜡纸上推着。由于力量使得不匀,印出来的歌篇儿,左边色淡,右边又过浓。


“我帮你弄吧。”蔷云自告奋勇说。她看见苏宁推辞,就解释道:“说真的,刷油墨我是个老手,刚解放的时候,我隔几天就跑到这儿推一回滚子。”


于是,蔷云把苏宁手里的滚子接过来,承担起主要任务。苏宁站在一旁帮她翻纸。


“苏宁,你太好了。”蔷云推滚子的时候,连看都不看。她注视着苏宁的脸说:“看看你脸上的这些油墨,这简直比任何胭脂和香粉都漂亮。再拿你身子后面的那面红锦旗作背景,你简直美极了。”


“别开玩笑了。”苏宁摆一摆手,“都得赖你,让我搞合唱团。我哪儿会呢?乱七八糟……”


“得了,你已经领导我们练过两次歌了,团长同志。”然后蔷云唱了几句她们最近正在练习的歌。蔷云说:“当你领着大家唱歌的时候,你不觉得高兴,痛快,甚至于觉得精神升高了吗?大家都唱一个调子,都沉醉在一个歌曲里,那时候,你觉得……”


“我喜欢唱歌,唱的时候的感觉,就像你说的那样:可有时候,我更爱一个人小声地唱。”


蔷云皱起眉来,她不再向苏宁倾吐自己唱歌时候的感受。她飞快地上墨和推动滚子,使苏宁的手指的简单动作都赶不上她。苏宁看着蔷云,她的嘴唇动了好几次,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是蔷云没有察觉。


苏宁轻轻地哼起一个奇异的调子。蔷云蓦地一惊,那调子是久已遗忘的,却也是一呼即出的,蔷云已经感觉到了苏宁所没唱出的词句:


柳叶青又青,妹坐马上哥步行,长途跋涉劳哥力……“你唱什么哪?”蔷云不禁叫道。


“啊?”苏宁红了脸,嗫嚅地说:“我……无心……”


“你还没忘记这破流行歌曲呀!”蔷云停止了印刷,问。


“接着印吧,就快完了。我……真的是无意之中……”


“如果你在无意之中多唱唱志愿军战歌,那好不好?”蔷云小声地埋怨。


苏宁不言语。


她们印完了歌篇。蔷云把歌篇往一块叠好。苏宁说:


“刚才我去找过你,你睡了。”


“你有事么?”


“也……没什么。”


“你说吧,难道有什么不愿意对我讲的么?我真糟糕,大白天价,睡了那么久……”蔷云关切地问苏宁,刚才唱“破流行歌曲”所引起的不满,被她忘在一边了。


苏宁靠在放油印机的破桌子上,手指玩弄着自己的衣角。杨蔷云把她的手拿开,因为她的手太脏了,于是她抬起头看窗外。吴长福和周小玲正端着洗脸盆和洗衣盆打窗外走过。


“看啊,吴长福把袖子都挽起来了,她不怕冷吗?”


“告诉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蔷云等得着急了,她用右脚的脚尖轻踢着桌子腿。


“杨蔷云,我怕,我怕你生我的气。但你对我是最好不过了,我做什么事都要和你商量。”


苏宁仍然看着窗外。透过发乌的窗玻璃,她看见过队日回来的少先队小队,打着旗子过去。


“我怎么会生气呢?”蔷云笑了,她笑得使自己都相信,她从来没生过气。“你说吧。”她拉起苏宁的手。


苏宁把手缩了回去,用右手的小指剔一剔左手的指甲,她说:“最近,我常和呼玛丽在一块儿。”她停下,看蔷云的反应。


蔷云点点头。


“我过去不了解她。有一次大家都去上体育,我们俩没去。我告诉她,‘今天是我的生日。她不明白地问:‘谁说的?’我笑了,‘我妈给我记住的呀。’过了一会,她忽然哭了,她说:‘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后来,我们俩就熟悉了。”说到这里,她又停住了。


“怎么?”蔷云显得非常耐心。


“就在上星期,咱们大家都脱掉了棉袄,可是呼玛丽仍然披着棉衣。我问她,她说她只有棉衣裳和单衣裳,没有别的衣服。我想把我的一件毛衣送给她,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我劝她不要使自己受苦。可她,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我觉得我最幸福,因为我有信仰。’


她说:‘当我想起圣母,想起她的千万倍于我们的痛苦──她为了人类,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我自己受的一点罪,又算得了什么?’我听了她的话,眼睛都直了,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而且,你不知道,她说话时候的两只眼睛,好像射出了能穿透一切的光芒,她的每一个字有一千斤的分量……”苏宁怀着崇敬的心情,喘了一口气。


蔷云的脸色黯淡了。这时,天色也已渐渐暗了,苏宁没有看出来。


苏宁略带兴奋地接着说下去,“我问她,‘你为什么相信神呢?’她说:‘因为我是弱者,我自己是软弱的,但是,当圣母降临到我的心里的时候,让我上刀山我都不怕。’我又问她,‘你凭什么证明神的存在呢?’因为,你知道,我是不信神的,咱们学过社会发展史,学过自然知识。她当时笑了,有把握地告诉我,‘我和你,我们本身,这就是证据,证据到处都有。’


她指着我,‘为什么你有生命?为什么你不是一块石头?为什么你恰恰在三月二日生出来,不早也不晚?’她又指着自己,‘为什么我也有生命?而且你和我是两个人?’她说:‘为什么天上有月亮?为什么海里有水?为什么花开了还谢,人活了还死?这都是因为神!’她说得我迷迷糊糊,跟驾了云似的。她又问我,‘你是不是也有时候觉得自己软弱?觉得很多东西都不明了,不如意?觉得空虚,觉得像走在岔路口上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是因为你没有信仰!’”


“胡说,我们有……”蔷云真想马上把呼玛丽揪过来辩论一番。


苏宁这次改变了别人一插嘴她就停止说话的习惯,抢着说下去,“后来,她给我讲了一个牧羊人的故事:一个牧羊人把丢了的一只羊找回来,这一只羊,比拥有更多的羊都使他高兴。


她的意思是说,神,总在等待不信他的人皈依他。这几天我常常想她的话。说实在的,我对宗教总是疑疑惑惑,但是,我确实像是被打动了。不是因为她说的那几句话,而是因为她的精神。我想,要不然我试一试,既然我不能那样,就这样好了。我想跟着她进几次教堂……”


“你疯了吗?”蔷云用自己的拳头打自己的拳头。苏宁的话就像晴天霹雳一般。“你可真行呀……”


“你别生气,我说过了,你别……”苏宁低下头来。


蔷云紧咬着下唇走到一边,但她实在忍不住了,颤抖地说:


“我没有生气。我有什么权力生气呢?宗教信仰自由,你……给圣母磕头去吧,我要干涉你,就犯法了。那是你自己的自由……”


苏宁走过来,她委屈地说:“杨蔷云,你怎么了?你今天脾气是怎么了?我只是商量商量啊。”


蔷云推开她,伤心地摇头。


“我真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我以为你做了合唱团长就能够大踏步地前进了。我甚至于──我多傻,我想在这学期介绍你入团。算了!我知道你受家庭的影响,有时候不太健康,但我以为那也只不过是头疼、咳嗽、上呼吸道感染之类,吃几片a·p·c就好了。结果你吃起鸦片──天主教来了!我希望你过一种充实的、伟大的生活,为了你生活得好,我愿意做一切事情。有时候我看见你很快乐,很用功,也肯为大家服务,那真比我自己做了好事还让我高兴。我想:‘苏宁多么好啊,我们拉着手度过了中学时代。’有时候你难受,那比我自己难受还让我难受啊,我不该说这些。”于是她的声调非常平静,“你愿意进教堂,那倒也挺好,你──去吧!”


“你怎么?你不是我的朋友?我哥哥临走的时候,让我什么话都听你的。可你忽然对我这么坏!”苏宁抹了一下前额的汗,把一手的油墨抹在脑门子上。


“当,当,当……”晚饭钟响了。


“住宿生吃饭了,你去吧。”


“我不吃了。”蔷云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一闪就不见了。


“你的脸盆还在这儿!把它拿走!”苏宁追上去,没有回答。成群的同学从窗前走过,走向饭厅。屋子里顿时静下来。但是,苏宁仿佛仍然可以听见蔷云的激怒的声音的回响。


苏宁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含着泪端起蔷云的脸盆。她拿起蔷云的手巾想擦一下脸,又放下了。她离开学生会的小房间,把脸盆送到杨蔷云的宿舍去。


蔷云走出校门,漫无目的地钻着胡同。太阳己经落下,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一切沉在一种安静的半明半暗中。在一个漆皮脱落了的小门旁,有个焊洋铁壶的工匠正着急地赶他最后的活儿,他戴着特制的黑眼镜,敏捷地拨着小煤火。蔷云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医治铁壶的创伤。那焊洋铁壶的见她老在旁边站着,就抬头告诉她:


“您有铁壶等明天再拿来吧,今儿看不见了,不做活了。”蔷云笑着走开。她继续往前走,一抬头,迎面的电线上,模模糊糊地挂着一个黑东西。她走近了一看,是一只蝙蝠式风筝。


风筝已经撕去了半个翅膀,尾巴上的纸飘带无可奈何地飘动着,像是向蔷云诉说自己的不幸。


“这个风筝有没有哨呢?”蔷云想,“我爱听风筝的哨音,还有类似的空竹的哨音。为什么我爱听它们呢?”她费力地思索,“噢,是这样。这种声音每每响在春节之后,它是过春节的一个终曲。听着这嗡嗡的声音,再想买大糖葫芦,放二踢脚,就得等来年了。”


当焊洋铁壶的告诉蔷云明天再来焊壶的时候,当挂在电线上的风筝的飘带好像向蔷云诉说不幸的时候,当她想起风筝和空竹的哨音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种寂寞的感觉压在蔷云的心上。她觉得今天下午过得很不好,很没意思。她一睡就睡了三个钟头,睡得头晕脑涨。吴长福和周小玲净穷聊一气,吴长福还在给郑波造谣。她那么高兴地去帮着苏宁印歌篇儿,又那么气恼地走出来。她大声吵了一顿,可吵也没有什么用处。最后还是得检讨自己的态度不好。她的难过,她的快活,她的热情比谁都高,但是她做出来的,她得到的却很少。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对别人的爱简直多得容不下。她总是瞎操心,穷受累。她整天帮助这个,帮助那个。她没送过破铁壶去焊,也没有时间去放风筝,她根本无所谓私事,但是,她告诉自己说:“我也需要抚爱,需要关切,我也是软弱的啊。”


杨蔷云是热烈而合群的么?当然。但她的热烈,不正包含着对一个虚妄的姑娘易有的冷淡之感的惧怕?她的合群,不正表现着对一小点孤独的敏感和难以忍受?


走到胡同拐角的地方,传来嘹亮的吆喊:


“卖……大金鱼,卖小……金鱼嗳……唉。”


声音一波三折,从胡同的这边传到那边,划破了沉静的空气。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颠一颠地挑着鱼缸和金鱼、水草、田螺,左手捂住耳朵,歪着脖子怡然自得地吆喝着,走过来了。


甜甜的腔调,夹杂着春天的乡土气息,在温煦的芳香的东风里散去。


再往前几步,不知不觉走到北海后门。蔷云高兴了,今天晚上逛一逛北海,有多么惬意啊!


春天早就到了,她可一直没想到要来北海玩呢。


高大的白杨树,伫立在道路的两旁,它们才长出来的富有光泽的叶子,互相轻轻地撞击,发出愉快的喧响,像是向游客低语它们的欢迎词。蔷云边跑边跳地从白杨中穿过,她招手回答它们:


“殷勤的杨树,又开始你们不疲倦的问候了么?我没有时间常来拜访,但是,我想你们!”


蔷云走到湖边,她一个一个地数着冰凉的栏杆,慢慢移动自己的脚步。白塔和五龙亭的轮廓,已经渐渐模糊,只有在水里,还可以看见它们晃动着的影子。橙黄色的上弦月,远远地挂在西天上。湖而上罩着一层淡淡的青光,安宁而且甜蜜。游人并不少,但他们都隐没在昏暗里边,说笑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天地中也显得十分遥远。经常呆在教室四壁中的小小的天地之间,偶一离开,就觉得十分舒畅。垂柳已经十分浓密,花香已经不断袭来,绿草已经处处如茵。春天在人间已经做了不少的工作,带来了不少的东西,蔷云一直还未曾知晓,未曾承受,于是,蔷云深深地吸气,对这勤劳的春天,发出衷心的谢意。


一刹那间,蔷云被湖面上传来的歌声攫住了。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是《喀秋莎》!有几只小船划过,一个人拉着手风琴,众人和着他唱。大家唱得那么轻,那样小心翼翼,好像当真怕把轻纱震破了似的。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一段唱完了,但那调子却不像结束,于是再重新反复地唱。蔷云不由得也跟着唱起来。这是她学会的第一首苏联歌儿,她喜欢它,因为它把跳动的匆忙的节奏与深沉的温柔的爱恋统一起来,像士兵走过可爱的村庄,像女孩子在草地上追逐……蔷云唱的声音非常之大,那只有人拉着手风琴的小船向这边划来。双桨一起一落,水面分开,啪啪地响。一个广东口音胖胖的男孩子站起来向蔷云招手:


“喂,请到我们船上来玩吧。”


蔷云笑了,她把手放在唇边,做成一个喇叭形:


“谢谢。我不!”


船忽然一晃,那个站着的男孩子跟着一晃,吓得抓住了旁人的肩膀,船上传来爽朗的哄笑声。


蔷云站累了,便寻到一个土山上坐了下来。旁边是一簇簇的丁香,开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花,发出醉人的香气。蔷云用手指尖摘下一小朵花,嗅一嗅,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把它揉皱,小花落在蔷云的衣角上。


有十几个男学生吵闹着从山坡下走过,杂乱的身影遮住了水面上摇曳的灯光,扬起了一片尘土。


有一个小孩匍匐着爬上了山坡,直到离得很近,蔷云才发现了他。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木头手枪,警觉地四外看了看,看到蔷云并不是“敌人”,他猛地一蹿,冲过去了。


一片薄云遮住了月亮。远远传来汽车的笛声:“哞──哞”,和电车的轰轰声。


蔷云两手相握,看看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倒也好,任凭感情的奔驰和幻影的重叠,可以想也可以不想,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话,可以唱也可以不唱。


她想起在鲁迅的一篇文章里,说到北京没有春天。本来嘛,往往是刮上几天粗暴的风,天就猛地热起来了。可是,就在现时,在蔷云独坐在夜的太液池边的时候,风如酥,花似火,这不就是不折不扣的春天吗?不就是那扰乱人的、挑动人的、引起了青春的无限焦渴的大自然的微妙的变化中最可珍贵的一刻吗?努力体会吧,尽情吸吮吧,莫负春光!这样,无论是难熬的严寒和酷热的盛暑,都不会把生气洋溢的春之形冲去。


蔷云想起了滑冰的时候。坚硬的冰早已化做一池春水,张世群呢?他可好?


于是,背着大跑刀的张世群似乎来了,还那么谈笑风生,怡然得意。


雪花飘飞的日子过去了,过去了……蔷云轻轻哼着,垂下头,她的心纷乱了,溶化了……一络头发落下来,把丁香的花瓣拂到泥土上。


月亮早就沉下去了。蔷云蓦地觉醒,难道,自己又在这里睡着了?


蔷云急急忙忙地跑出北海后门,什么也顾不得看,忘了向白杨招手,忘了向春水告别,她挤到了电车上,一颠一颠地跑到学校。糟了!熄灯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大门紧紧地关闭着。


先是畏怯地小声叫门,没有人应。没办法,蔷云只好放大了声音,并且把门推得咯吱咯吱地响。


“谁叫门?”是工友老侯的声音。


老侯这个工友,山东人,一脸麻子,絮絮叨叨,素日惹蔷云讨厌,可今天偏偏遇见他了。


开开门之后,老侯唠叨开了:“高三的学生了,也不知道个制度,真让人不好侍候!”


蔷云咬着嘴唇踏进了校门,道了声“劳驾”,头也不抬就往宿舍跑。


“小姐,动动手把门关上好不好?”


蔷云像犯了罪似的低着头回去关上门。她小声对老侯说:“劳驾,请您别叫我小姐行吗?”


老侯又嚷嚷开了:“你来晚了折腾人不要紧,可我说句话你就挑眼?你这同学是怎么回事?”直到宿舍管理员走出来,老侯才发着牢骚回传达室。


进到屋里,同学们还没睡着,大家关心地问蔷云:“出了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蔷云回答不出,她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懒得脱,只是呆呆地望着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