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9
|本章字节:13044字
有谁知道郑波的心事呢?连郑波自己也不知道啊。
下面是郑波几天来的日记。
4月7日星期一
很久不记日记了,其实我是应该记的呀。譬如走路,总不能没有脚印;美好的生活,也该有痕迹。
昨天田林来找我,他可真神,来得那么早。他的头发像蓬草,他的衣服早就该洗,可是他穿着一双金光耀眼的皮鞋,皮鞋上镂着小孔、花纹,好像是一种外国的式样。
我把他让到宿舍,最初他还迟疑,像有点不好意思。但他一进屋,就和我的朋友们熟起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微微点着头,一只腿放在另一只腿上,简直是装老干部。他很会说笑话,逗得吴长福几乎从床上笑着滚到地上。每逢他的话引起笑声的时候,他总是回过头来看看我,而我总是像一块呆木头似的,没有笑,于是他向我做出一种抱歉的表情。后来,他还唱了一支歌,最初他不肯唱……他的嗓子很好,他为什么不大声唱呢?
后来我们在街上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说了许多……街上有电车、汽车……有一个孩子……
我真生气了,为什么不会记日记?像流水账似的。但是,我原来想记很多。等到明天,再接着记昨天的事吧,今天,先记今天的。
周会上张主任批评了我们班,特别批评了杨蔷云,这是为什么呀?后来开批评会,苏宁说是责任在她,大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却觉得这赖我,我常和杨蔷云在一起,但是没有关心过她,她对我好极了。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周小玲摔坏了一个碗,我们班怎么搞的?让人难受极了。
4月8日星期二
今天早晨不知道怎么醒的,好像是被惊醒的。觉,睡得正甜,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院里的麻雀招呼我:“快出来吧,快出来!”衣架上的衣服催促我:“还不穿我们?!”太阳,也红着脸照耀我。我的明朗的日子开始了,世界向着我微笑。
第一堂课,钟先生叫我回答提问,我一点也没慌,我回答得很清楚,也有条理,先生笑了,她说:“很好,请坐。”她说得亲切极了。我坐下来,耳边还响着她的声音。下了课,同学们一起跳集体舞,我也拉着大圈跳,几乎每次都有人邀请我,跳得出了汗。我觉得自己很健康、年轻、有活力。和我的同学们一样,我们是幸福的年轻人,但我又像是大一点,深一点,是吗?
下午,我们班和高二赛篮球,我没上场,拼命在一边给她们加油。我的嗓子也喊哑了,手也拍肿了,结果,输了。我当时挺别扭,现在想想,也没什么。生活本来是有趣的,不妨来一点滑稽的挫折。
傍晚,天还没黑,我已经看见明亮的金星了。我在操场上散步,有一阵阵的小风,我想起前天我和田林去公园,那天也有一点风,后来还下了小雨。那场雨才妙呢,打落了好些花瓣。他看着雨,那么喜欢,好像……好像什么呢?
4月10日星期四
昨天没能有时间记日记。昨天下了晚自习以后,天上有许多探照灯光移动,大概是准备五一,我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了老半天。
为什么这几天天气这么好?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就像在妈妈的怀里,我觉得很温暖,很轻快。但我是不是对得起这个好天气呢?今天下午去锅炉房打开水,我把教员预备室的一个暖瓶踢翻了,暖瓶乒的一声,炸成了碎片。我报告给总务处,先生说不用赔了,我难过得几乎哭起来。倒不单单为了暖瓶的事。这些天,我渴望自己多做点好事情,渴望别人了解自己的苦良的心,但是,没做出来。我想唱歌,好好地唱,可是昨天下午练歌的时候,就我一个人老不能把那个半音唱准,烦苏宁专门教了我一回。我想找杨蔷云聊天,从星期天公园归来以后就想找她了,但她正不要命地搞制图,我也没好意思找她。这两天,我特别想照一张照片,但是又有些不好意思……
生活多么美呀,我好像最近才在女七中过活似的。许多东西,也许是小事情,过去从来没发现过,现在却特别引起我的兴趣。譬如你走进空旷的礼堂,小声唱一句,马上就可以听见嗡嗡的回声。譬如你走路的时候,不要看走近你的人,而尽量看那远远拉着手走来的女伴们,你心里特别舒服。还有树的叶子,它正面和反面的颜色就不一样。还有小李的四川口音,她把“同学”读作“桶雪”。还有屋顶上瓦缝中间的草、校长的浅蓝色头纱、袁新枝的小辫、地上的小石头、夜半传来的汽笛声和清晨的广播操音乐……
为什么写这些呢?也许我琐碎,但是,日记本呀,你让我再写一点小事吧。我美不美呢?今天我换了一件浅色的衣服。梳头的时候,我照了半天镜子,我向着镜子笑。我的眉毛还是挺长的,眼睛也很秀气,可是,我的鼻子那么矮。我不美,我一点也不美。可是,我也不丑吧?我哪儿能丑呢?照着镜子,我觉得郑波她还是挺可爱的。
郑波呀郑波,你可真是……
日记已经写完了,心仍然不安,应该再记一点。再有十分钟就熄灯了,我得快写。如果有时间,我真想一连写三天日记,聊点心里的话。
这些日子,不论是天气,不论日月星辰,不论花鸟虫鱼,不论是我的同学、老师还是街上走过的一个工人,都给我一种浑然一体的激动。我的心像是燃烧着,烧得发焦。每天都经历了许多难忘的事,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喜乐哀怒。最细微的一点声音,对于我却像雷鸣,像战鼓,像交响乐。白天匆匆地过去了,我觉得自己仿佛比前一天长得高大了些。又微微有些惧怕:难道这一天这样简简单单地过去了吗?(所以我非要写日记不可)我有时候觉得生活是一幅画,我在这幅画里是什么颜色?我愿意设想我静坐读书的姿势,高声唱歌的神情,以及如何说笑、沉思……我过去很少想自己,想,也往往是一二三,上中下,分开优点与缺点,“应注意的问题”与“今后努力的方向”。那时候比现在好,比现在轻松。不,不,那时候我太傻了,还像是个流着鼻涕的小丫头……
今天看到《人民日报》上的一篇通讯,是描写去年上甘岭战役中邱少云烈士的事迹,我哭了。我很快擦干了眼泪,哭是可耻的。为了这样美好的生活、美好的人、美好的世界,献出生命,这是幸福。我真希望自己也在朝鲜战场,如果祖国需要我,我决不吝惜自己的血。生活里有一种最伟大、最崇高、最不朽的东西,它使你像钢铁一样坚强。
从饭厅走出来,郑波等着蔷云一起去“遛大街”。
当她们走出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西方的天空,飘着暗红色的一朵一朵云彩;东方,伸展着浅紫色与灰黑色的云条,像水墨画烘托出来的,显出一种古老、磅礴的色调。柏油路上各种车辆密密麻麻,行走得很快,争先恐后地希望在天黑以前达到目的地。人行道上,从工作地点下班回家的工作人员还没有走完。吃完晚饭出来散步的居民已经增多。卖夜宵的小贩,推出车,摆好座,生好火,做着种种准备工作,迎接夜幕的垂下。这平凡的向晚的街头景色,突然深深地打动了郑波的心坎,她感到人是这样众多和命运万千,生活是这样纷繁和奔流不息,郑波呢?如今怀着自己的隐秘的欢乐和苦恼,加入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了。她觉察自己有一种强烈的被生活吸引的感情。
郑波用手背碰一下蔷云的肘,说:“小杨,给我提提意见吧。”
杨蔷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我?给你?”她指指自己又指指郑波。
“给我提提意见吧。”郑波小声重复。
她们走过一个小食品店,蔷云进去买了一斤梨,她告诉郑波,“这是‘多克特尔’(俄语,医生。)袁新枝的主意,让我吃熟梨‘去火’。为什么要给你提意见呢?我刚刚受了批评,现在你不是应该狠狠地骂骂我么?”
“不,杨蔷云,我羡慕你。你有该骂的地方,但是你克服缺点就像阳光照耀冰块似的,那并不难……”
蔷云止住了她,“你何必说这些。我需要的不是这个。你还是骂我吧……”
“下一次,下一次好不好?”看着蔷云的厚嘴唇,郑波微笑了,她因为激动因而略带口吃地说下去,“现在,还是让我说完了吧。我羡慕你,羡慕你的热情的火,你的不顾死活的勇气。你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你到处留下痕迹,到处都是主人──而我,你会在天上飞而我只会在地下走,你是一泻千里而我却常常‘到此止步’……”
“决不,决不!”蔷云吃力地分辩着,“我决没有那么好,那只是你想的。最近我更常想到,我像一个肥皂泡一样,也许五光十色,但是它没有自己的光辉,也就不长久。我容易被一切激动,于是我往往欣赏、流连,却很少埋头苦干。我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什么也钻得不深。记得六岁那年夏天,有一回下过了大雨,我和街坊的男孩子一起蹚水玩,他欺负我,把我推倒在水里,我爬起来,捡起一块大砖头打破了那个男孩子的脑袋,鲜血突突地往外流。回到家,我挨了妈妈打,病倒在床上,发烧到四十度。后来病好了,又赶上下雨,我仍然去找那个男孩子玩。我说到哪儿去了?是这样,从小我就是个冒失鬼,天不怕地不怕,我妈说我得皮一辈子。就这么回事,到现在,我仍然长进得很少。可是,我也该长大了。否则,又算什么呢?不错,我也相信,我可以给一部分人留下印象,使他们喜欢,使他们欣赏,但那是因为他们认识肤浅。”蔷云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从口袋里掏出梨来狠狠地咬了一口。又掏出一个梨给郑波。郑波用舌头舐着梨,忽然想起来,“你不是要煮熟了吃么?”蔷云说:“没关系,还有两个呢。”
郑波似信非信地摇摇头。
“蔷云,你唱个歌吧。”
“我?在大街上?”
“啊,对了。或者你说点故事,说点你的事,什么都行。”
“郑波,我看出来了,你有什么事想说,是不是?”
“先别管我。你说吧,说吧。”
蔷云四下打量,她们走过一个电影院后门,买票的人排着一长队,蔷云停在一张大广告画底下,她说:“我们该往回走了。”
她们转过了方向,蔷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千万可别告诉别人!”
郑波把手搭在蔷云的肩膀上。
“上上星期日,有一个人来找我,他说他买了两张电影票和同学一块去看电影,走到半道上,他的同学忽然肚子疼,回家去了。他怕票废了,没办法,找我陪他去看。”
“谁呀?到底是谁呀?”
“就是他,赵尘,除夕晚上,他代表六十五中学生会来给咱们拜年。我当时看他说得挺诚恳,就随他去了。看电影的时候,他坐在我旁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老是坐不住。他不往银幕上看,却老是看我,这回,我警惕性也提高了,我想,他在闹什么鬼呢?
“看完电影,他脑门子上冒汗,他让我跟他去北海,我不去,他急了,说有重要问题要和我谈。我说要谈站在马路上谈,他说非去北海不可。气人极了,我答应他可以谈十分钟。后来去了,他给我买了门票,我拒绝不要……他说……讨厌极了,他说从除夕那天晚上起就认识了我,而且再也忘不了我,并且因而影响了情绪;他说我太好了,好极了,简直没有再好的了……我当时气得说不上话来,我勉强按住怒火把他教训了一顿。我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要是个三门不及格正等着开除的学生呢?’我告诉他,‘你年纪小小的,应该专心读书,好好上进。现在装腔作势,胡思乱想,那是非常可耻的。’我问他:‘你和人家只见过半次面,凭什么就来胡说八道呀?’我问他功课学得怎么样,是不是团员,他说他正在争取,后来我就给他讲应该怎样争取入团……”
“有点过分,小杨,这有点过分。”郑波不赞成地说。
杨蔷云乞怜地看着郑波,她的眼睛并不凶狠,也没有嘲笑,只是充满了懊恼。这目光使郑波不能再责备她。
“最可气的还不在这里。他挨了骂,一点也不生气,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送给我──艺术摄影,穿着白衬衫,还拿着网球拍。我接过来看都没细看就撕了个粉碎。”
“你怎么这么大气呀?”
“我气?我都要哭了。你猜他最后还说什么?他说,既然照片已经给了我,既然照片毁在我的手里,他也就心满意足了。那时我全身的劲都没了,狠狠地瞪了他两眼……”
“别这样,你不该伤害他……”
“我伤害他?”蔷云惊叫起来,“我只是害怕我有什么轻浮的地方。”她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了。
郑波紧握住蔷云的手。郑波不明白,杨蔷云──这个洒脱的孩子,用讲笑话的口吻说完了那个叫人大笑三场的故事以后,为什么她自己却这样忧愁,这样难受呢?
杨蔷云把剩下的两个梨也拿出来了,递给郑波一个,郑波不要,说:“你还是煮熟了吃吧,这不是袁新枝给开的药方么?”蔷云不言语,自己咬着一个梨,另一个梨仍然举在郑波的胸前。郑波只好接过来。
郑波和杨蔷云,是多么不同又多么相知的朋友!
“我是土地。”──杨蔷云会这样说:“生活像春天的雨,敲打着少年人的心灵。雨丝织成缭乱的网,当阳光穿过,就显出美丽的彩虹。”
“我是土地。”──而郑波会这样说:“生活像常绿的树,它把种子埋入我的胸膛,费尽千辛万苦,长出了树芽、树干和树枝,因而撕裂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上覆着生命成长的裂纹。”
汽车一辆一辆地过去了。
人一群一群地过去了。风一阵一阵地过去了。
蔷云啃了两口梨,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她紧紧地盯着郑波:“郑波,你告诉我吧,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郑波摇一摇头。她捉住蔷云的一只手,用她的手心打自己的手心。
蔷云责备地说:“不,你不该瞒我,我看得出来,你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
“那么……”蔷云迟疑了一下,终于大胆地问:“田林?”
“田林?”郑波觉得奇怪了,她恍然大悟,血涌到脸上来,她坚决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真讨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然后她凑近蔷云的耳朵,把热气喷到耳朵上,她说:“小杨,我向你保证,如果将来──也许是十年二十年以后,如我有点……什么事,一定第一个告诉你。你呢?”说完,她的脸更红了。
“我呀,”杨蔷云满不在乎地说:“永远也不会有那事。”
路灯一下子全亮了,商店的橱窗也都亮起来。在昏暗中行进的,是各种车辆的灯。灯火散布在各处,像城市的无数眼睛。
“该回去了。”郑波说。她把她手里拿着的,没有咬过的小梨儿还给蔷云。
进门不一会,吴长福偷偷地向蔷云报告:“李春刚刚从外边回来,躲到宿舍哭去了。”
蔷云说:“别又瞎说……”
吴长福发誓说:“说瞎话不是人。这次我可没说瞎话!”
蔷云奇怪极了,因为李春是最不爱哭的一个,而且最近挺好啊。她跑到宿舍去,看见李春正弯着腰整理床铺。
“李春!”蔷云小声叫了一下。
李春回过头来,蔷云注意一看,果然她的眼睛有些发红。
蔷云走到李春旁边,问她:“你──是哭──不高兴了吗?”
李春转过身去了,没有回答。忽然,李春把脸埋在自己的手里。
“真的,李春,你怎么了?”
“没有,没有什么……”
蔷云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她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着:
“你病了吗?”
“是不是跟谁有意见了?”
“准备演讲有困难吗?”
过了好久,李春才模糊不清地说:“眼镜,我得戴眼镜,我不愿意。今天去第六医院,他们说我近视得太厉害,非配眼镜不可了……”
蔷云不知道是劝好还是不劝好,她悄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