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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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吾诚虽然对于自然科学所知有限,但他总是怀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热情倾听别人谈科学。
有一次史福岗与倪吾诚谈起了俄国的心理学家巴甫洛夫。他介绍说,巴甫洛夫做过一个实验,把一块牛肉吊在狗的面前,摇铃,向狗发出去吃这牛肉的指令。狗撒了欢,扑上去要吃肉,实验者就在狗已经接近了肉的一刹那突然把肉一撤,使狗吃不着肉。这样的实验进行了若干次。
“后来狗就疯了。”史福岗说。他的中文讲得很流利,完美,每一个字都说得那样准确和认真,每个字的四声都是讲得那样好得叫人难过。我就是这样的一只狗。”倪吾诚阴沉地说。
史福岗一怔,他的大大的灰眼睛一时间似乎定在了那里,然后,他文雅地一笑。
“我爱中国,我爱中国的文明,”他继续用他那无懈可击的中文说,“您瞧,那么多文明古国都衰败了,瓦解了,那么多古代的文明都成了历史的遗迹。只有中国的文明是古老的,完整的,独立的,统一的。她有自己的独特性,独特的完整性和独特的应变能力。”说完,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您不应该那样悲观。”
“中国正在四分五裂。而且……”倪吾诚不喜欢史福岗说“您瞧”时的那种京腔,也不喜欢史福岗的思想。但他喜欢——甚至是沉醉于他的风度。
“即使在政治上、军事上是分裂的,文明是统一的。连日本占领者也懂得,要统治中国,要得到中国人的好感,就要尊重孔夫子。”
“还有延安、八路、共产党……”
“我和您都不了解他们。他们可能是胡闹、是一批狂热的年轻人,那么他们就不理会孔夫子,只理会马克思。但我想他们不一定是这样简单。他们也绝不简单地是第三国际训练出来的。他们也可能取得某些成功,那么一定是他们也学会了运用孔夫子的道理……总之,我并没有获得什么消息,说他们反对孔夫子……反对孔夫子最激烈的主要是一些左派书呆子。相信我吧,老兄,一百年内,也许更长的时间,中国不会有哪个有头脑有理性的政治家反对或者放弃孔夫子的,除非他不想在中国搞政治。”
“然而……”倪吾诚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位欧洲人的逻辑使他觉得可怕。他在欧洲三年,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欧洲人。“然而黑格尔说过,幸亏孔夫子的著作没有翻译成德文,否则,未免太寒碜了。”倪吾诚终于找到了一个反驳的论据。
“那是由于黑格尔对于东方的无知。”史福岗又是文雅地、稳如泰山地一笑。“莱卜尼兹就不这样说了。中国的文化注意人际关系,注意各安其位,克制自己,每个人尽到自己的伦理义务,以取得人际关系的和谐。像孔夫子关于‘礼’的思想,甚至推广到政治上去,他提出了‘礼治’的理想,这实在是可惊异的。欧洲人完全缺少这样一些精神。这样一些普通的道理。比如说父慈子孝,比如说尊师重道,比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在欧洲爆发了两次世界性的战争……”
“但是你不知道实际的状况,”倪吾诚不想学着说北京话的“您”,“在每间房子、每个家庭里,到处藏污纳垢,什么孝悌忠信,什么礼义廉耻……”“那是由于西风东渐,使中国文明受到了威胁和腐蚀……在我的国家,有些学者说,中国为什么乱成了这个样子?就因为把一个好好的皇帝给推翻了。请原谅,请允许我把话说完,我研读过中国的历史,暴君只是极少数。多数皇帝讲究的是仁政,是为政清和,爱民如子……”
史福岗降低了声音,郑重地强调说:“我相信未来的中国肯定会回到自己的民族文化本位上来,不管形态发生什么变化。只有站在民族文化的本位上,中国才能对世界是重要的。今后的几十年,中国也许会变个天翻地覆。但只要中国是中国,它的深层,总保存着一些不变的实质性的东西。您看着吧,老兄,不论是日本人还是军阀还是革命家,谁也改变不了中国自己的文化传统。”
于是倪吾诚学着史福岗的样子,绅士派头地一笑。他说什么?如果是一个中国人,哪怕他所敬重的(而且借给了他钱用、至今没有催他还)杜公与他讲这样的话,他也只能嗤之以鼻,判之为“愚蠢”,“白痴”。但这话是史福岗说的。史福岗穿着褐色的西服,喝着咖啡,咖啡里兑上了威士忌酒。他的全身都散发着高雅的香水的香味。他的大衣是用一种质地纯厚的粗呢作料子的。他跳“探戈”和“伦巴”的时候舞姿优雅。他很喜欢与中国的各色人等来往。在天津有一个会唱京戏又会讲外文的名门闺秀、大学毕业生、尚属凤毛麟角的新女性是他的情人。据说他们已在讨论结婚的事……他狂热地迷上了“中国的文明”。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古朴的别号:致远斋主人。他说他在欧洲的家里挂着写有“致远斋”三个字的匾。他还托国画大师为他制了印。他说,他每天用一个小时练习中国书法,中国书法能调节大脑、神经、消化系统的功能。他生病要请中医看,吃中药。他买了一对保定出品的铁球,喀啷喀啷,舒筋活血……而最要紧的,是他的聪明。他用德语和英语写作,他可以用德语交际。他的汉语流畅至极,他正在攻日语。这样一个人在大战中来到中国,与倪吾诚耳语抨击希特勒,同时也讲斯大林和俄国的坏话。他到处辑录宋以前的中国碑铭,在倪吾诚看来没有丝毫用处的文字遗骸。他找了倪吾诚等几个朋友一起与他办学术杂志,每天快快活活。一提起中国文明就越发快活,就像倪吾诚提起欧罗巴的哲人与厕所的抽水马桶一样的精神焕发。
史福岗对于倪太太——也就是静宜——表现出明显的好意。他约倪吾诚全家一道去东安市场的“东来顺”去吃涮羊肉。一个外国人能够那么精通涮羊肉的全套程序,反过来给静宜和两个孩子解释那一个个小碗里的作料:这是卤虾油。这是腐乳。这是清酱——就是酱油。这是芝麻酱。这是韭菜花。对,还要要一点香菜,要一碟糖蒜。除了肉,还要一盘肝和一盘腰子……火怎么还不上来?您给我那个小拔火罐……对,这样火候就可以了,再时间长就老了……真香,您说是不是?
静宜和两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欣赏这位“中国通”吃涮羊肉的精到。好像看马戏团的小熊骑自行车表演。倪吾诚觉得吃饭的时候直盯着看人太不礼貌,想用话岔开。静宜和孩子却全然没有起码的这方面的知觉,也完全不注意他的气色言语,这实在使他发怒。难道你们不知道史福岗博士是我的朋友吗?没有我,他认得你们是谁呢?
史福岗本人却全不在乎。他边说边吃,洋洋自得,也许还有几分卖弄。不只是静宜三人,连饭馆里的跑堂的,连邻桌的客人,都把目光对准了史福岗,看怔了。邻桌的一个梳着油光光的小纂儿的老太太说:“我看他真要成了精了呢……”这话使倪吾诚心怦怦地跳起来。但愿史福岗没有听清这没有礼貌的语言——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痛恨中国人对于洋人的种种蠢态。他更加感谢与钦佩史博士若无其事的绅士风度了。饭后,他们一起逛东安市场。史福岗先把倪藻抱起来,又把他举起来,哈哈大笑,如入无人之境。他请两个孩子每人喝了一碗色彩红艳的蜜饯榅桲,他对倪吾诚说:“您真幸福。”
事后,倪吾诚对史福岗说:“当中国人生活得这样痛苦的时候,当我生活得这样痛苦的时候,你在那里不住地赞美……对不起,我不能苟同。比如说,我要告诉你,在中国,几千年来,根本就没有幸福。也没有爱情。我已经苦死了!你倒说我幸福,好像你欣赏我的痛苦似的。”
史福岗仍然是文雅地一笑,他建议他们一起出去喝一杯咖啡。这个建议本身已经大大平息了倪吾诚的愤激,而当倪吾诚的嗅觉神经融化在咖啡的苦香中的时候,他确实觉得有点幸福了。
喝完了咖啡,吃了一点点心,吸了一支烟以后,史福岗告诉倪吾诚,半个月后他将与天津的林散秋女士结婚。婚礼将完全是中国式的,他们的“生辰八字”已经请“先生”看过,完全适宜,上上大吉。婚礼上他将给女方的家长及来宾行叩头礼。将要双双拜堂。将要唱喜歌。将要在洞房里摆满枣、花生、栗子。“我希望有一个中国太太。我宁愿有一个中国式的牢固的婚姻。我要和我的中国太太相敬如宾,白头偕老。我真心以为,有了中国式的伦理观念与义务感,才能有家庭的幸福。当然,中国也会有各式各样的家庭问题与婚姻问题,这并不奇怪。我相信中国人会找到办法解决这些问题的。历史上他们——你们已经解决了不知道多少与你们的生存息息相关的难题。而在欧洲,同样的或者类似的或者别样的难题,并不比你们少。也许更没有办法解决。因为那里没有公认的行为准则与道德准则,每个人都各行其是,每个人便都成了另一个人的对手。乃至于敌人。只因为你并没有真正在欧洲安家过日子,你才觉得那里好。那里好什么?一点也不好!战争使整个欧洲摇摇欲坠,欧洲文明已经崩溃了,瓦解了,失败了!”
倪吾诚没有再说什么。他只觉得更加困惑了。
从此他面临了一个现实的大难题,史福岗要结婚了,他送点什么礼物?他真想送给史福岗一座——比如说——玉佛。或者是一对大撢瓶。或者是湘绣。或者是福建漆器、景德镇瓷器……史福岗是他目前的昏暗窄陋的生活里的一线光,一根稻草……而且,他不得不无耻地对静宜说:请相信,史福岗绝对不会白收我们的重礼。外国人也和中国人一样,人家不是傻子也不是肉头。
说着这话,倪吾诚为自己的庸俗与堕落脸红到了耳根子。
却得不到静宜的响应与支持。多送点礼那敢情好,我还想送一对金镯子呢。可从哪儿来?天上掉下来的吗?咱们家现成的吗?然后静宜算开了细账,柴米油盐酱醋房租水煤针线衣帽……还有过去欠的账,当铺里押着的东西。总而言之不可能。史福岗当然是好人。要是别人,想都不用想,说都不用说。要不咱们给史福岗送个床单?静宜咬了咬牙说。
倪吾诚阴郁了好几天。不行我他娘的——他甚至想到了偷。
当他阴郁地扫视自己居住的陋室的四壁的时候忽然发现了郑板桥书法的拓片。他大为欣喜,这不是现成的吗?他重新裱糊了一番,卷上红纸,红纸上写了他、静宜、孩子们的名字,高高兴兴地送去了。他感到了比给一个好友送去贺礼这件事本身更多的快慰。几个月的“浪子回头”生活,已经使他对“难得糊涂”的哲学恨之入骨了。
与史福岗的来往使倪吾诚得以“老老实实”地过了几个月。史福岗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史福岗对静宜,对他的家庭的态度,不可能对他不发生一点影响。
与史福岗的来往却又时时对比着、加强着、凸现着他的感觉:他的生活是何等贫困、愚昧、野蛮和无望啊!他为什么要生在中国,生在孟官屯呢?他活一辈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承受国家的、乡村的、历史的、一个没落的地主之家的全部罪孽吗?为什么偏偏他又懂得了世界,懂得了文明,懂得了人生的幸福的追求呢?如果他干脆像他亲爱的母亲——愿她的在天之灵安息——所希望的那样,干脆变成一个大烟鬼,浑浑噩噩,麻木不仁,或恣睢麻木,或流离麻木,或麻木而死,不是事情反而好一些,不是自己既少痛苦,也少给别人带来痛苦吗?
在家里,每天他都觉得很疲劳。缺乏营养。活一辈子,竟连能使自己正常地活下去的营养都得不到。就像一条蚕,抬起了半个身子,张着嘴,又张着嘴,却没有桑叶。就像一只狗,闻见肉的香味却得不到一块骨头。静宜每天做饭,那种不把饭做坏做难吃做肮脏做恶心决不罢休的执炊,不就是成心逗引他、折磨他、蹂躏他、践踏他吗?甚至在吃一顿有肉的菜的时候也不得安宁,先是兑水,再是兑菜,使肉汤变成水汤,使肉菜变成素菜。即使这样完成了稀释和煞风景,也还不让你安宁。还要一面吃一面说这肉是怎么的贵,吃一次肉要花费吃多少次萝卜的钱,让你每咬一口肉都感到揪心,感到恐怖,感到你对不起这一块肉,你配不上这一块肉。你终于认识到了,她是希望你认识到吃肉是严重的恶行,她是想让你说:下次再不敢了!再也不敢吃肉了……而孩子们居然也与之呼应共鸣,与他们的母亲共同玩弄和欺侮他的食欲……扼杀!为什么扼杀他人的欲望甚至会给一个无邪的孩子带来快感呢?
而史福岗,读那么多书,会那么多语言,走那么多路,做那么多事。人家吃的什么?从小,奶油,奶酪,干酪,牛奶,羊奶,鱼肝油,蜂蜜,鲜红的大草莓,烤鸡烤鹅,番茄牛肉,牛尾浓汤,蟹肉沙拉,红黑鱼子,布丁冰激凌,橙汁柠檬汁,仔猪牛犊,果酱枫胶,蛋饼蛋糕,咖啡朱古力,金枪鱼,白兰地……应有尽有,源源不竭,生命的原汁,文明的大观……如果我得到这样的哺育,我也会做出一番造福人类的事业!如果得到国家的这样的哺育,又怎么能不热血沸腾,沙场杀敌,为国捐躯!
至于人的生命的另一种饥渴,另一种渴求、痛苦、热烈和疯狂,更是如火如荼。倪吾诚留学欧洲的时候,正是精神分析的新学说时髦流行,风靡一时而又众说纷纭的时候。倪吾诚接触到了这方面的学说,只觉得如醍醐灌顶、佛陀棒喝!大逆不道的新说驱散了重重压在他的灵魂里的黑暗,他直如赤身裸体置放于大庭广众之中,千瓦水银灯下。他羞得无地自容,兴奋得无地自容。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置之死地而后生。二十余年的精神大厦轰然坍落,一个赤条条的我从废墟上站立而起!回首一望,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祖先,自己的妻眷,仍在万丈深渊的黑暗重压之下。而他硬是睁开了几千年不准睁的眼睛!
欧洲,欧洲,我怎么能不服膺你!只看看你们的服装,你们的身体,你们的面容和化妆品,你们的鞋子和走路(更不必说跳舞了)的姿势,你们的社交和风习。哪一个从孟官屯、陶村、李家洼、张家坨的沙地、碱地、洼地来的土财主的子弟留学生见了你们的女性能不如雷击顶、目瞪口呆、目不转睛、张开大口、流下口涎!再想想自己的国、自己的村、自己的家的众贞节烈妇和候补贞节烈女,真想放一把火把自己烧死,把倪家姜家烧个鸡犬不留。堂堂的中华,五千年的文明,五千年的历史,你怎么落到了这般田地!
醍醐灌顶以后他又做了什么?他能做什么做到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他的一个学友,一个出洋镀金的纨袴子弟,一个北洋政府部长的儿子,一个同胞向他叙述了在异国寻欢的经验。这位公子哥儿很有钱。他被巴黎街头接客的神女拉去了。巴黎女人接受了他的钱和额外馈赠,然后点起一支烟,拿起一张报,悠然地吸烟读报。在纨袴子弟手忙脚乱一番以后,女人问,完了没有?完了下去,请出去,再见。这位花天酒地的混蛋公子哥儿居然从这次经验中受到了刺激,把问题提到了国家地位与民族尊严的高度,认为没有民族的独立与国家的富强就全然没有个人——连嫖妓也不快活!
倪吾诚呢,倪吾诚就更提不起来。虽然他自信身高、仪表、应对与学问都远远高于那不尴不尬地从巴黎归来的同伴。他没有地位,他没有钱,他没有产业、股票、后台老板。即使他服膺了与精通了全部里比都与伊德的学说,他的里比都与伊德的状况不但不能得到任何满足和改善,而且只能从而显得更加绝望和悲惨!回国以后就更不用说。不管静宜怎样讲他的花天酒地甚至是骄奢淫逸。呸!他不但没有得到过爱,也没有得到过一次快活……仅有的几次放荡的经验只不过使他落入黑暗的深渊之中。他怎样为自己辩解也感觉不到丝毫光明和温暖。这几个月却是另一种黑暗。他常常疲劳,常常译著着译著着就伏到了破烂摇晃的案头。当时不但希望睡,而且希望死,只有长眠不醒才能给他以休息、解脱和慰安。于是不得不睡,沾枕头便着。大概顶多睡上一个钟点,也许是半个钟点,他就吓醒了。吓什么?不知道。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却并不想什么。无喜,无悲,无虑,无欲,无感,无痛,无倦……一切都是无,倪吾诚自己也是无。倪吾诚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哪里都没有。倪吾诚在做什么?什么都不做。倪吾诚需要什么?什么都不要。甚至连静宜的鼾声和满室的臭气(冬天,窗子关得严严的)也感觉不到。
他可以这样无无地醒上两个钟点,三个钟点,四五个钟点,直到天亮,他甚至闹不清自己是醒是睡。这真可怖!
只有到吃饭的时候,到他为静宜准备的早餐的极端恶劣而伤心愤慨的时候,他才恍惚找到了他自己。
就在这样的时刻他得悉:静宜怀孕了。
真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畜生!他甚至忘了怎么回事。
倪吾诚独自流开了泪。你是一个恶人。我是一个恶人。你是一个畜生。我是一个畜生。这样无耻。这样不文明。这样没有人的气味。
月亮地儿,
亮堂堂。
关煞门,
洗衣裳。
洗得净,
浆得白,
嫁了个女婿不成材。
又喝酒,
又摸牌,
这个日子,
过他娘那个老灯台。
他想起了家乡的这首歌谣。他一直闹不懂“他娘那个老灯台”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老灯台!他娘的那个无解的老灯台!
可以杀头也可以枪毙。可以凌迟处死,叫做碎尸万段,大卸八块,死无葬身之地。这些又有什么呢?比起他自己的痛苦,他自己对自己的审判,他自己对自己的毁坏和折磨,大卸八块又算得了什么?从生下来,他的灵魂,他的生命,他的聪明,他的善良,他的良心良知良能,不就在被宰割被凌迟被上刑,死去了喷过来,活过来再逼死……历史上那些被车裂的、被活埋的、被火烧的、被炮烙的、被蒸煮炸的,可曾有他这样的命运,可曾感受过这样的痛苦?他的命运只有猫爪下的老鼠可以庶几相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以倪吾诚为爪下鼠!
所以我谁也不听,谁也不欠!谁也没有权利审判我,嘲笑我,指责我!我每天都在服刑,每日都在受罪,天地君亲都向我施加了酷刑。我每天都在被嘲笑被审判被指责!我受到的一切罪孽,早就十倍百倍千倍于我犯下的欠下的罪孽,现在该被审判被嘲笑被指责被处刑被处以极刑的是你们!我永远不宽恕你们!
他反而火了。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