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树增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7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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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种程度上讲,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中旬,是高涨的作战积极性把黄维的第十二兵团引入了绝境。
华东野战军全力围歼黄百韬兵团时,淮海战场上另外三个国民党军的重兵集团,始终是毛泽东关注的重点:在碾庄圩以西、徐州以东,邱清泉的第二兵团、李弥的第十三兵团和孙元良的第十六兵团,负责向东进攻以解救黄百韬,同时防卫徐州;在徐州以南,刘汝明的第八兵团和李延年的第六兵团,奉命沿津浦铁路北进参加会战;在徐州的西南方向,黄维的第十二兵团从河南境内的驻马店地区出发,不断东进向徐州靠近。由于华东野战军的顽强阻击,东进的邱清泉和李弥两兵团被迫停滞在碾庄圩西面的大许家,孙元良兵团因为徐州防务不敢轻易出动,于是,徐州附近的三个兵团近距离地扭结成一个坚硬的集群;而沿着津浦路北进的刘汝明和李延年两兵团,特别是李延年兵团,由于惧怕遭遇分割围歼,推进得十分迟缓;只有黄维兵团,始终在不顾一切地东进,以至最终形成孤军***淮海战场的态势。因此,在黄百韬兵团被围歼的过程中,积极东进的黄维越来越成为注视的焦点——从淮海战场的全局看,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进展的态势,将成为共产党方面如何进行淮海战役第二阶段作战的重要决策参数。按照中央军委九月间作出的决定,歼灭黄百韬兵团后,华东野战军应以五个纵队的规模,向东攻占海州、新浦、连云港和灌云地区,以“打通山东和苏北的联系”——从这一计划上看,华东野战军向东运动至苏北地区,带有撤离中心战场休整部队的意向。但是,随着黄百韬兵团的被围,国民党军在徐州附近摆出了决战的态势,毛泽东遂对战役的发展作出新的判断:如果黄百韬被歼后,蒋介石将徐州战场上的兵力撤至蚌埠以南,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即向徐蚌线推进;如果蒋介石不将徐州战场上的兵力南撤,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即可寻机歼灭黄维和孙元良兵团,“使徐州之敌完全孤立起来”;如果黄百韬被歼之后,黄维兵团尚未赶到徐州附近,可以将其阻击在中途,把作战目标指向邱清泉、李弥两兵团,割裂黄维与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之间的联系,“完成攻徐作战之战略展开”。
为了达成这一战略目的,十一月十三日,中央军委电令华东野战军在围歼黄百韬的同时,部署阻援部队,诱使企图解救黄百韬的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不断向东深入——“使其跑不掉,然后徐图歼灭之。”这一战略设想的核心是:在吃掉黄百韬的同时,华东野战军必须将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与徐州割裂开,并准备下一步围歼这两个兵团。这也是国民党军向碾庄圩的增援能够缓慢推进到大许家附近的原因,只不过无论是邱清泉还是李弥,都没有意识到华东野战军阻援部队不断主动放弃阵地的真实意图。因此,淮海战役第二阶段作战的最初设想,基本上围绕着歼灭邱清泉和李弥两兵团的思路展开的。为此,中原野战军准备抽派几个纵队给华东野战军,参加续歼邱清泉和李弥的作战,并主动要求在南面担负阻击黄维兵团北上的任务。
但是,围歼黄百韬兵团的作战,牵扯着华东野战军的大部兵力,从邱清泉、李弥的侧翼插进去将其与徐州彻底隔开的作战,始终没有达成目标。
这时候,在战场的南面,黄维兵团已经推进到安徽西北部的太和、阜阳地区。中原野战军指挥员进行了仔细的研究,认为黄维兵团下一步的动向可能有三种:一是暂停;二是出亳州、涡阳向永城,或出涡阳、蒙城向宿县;三是向东开至蚌埠,以护卫南京。根据这一分析,他们向中央军委提出“如黄维出永城或宿县,我以集中一、二、三、四、六、九及华野三、广(两广纵队)共八个纵队,歼击黄维”的建议。理由是:“黄维在远道疲惫、脱离后方之运动中,只先来三个军七个师,其中强师只有三个。”但先决条件是,华东野战军在十六日以前能“消灭黄百韬三个军以上”,然后“抽调出三个纵接替陈谢四纵及华野三、广纵之任务,或现在就有余力能够接替,以便我们及时调动这三个纵队作战”。中央军委复电表示,“我诱邱、李东进,断其后路之计划,恐不一定能实现”。一切要等华东野战军歼灭黄百韬、中原野战军攻占宿县之后,“才能决定下一步作战方针”。
十八日,黄维兵团东进至蒙城附近;李延年兵团正向蚌埠开进;刘汝明兵团则由蚌埠向宿县前进,准备担负蚌埠至宿县之间的铁路守备任务。根据这一态势,淮海战役总前委认为,歼灭黄百韬之后,华东野战军如果不进行休整,接着打战斗力很强的邱清泉、李弥两兵团,“诚非易事”。同时,中原野战军需要阻击黄维、刘汝明和李延年三个兵团,也相当困难。如果续歼邱清泉、李弥两兵团的作战陷入僵持,中原野战军又没有把握同时阻敌三路重兵,那么无论华东野战军还是中原野战军都可能陷于被动。因此,总前委向中央军委提出,放弃打邱清泉和李弥的计划,转打孤军***战场的黄维兵团。
但是,拥有十二万人马的黄维兵团不是弱敌。
黄维兵团刚刚编成不久,下辖第十、第十四、第十八、第八十五军以及第四快速纵队。其中的第十八军,即原整编十一师,是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装备精良,作战能力强,现任军长杨伯涛;第十军,即原整编第三师,曾被歼灭过,后以原整编十一师十八旅为基干重新组建,军官均由十八旅调来,十八旅旅长覃道善为现任军长;第十四军,即原整编第十师,前任军长罗广文曾任第十八军十八师师长,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这个军总是和第十八军一起行动,战斗力与第十八军相仿,现任军长熊绶春是黄维的黄埔同学和同乡;快速纵队由第十八军一一八师配属的战车坦克部队组成,师长尹钟岳兼快速纵队司令官。以上各部队基本出自同一渊源,关系融洽,有共同作战的意识。从这一点上讲,黄维兵团中只有第八十五军是个例外。与其他军长均为陈诚派不同,第八十五军现任军长吴绍周属何应钦派,这使这支部队不但作战风格与其他部队不同,而且与其他部队之间存在着严重隔阂——黄维不能有效掌握的第八十五军,不久就以惊人的战场之举,致整个兵团于死地。此时,从第十二兵团普通官兵的角度讲,有一点是一致的,大家都对作战目的和作战方针不甚明了。兵团组建之后,奉白崇禧命令进入河南“扫荡”中原解放区,部队在伏牛山里“往返奔波,雨雪载途,人马俱感疲惫。特别是快速纵队因道路不良,机械和燃料损耗甚大,急需休养整顿”。本以为“扫荡”完毕就会南下回家,可又奉命向苏北的徐蚌战场推进,而且“不得以任何借口迟延行动”。于是,兵团除把生病负伤的官兵和笨重的行李辎重送回武汉之外,绝大多数军官的家眷们也留在了武汉。大军匆匆出发,挂念妻小担心前途的心绪自此弥漫。
蒋介石给黄维的命令是:“徐州会战业已开始,情况至为紧急。黄兵团应兼程急进,务期于十三日前到达指定地点。”
黄维兵团东进之路比伏牛山里好不了多少。路途上横着南汝河、洪河、颍河、西淝河、涡河、北淝河、浍河等一条条大河,这给战车、坦克、重型火炮、汽车和大量的胶皮大车行军带来很大的困难。更大的困难是解放军的跟踪和阻击。兵团一开始行动,各个方向的追击、侧击、阻击不断地袭扰而来,行军路上的道路和桥梁一再被毁,这令官兵们越走越觉得前面充满危险。当中原野战军占领宿县之后,黄维兵团已成为淮海战场上一个显眼的作战目标。只是黄维自己无法意识到这一点,蒋介石更是看不出这一点。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作战积极的黄维兵团即使推进到涡河边了,依旧归国民党军国防部直接调遣。虽然奉命进入徐蚌战场,但黄维兵团从来没有被划归徐州“剿总”指挥。因此,远道而来第十二兵团的官兵都不清楚,他们如此拼命赶路去靠近那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徐州,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是,阻击他们的中原野战军官兵明确地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战。
在涡河北岸,一个名叫桑金秋的连长在阻击阵地上被第十八军一一八师发射来的炮弹炸倒了。醒来时,桑连长想站起来继续指挥战斗,但是他已站不起来,满口的血让他说不出话来,他不让人把他抬下去,认为只要自己还在阵地上就是对全连的鼓舞。他爬到战壕边,用手指在壕壁上写着:一排长蒋歧凤代我指挥。写完了,他仰面倒下,满眼是灰蒙蒙的天空,耳边是剧烈的枪炮声和厮杀声。他的头部还在汩汩地流血,他想到了死亡。二十三岁的桑金秋是河南濮阳人,为了不饿死,十九岁那年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他还不知道“推翻旧世界”的道理,只是感受到了官兵同甘共苦的温暖。第一次参加作战时,他很害怕,在老班长的鼓励下,扔出了第一颗手榴弹。在邯郸战役中,他所在的部队阻击着国民党军一个师的进攻。副连长牺牲之后,全连的干部和班以上骨干全死了,一百多人的连队只有二十四名战士还活着。桑金秋平生第一次看见了什么叫死亡。当上级命令他们撤下去的时候,他又哭又喊:“这么多人都死了,我们不能下去,死就死在一起!”那次战斗的残酷场面令他终生难忘:夕阳下,与敌人尸体相叠在一起的八十多个战友,他们昨天还和自己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从阵地上下来后,桑金秋变了一个人,只要遇见敌人,就想打个痛快,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了。部队南下大别山,他和几十名伤员与大部队离散。他们偷袭了敌人的一个仓库,搞到几十条麻袋,从此,这支小部队的官兵人人裹着麻袋与敌人周旋。他们吃过山里各种各样的树叶和野草,流浪了半年之久,当终于与大部队会合时,一纵的指挥员们抱着他们哭成了泪人。而他的团长说的一句话让他刻骨铭心:“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为的是给人民打天下,天塌地陷也打不垮!”
桑金秋,一个贫苦农民的孩子,一个解放军年轻的连长,在那条名叫涡河的大河边,准备为了人民的解放“光荣”了,他在等待自己血流殆尽的时候。阻击战还在残酷地进行,黄维兵团炮火猛烈,密集的机枪子弹下雨一样,前边的人倒了,后面的继续往上冲,钢盔连成片黑压压地涌动着。眼看敌人要冲上阵地了,机枪组长于金山端着机枪跳出战壕,二排长王常林和五班的战士乘势发动了反冲锋。不一会儿,营教导员上来了,命令卫生员把桑金秋抬下去。躺在担架上的桑金秋,看见了夕阳辉映下血红色的涡河。野战手术之后,他被支前民工往后方转运,一直运到距濮阳不远的一个村庄里。桑金秋突然想家了,参军四年,他从来没有回过家。房东老乡知道了他的心思,跑到他的家乡传了信。几天后,父亲来了。父亲说,母亲想他想得眼泪都哭干了,但是听说儿子当了连长,父亲又高兴得大哭一场。桑金秋把自己仅有的一块钱塞给父亲,他说:“告诉我妈,儿子打仗就是为了所有的穷人都不挨饿!全国就要解放了,仗打完了我就回家,让她等着我!”
桑金秋连长说这番话的时候,黄百韬兵团被华东野战军全歼。
淮海战场上的态势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杜聿明被刘峙叫去商量对策。刘峙说他打算放弃徐州向西撤退。杜聿明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儿,认为刘峙对战局的估计过于悲观。他对刘峙说:“目前还未到考虑这一方案的时候。如果能集中兵力,再调五个军加到李延年兵团,且同黄维兵团南北夹攻,打通津浦路这一段,是上策。其次是将徐州三十万兵力与黄维兵团协同一致,安全撤到淮河两岸,亦不失为中策;但在目前情况下,已不像十一月那样可以安全撤退,万一撤退不当,在野战中被消灭,反不如坚守徐州尚可以牵制敌人南下。而且,战守进退的决策,关系到整个国家的军事前途,目前我不敢轻率地出主意,必须由老头子本着他的企图下决策。”刘峙听了杜聿明的意见后,“嘴唇动了几下,表示很为难的样子,但未说什么”。
二十三日上午九时,蒋介石接到黄百韬兵团覆灭的战报。
两个小时后,南京国防部开会研究徐州战守进退问题。何应钦、顾祝同等都认为:“如果把这批精锐部队输光,就再也没有力量与共军较量了。”因此,主张徐州全部主力退守淮河。但是,作战厅长郭汝瑰提出,退守淮河首先要回答三个问题:一、苏北方面淮阴如何守备,是不是放弃?二、徐蚌间的交通如何打通?必须要等交通线打通之后,才能决定徐州主力转移问题。三、前两个问题决定之后,才能决定蚌埠和淮河一线如何守备。于是,暂时休会,派飞机去徐州接刘峙、杜聿明和徐州“剿总”参谋长李树正来南京。
应该说,黄百韬兵团被歼之后的几天,是淮海战场上的局势最微妙的时刻,作战双方的决策层都在紧急磋商下一步的行动,因为稍有延迟便可能造成被动。但是,至少在二十三日这天的下午和晚上,国民党军最高决策层的紧急磋商休会了。
就在这一天,共产党方面作出了重大的战略决策。
二十三日晚二十一时,毛泽东为中央军委起草的电报发往淮海战场。这封电报的重要意义在于提出了“隔断徐蚌,歼灭刘峙主力”的战役设想。淮海战役进行至此,将国民党军徐州军事集团全部隔离在长江以北加以全歼,这一宏大战役目标的最终确定使淮海战役整体战略规划清晰了。还是这一天,晚二十二时,刘伯承、陈毅、邓小平也向中央军委发出了一封意义重大的电报,电报的内容是:围歼黄维兵团。此时,在淮海战场上,黄维兵团的作战积极性,与其他停滞不前等待蒋介石最终决定的兵团相比,实在是过于显眼了,好像生怕被共产党方面忽视了似的,这种危险的孤军冒进着实令人费解。该兵团的先头部队凶猛地突击中原野战军的浍河防线,在一个叫南坪集的地方与阻击他们的第四纵队打得昏天黑地,其中的一支部队已经突破浍河向纵深发展。淮海战役总前委提出的战役预想是:以中原野战军全部及华东野战军一部首先歼灭黄维兵团,以华东野战军主力阻击徐州方向的增援之敌,并争取歼灭李延年、刘汝明兵团各一部:
粟、陈、张并报军委:
一、今日敌十八军从上午到黄昏,在坦克二十余辆掩护下,向我南坪集阵地猛攻竟日。我虽伤亡较大,但未放弃一个阵地。另敌一个多团,于午后到南坪集以东十里处突过浍河。
二、我决心放弃南坪集,再缩到南坪集十余里处布置一个囊形阵地,吸引十八军过河展开,而以四、九两纵吸住该敌,并利用浍河割断其与南岸三个军之联系。同时,于明夜以一、二、三、六纵及王(中原野战军第十一纵队司令员王秉璋)张(中原野战军第十一纵队政治委员张霖之)十一纵向浍河南岸之敌出击,求得先割歼其两三个师。
三、我们因九纵须协同四纵抓住主力十八军,故决心使用王张十一纵由东向西突击,以利割裂敌人,同时饬令华野二纵在西寺坡车站南北构筑工事,阻击可能西援之李延年兵团及刘汝明部。
四、歼击黄维之时机甚好,因李延年、刘汝明仍迟迟不进。因此,我们意见除王张十一纵,请粟(粟裕)陈(陈士榘)张(张震)以两三个纵队对李(李延年)、刘(刘汝明)防御,至少以四个纵队参入歼黄维作战,只要黄维全部或大部被歼,较之歼灭李、刘更属有利。如军委批准,我们即照此施行。粟陈张意见亦请速告。
刘陈邓
梗(二十三日)二十二时
二十四日上午,刘峙、杜聿明和李树正被接到南京,蒋介石召集的会议继续进行。对于国防部作战厅提出的徐州主力向南进攻,李延年的第六兵团和黄维的第十二兵团同时向宿县进攻,“南北夹击以打通徐蚌间交通”的主张,刘峙和李树正没有异议。杜聿明也大致同意,但他建议以李弥的第十三兵团先击退共军,控制运河线后再回师向南,不然恐怕侧后会出现威胁。蒋介石认为分歧不大,让杜聿明立即回徐州部署打通津浦线作战。杜聿明提出了一个让蒋介石最头疼的问题:兵力不足——“必须再增加五个军,否则万一打不通,黄兵团又有陷入重围的可能。”蒋介石要求杜聿明“先回去部署攻击”,他说:“五个军不行,两三个军我想法子调。”杜聿明当即飞回徐州。他认为,如果能够得到几个军的加强,南北夹击打通津浦路应该不成问题,而只要津浦路一通,徐州战场上的主力就可以全部南撤,这样至少可以避免黄百韬那样的命运。
飞机飞临黄维兵团上空的时候,杜聿明与黄维进行了简短的地空通话。黄维说:“当面敌人非常顽强,应想办法,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杜聿明说:“今天老头子已决定大计,马上会对你下命令的,请你照令实施好了。”
回到徐州,杜聿明命令孙元良把徐州防务交给李弥,于二十五日开始与邱清泉兵团一起向宿县方向攻击前进。就在杜聿明下达作战命令的时候,毛泽东为中央军委起草的电报到达淮海战役总前委:
刘、陈、邓并告粟、陈、张:
梗二十二时电悉。
(一)完全同意先打黄维;
(二)望粟陈张遵刘陈邓部署,派必要兵力参加打黄维;
(三)情况紧急时,一切由刘陈邓临机处置,不要请示。
军委二十四日十五时
刚刚下达了打通津浦路作战命令的蒋介石心情郁闷,因为如何处理黄百韬兵团的后事是一个棘手的问题。黄百韬是“徐蚌会战”中第一位全军覆灭而且死于战场的兵团级将领,处理不好会对军心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更重要的是,如何处理党内的舆论、桂系的诋毁以及国际视听,这些都关乎自己地位的稳固。显而易见,照常规将战败的责任直接推到黄百韬身上,至少在大战仍在进行的时刻不合时宜,必须把黄百韬的尸骨找到运回南京厚葬,并追授上将军衔发放厚恤以安抚家眷和军心。问题是,内部的所有指责都可以想办法消除,国际舆论如何应对?
同在这个晚上,毛泽东也没有睡意。淮海战役即将进入第二阶段作战,平津战役的筹划也已接近最后决策阶段,繁重的工作完全打乱了毛泽东的作息节奏,但昼夜不眠并没有令他感到疲惫。在给淮海战役总前委发出电报之后,他提笔给清华大学一位名叫吴晗的年轻教授写回信——在超乎寻常的繁忙中,毛泽东竟饶有兴趣地读完了吴晗写的《朱元璋传》:
两次晤谈,甚快。大著阅毕,兹奉还。此书用力甚勤,掘发甚广,给我启发不少,深为感谢。有些不成熟的意见,仅供参考,业已面告。此外尚有一点,即在方法问题上,先生尚未完全接受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观察历史的方法论。倘若先生于这方面加力用一番功夫,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淮海战场上大决战的态势已经形成。
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将合力作战,封闭徐蚌地区国民党军的所有主力,先围歼黄维兵团,然后再解决刘峙和杜聿明指挥的部队,不让其退到长江以南去;而国民党军虽然制定了向淮河两岸退却的计划,但是为了顺利撤出,必须再向这个战场增加兵力,以保持住一条撤退的通道。此时,共产党方面投入战场的兵力已达六十多万,国民党方面投入的兵力多达八十余万,总计近两百万的兵马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大战场。
淮海战役总前委的部署是:以中原野战军第四、第九纵队,豫皖苏军区独立旅位于宿县以西、浍河以南的南坪集地区,与黄维兵团保持接触,并逐步将该敌引诱至浍河以北,利用浍河割断敌人。第一、第二、第三、第六纵队和刚刚归建的第十一纵队,隐蔽集结在浍河以南的曹市集、五沟集、孙疃集、胡沟集一线,待黄维兵团在浍河以南处于半渡状态时,分别由东西两翼实施向心突击,配合正面各攻击纵队将黄维兵团分割围歼。同时,华东野战军第七纵队和特种兵纵队一部归中原野战军指挥,参加歼灭黄维兵团的作战。而华东野战军第二、第六、第十、第十一、第十三纵队,位于宿县、西寺坡地区,阻击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北援,力争歼灭其一部,保障中原野战军侧背安全;第一、第三、第四、第八、第九、第十二、鲁中南、两广纵队以及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第三旅位于徐州以南夹沟至符离集之间,横跨津浦路两侧构筑阻击阵地,阻击邱清泉和孙元良两兵团南援。
围歼黄维兵团的作战如果成功,就可以使徐州的杜聿明集团陷于孤立,也可以让华东野战军主力在围歼黄百韬之后得到短暂的休整,以便下一步在淮海战场上集中力量攻击杜聿明集团。但是,虽然有华东野战军的南北阻援,围歼黄维兵团的任务毕竟需要中原野战军独立完成。这也就是毛泽东后来将淮海战役比成一锅“夹生饭”的原因:“淮海战役打得好,好比一锅夹生饭,还没有完全煮熟,硬是被你们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了。”——无论在全局上还是在局部上,国民党军都占据着兵力和武器装备的优势,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大规模的战略决战,中原野战军压力巨大。
中原野战军参战部队只有七个纵队和三个旅,部队自大别山转出后,未能得到及时的补充,从兵力上讲,除了第一、第四纵队各有九个团外,其余的纵队只有六个团,九纵只有五个团。平均下来,每个纵队只有一万五千至一万六千人左右,其中的第二、第十一两个纵队仅有一万两千多人。这也就是说,整个中原野战军,可以参战的总兵力约十二万人,与对手黄维兵团的总兵力持平。但是,就武器装备而言,中原野战军与黄维兵团差距巨大。在大别山的时候,因为部队终日转战和大量的减员,重武器都被埋在了山里,重炮也都被炸掉了。目前,除有限的几十门山炮、野炮、步兵炮和两百多门迫击炮外,部队的基本作战武器是轻重机枪、马步枪和手榴弹,而且弹药严重不足。这样一支部队,独自攻击国民党军强大的作战兵团,在以往的历史上还从没有过。
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在干部会上告诫大家:“打仗总有主攻方向和牵制方向,总有吃肉和啃骨头。过去我们顿顿吃肉,现在啃一回骨头就受不了的样子,这是什么思想?这是什么思想方法呢?我要告诉大家,不要以为上回啃了骨头,这次就让你吃肉。要准备这次啃骨头,下次还啃骨头,第三次还是啃骨头!”政治委员邓小平则代表中原野战军表达了这样的决心:“这是决战,要把蒋介石的脊梁打断,即使在这场决战中,中原野战军全部打光,其他各路大军也能渡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邓小平提出了“拼老命”的口号,要求“人人都要有烧铺草的决心”——中原地区的百姓有个习俗,人死了之后要把他睡过的铺草拖到野地里烧掉,所以人死了也叫“烧铺草”。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准备“烧铺草”。
二十二日,他们率领淮海战役总前委指挥部从豫北开始移动,二十三日到达临涣集以东的小李家村,并在那里安营扎寨。小李家村位于宿县至徐州的铁路与徐州至阜阳的公路之间,是国民党军黄维兵团、邱清泉和孙元良两兵团以及李延年和刘汝明两兵团三路大军南北夹击的会合点——世界战争史上还没有过这种将战役最高指挥部设在战场的核心地区,战役高级指挥员和他们的士兵们近在咫尺的先例。徐州的刘峙和杜聿明如果知道刘伯承、陈毅、邓小平此时所处的位置,该如何感想?中原野战军第四纵队奉命与黄维兵团死死纠缠,以引诱黄维兵团一步步地进入包围圈,同时为其他部队赢得战役展开的时间。
四纵司令员陈赓对官兵们说,野战军主力在大别山苦战一年,相比之下,四纵兵强马壮,理应多承担艰苦的作战任务,多打硬仗。他亲自带领各级指挥员到南坪集地区察看地形,最后决定由旅长刘丰和政治委员胡荣贵率领十一旅坚守南坪集主阵地,十旅为右翼,九旅为左翼,十三旅为预备队。南坪集是蒙城至宿县公路上的一个集镇,紧靠浍河南岸,集镇的背后是一座大石桥,桥上可以通过坦克和重炮,这里是东进的黄维兵团必须突破的地方。
二十三日,黄维兵团以第十军在左、第十四军在右、第十八军居中、第八十五军随后跟进的攻击阵形,在坦克和飞机的支援下,突破十三旅三十八团的前沿阻击阵地,向南坪集猛扑过来。上午八时,第十八军的三个团,在八架飞机和二十辆坦克的掩护下,向十一旅正面阵地发动多路突击。第十八军的突击显示出精锐部队强大的火力威力,重炮倾泻着炮弹,坦克成排地驶过开阔地抵近射击,然后以火焰喷射器、机枪和自动化步枪为先导,步兵随之发起集团冲锋。十一旅三十一团三个营的阵地同时受到攻击,最多的时候敌人的正面攻击队伍多达五路。十一旅集中炮火极力压制敌人的火力,反坦克小组抱着炸药包和集束手榴弹冲向坦克,坦克越过沟堑时,预先放置的柴草被点燃,整个前沿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八连张小旦排位于前沿的突出阵地上,工事很快就被炮弹炸平,排长负重伤,三个班长全部牺牲,卫生员魏树荣带着剩下的几名战士顽强地固守阵地。正面攻击受阻后,黄维把攻击重点转向东侧,企图迂回南坪集侧背强渡浍河,但受到三十二团的坚决抗击。
下午,敌人将空中和地面火力全部集中在南坪集西侧杨庄前沿上,特别是三十一团二营六连坚守的宽约四百米的地段。六连的工事全部被炸塌,全连暴露在裸露的阵地上。一排和二排很快只剩下几个人,所有的连排干部全部伤亡,最后由党员战士张开指挥战斗。一个营的敌人以火焰喷射器开路,从三排阵地上突进来。阵地两侧的五连和十一连全力用交叉火力封锁突破口,但敌人的后续部队蜂拥而入,一直冲到杨庄阵地的背面,这里距离二营指挥所仅有几十米,距离三十一团指挥部也不过两百米。危急时刻,三十一团团长梁中玉抓起两颗手榴弹,率领预备队冲了上去。阵地上的树木已全被炸断,十几辆坦克正向二营指挥所集中射击,炮弹落在了指挥所的工事顶上。梁团长喊着二营长的名字:“祁大海!祁大海!”营教导员杜守信从硝烟中跑过来,他腰上别着几颗手榴弹,手里提着一只汽油瓶,正准备去打敌人的坦克。杜教导员报告说,营长去六连阵地了。梁团长经过迫击炮阵地时,对炮兵们说,打完了炮弹,和我一起向六连阵地上冲!预备队赶来后,一班长高凤山提着机枪冲到杨庄村口时中弹倒下,副班长孙水平喊:“决心给班长报仇的跟我上!”炮兵连和预备队很快冲进杨庄与敌人混战在一起,逐屋的争夺战演变成白刃肉搏,这是国民党军士兵最惧怕的作战方式,他们开始潮水般地往村外跑,一名士兵正要架设火焰喷射器,被排长曹国华一把夺了过来,副班长孙水平的刺刀同时插进了这名士兵的后背。
大雨突然倾泻而下,地面上流淌着鲜红色的雨水。梁中玉团长刚为夺回阵地松口气,旅指挥部的电话便追了上来,命令他们撤退到浍河北岸。梁团长有些迟疑,旅参谋长王砚泉在电话里喊:“你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后面的口袋已经布置好了,让敌人过河,把我们的背水一战变成他们的背水一战,明白了没有?”——中原野战军四纵十一旅在浍河南岸顶了整整一天,伤亡巨大。撤退时,梁中玉团长几次回望浍河南岸,回望他的许多官兵永远倒下的地方:“我们冒着大雨,沿着泥泞的道路向浍河北岸转移了。在雨雾弥漫的夜色里,在广阔的田野上,到处燃烧着一堆堆的火光,敌人猬集成一堆堆,度过这漫漫长夜。炮火逐渐稀疏了,刹那间,大地显得很安静。但是透过南方的夜空,透过敌人烧起的黯淡的火光,我仿佛听见了大军行军的脚步声,我仿佛看见铁钳已在敌人的身后合拢。”此时,中原野战军三纵位于孙疃集,一纵位于郭家集、界沟集,二纵位于白沙集,六纵和陕南军区十二旅位于曹市集,十一纵位于胡沟集,这是一个袋装形的巨大的阵地,只等黄维兵团在浍河边处于半渡状态的时候,发起两翼向心突击。
二十三日夜,黄维兵团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命令十一师强渡浍河,开辟桥头堡阵地。虽然当面的解放军已经撤退,但该师工兵营长还是在指挥架桥时被打死了。当先头部队在几个渡口强渡成功后,第十军和第十八军开始了大规模的渡河。
二十四日中午,黄维兵团指挥部进驻南坪集。
至此,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被浍河分成了两半:第十、第十八军已到浍河以北,第十四、第八十五军尚在浍河以南。
突然,第十八军十一师搜索队传回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在至宿县的公路上有共军大部队在运动,公路两侧还发现了鱼鳞式阵地,阵地的纵深很大,看上去是供大兵力使用的。”同时,第十军方面也发现大批共军正由西向东直插侧背方向。更可怕的消息是:浍河南岸的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报告说,第八十五军从蒙城出发时留下一些伤兵,准备顺涡河送往蚌埠,现在所有的伤兵都已被俘,只有几名轻伤员逃了出来——蒙城已被共军占领。
一切迹象表明,兵团似乎处境不妙。二十四日晚,黄维召集军事会议。他问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和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兵团的任务是要打到宿县,与徐州的杜聿明会师。看现在的情况,我们应该怎样打法,才能完成任务?”吴军长不吭声,杨军长则认为,共军似乎大军云集,布置了天罗地网,看来他们放弃涡河和浍河阵地都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诱我深入,现在我们已经成了“不着边际的孤军”,只不过还没到“被四面包围的绝境”。杨伯涛坚决反对继续执行蒋介石的作战命令,说如果继续打下去,只能在共军的大纵深阵地里“越陷越深”,大兵团在没有后方的情况下作战绝对是死路一条。杨伯涛建议:“趁共军还没有对我形成包围,兵团星夜向固镇西南的铁路线靠拢,到固镇八十多里,急行军一气就可以赶到,在那里一方面可以取得后方补给,一方面可以与李延年兵团合股,然后再沿着津浦路往北打,这样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吴绍周当即表示同意。黄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犹豫不决,直到午夜十二点,他终于决定第十二兵团全线撤退:“我认为难以击破当面的解放军,即使攻击再有进展,解放军仍然是节节阻击,而我军则处于解放军的袋形阵地之内,态势不利,特别是北淝河和涡河,成为我军背后的障碍和威胁。如果坚持战斗,将会被解放军困死。因此,决定终止战斗,脱离当面的解放军,向铁路线固镇方向转移。”
但是,等杨伯涛部署完转移事项回到兵团部汇报时发现黄维又犹豫了。原来,黄维派军作战处长去给第八十五军送转移命令,但是这个处长连同他乘坐的吉普车一起失踪了,黄维认为,必须要确知这个处长失踪的真正原因后才能有所动作。杨伯涛只好命令第十八军就地等待。
黄维兵团在浍河两岸不进不退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二十五日中午。
还是没有查清军作战处长到底上哪去了。
南坪集附近的公路上已经出现了少量的解放军部队,黄维只有决定不顾蒋介石的作战命令全兵团向宿县以南的固镇转移。转移命令下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十六时。
黄维从感到处境不妙到正式下令转移,中间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这十几个小时的犹豫不决让黄维后悔莫及。中原野战军发现黄维兵团有缩回去的迹象,立即全线迅猛出击。第一、第二、第三纵队从西北和西面,第四、第九纵队从东北和北面,第六纵从南面,第十一纵从东南面,同时向黄维兵团猛扑过来。
第十八军是黄维兵团行动最迅速的一个军,二十五日傍晚十八时,他们就从浍河以北撤到了浍河以南一个叫双堆集的村庄。杨军长很想连夜行军,一举突出包围圈,可是战车、坦克以及数百辆汽车无法夜间行军,于是黄维决定在双堆集附近宿营。此时,第十二兵团各军的分布位置是:第十八军主力和快速纵队在双堆集,该军所属的四十九师和骑兵团在罗集的东南;第十军位于南坪集东南地区;第十四军到达东平集以西的浍河南岸;第八十五军在南坪集以南;兵团司令部位于双堆集东北的一个小村庄里。入夜,黄维意识到了局势的急剧恶化:第八十五军遭到猛烈袭击,一个团长被打死,部队一度陷入混乱;第十四军到达浍河南岸后,未能按照兵团命令沿浍河占领阵地,导致解放军渡过浍河展开攻击,第十四军仓促迎战中被冲得七零八落,向南撤退的官兵直接冲进了一一四师师部所在的村庄,一一四师师长夏建眅急忙组织部队阻击,好容易控制了部队,但是他的一个团被解放军截断,团长朱达失踪,只零星跑回来少量官兵,该师的炮兵部队和辎重部队也全部被掳走了。第十军军长覃道善见势不妙,命令十八师和七十五师派部队收容第十四军的溃兵,但派出的部队都受到了攻击。
同样心绪不安的是位于双堆集附近的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自兵团从河南驻马店地区出发进入淮海战场以来,他一直认为整个兵团走在一条自投罗网的路上,为此他多次提醒他的司令官黄维:第一,进入淮海战场后,不断拾到共军的传单,“整个篇幅充满鼓舞动员的文字,宣示这一次是打垮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决定性的一战”,还有就是“看你黄维哪里逃”。第二,共军的动作有点反常。过去刘邓和陈粟两军都是各自为战,现在却紧紧地靠拢在一起,显然企图不小。第三,过去共军一贯采用侧击、尾击、突然袭击等变化多端的运动战术,而这次采取的是迎头堵击,堡垒式的坚固工事到处可见,显然有打硬仗的味道。第四,这次共产党方面动员军队和民众的工作空前广泛,各地地方武装和民兵都云集到徐海地区来了。比如,一份情报清楚地表明,桐柏山区一个名叫“王老汉游击队”的武装,已经跟在第十二兵团的后面进入了淮海战场。由此可见,第十二兵团处境非常严峻。现在,经过一天的混乱,部队被“局促于双堆集”,结局很可能是“深陷泥淖”。
二十五日这天,中原野战军已将黄维兵团的四个军合围在宿县西南以双堆集为中心东西不到十公里、南北不到五公里的地区内。
黄维终于意识到,他和他的兵团已经落入陷阱。黄维时年四十四岁,他出生在江西贵溪一户贫苦农家,少年时就显示出坚韧的性格和勤奋的品质。师范毕业后在家乡当教员。二十岁那年,黄埔军校首次秘密招生,他在中共党员方志敏的帮助下,虽然个子矮小但还是被军校录取了。在黄埔期间,他成绩优秀,毕业后留校担任区队长,曾率黄埔生跟随蒋介石参加东征、北伐,因作战勇敢迅速升为团长。后受到时任第十八军军长陈诚的厚爱和信任,被提拔为旅长、师长,其间曾奉命赴德国深造。抗战爆发后,率第十八军六十七师参加淞沪抗战,战斗中该师四二团阵地仅剩一角,面对日军的凶猛冲杀,官兵誓死不退直至全部阵亡。一九三八年,黄维升任第十八军军长,蒋介石送给他一张六寸照片,上面写着:“培我将军留念”——黄维,号“悟我”——不是蒋介石写错了,而是有意为之,“培我者,培养我也”。黄维自此改号“培我”。黄维带兵严厉,治军有方,清廉自律,口碑颇佳。但因是陈诚派的将领,多次受到何应钦的排挤,一九四年,他辞去第五十四军军长一职,改任青年军编练总监部副总监。黄维心平气定,他为培训入伍生的军官学校写校歌,那座学校位于江西横峰县莲荷村,从歌词上看想必是在战火中依然保有美丽的地方:
山青青,水洋洋,
莲荷山水青,
莲荷山水长。
中华儿女来四方,
操戈执戟聚一堂。
聚一堂,练刀枪,
远征三岛来还乡。
来还乡,永不忘,
莲荷山水青,
莲荷山水长。
两个月前,黄维出任第十二兵团司令官,这是国民党军内部矛盾互相平衡的结果,当时,黄维任新制军官学校校长兼陆军第三训练处处长。新组建的第十二兵团的基本部队是第十八军,胡琏是第十八军军长,还曾指挥过第十军,因此理应由胡琏出任兵团司令官。但是,第十二兵团驻扎在华中“剿总”白崇禧的地盘上,白崇禧对第十八军和这个军的后台陈诚成见甚深,对胡琏也“屡有攻击”,这就迫使蒋介石不得不另外考虑司令官的人选。他征求了正在养病的陈诚的意见,陈诚推荐了自己派系的骨干黄维。由于陈诚与何应钦之间、白崇禧和陈诚之间矛盾错综复杂,这一推荐遭到何应钦和白崇禧的反对,但是参谋总长顾祝同表示支持,于是任命最终确定。黄维去南京面见蒋介石,表示自己“离开部队久了,带兵有困难”。蒋介石说:“打仗是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把共产党消灭,所有事情都办不了,你不能从你个人来考虑。”而被任命为副司令官的胡琏心里不服,声称牙痛跑到上海治病去了。黄维最后对蒋介石说:“打完了这一仗,我还是回去办学校,第十二兵团司令仍应给胡琏。”
二十五日夜,蒋介石获悉黄维兵团被围。此时,全国战局的持续恶化令蒋介石忧心忡忡:东北林彪大军已有入关迹象,张家口地区大批的解放军正在调动,所有情报都显示那里大战在即;在西北战场上,胡宗南连日与彭德怀苦战之后,其主力第七十六军军长李日基竟然被捉走了——国民党军的司令官和军长们总是被俘的状况已无法控制,但第七十六军的遭遇也过分离奇:第一任军长廖昂在清涧战役中被俘,第二任军长(即整编七十六师师长)徐保在宝鸡被打死,现在的第三任军长李日基又在永丰镇被王震部的官兵活生生地堵在了窑洞里。以上情况仅仅发生在一年多的时间之内,胡宗南的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二十七日,毛泽东以中原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的名义,为新华广播电台撰写广播稿,规劝黄维下令投降:宿县南坪集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司令官黄维将军及所属四个军军长、十一个师师长、各团营连排长及全体士兵们:
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将军、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将军向你们讲话。
国民党第十二兵团司令官黄维将军及黄将军所属全兵团官长士兵们:我们和你们都是中国人。你我两军现在在打仗。我们包围了你们。你们如此大军,仅仅占住纵横十几华里内的六七个小村庄,没有粮食,没有宿营地,怎么能够持久呢?不错,你们有许多飞机、坦克,我们在这里连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也没有,南坪集的天空是你们的,你们想借这些东西作掩护向东南方面突出去。但是,你们突了两天,突破了我们的阵地没有呢?不行的,突不出去的。什么原因呢?打仗的胜败,不决定于武器,而决定于人心。我们的士兵都想打,你们的士兵都不想打,你们将军们知道吗?还是放下武器罢。放下武器的都有生路,一个不杀。愿留的当解放军,不愿留的回家去。不但对士兵、对下级军官、对中级军官是这样,对高级将领也是这样,对黄维也是这样。替国民党贪官污吏打仗有什么意思呢?你们流血流汗,他们升官发财。你们送命,他们享福。快快觉悟过来罢。放下武器,我们都是一家人。打内战,打共产党,杀人民,这个主意是蒋介石和国民党定下的,不是你们多数人愿意的,你们多数人是被迫打仗的。既然如此,还打什么呢?快快放下武器罢!过去几天,我们还只是布置包围阵地,把你们压缩在一片豆腐块内,还没有举行总攻击。假如你们不投降,我们就要举行总攻击了。我们希望黄维将军仿照长春郑洞国将军的榜样,为了爱惜兵士和干部的生命起见,下令投降。如果黄维将军愿意这样做,着早派遣代表出来和我们的代表谈判投降办法。你们保证有秩序的缴枪,不破坏武器和装备,我们保证你们一切人的生命安全和随身财物不受侵犯。何去何从,立即抉择。切切此告。
刘伯承 陈毅黄维不会投降。
正面作战是军事较量,他不惧怕。
被俘后,曾有人问他,为什么在南坪集受到阻击后,不迅速向固镇、蚌埠方向转移,还积极地抢渡浍河,导致后来陷入重围,黄维高声说:“我还想打嘛!”但是,至少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下旬那些清冷的日子里,黄维感到了困惑:“兵团部对于徐州地区的战况,一直没有得到国防部及其他上级的指示,兵团部的无线电通讯始终没有和刘峙、杜聿明取得联络,只不过推断徐州在大战而已。至于双堆集战场,是秋后毫无隐蔽物的广阔平原,所占据的村落都是土墙茅草盖的小房子,老百姓已逃跑光了,当地几乎毫无可以利用的物资,不仅无法征集粮食,就连燃料、饮水和骡马饲料,都极为困难。”
无法知道那个时候,黄维是否还有攻击浍河防线时的作战积极性。
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已失去脱离战场的一切可能,十二万装备精良的大军落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无数支“王老汉游击队”的罗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