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镜花水月(3)

作者:白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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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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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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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94字

倘若建文帝真的做了高僧,悟了禅理,又怎么还会计较,一场不能回转的靖难旧事?他早已习惯了黄卷青灯的寂静,素食淡饭的清简。就让帝王之梦,随着那场大火焚烧为灰烬,让追寻的人继续追寻,让探秘的人继续探秘,让建文帝,成为历史上一个永远没有结局的谜底,成为一段永远不能参透的玄机。


春还在,人已天涯


人间春似海,寂寞爱山家。


孤屿淡相倚,高枝寒更花。


未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


不识东风意,寻春路转差。


——清·敬安禅师


我记得一枝梅花,白梅,开在高墙内,墙壁是秋天银杏的颜色,青瓦还刻着某个年代的字。就是这么一枝开在山林古刹的梅,让我此生难忘。都说莲花有佛性,它似灵,飘荡在寺院每个角落,无孔不入。而梅花,忘记人间春色,不识东风情意,疏淡寂寞,安之若素。我是个念旧的女子,喜欢唯一,却对这两种花,难以取舍。季节安排好了,与梅相逢,便要与莲相离。


我并不是一个绝对相信宿命之说的人。但承认,我信因果,信缘分。有江湖术士说过,我前世与佛结缘,所以今生要再续未了之缘。后又有寺庙高僧,说我佛缘甚深,要度化我。这些,我都不以为然,我是个散淡的女子,守不了清规,所谓的缘,只是某种灵魂上的相许。我不信佛,但我不能否认,我喜欢寺院空灵的禅境,喜欢檀木的冷香,喜欢佛前,一株草木的慈悲,还喜欢梁柱上,那一面古老的铜镜。但我更贪恋凡尘,贪恋抱薪煮火的暖,贪恋五味俱全的香。我之心愿,是在江南,一扇木格的窗下,与一个温和庸常的男子,素食布衣,安度流年。


读一首梅花诗,一首僧人写的梅花诗。僧者心境,参着禅意,让梅花,也素雅出尘。“人间春似海,寂寞爱山家……未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这树梅花,不在如海的人间春色里,与百花争艳,却甘于寂寞,在山林独妍。它将时光挂在斑驳的山墙上,让遁世之人,可以看到它雅洁的模样、幽淡的清香。它从来不渴望春光,也不对任何人吐露眉间的忧伤,只偶尔和月亮倾诉些许清瘦的衷肠。它有时如同一个久居深闺的妇人,有时又恍若一位闲隐林泉的高士,还有时像一个禅坐云中的僧人。无论它是谁,我们只须记住,它慕清幽不羡繁华,它爱天然不喜轻妆。


后来得知,写这首梅花诗的僧人,叫敬安禅师,又称寄禅、八指头陀,是声望卓著的奇僧。但我却偏爱他另一个雅号,白梅和尚。就是这位卓绝的诗僧,百花之中,独爱梅花,著有《白梅诗集》。许是因为名字相似的缘故,又或是因了同为爱梅之人,更巧的则是,我与这白梅和尚的生辰,皆为腊月,仅相隔一天。腊月,梅花的季节,冥冥中真有注定,不容许你去猜疑。若用平常心看待,世间万物都相生相连,擦肩而过,也算是一种缘。缘分,没有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只需一瓣心香,隔了万水千山,终能走到一起。


敬安禅师,佛缘深厚。生于清咸丰元年,幼时随母拜月,喜母亲为他讲述佛祖、菩萨和神仙的故事。后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早尝人间辛酸。但他小小年纪,心存善念,所以他与佛门,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音墙。在他十四岁那年,一日风雨,见篱院满地零落的白桃花,感而大哭。落花为他开启了心门,于是去了湘阴法华寺,依一位东林和尚剃度出家。起法名敬安,字寄禅。从此断绝尘念,坐禅苦修,寒来暑往,几十年的光阴,都交给了佛祖。敬安禅师有着融通万物的襟怀,普度众生的悲悯,他以诗言志,脱去人间烟火,传达深深禅意。


此一生,因为朝廷动乱,也经历佛事鼎盛,寺宇颓败的起落。但他立志复兴,四季讲禅,传扬佛法,重振宗风。敬安不仅是诗僧、禅僧,也是苦行僧。他喜好吴越山水,曾独自一人,手持竹杖,芒鞋破钵,遍访名山古刹,常啸林泉风月。他以石为枕,云为被,松果为食,和泉水吞之。他曾想过佛前禅定,了无挂牵,甚至连诗也戒掉:从今石烂松枯,不复吟风啸月。然他与诗之缘分,不输与佛缘、梅缘。最后,诗名赢得满江湖,几乎掩盖了他的禅名。这令我更加地相信宿命,有些事,有些人,就是会纠缠一生,无法摆脱。


就像开在禅院的梅,开在纸端的梅,开在心里的梅,看似几点淡墨清痕,疏离寥落,却花枝相连,难以割舍。守着彼此冰雪天地,安静绚烂,清绝又秀丽,坚定又柔软。一个爱梅的人,应当有梅的风骨、梅的雅洁,在无人赏识之时,也要心存淡定、吐露清芬。假如做不到,也没关系,就做一枝朴素的梅,就将自己搁置在山野驿外、断桥流水边,静静地开落。忘记年岁,忘记自己原来还可以给草木幽香,给尘泥温暖。


一念起,万水千山皆有情。一念灭,沧海桑田已无心。敬安禅师曾到宁波阿育王寺,去拜佛舍利。当他看到佛陀真身舍利,万分激动,顶礼膜拜后,在自己手臂上剜下一块肉置于灯盏,并燃二指供佛。他禅心坚定,令人震惊,此后自号“八指头陀”。他用一颗慈悲心,去爱梅,写下无数首梅花诗,梅之神、梅之品、梅之骨、梅之韵,皆付诸于笔墨,在宣纸上流淌,似雪轻妍。诗心一明月,埋骨万树花,让人总也忘不了,曾经有个白梅和尚,和梅花的一段情缘。


佛法无量,人生有涯。想在寺院里住一次,一次就好。听一次钟鼓,读一卷经书,看一抹烟霞,品一盏淡茶,还要折一枝梅花。已记不得,曾经多少次在佛前许下同一个心愿,我对佛说:“佛,你准我今生圆梦,我听你来世说禅。”从一个小小女孩,到如今只能轻轻握住青春的尾巴,虽长不出沧桑的模样,却也回不到昨日的晶莹。而我在佛前,许下的,还是同一个心愿。是梦难圆?还是梦太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古今多少兴亡事,都在杨柳烟幕中,高僧远去,终无缘相逢。我也只是,记得有个白梅和尚,他心系草木尘灰,是否会知道有一个我并不重要。梅花落尽,江山如故,潇湘云水,秋梦无痕。


镜花水月,转瞬即空


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


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


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清·曹雪芹


每个人降临到世上,都是来历劫的,尘缘就是劫数。无论你生在富贵之家,还是贫贱之户,是漫长或是短暂的一生,因果轮回,都在劫难逃。有些人宛若冰洁的霜花,有些人如同漂浮的尘埃,无论是华丽还是朴素,最后都会消散无踪。看香炉上青烟袅袅,刹那间竟然想起一个人——贾宝玉,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贾宝玉是《红楼梦》一书里主要的人物,别号怡红公子、绛洞花主、富贵闲人。


其实世上原本没有这个人,大家谈论得久了,就以为是真的。这个被封存在书里的人物,几时从书中走出来,和我们一起在烟火中浸泡,发生了属于他的故事,有了真假、善恶和美丑。多么熟悉的一个人,虽然生活在隔世,在钟鸣鼎食之家,可他生动的形象,似乎总萦绕在我们身边。有时候,我们可以近距离地将他观望,一位步入云端的多情公子,却愿意俯视人间的平凡。


贾宝玉带着传奇色彩来到人间,他由神瑛侍者脱胎而成,对绛珠仙草有灌溉之恩,因此有还泪一说。其出生时口含一块美玉,这块玉伴随了他真真假假的一生。他从虚无的梦中走来,所以最后抛却尘寰,选择出家,回到渺茫的虚无之境。在此之前,没有谁会想到,一个侯门公子,拥有不可一世的荣华和锦绣万里的前程,会以寂灭告终。他就跟霜花一样,人们还没来得及观赏他的美,就这样荣华一时,转瞬即逝。留给我们的,是如同泪珠一样的回忆,还有无奈的叹息。


总觉得,这样一个贪恋世间情爱的人物,应该离不了可以给他无限繁华的尘世。却不知,他内心深处一直被孤独侵占,他倔强的叛逆性格,让他厌恶功名,其实就是对这浮华如梦的凡尘失望。所以其母王夫人,会称他为“混世魔王”和“孽根祸胎”。仿佛他的出生,就是来讨债的,讨回前世的宿债、情债,而今生的功名利禄,被他全然否决。贾氏家族多少人对他寄予重望,他可以视若无睹,甚至憎恶自己的出身,而爱慕和亲近那些出身寒素、地位轻贱的人。他向往的是在大观园中,和诸多女子斗草簪花、低吟浅唱、逍遥自在地生活。事实上,他的心一直都跳跃在朦胧的梦中,这样地躲避现实,是因为他害怕伤害。


他曾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女子的温柔,给他带来一种明净和安逸的感觉。那些粗野的男子,多为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有了这些追求,必定会有争斗,以贾宝玉的软弱,无疑会被热浪蒸腾的名利给烫伤。他背负情债来到人间,今生只能纠缠于尘缘中,家国的兴衰、个人的荣辱,都是那么地不值一提。


一个不热衷于功利的人,他的心应该是澄净的,他带着一种感伤的虚无,生活在大观园。在那里,他邂逅了与他心心相印的林黛玉,一株在前世受了他灌溉之恩的绛珠仙草,一个今生须以泪还之的女子。林黛玉无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道德规范,热衷诗文,才华出众。两个叛逆的灵魂走到一起,获得心灵契合,在彼此心中种下了情根。一起读《西厢记》和《牡丹亭》这样的禁书,为书中男女主角敢于脱去封建礼教的束缚、追求自由爱情的决心而感动。


正是因为爱得太深,梦得太沉,当美梦被冷酷的现实摧醒的时候,这场戏,才会以悲剧散场。贾宝玉放弃尘世,皈依佛门,其实早已注定。他厌恶功名,反叛封建,其实就是一种遁世。修佛不是思想消极,而是因了人们发现有那么一个地方,比混浊的世俗更加令人向往。那里山水清澈,漫溢莲香,不分贵贱,无关离合。无论你是寻访而至,或是误入迷津,都会被这个清朗的境界所感染,而甘愿放下前尘过往,从此只在莲台下清净自在。


在《红楼梦》一书中,贾宝玉几次提到要出家做和尚,皆为身边女子所困。在他的思想里,和尚应该是没有情爱,只在深山庙宇撞钟念经的。其实他身边有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妙玉,然而这位出尘脱俗的尼姑,也没能彻底地摆脱情爱,最终沦陷在泥潭中。宝玉初悟禅理是在宝钗生日的那一回,宝钗点了一出《山门》,并向宝玉推荐其中一支《寄生草》的曲子。宝玉听后,喜得拍膝叫绝,回去之后,写了一段偈语,又题了一首《寄生草·解偈》:“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贾宝玉在感叹人世渺茫,过往的碌碌,却不知是何因。说什么亲近疏密,悲欢愁喜,不过是如同浮云来去,回头试想一切,是那般地无趣。这首《寄生草》,是为了他将来离尘出走,所做的禅悟铺垫。他之所以留恋红尘,不是因为舍不得万贯家财,而是放不下心中的情爱。当他失去了世外仙姝寂寞林,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心绪再也难平。加之盛极一时的贾府,广袤大厦一朝倾,贾宝玉落得个“贫穷难耐凄凉”的下场。他再也不是那个被繁花簇拥的风流少年,所谓春荣秋枯花折磨,生关死劫谁能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