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3)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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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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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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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42字

没过几天,何逵元与何团结就在周子寺台召开的大队会上受到了表扬,说他们破四旧有功。遗憾的是,那次会议的主要任务是斗争刘少奇。当然不是把刘少奇本人拉到周子寺台来斗,而是提前让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分子各做一个百多斤重的刘少奇泥像,吭哧吭哧地背到大队部来,让全大队的男女老少朝着那泥像吐口水;末了,又让地富反坏分子把刘少奇送到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的猪圈羊棚边,让刘少奇吓唬那些偶尔从山上下来企图夜袭猪羊的毛狗。这样的斗争会已开过好多次了,何中财送到何中宝猪圈旁边的刘少奇,已经数不过来了,多数都被茅厕边的污水泡肿之后垮掉了。由于是斗争刘少奇,对何逵元与何团结的表扬就是顺便提及,显得轻描淡写的。再说,他们只是敞了一座罗思举的坟,人家望鼓楼是将一个有数百年历史的大寺庙烧掉了,比较起来,敞罗思举的坟就有些小巫见大巫的意思。这让成心闹出一点动静的何逵元寒透了心。


然而,打狗坟的遭到破坏,对何家坡的影响是深远的。逵元兄弟受到表扬没多久,他们两人几乎同时出现了呕吐、腹痛、流口水、口腔溃烂、拉粘液样血便等多种症状。何家坡有十余个人紧接着也出现了类似症状,重者跟逵元他们一样,轻者也常常感觉到口中有金属味。那时候,梁氏的孙子宽焕已成长为何家坡的赤脚医生(由于宽焕从未见过爹,梁氏把他疼得像饥荒年月的粮食,有事无事把他背在背上,不想在他四岁左右,梁氏不小心折了他的腰,当时没在意,过了好几年,宽焕背上长起来一个大包,永远不散,因而成了驼背),宽焕说:那是汞中毒,要注射二巯基丙磺酸钠,我这里没有,你们去街上吧。何家坡人不知道汞就是水银,也记不住宽焕说的那种药物的名字,但凡是得了病的,都听从宽焕的指点去乡卫生院打了针。幸好中毒都不是太严重,最终没死一个人。


身体上的影响是次要的,关键是它让何家坡大多数人失了根!虽然他们早就不把有关打狗坟的传说当回事了,但有它的存在与没有它的存在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二者的区别就相当于一个正走在回家路上的人和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之间的区别。现在,窗子打开了,什么都明明白白的了,再也找不到说服自己和欺骗自己的理由了。既然打狗坟里并没埋着自己的祖先,那么何家坡人究竟是怎么来的,就只能相信那些若隐若现的血腥故事了。而何家坡的多数人多么不愿意相信那样的故事,他们宁愿自己是讨口子的后代,也不愿意自己是杀人者的后代。


那种一直装在心里的信念,被无情地摧毁了!


我的家在高山之上,


在那个云彩擦过山崖的地方;


我的家在泉水之侧,


在那个被神灵保佑着的地方;


我搂着女人傍山菊花睡去,


一觉醒来,却见祖先战死的头颅


种在我的身旁!


我多情的土地呵,


你为什么这么忧伤


不久,坡上又有了传言,说何家坡的风水全被遭到破坏,罗大人那样的武棒锤养不起,何条元那样的读书人更养不起!


何大相信,这种传言是个别人故意针对他家说的,因为他的次子何祭在钟家坝的旭日中学马上初中毕业了,而且成绩又那么好。何大之所以怀疑是个别人说了那样的话,是因为在当时的何家坡,对送子女读书的人家已开始尊重。这种风气的悄然形成,就如同从土里长出庄稼,既自然,又让人踏实。何大毫无疑问是重视读书的表率,也可以说,他是何家坡第一个把力推孩子读书落实到了行动上。这或许缘于他祖母和母亲的遗传。他祖母李高氏送儿子何地读书,他母亲许莲巴心巴肠爱上有书生气的何地,使何大的血液里也浸染了书香。


听到那些传言,何大心里产生了深深的忧虑。他决心为成绩优秀的何祭找条出路。


所谓找出路,就是念完了初中,接着让他念高中。


按理,成绩响当当的何祭升入高中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那时候不看成绩,而靠推荐。推荐的权力掌握在校长手里。旭日中学的校长姓陆,几年前,陆校长也遇上了造反派,造反派让他勾着腰,在他脖子上挂一个大瓷盆(挂线用细钢丝做成),几个人再站到数米之外,抱起十余斤重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扔到盆子里去。陆校长的脖子没被钢丝切断,面部神经却遭到了挫损。他一讲话,脸上的肌肉就跳个不停。


何大想让智力和成绩都卓尔不群的二儿子念上高中,就必须通过陆校长这一关。


那是个阴雨天,也是个赶场天,何大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按到花篮里,用稻草缚住鸡的嘴筒,上面再用根脏兮兮的蛇皮口袋罩住,胆胆怯怯地向街上走去。小时候站在别人家门口乞讨的耻辱在他生命里刻下的伤痕太深了,因此他不愿意到陆校长的家里找人,而是想在乡场上碰到他,将事情了结把鸡送给陆校长,让他同意何祭进入高中。可何大没有想一想,在这关键时期,陆校长怎么可能离开家门一步呢?何大在街上磨蹭到下午,才随黄、钟二坝赶场的人一同渡河,向那半岛走去。陆校长的家很好找,就在快拢学校的路当口。


陆校长


何大立在门外,向着屋正中那个躺在藤编椅上的小个子喊道。


陆校长半眯着眼睛正在养神,听到人叫,漫不经心又略显吃力地把眼睛睁开,未及开口,腮帮上的肌肉先跳起来了。他好久不说话,只眯缝着眼打量何大。他看到了何大烂朽朽的衣服,看到了何大那一脸苦相,看到了何大背上的花篮,以及花篮的篾条缝里嵌着的黄腊腊的牛粪。他的眼光真是厉害,幽幽的,从眼帘那窄窄的缝儿里泻出来,刀片似的切割着他审视的人。何大本是带着必胜的信心来找陆校长的,因为他的儿子是优等生;他甚至认为陆校长一定会对他非常客气,可这时候,他自己早已就矮下几分。


陆校长觉得差不多了,绵软如花的小手一招,进来嘛,他轻声说。


何大进去了,旁边有一张凳子,可他不敢坐。


你是谁的家长?


何祭,我儿子叫何祭。


何祭?我咋没听说过这个学生?


何大因紧张和兴奋而红润起来的脸,倏然间黯淡下去。陆校长这淡淡的一句,给予他的打击是无与伦比的。何祭那么好的成绩,陆校长怎么会没听说过?在何大看来,全乡人都应该知道他的儿子。他失望极了。


他是二班的学生,何大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成绩


陆校长显然不想让他把话说完,问道:毕业班的?


毕业班的。


陆校长再一次眯缝着眼睛审视何大,并时不时把眼光越过去,看他背上那个脏兮兮的花篮。又是好久过去,才面无表情地说:毕业就毕业嘛,毕业了回去修理地球,多光荣的事情呢!


何大急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我想让他读高中。


陆校长嘴巴一咧,那块惯于跳动的肌肉刺猬一样耸起来,蒙住了他的整个左眼。这种嘲讽的表情,连何大也认出来了。读高中,他咕哝道,你以为是不是个人都可以读高中?


何大正要回话,那个被缚住嘴筒子且饿了大半天的鸡开始反抗了,在花篮底卟卟卟地蹬踏。


从它蹬踏的力度上判断,这只鸡不大。


对陆校长来说,站在他旁边的这个农夫身上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何大摇了摇花篮,好不容易把那只不听话的鸡诓安静,说:我儿子成绩好。


陆校长几乎是愤怒了,脸上的肌肉猛烈地跳动起来:好?好个屁!都成老油条了,还好!成绩好有啥用?哼,有啥用?关键是要品德好!品德不好,成绩越好越坏!


何大颤着声音问道:何祭哪样品德不好?


陆校长脸上的肌肉再也控制不住,疯跳起来,每当它急速跳动的时候,陆校长就像受到了催促,话越说越快。他说了足足五分钟,可何大一句也没听清。之后,陆校长从藤编椅上站起来,右脚情不自禁地在地上点了一下,吼道:你是校长还是我是校长?在旭日中学,我陆明幻是校长嘛!陆明幻是校长,陆明幻说他品德不好,他就是品德不好嘛!


何大没有被这种简单而深奥的逻辑恐吓住,可他为儿子被评定为品德不好而伤心欲绝。校长陆明幻的那句话,把他的腰杆都打断了。


他没有把那只鸡送给陆校长,离开了他的家


当何祭领到初中毕业证回乡务农的当天,何大病了。这是他在陈月香去世后第一次得病。其实,陈月香去世后,他就一直处在病中,但是,他都扛过来了,但这一回,他实在扛不住。他躺在床上,毫不顾忌地呻吟着。他睡的那间屋,傍阴沟,后面是梁氏的自留地,梁氏在自留地塄坎边栽了丛慈竹,使何大睡的屋终年见不到阳光,异常潮湿,菜花蛇和乌梢蛇经常爬到他的枕头上,要不就盘到放在屋角的泡菜坛子上。屋子里缠绕着一种悲哀的气息,陈月香去世时的景象,几乎原封不动地再现了。


何口说:爸,弄药吧,妈就是不愿意弄药才走了的。


何大白了他一眼,又继续呻唤。


何祭说:不弄药咋个办?到底是你怕病还是病怕你?


兄弟姊妹中,何祭穿得最周正,也最有书生气,何大看了他一眼,难以言说的心痛和愧疚涌上心头。他认为何祭没能上高中,全是因为他的无能。


他柔声说:娃呀,人是靠精神养起来的,人一怕病,就不长精神,不长精神,就等于死了。


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阵,何口给我们递了眼色,我们便随他走到外面的伙房,何口说:何菊,你偷偷去请宽焕抓两副中药。


尽管大家都知道宽焕医术不错,可在何家坡就是少人请他,他的生意都是做给外村人的。他在外村已有了很响的名声。这除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道理,一个更深刻的原因,就是本地人得病都不想让本地人知道。得病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那时候的人得不起病,因为得病就意味着花钱,花钱就意味着将更加穷困;而穷困是羞耻的。我们估计父亲何大也有这样的心思,跟母亲陈月香当年一样。


何菊还没出脚,何祭就说:总得让宽焕把一下脉吧?


何口说:把症状说一下就行了!他像有很大的怒气。


母亲去世后,何口说话总是恨恨的,眼睛瞪得如牛眼。在家里,我们都不怕父亲,而是怕他。他的那种专制还在不断发展,以至于我们一听到他的咳嗽声就吓得发抖(何口不知何时开始习惯性地咳嗽,干咳。他其实没有咳的必要,仅仅是一种习惯,一种信号)。他专制得我们做任何一件小事也不许有半点差池。说来也是怪事,比如我们正在生火,火本是燃起来了,他一来,火竟然自行熄灭!火熄了,我们就鼓着腮帮使劲吹,吹断了气,火就是不燃,好像火也怕他。我们是真正吓住了,扔了吹火筒,把脸贴到火星子上吹,脸烤糊了,浓烟熏得眼泪花花转,火苗还是不起来;这当中,何口不断地发出哼、哼的轻咳。他是在威胁我们。越威胁,我们越慌乱,事情越是做不好。最后的结局,自然是挨他狠狠一记耳光了事。(他打了我们,拔脚一走,火自己却燃起来了。每当这时候,我们就要愤怒地把火捣熄。)何口打人是不分轻重的,有一回我上山割草,走到松林弯附近,突然天降猛雨,我把花篮罩在头上跑回来,刚拢院子,他一把揪住我,夺过我手里的镰刀,几刀背就砍在我身上,差点把我骨头打断


何大的病除了操劳过度,多属心病,操劳过度将息一阵就会好转,心病却不好治。不过,熬了几幅中药,他又下地干活了。


这次病后,何大落下了两个病根:一是牙疼,二是腰疼。


牙痛不是病,一痛痛死人。自他犯了牙病,何家坡就凭空多出了一种声音,这声音先是像山洞里病狼的叫声,尖尖的,却极具穿透力,随后,叫声里渗进了断断续续的的骂语,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他是在骂人,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一听到这声音发出来,何家坡妇孺皆知:何大犯牙病了。何中宝对人说,他只有听到何大的叫声才吃得好,睡得香,坡上别的人家,虽不说这么刻毒的言语,却也总是走到我们家门口,笑笑地对惨叫着的何大说:没球得那么凶!


何大以他奇特的叫声为何家坡增添了快趣,可对家里人来说,就是灾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