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伟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本章字节:7476字
雨一直下个不停,而且越下越大,连那些为了侍弄自留地不惜血本的人,也通通归屋了。
黄昏时分,雨停了,然而天依然是苍黄的。沉寂了一整个白天的狗和牛,对着苍天鸣叫起来。狗和牛的叫声,也像是黄色的。蝙蝠四处乱撞。这样的时节,哪来这么多蝙蝠?何家坡把蝙蝠叫檐老鼠,它们从瓦沟里喷吐出来,在每一层院落上空交织成不祥的黑网。每当有檐老鼠出没的时候,是细娃妹崽们最快乐的时候,他们宁愿放弃听何逵元讲故事的机会,举着大扫把,跳起来扑打那些飞得很低的家伙。以往,尽管那些家伙飞得低,但要把它们扑下来也并非易事,可是今天,没一会儿功夫,院坝里就铺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层,它们并没有死,它们还在蠕动,还在挣扎。夜晚就这样从它们坠落的翅膀上降临了。
夜晚一来,地上真正的老鼠就活跃起来。何家坡的老鼠虽然很多,可是,什么时候见过老鼠大张旗鼓地从伙房的灶台上飞过,还肆无忌惮地把煤油灯绊倒的?今天的老鼠就有这么怪,它们像搞政变一样,从不明方向的地方跳出来,又朝不明方向的地方集结。
夜风并没像往天那样起来,除了老鼠闹出的动静,天地间一片沉寂。
这实在是奇怪的一天,大家都感觉到了。何中宝更是感觉到了。当煤油灯在村子里次第熄灭之后,他家的煤油灯还点着何家坡不见了?如果真是这样,他祖先的血呢?他家族的屈辱呢?他子子孙孙的未来呢?在惨淡的油灯之下,他发出轻声的冷笑。地上有山,山下有河,河底下又有山,又有河,何家坡怎么会不见了?
正此时,山上的毛狗又开始悲鸣了。何中宝知道,月亮出来了,而且月亮比往天大,因为没有风也让毛狗感觉到了月亮的存在。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变化。
何中宝在毛狗孤独的悲鸣声中睡去。
非凡的动静是在三更过后发生的。
何中宝睡在虚楼上(就是李篾匠曾翻上去偷洋芋的那座虚楼),他或许正在做梦,或许没有做梦,反正虚楼猛烈地摇晃起来时,他还没有醒,直到咔嚓一声,虚楼的檩条断了两根,何中宝和他的老婆温氏一起掉进虚楼底下的牛圈里,他才醒了过来。牛粪稀洼洼的,差点把他们给淹没了,何中宝翻了起来,接着把迷迷糊糊的温氏也拉了起来,这是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何中宝大呼小叫。屋子还在摇晃,屋脊上的瓦唏里哗啦地向地上倾泻。温氏叫了起来,睡在正屋的何光辉和他姐姐也叫了起来。整个村落里的猪牛,都在疯狂地撞着圈栏。狗也对天狂吠。
何中宝想带着温氏从牛圈里跑出去,可天上的月亮早就不见了,四周黑咕隆咚的,他不敢动步,因为他不知道哪里有危险。
这时候,何团结的声音从中间院坝震天雷似的传过来了:地震了!何家坡地震了!
这声音由远而近。火把也亮了过来。整个何家坡,就只有何团结一个人举着火把到处呼喊。那些在恐惧中蛰伏着的人们,听到何团结的喊声,见到他举过来的火把,对生命的渴望呼的一声窜了起来。人们按着各自的辈份,大声呼叫:团结!\团结哥!\团结爸!何团结回应着,点上了更多的火把,将它们交给跑出来的何逵元、何口、菜根和孬母猪等人,逵元等人又点上了火把,将它们交给陆续出来的十多个年轻人。
一场村里人对村里人的拯救,就这样展开了。
房子已没再摇晃,猪牛也停止撞圈栏,但狗们还在叫。狗叫得阴森森的,声音从肺里发出,像穿过了长长的巷道,叫一声,停顿片刻,再接着叫两声。在乡间,狗的这种叫法是有人归西的预报,陈月香死之前,狗这么叫过,何建高的幺女儿死之前,狗也这么叫过。十多个搜救人员分成了几个小组,深入到各个院子。大多数人家的房屋没塌,很容易就把人领了出来,但有的房屋塌了,包括我睡的虚楼也塌了,好在只塌了半边,我并没摔下楼去。
何中宝的虚楼塌得最厉害。他那楼房太老了。搜救队分组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何口只想去何中宝的院子。这种想法让他激动得浑身颤栗。可是,当何团结问他去哪里的时候,何口改变了主意。在那短暂的时刻里,他被自己病态的激动吓住了。我咋能做那种事呢?他对自己说,那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具体是做什么事,连他自己也没有明确地意识到
当何团结从瓦砾和板缝间钻进何中宝的牛棚时,看见何中宝夫妇站在牛粪当中,温氏的额头上流着血,靠住何中宝发抖。何中宝并没受伤,他死死地盯住个子高大的何团结,眼光发红,红得血艳艳的。何团结跨步上前,何中宝搂着温氏本能地退缩了一下,何团结没加理会,一把将他们分开,左手夹着何中宝,举火把的右手夹着温氏,大步走向牛棚边缘。缝太窄,他不能带着两个人一起钻出去,因此将二人放下,准备让他们先钻出去,谁知放下之后,何中宝就瘫软在地上了。何团结愣了一下,首先将温氏推到外边,再拎住何中宝的后领,把他提了出去。
牛圈外有一棵桉树,何团结刚刚把何中宝放在桉树底下,虚楼就彻底垮掉了。
金花光辉温氏呼喊着她儿女的名字。
正屋没塌,她儿女并没有危险。
何团结看了看蹲在桉树疙瘩上的何中宝,就举着火把去了别处。
搜救工作一直持续到天亮。结果,孬母猪的母亲被一根檩条打死了。整个何家坡就死了她一个人。那个不上六十岁的妇人是站着死的。开始,她的房子虽有很大的震动,却没有垮,儿子出门救灾之后(儿子出去了,家里就只剩她和孙子,她的男人早在十多年前就饿死了),屋脊才发出断裂之声,她惊惊慌慌地抱着孙子向屋外跑,还没出门,一根檩条就砸下来了。檩条未断彻底,刚刚砸到她的头,就稳住了,而檩条上几颗粗大的铁钉,戳进了她的颅骨。她就这样站着死去了,而她怀里的孩子却安然无恙。直到被人发现,她还紧紧地搂着孩子。
人们抬起檩条,取出那几颗粘连着妇人乳白色脑髓的钉子。孬母猪抱着她母亲的尸体,不哭,也不叫。当他把母亲的尸体横放在堂屋的门板上之后,就跪在母亲面前,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两巴掌就打得自己嘴角翻翘。他想起了自己在牌桌上曾经给过母亲耳光,他要用这种方式来向母亲赔罪。有人去拖他,但何大把拖的人拦住了。孬母猪就一巴掌一巴掌地继续扇自己。他有半边脸好几年前被火药烧糊,本来是死去了的,这时也被他扇活了,迅速膨大起来,而且滋滋地冒烟,像残存在皮肉里的火药被喧哗的血液点燃了似的。直到这时候,何大才去抱住了他,何大说:娃娃呢,你妈就那点命你把自己怄坏了,你那儿子咋办呢坡上的男女老少全都在场,男女老少全都哭了
孬母猪母亲的后事,是在队长何中宝的主持下,由全队社员共同商办的,不仅共同出资、出物,也共同出力。那妇人的遗体在堂屋里停了七天七夜,白天,大家砍来柏树枝扎灵堂,木匠为死者做棺材,晚上,中间院坝里就挂着几盏马灯,还从望鼓楼请来了狮子队、锣鼓队、唢呐队,为死者的亡灵送行。大家在忙前忙后的时候,不忘说到死者生前的好处,同时也说到这次地震,说到坡上的救灾队,当然也要说到何团结。何团结平时看上去吊儿啷当的不正经,可在这关键时候,坡上就数他精干,就数他成得了气候,连何中宝两口子也是被他救出来的!
开始,坡上人并不知道何中宝夫妇是何团结救的,因为何团结一点也没表功,是何中宝当着众人的面走到何团结面前,向他深深地作了个揖。何团结毕竟是何团结,他斜眼看了看何中宝,就走开了。何中宝红了脸,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并摸出余下的半袋旱烟来抽。黄腊腊的烟雾中,何中宝深深地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
不过,这并没从整体上影响大家集体为死者举哀的气氛。七天七夜之后,该把死者送上坡了,那天清早,孬母猪端着孝盆走在头里,后面是他母亲的棺椁;由于棺材是新做成的,异常沉重,何团结、何逵元、何祭、菜根等八个大汉用木杠抬着,通过狭窄的山道送往墓地
安埋了死者,何中宝去了大队,尔后去了公社。那天下午,大队和公社的干部都派代表随何中宝来了何家坡。他们是来安民的。公社干部说:大家尽管放心,我们这里原先是一个大湖,后来地壳往拢挤,湖水退了,形成了大山,背着我们川东北这片大山的,听说是一只巨大的老王八,王八大家晓得的吧,又经熬又长寿,它要保佑我们子子孙孙安享太平的,我们这里一亿年也不会地震!我们这里垮了房子不光是你们何家坡,全公社很多地方都垮了房子是因为松潘地震了。松潘地震的时候,把地壳整翘起来,一翘,就把我们的房子整垮了。
松潘?何家坡人从来没听说过松潘。公社干部解释说,他也不知道松潘,听说是在川西高原的岷江流域。既然是在川西高原,那就是老远老远的地方了,老远的地方发生地震,咋会把何家坡的地壳整翘起来了?坡上人摇着头,停下来想一想,又开始摇头。
在何家坡人的心里,第一次有了地理上的外部观念,他们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发生在外面的事情,可能影响到何家坡;那么,发生在何家坡的事情,是不是也会影响到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