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伟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本章字节:10558字
如前所述,在乡人的观念中,男女之间出了这档子事,过错和耻辱永远在女人一方。他们从鄙薄胡棉中想起了当年的许莲,多美的一个女子,胡棉能比么?两个胡棉也比不上!许莲的男人死的时候,她只不过二十来岁,也有几个光棍汉打她的主意,可是她应了么?她没有应!而是明媒正娶嫁到了李家沟。现在的胡棉,那么大年纪了,男人还没有死呢,男人只是没回来,她就那么骚情!前些年,何口几个人跟她搞,是为了粮食,她也值,后来跟何逵元搞,是为了帮她男人何团结偿还卖逵元女儿的情(坡上人是这么推测的),也值,现在跟菜根上床,为的啥?她既不要菜根的粮食和钞票,也不让菜根帮她砍柴挑水(现在何家坡人吃的都是自来水:将一根小指拇粗的黑管子往从水库延伸下来的石堰上一搭,水就流到了自家缸里),到底图的个啥呢?她不图啥,她就因为胯里那东西发痒了,想男人搞了!
菜根的母亲贺碧跑到斑竹林边骂了好几天,点名道姓地说胡棉把她家儿子勾引坏了。
胡棉没还一句腔,该做什么做什么,当没听见。
年轻人的看法跟老年人相反,他们认为一个的男人数年不归,守着活寡,一个是光棍,相互之间调剂一下也无妨。特别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听说后,都说菜根有本事,他们在外面找女人,是要给钱的,比何口当年搞胡棉贵他娘的一百倍,还要时时提防公安,菜根只是费点力气,挥霍一点无用的精液,就安安全全地睡女人,有啥划不来?而且,这个女人年轻时还不错──即便现在,跟坡上女人比起来,她还是有味道得很哩!这些年轻人去把道理讲给贺碧,贺碧的回答是朝他们脸上吐了一泡浓痰。
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贺碧怎样骂,菜根还是往胡棉屋里钻,胡棉也照样开门迎纳。
几个月后,菜根变得成熟多了,连咬六指的脏毛病也改掉了。胡棉的变化也是明显的,她的***不那么下垂了,也不那么稀软了,只是腰还是那样粗,走路还是那样疲沓。
就在这时候,胡棉又外出了一次。这一次,她来来去去花了半个月时间。
她回来的当天夜里,菜根从斑竹林溜下去,从后门钻进胡棉房里的时候,立时被一团热腾腾的蒸气包围了。
胡棉赤身露体地泡在一口大黄桶里,只露出一颗清洗过的头。
也进来泡泡。胡棉不看菜根,淡淡地说。
菜根只喜欢在污浊不堪的堰塘里泡,从来没有烧热水泡澡的习惯,因此显得迟疑不决。
胡棉并不催他,慢慢地撩着水,往脖颈上浇。她的眼神再没有以前的忧郁,而是显得有些亢奋,更奇怪的是,她的肌肤也像光滑了不少,***明显地翘了起来。
菜根按捺不住,快速剥光自己,双手往胡棉的腋窝下一夹,就湿淋淋地把她提到了床上。
这是最后一次了。胡棉自语似地说。
菜根正在手忙脚乱,没注意胡棉的话,胡棉也懒得说二遍。
当菜根正在兴头上,胡棉突然把菜根一推,坐起来,硬生生地说:菜根,请你记住,我跟你睡觉,只不过是为了报复何团结那不要天良的东西,我并不是荡妇!如果我是荡妇,我就不会嫁到这坡坡上来。何团结占有了我,我就跟了他。我一心一意地跟着他后来,我用身体换粮食,也是何团结逼的!我要报复他,报复那个不要天良的东西!
说罢,她躺了下去,泪如泉涌。
菜根怔了许久,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事后,胡棉跳进还冒着热气的黄桶里。她的心像一块冰,知道自己刚才对菜根说的那些话完全是多余的。
菜根躺着不起来。
胡棉冷冷地对菜根说:回去。
菜根摸不清女人的变化,虽然很舍不得离开,但他怕惹恼了胡棉,就听话地爬起来走了。
第二天上午,几个公安上了何家坡,抓走了胡棉。与此同时,还从麻将桌上抓走了菜根。本来要抓何逵元与何团结的,可何逵元死了,何团结又不在。
这件事来得如此突然,整个何家坡毫无一点心理准备。当那几个公安从泪潮湾上来,出现在堰塘边的时候,坡上人还以为是探宝的来了。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就常有探宝的人到何家坡来,他们三五成群的,拿着勘测仪,在何家坡的田边地角转来转去,敲敲打打。那些探宝的也穿着制服,坡上人分不清公安制服与那些勘探队员的制服到底有什么区别。
当几个公安问到菜根,又问到胡棉的住处,他们才发现事情有些异样。但这异样并不是警惕,而是感到新鲜,就争先恐后地告诉了公安。公安得知确切信息后,就分成两组,一组去麻将桌上抓菜根,一组进了胡棉的家。
胡棉没有上坡,穿得规规矩矩的,坐在条凳上,好像早就在等着公安的到来。
当公安进屋之后,她双手平举,伸向前方。
但公安并没铐她,心平气和地把她带走了。
菜根却被铐了起来。
一周过后,坡上人了解到了胡棉这些年来的部分生活。她跟何团结离开何家坡后,去了湖北宜昌,何团结在那里包工,建起来的大楼无法通过验收,欠了一屁股债务,致使官司缠身,他便带着家小,偷偷离开宜昌,去了云南某地。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把修建一座水电厂的抢手工程承包到手。胡棉做了监工。不挣百万誓不为人!何团结立下誓言。胡棉相信自家男人,巴心巴肝地听男人的,决心与男人共度难关。可是不久,何团结就跟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搞上了。那女子是何团结工地上的材料管理员。胡棉痛不欲生的,要夺回自己男人。她得到的结果是被何团结劈头盖脸的臭骂:烂婆娘,你以前被别的男人搞了,老子现在搞别的女人,是把本帮你捞回来,你还有啥说的?胡棉果真没什么说的。从此,他们屋里住进了两个女人。后来,那女子生了孩子,胡棉就失去了监工的职位,当起了何团结私生子的保姆。
她把孩子带到了两岁。
有一天,她带着孩子从公园回来,听见自己卧室里有动静,以为是小偷,可她突然听到了何团结的声音。何团结说:舒服吗?接下来是他姘头的声音:到老女人的房间干,我怎么湿得这么厉害?胡棉浑身僵硬,手一点点用力。当她感到周身乏力的时候,发现怀里抱着一个死孩子。胡棉抽了几口冷气。她压根就没想把孩子掐死。
然而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她把死孩子放在门边,跑了。
她费百般周折,跑到了福建泉州。她儿子军在泉州一个建筑工地上当小头目。军本来是跟着父母一起到云南的,在父亲的工地上负责与外界接洽的事务,但没干多久,他就跟父亲闹翻了,原因正与那女子有关,他也喜欢她,却被父亲霸占了;而且,他从父母的争吵当中,知道了母亲以前干过那么多丑事!他痛恨父亲,看不起母亲,就走了人。
胡棉找到儿子,在儿子的工地上为工人们烧饭。她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军也没问。军表示每月给胡棉三百元工钱。干了几个月,胡棉却没收到过一分钱。可她需要钱。她从云南跑来,只穿了一身衣服,一路的摸爬滚打,衣服早已破旧不堪自从到了泉州,她就天天晚上做噩梦,仿佛一直抱着那个死孩子,那个死孩子在朝她呼喊:还我的命!还我的命!为此,胡棉消瘦了不少,那套破旧衣服穿在身上,像挂在晾衣杆上。
有一天,她对儿子说:军,给我一点钱吧。
军脸一黑:未必你怕我不付你工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钱反正是你的,我的工钱给不给都无所谓。我只是想买身衣服。
军双目一瞪:穿那么好干啥?未必又想勾引男人?
胡棉眼睛发直。
她这才发现,自来到泉州,儿子从没叫过她一声妈。
儿子之所以收留她,不过是因为他工地上刚好差一个烧饭的人。
后来,胡棉终于从儿子那里讨到两百块钱,就悄悄走了。她要回何家坡去!然而,区区两百元钱,要完成千里迢迢的旅程是无法想象的,可胡棉回到何家坡来的时候,身上还剩了八十块!每上一趟车,她都尽量逃票,检查的来了,就往厕所钻,往座位底下钻
她后来从何家坡出去的几次,都是去找丈夫的。她希望丈夫回心转意。她不仅要跟丈夫过日子,而且她是真心爱他的。可何团结揪住当年的事不放,骂她是烂***。最后一次去,何团结已搬了家那个水电厂自然没有修成,他又骗了一大笔钱,带着女子逃到了边地。幸好胡棉碰到一个曾在何团结工地上干过的熟人,知道何团结的行踪,她比较顺利地找去了。这一次,胡棉连屋也没能进,还挨了何团结一顿暴打。以前何团结从没有打过她,他变得这么凶暴,并不是因为胡棉掐死了那个孩子,而是因为何团结已经做起了毒品交易,害怕胡棉牵扯进来,何团结说:这是掉脑袋的事,你掺和啥?何团结还说:我舍得她(指他姘头)掉脑袋,舍不得你掉脑袋!说到这里,何团结眼圈一红,坚决地背转身去。
胡棉回到永乐,径直走进了公安局的大门。
她在公安局里待了将近五个小时。
可是,坡上人想不通啊,这都是何团结的错,怎么把胡棉带走了?有人说,是因为胡棉杀死了何团结的私生子。
私生子不该杀么?坡上的妇女忿忿然道,莫说杀一个,杀十个也该!
她们都同情起胡棉来了。
可紧接着,又一疑问上来了:带走了胡棉,为啥还要带走菜根?
又过了几天,坡上人终于明白了!
胡棉不仅向公安报告了何团结怎样当人贩子,怎样骗钱,怎样给地方领导行贿,怎样坑骗工人的工资,在云南怎样贩卖毒品,还报告了他们合伙在何家坡犯下的一桩大案!
这桩案子,就是七十年代中期那个罕见的旱灾年,公仓里被盗走的那二百余斤谷子。
原来,谷子不是何建高偷的,而是何团结、胡棉、菜根、何逵元联手偷去的。何建高一家在楼上摇筛子的谣言,是胡棉放出去的。那天晚上,民兵连长何团结和排长菜根在严胡子的率领下去朱氏板镇守,菜根趁严胡子疲惫不堪的时候,偷偷进山挖了一个坑,并撒下几粒谷子,造成确实是何建高作案的假象。放谣言和挖坑撒谷的的计谋,都是何逵元出的。
也就是说,顾氏说她把谷子埋在自留柴山里,是假话。根本就没这回事。她是害怕自己的丈夫被铐走,才屈打成招。
坡上人闻言,都想起了那天晚上一只独狗哀绝的叫声
胡棉把这一切向公安讲完之后,浑身轻松,连干瘪下去的身体竟也有了炸裂般的复原。
她求公安不要马上铐她,因为她不想窝窝囊囊地从何家坡失踪。她要公安上何家坡铐她,使整个坡上人明白,胡棉也跟当年的许莲一样,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
胡棉长时间的叙述深深打动了公安,公安竟奇迹般地听从了她。只是嘱咐她,不要把风声透露给菜根。
从县城回到坡上的那天夜里,胡棉本没打算放菜根进屋来,她只想一个人泡澡,一直泡到天明。可当她去关后门的时候,把插栓扳过来,随即又扳了回去,到底将门留着了。她希望跟菜根好好过上最后一夜,但迎来的却是后悔。如果菜根也跳进黄桶泡澡,不那么急急火火地拉她上床,她会觉得这些天的付出值得,会觉得在她将自己的自由人生划上句话之前,还有过一次灵与肉的交欢她需要的其实不是性,而是被轻轻拥抱,被一个爱她的男人温存地抚摸。菜根没有这样做,让胡棉后悔极了
当胡棉随公安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堰塘边,她猛然间扑到许莲的坟头前,规规矩矩地磕了几个响头,之后伏在坟头上啜泣。公安以为这是她的祖坟,耐心地等待着。坡上人却惊异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连何大也不知道。胡棉跪在许莲坟前磕头的时候,何大站在不远处的一丛竹林里,简直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他眼睛发花,不停地用手去抹。但他似乎并没有悲悯自己的身世,他只是想到:这坡上的女人,苦哇!
那时,贺碧站在堰塘上方她自家的包产田里,双手捂进对襟子衣服,扁着嘴,火车头一样怒吼:不要x脸的,还想跟许莲比哩!比许莲一根脚趾也不行,还有脸去她坟前磕头呢!吼罢这几声,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因为她的儿子也被铐走了,胡棉没戴手铐,儿子却戴了手铐。此刻,她儿子正垂头丧气地跟公安站在一起等胡棉。儿子就是被那骚婆娘害的!贺碧生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被公安铐走了,女儿也嫁了,男人做了和尚,她成一个孤老婆婆了
胡棉离开许莲的坟头,公安又带着他们动了步。几人安安静静地走到了泪潮湾。只要走下泪潮湾,就出了何家坡地界。胡棉站在泪潮湾的风口上,心里突然间有些感谢菜根。如果昨晚上菜根跳进黄桶跟她一起泡澡,她现在说不定会哭既然一切都没有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就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了。她像回娘家一样,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几分不可思议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