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平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18
|本章字节:11892字
在深圳特区办厂办得风生水起的罗启民,近来忽然有了一些心底的纷扰。这种纷扰是他与不少深圳、广东乃至内地来的一些政府官员的接触中慢慢滋生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在深圳厂区的办公室里给北京挂电话,问他的外甥女吴怡茹在北京有没有听说中央政府对特区的政策要变,还告诉吴怡茹说,放缓把北京的食品厂整体迁来深圳的步伐,要再看一看,只怕国家的改革开放方针有所变化。
吴怡茹在电话里说,没有的事,舅舅您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田源与陆大洲的合资厂经营得特别顺利,田源都被选上北京西城区工商联的委员了。小小办公室的一面墙上,奖状与锦旗都快挂满了。
罗启民没有多说什么,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句,你还是不明白啊,我的外甥女。
自从邓小平与撒切尔首相在北京谈判之后,全世界都明白了香港的主权与治权在十五年后都将回归中国的这一事实。而香港并没有大乱,香港人对十五年后将发生的“港人治港”的政治前景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担忧,几阵小小的风波一吹也就吹过去了。倒是与香港毗邻的正在建设中的深圳特区,引动了越来越多的议论与评论。一时间从中央到地方,各种说法都有,都觉得国家在特区的开办上“吃亏”了。而且这种吃亏的判断,很容易引上各种“政治帽子”,尤其是关于姓“社”与姓“资”的争论。罗启民与许多在深圳投资设厂的港商所听到的,可能就是与此相关的一些议论。
在深圳特区帮助工作的夏默好几次飞回北京,当面向邓小平陈述某些要害部门的负责人对深圳特区的种种议论甚至责难。邓小平总是说,出海打渔总是要遇到风浪的嘛,怕啥子哟,你夏默首先不要怕。
事实上,在邓小平推动的改革开放政策实行时,关于姓“资”姓“社”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甚至一度很激烈。在一九八二年春天于北京举行的关于深圳特区建设的会议上,与会者对于特区的认识就很不统一,有人大声叫好,有人坚决反对。在深圳特区轰轰烈烈建设的时候,从中央到地方不停地有一拨一拨的人去那里考察、参观,有人激动万分,赞叹连连,有人却痛心疾首地得出了“深圳已经改变颜色,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的结论。
这些对深圳特区建设不利的舆论一时间甚至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趋势,甚至在港商中间也引动了思想疑云。许多港商都觉得内地政策可能有变,罗启民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甚至为此还给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习仲勋写了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担心。习仲勋当即就给他回了信,告诉他中国目前推行的改革开放政策是中央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进行的,绝不会轻易改变,请他在特区放心大胆地经营,并且请他以香港商会副会长的名义把这一信息转告给香港商界,让准备投资特区的港商不必左右观望、止步不前。
习仲勋一边做安抚工作,一边还是把他所了解到的种种阻碍深圳特区建设的情况作了归纳,向中央作了反映。
连续几天,陈云都在思索。他翻看着来自广东的许多反映特区情况的材料,有呼吁支持的,也有表示质疑的,甚至有告状的。他同时也关注着国外舆论以及香港舆论对于深圳特区的描述。同时他也接到了不少电话,有些老同志在电话里的嗓门还挺大,说的也是关于姓“社”姓“资”的问题:“陈云同志你现在是中顾委的主任,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再不顾问顾问,我们这个中顾委是吃啥的?”
陈云赶紧走了一趟米粮库胡同,他觉得有必要与邓小平交流一下情况,统一一个看法。
陈云这一次在邓小平的书房里坐了整整两个小时。他们谈了很多,对正在建设中的深圳特区的方方面面都进行了分析。王秘书看两位首长谈得这么深入,连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他先是给陈云泡了一杯“龙井”,味儿喝淡了之后,又给泡了一杯“鸠坑毛尖”,茶叶还多加了一些。
陈云一边吸吮着清醇的茶水,一边深沉地说,我认为深圳特区的发展是值得肯定的,但是由此发生的一些争议也必须要重视,比如海内外盛传深圳变了颜色,特区就是“新租界”的流言。香港的评论家还作出了“深圳必败”的结论。这种舆论,对于整个经济特区的发展,乃至整个中国经济的发展,都会带来不利的影响。
邓小平很同意陈云的分析与看法。他认为深圳特区的建设,要从战略层面来考虑。首先,这是中国改革开放路线的体现,是引进外资、加快中国经济发展的有效手段,符合中国人民的利益;其次,深圳特区的建设稳步发展了,中国的经济健康发展了,这就有利于十五年之后香港的顺利回归。如果特区乱了,香港的回归也很难顺利。
陈云觉得邓小平的想法是深谋远虑的,他询问邓小平目前采取什么措施为好。邓小平思索片刻,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看这样,不妨组织一个考察团去深圳走一走,实地调查一下。
这个法子倒使得陈云眼睛一亮。陈云说,对,这就是实事求是嘛。小平同志说的这个办法好,我们可以组织一批老干部去。不管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让他们去看看。
离开米粮库胡同以后,陈云马上就开始拟定名单。他想多推荐一些老同志去南边看看,不踏上那块土地,而只在北京的寓所里或者会场上发表高见,难免隔靴搔痒。
“中办”秘书局副局长刘鑫在被通知前往米粮库胡同见邓小平时,心里有预见:小平同志一定是又有什么新任务要交给我了。他心里有点得意,又有点紧张。得意的是,自己上次接受任务,参加刘少奇冤案的复查,任务完成得很好,得到了小平同志的表扬;紧张的是,不知道这次又会领受哪方面的特殊任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
他一直随王秘书走进邓小平书房时,心里还有点惴惴不安,及至从邓小平手里接过厚厚一叠材料,看着材料上那一行耸人听闻的标题“深圳变了颜色,特区就是新租界”,心里就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邓小平笑着说,看了很吃惊,是不是?现在就是有人对特区有看法,有意见,还不在少数,包括一些老同志。给你一个任务,就是组织一个老干部考察团,去深圳特区实地考察。特区是好是坏,有没有变颜色,是不是“新租界”,一定要实事求是地写出一个考察报告,交给中央。
刘鑫的心慢慢定了下来。他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也知道邓小平为什么要把这么敏感的任务交给自己去完成。
一直行事谨慎、工作负责的刘鑫,办事从不张扬,对时事一般不轻易发表观点,即便发表了观点,也显得很中庸,是一位广受认可的干部。但是,在面对事实真相的时候,这位办事谨慎的干部则会表露出自己憎爱分明的原则立场,处理问题毫不含糊。彻查刘少奇冤案一事,就是个很好的例证。
刘鑫在回到“中办”以后,就立即与“中顾委”主任陈云联系,着手组织老干部考察团。他心里想,这个考察团一开始就是冲着姓“社”与姓“资”这个思想火药桶去的,考察中难免会听见各种各样的思想爆炸声。但不管怎样,还是要相信实际的所见所闻,实事求是地写出考察报告,这样才是对中央负责。
他又想到新华社最好能派一个记者随行,以便全面掌握情况。当他给老战友穆大江打电话说这个想法时,新华社的这位穆副社长爽快地说,那就干脆把任燕同志派去吧,她年轻,笔头也快。刘鑫听了很乐意,说,这样好,上回小任要求我给她来个照顾,留下来旁听小平同志与撒切尔首相的会谈,被我挡了,总觉得欠了她一回似的。现在让她去一趟南方,也算是弥补了。
刘鑫的办事速度很快,没过半个月,一个人数达三十几位的“老干部考察团”就踏上了行程。
夏默专门到深圳机场,迎接在一个敏感时期前来深圳特区的一个敏感的考察团。他知道这件事大意不得。这次考察所形成的考察报告,将会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中央对目前特区建设的思考与判断。他也做好了准备,让考察团观看特区的方方面面,有什么要求都将尽量满足。
夏默意外地发现为这个考察团带队的,竟然是邻居田志远的老战友、常在一起品尝“老北京炸酱面”的老朋友刘鑫,心里自然欢喜不已,而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竟然也成了随团的记者,这就使他更加定心了。夏默急忙上前几步,紧紧握住刘鑫的手,面对着鱼贯走下舷梯的老干部们说,可算盼到你们了!小平同志特意打招呼,要我配合好老同志们的考察工作。有什么要求,你们尽管提出来,我负责照顾好大家。
跟走在刘鑫身后的一位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有着一头银发的老干部说,哎哟,你这位夏主任说话可是奇怪啊,你说的照顾好是什么意思呀?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中用啦,还是想用好吃好喝堵住我们的嘴巴呀?
听着这样的话,夏默顿时尴尬起来。他正准备解释,另一位戴着鸭舌帽的老干部走上来,冲着那位藏青色中山装干部喊,老魏啊,你这个老家伙就不要为难人家夏主任嘛,人家也是为我们好嘛。夏默同志,我们第一项考察任务是什么?
夏默回过神来说,按照程序,我先向老同志们汇报一下深圳特区的发展历程。大家先上车,我们先去蛇口。在宾馆住下来以后,我再向大家汇报。
汽车开动的时候,夏默俯在刘鑫耳边说,看来有些老同志说话冲得很,但愿他们不是戴着有色眼镜来的。
刘鑫笑一笑,没有作声。此行微妙,他不想在考察之前发表任何观点。
夏默又坐到大巴的最后一排,俯在任燕耳边说,你这回来,总社没有特别的交代吧?任燕摇摇头说,没有特别的嘱咐,只让我们客观地写所见所闻,我准备搞个“内参”。夏默没有想到,这位未来的儿媳妇说话也这么有原则,心里有点打鼓,生怕考察团的“考察报告”以及新华社的“内参”会罗列太多的负面消息,以至于授人以柄,让中央推进特区建设的相关决策踌躇不前。但这些担心,他在颜面上没有任何的流露。
他只对未来的儿媳妇说,好,这样就好,又说,你好像瘦一点了,虽然年轻,加班也别太多了。
任燕低声说,谢谢伯父。夏默心里想,这位可爱的姑娘,什么时候能叫我爸爸呢?
“老干部考察团”安顿好住宿之后,就听夏默简要地汇报了特区建设的方方面面的概况,接着就开始了考察行程。老干部们随着夏默的引导,先后参观了中英街、文锦渡海关。许多老同志面露喜色,对这块土地的神速变化感到兴奋异常,但也有不少老同志似乎对深圳灯红酒绿的现状非常震惊,皱拢双眉交头接耳。
随团的任燕也一直不多说什么,不停地拍照,还不时地往自己的记录本上写着什么。她很关注这块土地发生变化的每一个侧面,同时也很关注随团老干部们的种种议论。刘鑫对随团记者的这种态度非常赞赏,认为这位年轻的姑娘在处事方面已经相当成熟。
在参观了深圳特区的一些标志性建筑后,载着“老干部考察团”的大巴就驶到了位于香港北区和深圳盐田区边界的沙头角,在这里要举行座谈会。
座谈会的会议厅布置得很豪华,一张张沙发椅子都很松软,成色一点也不亚于北京人民大会堂那些会见厅的座椅。
根据座谈会的安排,首先由沙头角的工商主管领导给老干部们介绍沙头角的发展经验。得知中央领导派出“老干部考察团”来深圳考察,深圳特区的几位主管领导几天都没有睡稳,又是高兴又是紧张,认真地准备了很多材料,想在各种座谈会上把深圳的变化好好宣传一番。所以座谈会一开始,沙头角的主管领导就兴致勃勃地介绍说,改革开放以后,沙头角利用和香港毗邻的独特优势,以及特区的特殊优惠政策,吸引大批港商前来投资办厂。为了吸引外资,沙头角在土地、税收、用工等政策上给予了大力支持,采取了“一年免税,三年免关税,免税进口生产资料”等优惠措施。现在,沙头角已经发展得十分繁华,各项建设事业欣欣向荣,已经成为闻名全国的特区中的特区。
在许多老干部频频点头的时候,质疑声也随之而起。仰在沙发上首先发问的,就是那位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干部。他说,你这位沙头角的干部,我来问你,港商在你们沙头角投资办厂,用地是怎么解决的?
介绍情况者不假思索地回答说,租赁呀!
看着这位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干部那种皱紧了眉头的神色,介绍情况者又赶紧解释说,我们把地租赁给港商,让他们建厂房,他们交租金。租赁期有长有短,五年、十年、二十年,最长的可达三十年。现在港商开办的工厂已经遍布沙头角,外地人进来看看,还以为到了香港呢。为了给港商创造一个好的投资环境,我们还发展了一些第三产业,比如,搞了一些歌厅,让经营者在紧张的工作之余能够听听歌,娱乐一下。
话刚说到这里,忽然就听桌面砰的一声响。这是一只手狠狠打在桌子上的响动,随之站起的就是那个老魏。他激动地把他藏青色中山装的第一粒扣子也解开了,气呼呼地瞪着介绍情况者说,你不要讲啦!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你还歌厅,简直是道德败坏!卖国贼!
夏默听着这话,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心里想,果然是有一些老干部以如此立场对待深圳特区的。如果这些老干部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批人,那他们在北京的影响就会非常大,深圳特区的下一步发展肯定会举步维艰。
而这时候,刘鑫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心里想,早有思想准备来听一些尖锐的议论,但也没想到这么快桌子就被拍响了,而且被拍得像雷声那样大。
于是刘鑫赶紧站起来,和颜悦色地对老魏说,是不是先请介绍情况的同志把话讲完?谁知老魏根本不买账,直接冲着刘鑫说,你不要讲话!说着,老魏又把目光转向了方才介绍情况的那位沙头角领导,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们好端端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租给人家不说,还给人家搞歌厅,你们简直就是资本家的孝子贤孙!你还有脸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看该撤你的职!
一时间会议厅里鸦雀无声,来自广东省里和深圳特区的所有同志脸色都惨白了。
只有一支笔在沙沙沙不停地响,那是任燕在记录。任燕尽管心里翻江倒海,觉得这些议论实在过于落伍,政治帽子也足够大,但是她的内心活动一点也没有流露到颜面上来,只是秉承着一个记者冷静的职业素养。
这时候会议厅里偏偏又响起了哭声。这哭声是这样的凄凉,简直使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坐在屋角沙发上的那位白头老干部是这样哭泣的:毛主席呀,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土地,现在已经变了颜色呀。这样下去,势必“国将不国”呀。
这时候只听老魏又砰地敲了一下桌子,冲着屋角喊,老沈,你哭什么?哭能解决问题吗?现在需要的是批判,需要的是理清思想,需要的是把社会主义中国的路线搞清楚!
他把话说得铁骨铮铮,气宇轩昂,引起了一片掌声。
夏默注意到,三十多个前来考察的老干部里,鼓掌的大约占了十个,三分之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