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小曼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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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七日自上海
眉爱:
我又在上海了。本与适之约定,今天他由杭州来同车。谁知他又失约,料想是有事绊住了,走不脱,我也懂得。只是我一人凄凄凉凉的在栈房里闷着。遥想我眉此时亦在怀念远人,怎不怅触!南方天时真坏,雪后又雨,屋内又无炉火。我是只不惯冷的猫,这一时只冻得手足常冰。见报北京得雪,我们那快雪同志会,我不在想也鼓不起兴来。户外雪重,室内衾寒,眉眉我的,你不想念摩摩否?
昨天整天只寄了封没字梅花信给你,你爱不爱那碧玉香囊?寄到时,想多少还有余甘。前晚在杭州,正当雪天奇冷,旅馆屋内又不生火。下午风雪猛厉,只得困守。晚快喝了几杯酒,暖是暖些,情景却是百无聊赖,真闷得凶。游灵峰时坐轿,脚冻如冰,手指也直了。下午与适之去肺病院看郁达夫,不见。我一个人去买了点东西,坐车回硖。过年初四,你的第二封信等着我。爸说有信在窗上我好不欢喜。但在此等候张女士,偏偏她又不来,已发两电,亦未得复。咳!“这日子叫我如何过?”我爸前天不舒服,发寒热、咳嗽,今天还不曾全好。他与妈许后天来沪。
新年大家多少有些兴致,只我这孤零零心魂不定,眠食也失了常度,还说什么快活?爸妈看我神情,也觉着关切。其实这也不是一天的事,除了张眼见我眉眉的妙颜,我的愁容就没有开展的希望。眉你一定等急了,我怎不知道?但急也只能耐心等着。现在爸妈要我。到京后自当与我亲亲好好的欢聚。就我自己说,还不想变一只长小毛翅的小鸟,波的飞向最亲爱的妆前?谭宜孙诗人那首燕儿歌,爱,你念过没有?你的脆弱的身体没一刻不在我的念中。你来信说还好,我就放心些。照你上函,又像是不很爽快的样子。爱爱,千万保重要紧!为你摩摩。适之明天回沪,我想与他同车走。爸妈一半天也去,再容通报。动身前有电报去,弗念。前到电谅收悉。要赶快车寄出,此时不多写了。堂上大人安健,为我叩叩。
张女士,即张幼仪。徐志摩与她离婚后,徐的父母将她收为养女。徐此次南归系与张幼仪约定来硖石家中与父母商议大小家务事宜。在此期间。他又去上海。
“谭宜孙”通译丁尼生(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人,“燕儿歌”是他的长诗《公主》中的一首抒情诗。
汝摩 年初五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八日自上海
我等北京人来谈过,才许走;这事情又是少不了的关键。我怎敢迷拗呢?眉眉,你耐着些吧,别太心烦了。有好戏就伴爹娘去看看,听听锣鼓响暂时总可忘忧。说实话,我也不要你老在火炉生得太热的屋子里窝着,这其实只有害处,少有好处;而况你的身体就要阳光与鲜空气的滋补,那比什么神仙药都强。我只收了你两回的信,你近来起居情形怎样,我恨不立刻飞来拥着你,一起翻看你的日记。那我想你总是为在远的摩摩不断的记着。陆医的药你虽怕吃,娘大约是不肯放松你的。据适之说,他的补方倒是吃不坏的。我始终以为你的病只要养得好就可以复原的;绝妙的养法是离开北京到山里去嗅草香吸清鲜空气;要不了三个月,保你变一只小活老虎。你生性本来活泼,我也看出你爱好天然景色,只是你的习惯是城市与暖屋养成的;无怪缺乏了滋养的泉源,你这一时听了摩摩的话否?早上能比先前早起些,晚上能比先前早睡些否?读书写东西,我一点也不期望你;我只想你在日记本上多留下一点你心上的感想。你信来常说有梦,梦有时怪有意思的;你何不闲着没事,描了一些你的梦痕来给你摩摩把玩?
但是我知道我们都是太私心了,你来信只问我这样那样,我去信也只提眉短眉长,你那边二老的起居我也常在念中。娘过年想必格外辛苦,不过劳否?爸爸呢,他近来怎样,兴致好些否?糖还有否?我深恐他们也是深深的关念我远行人,我想起他们这几月来待我的恩情,便不禁泫然欲涕!眉,你我真得知感些,像这样慈爱无所不至的爹娘,真是难得又难得,我这来自己尝着了味道,才明白娘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到我们恋爱成功日,还不该对她磕一万个响头道谢吗?我说:“恋爱成功”,这话不免有语病;因为这好像说现在还不曾成功似的。但是亲亲的眉,要知道爱是做不尽的,每天可以登峰,明天还一样可以造极,这不是缝衣,针线有造完工的一天。在事实上呢,当然俗话说的“洞房花烛夜”是一个分明的段落;但你我的爱,眉眉,我期望到海枯石烂日,依旧是与今天一样的风光、鲜艳、热烈。眉眉,我们真得争一口气,努力来为爱做人;也好叫这样疼惜我们的亲人,到晚年落一个心欢的笑容!
我这里事情总算是有结果的。成见的力量真是不小,但我总想凭至情至性的力量去打开他,哪怕他铁山般的牢硬。今午与我妈谈,极有进步,现在得等北京人到后,方有明白结束,暂时只得忍耐。老金与l想常在你那里,为我道候,恕不另,梅花香柬到否?
“北京人”指张幼仪。当时她在北京。
摩祝眉喜 年初六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九日自上海
眉眉我亲亲:
今天我无聊极了,上海这多的朋友,谁都不愿见,独自躲在栈房里耐闷。下午几个内地朋友拉住了打牌,直到此刻,已经更深,人也不舒服,老是这要呕心的。心想着只看看的一个倩影,慰我孤独;此外都只是烦心事。唐有壬本已替我定好初十的日本船,十二就可到津,那多快!不是不到一星期就可重在眉眉的左右,同过元宵,是多么一件快心事?但为北京来人杳无消息,我为亲命又不能不等,只得把定住回了,真恨人!适之今天才来;方才到栈房里来,两眼红红的,不知是哭了还是少睡,也许两样全有!他为英国赔款委员快到,急得又不能走。本说与我同行,这来怕又不成。其实他压根儿就不热心回京;不比我。我觉得不好受,想上床了,明天再接写吧!
唐有壬(1893—1935),当时是接近新月社和《现代评论》派的撰稿人。后依附汪精卫,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次长。
英国赔款委员,即斯科塞尔(wescohll)。1926年初,英国国会通过退还中国庚子赔款议案(退款用于向英国选派留学生等教育项目),即派斯科塞尔来华制定该款使用细则。当时,胡适是“中英庚款顾问委员会”中方顾问,正在上海等候斯科塞尔。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日自上海
眉眉:
你猜我替你买了些什么衣料?就不说新娘穿的,至少也得定亲之类用才合式才配,你看了准喜欢,只是小宝贝,你把摩摩的口袋都掏空了,怎么好!
昨天没有寄信,今天又到此时晚上才写。我希望这次发信后,就可以决定行期,至多再写一次上船就走。方才我们一家老小,爸妈小欢都来了。老金有电报说幼仪二十以前动身,那至早后天可到,她一到我就可以走,所以我现在只眼巴巴的盼她来,这闷得死人,这样的日子。今天我去与张君劢谈了一上半天连着吃饭。下午又在栈里无聊,人来邀我看戏什么都回绝。方之老高忽然进我房来,穿一身军服,大皮帽子,好不神气。他说南边住了五个月,主人给了一百块钱,在战期内跑来跑去吃了不少的苦。心里真想回去,又说不出口。他说老太太叫他有什么写信去,但又说不上什么所以也没写。受,又回无锡去了。
新近才算把那买军火上当的一场官司了结。还算好,没有赔钱。差事名目换了,本来是顾问,现在改了谘议,薪水还是照旧三百。按老高的口气,是算不得意的。他后天从无锡回来,我倒想去看他一次,你说好否?钱昌照我在火车里碰着;他穿了一身衣服,修饰得像新郎官似的,依旧是那满面笑容。我问起他最近的“计划”,他说他决意再读书;孙传芳请他他不去,他决意再拜老师念老书。现在瞒了家里在上海江湾租了一个花园,预备“闭户三年”,不能算没有志气,这孩子!但我每回见他总觉得有些好笑,你觉不觉得?不知不觉尽说了旁人的事情。妈坐在我对面,似乎要与我说话的样子。我得赶快把信寄出,动身前至少还有一两次信。眉眉,你等着我吧,相见不远了,不该欢慰吗?
“小欢”(其他信中也写做“阿欢”或“欢儿”)指徐与前妻张幼仪所生的儿子积锴。
张君劢,是张幼仪的哥哥,后来是民社党主席。
受,指王赓(受庆)。陆小曼的前夫。
钱昌照(1899—1988),早年留学英国,攻读经济学,1928年后任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教育部常务次长兼国民政府秘书等职。1949年出席全国政协第一次会议,晚年任全国政协副主席。
摩摩 年初八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自硖石
眉爱:
今天该是你我欢喜的日子了,我的亲亲的眉眉!方才已经发电给适之,爸爸也写了信给他。现在我把事情的大致讲一讲:我们的家产差不多已经算分了,我们与大伯一家一半。但为家产都系营业,管理仍需统一。所谓分者即每年进出各归各就是了,来源大都还是共同的。例如酱业、银号、以及别种行业。然后在爸爸名下再作为三份开:老辈(爸妈)自己留开一份,幼仪及欢儿立开一份,我们得一份:这是产业的暂时支配法。
第二是幼仪与欢儿问题。幼仪仍居干女儿名,在未出嫁前担负欢儿教养责任,如终身不嫁,欢的一分家产即归她管;如嫁则仅能划取一份奁资,欢及余产仍归徐家,尔时即与徐家完全脱离关系。嫁资成数多少,请她自定,这得等到上海时再说定。她不住我家,将来她亦自寻职业,或亦不在南方;但偶尔亦可往来,阿欢两边跑。
第三:离婚由张公权设法公布;你们方面亦请设法于最近期内登报声明。
张公权,即张嘉璈。早年留学日本,民国初年参加梁启超的进步党,后为金融界“南派”的领袖,曾任中国银行行长,抗战时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长。他是张幼仪的哥哥。
这几条都是消极方面,但都是重要的,我认为可以同意。只要幼仪同意即可算数。关于我们的婚事,爸爸说这时候其实太热,总得等暑后才能去京。我说但我想夏天同你避暑去,不结婚不便。爸说,未婚妻还不一样可以同行?我说但我们婚都没有订。爸说:“那你这回回去就定好了。”我说那也好,媒人请谁呢?他说当然适之是一个,幼伟来一个也好。我说那爸爸就写个信给适之吧。爸爸说好吧。订婚手续他主张从简,我说这回通伯、叔华是怎样的,他说照办好了。
眉,所以你我的好事,到今天才算磨出了头,我好不快活。今天与昨天心绪大大的不同了。我恨不得立刻回京向你求婚,你说多有趣。闲话少说,上面的情形你说给娘跟爸爸听。我想办法比较的很合理,他们应当可以满意。
但今年夏天的行止怎样呢?爸爸一定去庐山,我想先回京赶速订婚,随后拉了娘一同走京汉下去,也到庐山去住几时。我十分感到暑天上山的必要,与你身体也有关系,你得好好运动娘及早预备!多快活,什么理想都达到了!我还说北京顶好备一所房子,爸说北京危险,也许还有大遭灾的一天。我说那不见得吧!我就说陶太太说起的那所房子,爸似乎有兴趣,他说可以看看去。但这且从缓,好在不急:我们婚后即得回南,京寓布置尽来得及也。我急想回京,但爸还想留住我,你赶快叫适之来电要我赶他动身前去津见面,那爸许放我早走。有事情,再谈吧!
你的欢畅了的摩摩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三日自上海
眉:
我在适之这里。他新近照了一张相,荒谬!简直是个小白脸儿哪!他有一张送你的,等我带给你。我昨晚独自在硖石过夜(爸妈都在上海)。十二时睡下去,醒过来以为是天亮,冷得不堪,头也冻,脚也冻,谁知正打三更。听着窗外风声响,再也不能睡熟,想爬起来给你写信。其实冷不过,没有钻出被头勇气。但怎样也睡不着,又想你,蜷着身子想梦,梦又不来。从三更听到四更,从四更听尽五更,才又闭了一回眼。早车又回上海来了。北京来人还是杳无消息。你处也没信,真闷。栈房里人多,连写信都不便;所以我特地到适之这里来,随便写一点给你。眉眉,有安慰给你,事情有些眉目了。昨晚与娘舅寄父谈,成绩很好。他们完全谅解,今天许有信给我爸,但愿下去顺手,你我就登天堂了,妈昨天笑着说我:“福气太好了,做爷娘的是孝子孝到底的了。”但是眉眉,这回我真的过了不少为难的时刻。也该的,“为我们的恋爱”可不是?昨天随口想诌几行诗,开头是:
我心头平添了一块肉,
这辈子算有了归宿!
看白云在天际飞。
听雀儿在枝上啼。
忍不住感恩的热泪,
我喊一声天,我从此知足!
再不想望更高远的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