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在伸手不见五旨的黑暗里，他熟悉的声音响在远处，我朝着声音的发源地跑去，一直跑一直跑，可是，随着我身体的移动，那个声音也在不停地移动。我无论怎样努力无法到达那个有他的地方。

我看见，他孤单的背影，游荡在长长的黄泉路上，孤单又支离。

我看见，他不顾一切地要跑到忘川河的对面。那一岸，有火红的花儿开得正艳。那片红，开彼岸。

我看见，他站在奈何桥上转身对着我笑，并且说：我要去闻一闻彼岸花的花香。记着你，记着你的模样，记着你的笑和忧伤。来世我们还要继续相爱。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会踏遍千山万水找到你，找到你做我一世的。”

我惊慌失措地醒来，冷汗淋漓。坐起得太猛了，随即又倒下去，重重地躺倒在白色的床上。

我看到了爸爸，神情憔悴的爸爸；看到了奶奶，满面凄楚的奶奶；看到了妈妈，悲怆欲绝的妈妈；看到了绕月，波澜不惊的绕月；看到了小缎，她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泪水。

我送给她一个微笑。扭过头，看着正在滴药水的输液管。透明的管子，细细的针头，刺进我右手手背的蓝色血管中。

我试着抬了下我的左手，它竟然能动弹，并且有知觉。是的，我并。

怪不得，梦境里，展翔那么孤单。

亲爱的叔叔，我怎么舍得你孤单难过！

闭上眼，不再看任何人。她们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悲痛与伤感，还有无尽的怜悯与哀愁。我知道，我的眼睛里，亦有更甚子他们的哀痛。

所以，我选择闭上眼睛，不想诉说。

我的手被一个人的手握住。凭着肌肤带来的触感，我知道，那是小。

我把被子向上拉，盖住整张脸。

不间断的眼目，顺着眼角流淌，流进了耳朵里，发丝中。

我沉沉地睡去。不再有梦，不再有展翔，一大片可怕的空白！

没有了展翔，无论是手还是胸腔内，都是空落落的，闪着隐隐的疼痛。

他给了我童话的美丽，却忘记给我童话的结局。当我怀着甜蜜与忧伤走出最后一片灯光，却发现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我宁愿像一朵开透的花及时凋零，也不愿像一味永恒的香散落在风里。或者我可以试着告诉后人，这个故事的缘起。可是我却惊恐地发现，我的爱情，我的生命，连同高大的建筑物一同化成了空气。原来，在这样的世界里，命运催促的钟声，是我们无可逃避的咒语。

在命运面前，我无能为力。那么的渺小。

空了。

我的心中，有无尽的自责。如果我答应展翔陪我一起去，那么，死亡就会和他擦肩而过。可是，面对他陪我一起去的要求，我却拒绝了！

是我害了你啊！叔叔！

样了我的生！

亲爱的叔叔，你不在，谁与我，相对坐调笙？

你不在，谁还肯为我，千金换一笑？

你不在，拨筝时，斯人清唱何人和？

你不在，谁与我，笑看沙鸥两岸飞？

你不在，谁夸我，花容月貌最婵娟？

你不在，谁与我，度过似水流年？

你不在，谁与我，共赏如花美眷？

你不在，谁与我，一笑金樽杯自空？

你不在，谁看我，三杯淡酒醉脸春融？

你不在，谁与我，共消这万般离愁？

你不在，谁解我，笑容背后的寂寞？

你不在，谁懂我，阳光背后的哀伤？

展翔，我甚至想自私一点，我没有那么高尚，我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不要管其他的，我只想要你活着！活在这个人世，或者你会受到挫折与痛苦，或者你会身心疲惫，但是，我仍希望你能够活着。

我只要你活着！

我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过了多久，我一直在迷迷糊糊中，意识涣散，醒不过来。或许是潜意识中，我本就不愿意醒来吧！

我听到很多声音在呼唤着我，听到她们叫着我的名字，肝肠寸断地叫着，一声一声，一句一句。像是怕脱离我躯体的灵魂不记得回来，她们总是不停地唤着我。

睁开眼睛，已经是10月22曰，我错过了展翔的火葬。按照家乡的规矩，溺水而亡的人，入土为安的期限前后不能超过四天，否则，灵魂将无法得到正确的接引，飘荡在人世间。所以展翔在21号就已经被送往市里的火葬场，烧成灰烬，然后再由姑父带回颍上安葬。

小锻对我如是说。

我着。

她俯下身，拥抱着躺在病床上的我。泪雨纷纷。

我没有办法回抱她。因为我的左手抬不起来，没有一丝力气。我的右手因为不停地输液针，整个手背已是一片青紫。

我接受着她送来的怜惜与关爱。眼皮很沉，又想睡了。

突然，我觉得我的肩膀被狠狠地摇动起来。剧烈的摇晃，带动了输液的药瓶碰撞输液架的撞击声，清脆又刺耳，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我勉强张开眼睛，望着正在摇我的小缎。

她的脸上，早已被泪水浸湿。她以一种悲伤的请求的语气说：“妞儿，你到底要怎样？你到底想怎样！你这样昏睡着，不愿意醒来。你准备这样到什么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什么用都没有！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结局。我们没有办法进行一丁点的更改。不尊重自己身体的人永远是个懦夫，你不敢面对什么？是的，你失去了他。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父母亲人，还有朋友，还有很多爱你的人。如果你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你若再走了，想想吧，你的妈妈，会怎样！她会疯的，会崩溃的！难道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

我面对着她的痛心疾首，那些话，一句一句地透过我的耳膜，迸进我的脑袋里。只是那里，全部都已经被展翔占得满满的，不再有空间储存这些大道理。

我想起以則看过的一句话，说这个世间，有一种女子，她就是为爱而生的，为了此前轮回中的纠缠，或者是为了某中夙愿，甘心承受着无尽的苦恋，承载所有常人无法直视的伤感，为爱而生。

那就是说的我吧！我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我平静地面对着所有来看望我的人，聆听着那些要坚强活下去的大道理，听着她们怜爱地骂我傻瓜。无论怎样，我的脸上都是平静的，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只因，心如止水心如死灰没有任何涟漪。

从此，我的生活里，再没有任何色彩。

中午的时候，周南来了。我隐隐约约看到他走到我的床前，把一束盛放的花摆在床头的小柜上。

看到他，想起眼病手术之后，我们四人的相聚。他和展翔，聊得那么投机。兄弟般。

我又闭上眼睛，拉起被子蒙在脸上。

展翔，虽然你走了。可是，你却又无处不在啊！

有人轻轻地掀起了被子，我不曾睁目艮。

周南的声音响在面前：“小夏，我知道你能够听得到我的讲话。不管你想不想听，但是，你的听觉，仍是正常的。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种声音，仍然能够传递到你的心中。”

“一生中，我们每一个人，可以选择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专业、爱好、工作、机会，甚至包括爱人，我们都可以进行选择。我们也可以放弃、可以把握、可以拥有，凭自己的兴趣与能力，我们可以控的东西其实也有很多，可以改变的也有很多很多。”

“可是，我们独独对死亡无能为力。任何人者无法把握与控制，无法挥去、遣散。因为它来临的没有时间，没有地点，随时者卩可以降临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让人始料不及。作为人类的我们，只能看着它慢慢地带走我们所有的一切，恐具也无济子事，呐喊与哀求都永远得不到结果。死亡很残酷，从不讲平等，也从没有怜悯。这就是命运使然卩巴。”

“我们对死亡无可奈何，这个世间的每一个人，最终也逃不脱的，只有死亡。无论生前怎样的荣宠，到最后，亦是繁华落尽，一片苍寂一堆黄土一缕青烟。再没有比死亡更能让人畏惧的东西了。所有的一切，在死神的面則都是那么虚幻无影。”

“也正因为此，能够活在这个世上，其实就是一种幸福，不是吗？能够看到天空的蓝，云彩的白，阳光的灿烂，就是一种幸福，不是吗？我们又何苦不去珍惜我们拥有的生命呢？淡化恐惧，淡化离愁，淡化悲伤，淡化痛苦，享受美好的生活！能够活着，真的就是一种幸福……”

“如果你一味地想着放弃，请你想一下，如果此刻，你和展翔爱情的结晶，正在孕育中。你带着他，死了。你会不觉得遗憾吗？”

我的。

我睁开泪眼蒙昽的眼睛，看着房间里走廊上的那些熟悉的人。看着姑父捧在怀里的那个罐子。我伸出手。姑父走了过来，把那个装有展翔骨灰的陶罐轻轻放在我的怀里，再转身退了出去。

妈妈坐到了床边，掀开那个盖子，我从那个圆圆的罐口向里面望。

那些白色的灰，是我亲爱的叔叔的身体，燃烬后的遗留。

我把脸低下去，额头轻轻碰触着那个罐口。所有通过针头输送进去的药水与血液，全部化成了眼目，止不住地从身体深处溢出来，涌进眼眶，洒落尘世。

妈妈说：“绕月她爸要把展翔和飞扬的骨灰带回颍上安葬。下午就要走了，你身体太虚，医生说无论怎样都不能出院。先让展翔入土为安，你就等出院后再去看他吧。”

我没有说话。姑父拉着绕月走过来，那个安静的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纯净得像七彩云南的天空。姑父让她叫我花娘，跟我说再见。

因为姑父要带她回安徽。她的嘴巴动了动，却并没有发出声音。

我挣着抬起布满针眼的右手，轻抚着她的头。她柔软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肩膀上，文静，秀气，又漂亮。

绕月，你可还记得和哥哥静静拉手站在一起的感觉？你知道你们一言不发并肩而立时给人的惊艳吗？你是否还记得哥哥为你把大波斯菊插满头的情景？你是否还记得哥哥的笑容？你是否还记得哥哥的模样？是否还记哥哥？

我把手放在她的脸上，这张小脸，我是那么的熟悉。多少次，我抚摸着这张脸；多少次，我擦净这张脸上的不安；多少次，我把吻印在这张上。

姑父过来把骨灰罐抱走，说些开解我的话，拉着绕月往外走。绕月不曾回头看我。

如今，我们同时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没有了展翔，我怎么办？

没有了飞扬，绕月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