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10316字
后来,老石看他不改,汇报公社,又让他游了几次乡。末了一次,他真的火了,一定叫老石把他绑上,一个人跑到县公安局,要求蹲监。他愤愤地想,累死累活种庄稼,倒这么折腾,还不如去吃八大两,反而轻闲!
到了公安局,接待人员不知他犯了什么案子。一问,老弯如实相告,并说了一些“干不干一个样”!“蚂蚁不闲一会儿,倒饿得黑瘦;蛹虫不动一动,反吃得白胖”之类的昏话,没头没脑。
接待员看他恁大一条汉子,只剩一身骨架,猜想大约是饿昏了,有点同情,于是拉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请大队妥善处理。”并告诉老弯:“你回去吧!这儿不收你。”
老弯一听这话,来了劲头,一挺膀子,三股麻绳被他“嘣”地挣断了,拿起纸条子就走。回到家朝老石一扬说:“怎么的?公安局都不要俺,你尽拿我开什么心?把田里活都耽误啦。欵——咦!”他好像得了尚方宝剑。
公社、大队拿他没办法,只好在社员会上宣布:“老弯是个傻瓜!大家不要跟他学。”云云。如此而已,再也没有良策。
其实,那年月,除了老弯这号傻傻乎乎而又无牵无挂的光棍汉,有老有小的人家,谁敢这么干?
老弯乐得无人过问,“傻瓜”的名号虽说不雅,他也不去计较了,从此,专心摆弄那三亩地。
现在,他只有一桩心事了:以往每次游乡回来,不仅有热汤热饭等着,家里东西还被人拾掇得靠墙着壁,看哪儿,哪儿顺心。迹象表明,肯定是个女人干的。这女人是谁呢?老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在心里感激她。
秋后一算,老弯的三亩地收了一千八百斤好粮食。晒干扬净,他按照一天三斤口粮的标准,外加种子等杂用,背回家一千三百斤,其余五百斤声称上交集体,堆放场间,他就不问了。以后产量年年上升,他也随着多留多交,日子不算富裕,倒也没有饿着。
他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向人们宣告:只要让甩开膀子干,庄稼人并不需要靠救济和施舍过日子。就是捆起手脚,也不能向人乞讨。穷就是穷了,把肉饿光了,还有骨头!怎么的?他就认这个死理。
这也正是他瞧不起黑嫂的原因。
他瞧不起黑嫂,也瞧不起那些拼命追求黑嫂以至爬墙头的家伙,并以捉弄他们为快事。
每晚二更以后,老弯要进行一次小解。凭经验,他知道邻居黑嫂的院墙周围肯定有人,于是,解完手,他一手拎着裤子,一手弯腰拾起一块半头砖,隔墙扔过去。“咚”的一声落地,随即会惊起一串脚步声。不消说,那四散奔逃的,都是“钢枪排”的战友们。听着由他一手制造的奇妙音响,老弯独自在黑暗中开心地笑了,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屋睡觉。这是他一天中唯一的精冲生活,大约也是他唯一不够光明正大的事情。
忽然有一天,他病倒了,很厉害。正是人们常说的,寻常不得病,得病就不轻。
一个光棍汉,吃睡无常,冷热不均的,身子亏虚得很。一连两天,他昏迷不醒,第三天开始好转,傍晚清醒了一些。这时,他觉得口干舌焦,刚一咂嘴,立刻有一股清凉的水流进嘴里。咽一口,有人喂一口,老弯眯着眼,真舒服呀!喝足了,他懒懒地躺在床上,猛然想到,这是谁喂我水呢?
老弯努力睁开眼,床前、屋子里都没有人,却听得自己厨屋里有碗勺相碰的声音。他好生奇怪,忙翻过身从门口望去,果然看到有个女人的影子在忙碌。这会儿,他记起以往游乡时有人给自己做饭的事来,断定都是这个女人干的,不由心里掀起一阵热浪。
大病初醒,老弯的眼有些蒙眬。愈是这样,他愈觉眼前这女人形影缥缈,恍如仙女。在一种梦幻级的意境中,他再也捺不住狂热的冲动,悄悄下了床,赤着脚,慢慢向那女人扑去。到了跟前,他猛地张开两臂,一下子将她抱住,口里叫道:“好心人,我可找到你啦!”这一刹那间,老弯觉得周身的感官都是这么舒畅:女人——这就是女人。啊哈!
那女人猛一惊,差点打泼了手中的汤碗,急忙放下,才回过头来。
“——哦!黑嫂,贱……”
老弯像摸到一条长虫,又立刻松开了手,大张着嘴愣住了。
黑嫂转回身,两眼紧盯住他,嘲弄道:“贱货!贱女人!怎么不骂啊?”
……
老弯嗫嚅了一下,没有词了。好一阵,才紧张地问道:“你、你来干啥哩?”
“我吗?”黑嫂冷笑道,“天生的贱货,人家越欺负我,我越爱管人家的闲事!”
“谁,谁欺负你?”
“你!”
“我……”
“就是你!”
黑嫂伤心的闸门一下打开了,把这些年的黄连水全倒出来,末了抽泣着说:“这些年,老鼠蛤蟆的气都受了,我为的谁?还不是为的瞎眼婆婆,为的燕燕!人家欺负俺,你也瞧不起我,你知道俺娘儿仨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亏你还是……本家!”黑嫂越说越伤心,掩住面泣不成声了。
这一番哭诉,使老弯如梦方醒。其间苦衷,憨直的老弯哪会想得到呢?他瞠目结舌,被黑嫂哭得手足无措,哭得羞愧万分,一种豪气渐渐充塞了胸膛:“是咧!这女人难,我应当保护她,不让人欺负。他妈的!”
老弯咕噜了一句,不知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定睛看时,黑嫂已经走了。
黑嫂爱上老弯,大约就从他不吃救济开始。也许是一种骨子里的原因,村上那些痴情的光棍汉,没有谁赢得她的欢心,倒是这个视她为仇敌的大汉,使黑嫂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他越是骂她“贱货”,她越是喜欢他,喜他憨直,本分,有骨头,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她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多年寻求的丈夫,就是老弯这种人——不!就是……老弯。当她第一次这样确认时,她脸红了。
寡妇的爱情常常是不顾一切的。老弯每次被弄去游乡,她都要在家里哭一场,白天在他家缝洗拾掇,傍黑做好饭才离去。好在她是老弯的本家嫂嫂,外人虽有猜测,却也无可厚非。
她用一种母性的温情,悄悄地慰藉着老弯被伤害的心。黑嫂明白,她暂时还不能和他结婚。这不仅是因为他还在仇视她,最主要的是,一旦结了婚,老弯就失去了光棍汉子加傻瓜的特殊身份,那三亩地再难种下去,自己也会失去老石的“恩惠”。那时,如果光靠在队里干活,老弯怎么也吃不饱肚子,更不能养活她娘儿仨。唉!自己一颗滚烫的心,到底还要埋藏多久呢?
没想到,老弯这次病中,她被发现了,理解了。两颗心挨到了一起。
秋天到了。黑嫂赶做了一双大鞋,趁傍黑送去,命令似的一擩:“试试!”
老弯顺从地接过来,朝脚上一蹬,正好,站起来走了一圈,冲黑嫂咧着嘴笑了:“嘿嘿,嫂子,你,你的手还怪巧哩!”
“傻样!”黑嫂娇嗔了一句,又捂着嘴“哧哧”地笑起来,转身跑了。
冬天到了。黑嫂把自己结婚时的一条棉被拆开,抽出棉絮,覆在老弯的薄被里。老弯盖在身上,暖到心窝窝里,咧着嘴又哭了。那晚,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去,梦中和黑嫂做了夫妻。
迟到的春天终究来了。村里几经周折,实行了责任制。
黑嫂家的责任田和老弯的挨着。那天,黑嫂笑嘻嘻地说:“老弯兄弟,往后还要请你多帮忙哪。”
“中。”老弯慨然允诺。耕翻犁耙,摇耧撒种,老弯像做自己的一样,黑嫂只给他做个帮手。
打这以后,黑嫂的院墙周围,清静了许多。大约是没了闲人。而且一到晚上,光头老弯就守候在那里,只要发现有人走进胡同,他立刻暴喝一声:“谁?”活像钟馗捉鬼,谁还敢去!
老弯对黑嫂一往情深,终于不可开交。
这天午后,庄稼人都在歇晌。三伏盛夏,这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黑嫂闲不住,嘱咐十二岁的燕燕收拾好碗筷再去上学,自己背上杈子去地里割草。
她一头钻进玉米地,不一会儿就割了满满一杈,热得浑身透湿,手脸都是泥浆。
黑螋在河边放下杈子,河水清得见底,两岸的树木映在里面,看得清清楚楚。她在河边洗罢手脸,衣服贴在身上,仍觉周身黏湿。她看着一河清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索性下去洗个澡。
这条小河绕着村子,有几个弯拐,全是沙底,一年四季不断水。每逢夏季的傍晚,黑嫂总爱邀约一群姑娘媳妇,来这里洗澡嬉耍,你挠我一下,我泼你一下,扑扑腾腾,乱打水仗,就像一群水鸭子,这是她们最快活的时刻。黑嫂大多是及早上岸,瞭着哨儿,防止在河湾那边洗澡的男子汉闯到这儿来。
现在,她却顾不上邀伴,也等不到傍晚了。黑嫂站起身四下瞧了瞧,连个人影也不见,只有河堤上的树林里,发出震耳的蝉鸣。她一边继续四处张望,一边迅速脱去上衣和长裤,放在岸边一棵树下,穿着裤头“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好爽快!黑嫂撩着河水擦洗身子,尽情欣赏着自己的形体。三十三岁的人了,身材仍很健美,肤肌还是那样光润,富有弹性。她忽然被自己的形态打动了,停住手,让水面静下来,俯身照看着脸蛋儿,居然还像没出嫁时那样清秀。黑嫂调皮起来,又有点害羞,伸出一个指头,向水中一挠,“不害臊!”那脸蛋儿立刻破碎了。她欢快地摇摇身子,又重新钻进水里。
好一阵,黑嫂才蓦地想起,不能老洗,万一来了人,像个啥样子!她急忙往岸上爬,光着水淋淋的上身,可是一抬头,“哎呀!”衣裤不见啦!她猝然手忙脚乱,又反身跳进河里,心里怦怦直跳:天爷,这可咋好?一定是遇上了流氓!
她藏身水中,只露出一个头,慢慢向岸上的树林里搜索,一个人也没有!仍旧只有蝉叫。黑嫂害怕了,直想哭,这可怎么回家呢!
突然,在一蓬灌木层后面,她瞅见半个脑袋,贼亮。那上面的两只眼正贪婪地向她张望。——光头老弯!黑嫂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忙叫道:“憨老弯,你胡闹什么?不要脸!”
原来,老弯除了责任田,还包管这河堤上的树木。他会编筐打囤,在树上修个枝条,编编就能卖钱。近来,他开始积攒东西,准备秋后和黑嫂结婚用。他们已在暗中定了婚事。今儿午后,他正在堤上转悠,无意间发现黑嫂在河里洗澡,一下子动了心。三十几岁的光棍汉,见过什么呢?
他忽然生出一个邪恶的念头,蹑手蹑脚来到黑嫂放衣服的树下,趁她不注意,抱起衣服就走。老弯隐身树层后,偷看黑嫂洗澡,一切都感到新奇,直觉得她就像九天仙女下瑶池一样。真美!老弯的每一根血管都在膨胀,一种强烈的欲望,使他觉得天地之间,除了黑嫂,一切都不存在了。
正在这时,黑嫂发现了他。老弯听她呼叫,只好把头往外伸出一点,咧着嘴说:“你上来,你上来才给你衣服。”
黑嫂头蒙一下慌了,他让我上去,上去干什么?——坏蛋!她赶紧又把身子往下浸了浸,大声叫道:“老弯!你给不给衣服?不给,我要骂啦!”
“不!你上来才给。”老弯紧紧抱着衣服,仍在那里仰头探恼。
黑嫂发愁了。她知道老弯有个傻劲,看样子,不上去,他是不会给衣服了。可是上去了……大天白日,羞死人啦!黑嫂缩在水里,心里一阵阵狂跳,拿不定主意。忽然,她意识到,不能再这么僵下去了,待会儿上工的人来了就糟啦!唉,反正迟早是他的人,上去就上去,大不了是那么回事!一边在心里骂道:“憨老弯,馋猫!”
黑嫂打定主意,羞红了脸,四下瞧瞧,“呼啦”一声上了岸,两手掩着胸,直朝老弯奔来。眼看来到跟前,老弯却突然慌了手脚,脸涨得像块猪肝,惊恐地叫了声:“啊——呃!”丢下衣服,拔腿就跑。他吓坏了。
黑嫂让他气乐了,冲着那副狼狈相,“咯咯咯咯!……”笑起来,一边急忙穿衣服,一边追着他脊背喊起来:“老弯兄弟——给我捎上草!”可是,眨眼间,他已经没影了。
“傻瓜!”黑嫂又骂起来。只好背上草,怏怏地回了村。
这年秋后,黑嫂终于和老弯结了婚。和他们一同结婚的,还有铃当等七个光棍汉。党支部书记老石在集体婚礼上,作了真诚的祝贺。看得出,他面有愧色。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石请村上拉脚的孙三老汉帮着,套上大青驴,把那个病女人送往县医院去了。
据说,临上路时,黑嫂给那病女人掖掖被子,嘱咐老石说:“你尽管放心给嫂子看病,家里事我来照应。”老弯一本正经地拍着老石的肩膀:“别躁!缺啥捎个信来,我给你操办。”俨然是个忠厚长者。据说老石两口子都感动哭了。真是活灵活现!
谁知道呢?世上事原本就难说。
《雨花》1981年9期
《选刊》1981年11期转载
《作品与争鸣》1982年2期转载
《新华文摘》1982年1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