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本章字节:9874字
一园翠竹,约八亩许。园内枝叶扶疏,绿荫映罩,地面上松松地长着一簇簇青草,开着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各种野花,招引得蜂蜂蝶蝶在竹园里飘飞穿行。
园主人姓尚,官称尚爷,七十多岁,圆脸,白净,没有胡须,年轻时像竹园一样风流,娶过三个女人。早年间,他做过一家地主的账房,会背一些诗文,尤爱柳永词,高兴时还研墨挥毫写一写。尚爷一生无所长,不善理家,嗜好听戏、养鸟,且精。后来,他因为和这家地主的贴身丫头私通,被辞去账房职务。尚爷二话没说,一年的工钱没要,买下那丫头,领回家做了二房。他家有十几亩薄地,原有一个妻子。两个女人相处很和睦,共同爱着一个男人,种地兼管生孩子。尚爷很放心,依旧是听戏、养鸟,养鸟、听戏。他喜欢女人,从来不打骂她们。尚爷会大红拳,手重。他说:“女人不禁打,一打骨头就碎了。”
有一年,从河南来了个野戏班子,尚爷天天跟着听。戏班子挪一村,他跟一村,一个多月后,跟到徐州府,距家已有近二百里地了。他迷上了戏。这个戏班子是唱豫剧的,一个武生,一个闺门旦,唱得特别好。尚爷喜欢他们,更喜欢那个唱闺门旦的姑娘。那姑娘老在前排看见他,心也动了。唱野戏很苦,四海漂流,没有定所,而且常受人欺负。姑娘早就不想唱戏了。她知道,前排那个白脸后生是奔她来的。他爱她,她也爱他,有这样一个痴心汉子,一辈子也值了,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个在台上唱戏,一个在台下听戏,两个眉来眼去,姑娘连戏词都忘了,回到后台就挨打。尚爷跟到后台,一把扯住姑娘的胳膊:“走吧,跟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姑娘抹抹泪,当真就跟他来了。当时,尚爷手里还提着鸟笼子,很像个阔少。领班的不敢拦阻,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了。
这时候,前台的戏还正唱着。
尚爷领着那姑娘,出了徐州府,沿黄河故道一路西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荒草野洼,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姑娘牵着他的衣襟,吓得直打哆嗦。尚爷安慰她说:“别怕,你看这个!”路旁有一棵对把粗的柳树,尚爷一手提鸟笼子,一手抓住小柳树,只一拧,“咔嚓!”树身断了。姑娘高兴了:“唷!你这么大的劲儿?”尚爷说:“你唱一段吧?”“谁听呀?”“我听。”姑娘唱起来:“花木兰,羞答答……”
“站住!”
背后突然大喝一声。姑娘戛然声止,又尖叫着,扑到尚爷身上。尚爷以为是遇上了拦路打劫的。他回头看看,十几步开外,一个后生仔一手擎火把,一手持钢刀,正一步步向他逼来。
尚爷把姑娘拉到背后,又把鸟笼子递给她,撩起长袍掖在腰间,迎上去。两人相距有十步远,尚爷突然撸下头上的礼帽,一扬手:“噗!”一团黑影飞过去,那人以为是暗器,一拧身子,同时举起钢刀相迎,却没有金石之声。就在这一眨巴眼的工夫,尚爷一个箭步跟上,飞起一脚,“哨啷!”钢刀泛着寒光抛落到一丈开外的草丛里。那人丢下火把,亮开架势打来。尚爷弓步出手,只一招,对手就倒了。尚爷正要上前按住,不料那人一个后滚翻,从地上闪开。轻捷!尚爷心里叫一声好,一个燕子抄水,凌空扑去,就势抓住那人的脖颈,脚下一绊,又把他放倒地上。尚爷脚下踩着个硬东西,伸手一摸,正是踢飞的那把刀。他一把抓起来,按住那人的肩胛,扭头向姑娘说:“杀了吧?”
“啊……不不不!我不要你杀人!我不要……”那姑娘已瘫在地上,一迭声叫着。
尚爷转回头,松开手,又把刀丢在地上:“你走吧!”他刚站起身,那人却在地上绝叫一声:“不!你还是杀了我吧!”尚爷一愣,又拾起刀:“好,我成全你。”正要举刀,那唱闺门旦的姑娘却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拦腰抱住尚爷:“别别别!……你不能杀他呀!”
尚爷犹豫着又站起来。
“你是……关山?!”姑娘扑到那人身上,哽咽起来。
关山是谁?她认识?……关山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任凭姑娘推搡哭叫,死了一般,毫无反应。
尚爷如坠五里雾中,走开几步,捡起那人先前丢掉的火把,“噗噗”连吹几口,又冒出火苗来,亮堂堂一片。他拿回来弯腰照了照,咯噔!尚爷傻了,关山就是那个野戏班里的武生!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武生也爱着闺门旦呢!他是卸了装追来的。怪不得身子那么轻捷,只是不禁打,没真功。这么说,他是讨姑娘来了。
尚爷惭愧了,一抱拳:“对不住,我不知道……”他要把姑娘送还。可是姑娘又不肯,关山只一个劲地要求:“杀了我吧!杀了……”
这事有点麻烦。尚爷也坐下了。三人都坐在草地上,似乎在商量杀不杀的事。商量了半天,没结果。尚爷火了:“我看你也没出息!为个女人让我杀你。我不能杀你!我经眼的角色多啦。据我看,你能唱出好戏来!唱、做、念、打,无一样不出众,十年以后,肯定会成名流。我杀你是罪过!懂吗,我不能杀你!”
关山坐在草地上,半天没吭声。闺门旦又嘤嘤地哭起来:“我不是……不想嫁你……可我怕苦……学不……出来……”
关山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喉头哽塞着向尚爷说:“请你……好生待承她!”转脸要走,尚爷心头一热,一把拉住:“关山,实在对不住。你要不嫌弃,咱磕个头吧?老实说,我是个戏迷,我喜欢你的戏,也佩服你的人品!”
关山想了想,这事也无法怨人家,谁叫咱是个穷戏子哩?连个女人也养不起!这人倒豪爽,也是个识家,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哩。好!
两人重新报了姓名,说出生辰年庚,聚沙为炉,插草为香,两个头磕下去,成了把兄弟。尚爷年长五岁,为兄;关山小五岁,为弟。姑娘破涕为笑了。
分手时,关山把那把刀送了尚爷:“路上做个帮手吧!”尚爷无以为赠,把鸟笼子给了他,里头养着一只百灵:“我养了十年啦。送你。这是百灵十三口,叫得正欢。望你专心学戏,也做个百灵十三口!”
关山挥泪洒别,独自去了。尚爷兀自站着未动,手捧钢刀,心里一阵酸痛,觉得很对不起他。
尚爷把姑娘领回家,续成三房。再细看那把刀,倒吸一口气:“这是一把宝刀哩!”闺门旦告诉他:“在戏班里时,我见过这把刀。关山说是家传,平日摸都不让人摸的。”尚爷更惭愧了。姑娘,宝刀,两大爱,都送给自己了。有心胸!
关山自别了尚爷,刻意求进,十年以后,果然风靡舞台。苏,鲁、豫、皖四省交界之地,没个不知道关十三的。关十三的名号和他养的那只百灵十三口有关。百灵十三口,是说它能学十三种禽鸟的叫声,如喜鹊噪枝、公鸡打鸣、母鸡下蛋、麻雀嬉戏、燕子哺乳、黄鹂鸣柳等。百灵叫百口,是泛说,褒言,其实叫不了那么多。一般讲,百灵十三口就是上品了。关山精心养那只百灵,也时时记着尚爷的鼓励,竭力把戏路拓宽,不管演主角还是配角,都一丝不苟。一般人看戏,眼睛老盯住主角。其实行家看戏,不仅看主角,还看配角,老爱从配角身上找毛病。逢到关山演配角时,一招一式都有讲究,都有韵味。但又绝不喧宾夺主。好的配角能把主角抬起来,差的配角能把主角砸下去,这里有功夫,也有戏德。主角好,配角也好,这台戏就演圆了。所以,演员都爱和关山做搭档。他抬大家,大家抬他,关十三的名字越叫越响。
关山的戏路宽,生、旦、净、末,都行。但他最拿手的戏还是“单刀会”。那是祖上的戏,关山演得很虔诚。每次开戏前,他都要净手焚香,对空叩拜。关山本是赤红脸,大高个,一上装,活似关羽再生。武功自不必说了,单是唱腔就令人叫绝了。他唱大红脸,有膛音,露天野台,三里外都能听到:“大江东去浪千叠,引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高腔大嗓,豪气冲天。常常是关十三余音未绝,那掌声、喊好声便山呼海啸般响起来。
其间喊得最响的,又常是尚爷。关山只要到黄河故道一带演戏,尚爷是场场必到。一是为听戏,他完全为之倾倒了;二是为了照应关山,怕人欺负他。有一次,关山从前台回到后台,还没卸装,过来几个地痞,说要和“关二爷”较较武功。尚爷一步挡开,抱拳微笑说:“哪儿不周全,各位有话好说。”一头说,一头亲热地拉住前头那人的手,一使劲:“嘎嘣”一声,把他手腕上的骨头捏碎了。那家伙锐叫一声,在地上翻滚起来。其余几个大惊失色:“你是关十三什么人?”“把兄弟兼保镖!”几个人都喘了,架起那人就走,尚爷从怀里掏出几块钢洋扔过去:“看好病再来!”
事后,这几个人一打听,才知他是尚爷,故道两岸谁不知他的名气?要面子,爱管闲事,还会武功,光师兄弟就二百多。咂咂舌头算了。至此,关十三在这一带演戏,从没有人再敢刁难。
到解放后,关十三不大到这一带来了。他所在的野戏班成了河南一个大城市的市剧团,他当了业务团长。剧团每天在城市剧场演出,难得到乡下来一趟。只在合作化一片红和人民公社成立的时候,应邀来演出过两次。那两次,尚爷都去了,是关十三请去的。不知为什么,尚爷有些惆怅,看完戏也没有喊好。不是演得不好,不是。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关山看尚爷不高兴,猜出一点什么,安慰他说:“大哥,在家住够了,就到我那里去玩几天,我陪你。”后来,尚爷接到关山的信,果然去过两趟。不过,也就两趟。一次住了十天,一次住了七天。其实,第二趟还是为了给他送百灵才去的。头一趟去,他发现那只百灵十三口不叫了。那只百灵在尚爷手上玩了十年,在关十三手里玩了近二十年,老了。一只百灵活三十年。老辈人说,从光腚玩鸟,谁一辈子也玩不了三只百灵,这话有道理。尚爷这次送去的百灵是十四口,比那一只还好。关山爱如性命,练功时挂在练功房,唱戏时挂在后台,从来不离身子。关山当上了团长,还是照常演戏,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他不能一天不看见百灵,也不能一天不唱戏。
可惜,十年动乱时,那只百灵十四口被人从笼子掏出来。摔死了。那只鸟只活了八年,正叫好口。关山疼得直吸溜嘴,泪珠子扑嗒扑嗒往下掉。之后,他被下放到环卫所当掏粪工,十年没唱戏,嗓子也倒了。后来重回剧团,一张嘴,没音!憋得脸红脖子粗,才哑哑地有一点微响,关十三气得一跺脚,昏倒后台。
他还当团长,可是再不能登台演戏了。他老是郁郁不乐的,就给尚爷写了一封信。尚爷去了,又带去第三只百灵,是十二口。关山很喜欢。这一趟,尚爷一住就是一个月,每天陪他走走玩玩,有时也喝点酒。关山因为唱戏,一辈子烟酒不沾,现在开始喝酒了,是尚爷劝他喝的。他喝了,但也只喝一点。他还想恢复嗓子。尚爷理解他的心情,就给他说:“十三,行!我看你能行。还能恢复,只是别急,悠着来。”
但这次尚爷说的不是心里话。他看关山已是五十大几的人了,丢过十年功,再恢复不易。可他又不忍心直说,就讲了假话。人总该有点希望。
尚爷有眼力,关山的嗓子到底毁了。虽有百灵做伴,心里还是苦凄。他一辈子献身舞台,成家很晚,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老伴前些年也死了。平日,他就一个人在家。关山老得很快。
这几年,尚爷的日子倒挺惬意。三个女人共给他生了十七个孩子,其中五个女儿都出了嫁,十二个儿子也都成了亲,真叫子孙满堂了。解放初贯彻婚姻法,三个妻子离掉俩,只留一个结发原配,另两个其实是离婚不离家,还住一个院。尚爷爱上哪屋上哪屋。外人谁也不问。后来,原配和丫头都死了,只剩一个闺门旦。尚爷又和她复了婚。这样过日子毕竟方便一些。尚爷家人口多,一家伙分了百多亩地。儿孙们搞联营,种田的种田,跑生意的跑生意,两部汽车,两台大拖拉机,日子过得轰轰烈烈的。邻居都说尚爷治家有方。尚爷一背手走了:“屁!我才不操那份闲心。”他让孩子们为他辟出一块地,正好八亩,栽上湘竹,搭了个茅草屋,在野地里看起竹园来了。他对儿孙们说:“卖了竹子,钱是你们的。我只要这个窝。”他图清静,家里一摊子都交给闺门旦了。
关山又来了信,说已经退休。尚爷立刻回信一封,让他到这里来同住。关山真的来了。
现在,他们就同住一个茅草屋,品茶、下棋,玩百灵,或者到竹园里走一走,真是神仙一样。但尚爷很注意,从来不说唱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