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寻找月亮(2)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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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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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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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42字

其实月儿在钱坤的宿舍里只住了三天。


钱坤的宿舍在一座二层老式阁楼上,以前是学校堆放杂物的。钱坤分来后就把二层腾出来让他住。楼很小,一些杂物仍没有腾干净,但钱坤很满意了,因为没有邻居。他喜欢一个人独居。


那晚,他把月儿带来时已过了半夜。月儿一上楼就叫唤渴死了,找到水龙头拧开,俯下身咕噜噜一气长饮。钱坤忙说要拉肚子的,这大冷天,瓶里有开水。月儿饮完了才抬起头,喘息说大哥……不,钱钱老师,你有吃的吗?我两天没吃东西了。钱坤说你怎么不早说,街上到处有夜宵。就去小厨房,好在还有两块馒头一块咸菜,月儿抓在手里狼吞虎咽。钱坤说你慢慢吃,我去烧热水,你洗个澡吧。


钱坤没有热水器,就是一锅一锅地烧水,倒在一个木盆里。等他烧好水回到卧室,月儿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连鞋子也没脱。当时是初冬,深夜很冷了。钱坤拉条被子为她盖上,自己洗澡去了。


当夜,钱坤睡在楼道的地板上。旁边有一台老式弹棉花机。他始终没弄明白,这座阁楼上怎么会有这玩意儿,老太太为什么不把它扔了。


在到天亮剩下的几个小时里,钱坤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想法。我们前头说过,钱坤并不是个有太多想法的人。这人并不浪漫。


钱坤是在黎明时冻醒的。他只有一床棉被,给月儿盖上了,他盖的是一条薄毛毯,加上阁楼漏风,就冻醒了。醒来后没弄明白自己怎么睡在楼道上,就爬起身披上毛毯往卧室走,心想得赶快到被窝里去,一抬头看见月儿躺在自己床上,先是蒙了一下,这才想起昨晚的事。


钱坤有想法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你想吧,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黎明醒来后,突然发现一个如花的少女躺在自己床上,身上盖着他的被子,吐气如兰,安静而舒适地沉睡,怎么能无动于衷?钱坤一下就有了家的感觉。这感觉真是很奇妙的。


在这之前,钱坤一直喜欢独居。他已经习惯于不被人打扰,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出城看看月亮,躲在阁楼里研习一些高难数学题,或者看一些有关月亮的书。对于建立一个家庭,他一直心存戒备,因为女人留给他的记忆基本上都是不愉快的。上大学时,钱坤就是同学们取笑的对象,没有哪个女生愿意接近他。工作后老太太多次给他介绍对象,都因他的迂腐而告吹。他老是给人家谈月亮,谈关于月亮的书。钱坤的读书面并不宽,但关于月亮的书,却难有人比他读得多。他对女孩子说古今中外的作家几乎都写过月亮,但他后来发现他们都是在拿月亮说事,并不是真爱月亮。女孩子惊奇道,那你说该怎么写?钱坤说首先不是该怎么写,而是该怎么认识。文人们把它神秘化了,其实月亮就是一个普通的星球,上头全是山石、坑洞什么的,没有生命存在,嫦娥奔月、吴刚伐桂都是人编造的。它本身也不发光,所谓月光只是太阳照射上去又反射出来……钱坤一转头,发现那个梳着长发的女孩子已经走了。于是钱坤多少次感叹,承认月亮上全是山石坑洞,难道会妨碍对月亮的热爱吗?


终于没有一个女人走进钱坤的生活。


但现在不同了。月儿一下就躺进了他的卧室。她对他没有那么多的盘问,也没有任何戒备,她感到的只是轻松和温馨。特别是她说她感到了房间的温暖。这很重要。


于是钱坤决定就娶她了。我得娶她。天会越来越冷。


月儿一直睡到傍晚才醒来。月儿一醒钱坤就说月儿你嫁给我吧!月儿坐在床上愣了愣,立刻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打滚,而且笑的声音像尖叫,差不多就像头夜在林子里的叫声。钱坤静静地等她笑够了又说月儿你嫁给我吧。月儿擦擦笑出的泪水,说你怎么想起来的?钱坤说我早晨想起来的。月儿说我是个乡下女孩,钱坤说乡下女孩子才好呢。月儿说不好我要做城里的女孩,钱坤说嫁给我就是城里人了。月儿说你为啥不找个城里女孩,钱坤说城里女孩不喜欢我。月儿说为啥?你人怪好的,钱坤说因为我喜欢月亮。月儿说我也喜欢月亮,我在家时老是爬到山顶上看月亮,老盼着月亮把我带到远方去。钱坤说你出生的时候是圆月吗?月儿说那夜是月牙儿,我爷爷告诉我的。钱坤说你怎么总说你爷爷,月儿说爹娘都死了。钱坤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月儿说没关系,他们死的时候我才四五岁,都不大记得了。


钱坤说月儿嫁给我吧,我会疼你的。月儿低了头,说人人都要结婚吗?钱坤说也不一定,城里人现在就时兴独身。月儿说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钱坤说我也说不清。月儿说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吧?钱坤说是吧,那样肯定很暖和。月儿说你想和我睡在一起吗?钱坤说想。月儿就哭了,说我有点怕,我就是不想嫁人才跑出来的。钱坤就慌了说月儿你别哭,不想嫁就不嫁,我不会勉强你的。月儿又笑了,说其实我还是愿意嫁给你的。钱坤说算了,你还是别嫁给我了,我比你大很多。月儿说那有啥,我爷爷说我爹就比我娘大二十岁呢。钱坤说你才十七岁,还不到结婚年龄,月儿说你等我几年好吗?钱坤扶扶眼镜说行。月儿扳起指头算算,说等五年吧,等五年我就变成城里女孩了。钱坤说你为啥要变成城里女孩,你这样就挺好的。月儿噌地跳下床,说我一定要变成城里女孩,你这里能洗澡吗我都臭死了。钱坤说我给你烧好水了,你快去洗吧。


月儿洗澡时,钱坤出去了一趟,买回一些吃的。侯大爷笑笑说,钱老师交女朋友啦?钱坤红了脸说是的是的,逃也似的回到阁楼上。


两人吃过晚饭,就坐在卧室里说话看电视。月儿的话明显少了,注意力都在电视上。她说钱老师你的电视比俺村长的电视清楚多了,钱坤说我平时不大看的。月儿奇怪道,这么好的电视不看不可惜了吗?钱坤说你喜欢看就慢慢看吧,他也并不喜欢老是说话。电视上一个漂亮的女主持人正在主持一个旅游节目,月儿看得兴高釆烈。接下来是介绍西班牙斗牛,牛身上被插上很多剑,月儿气得大叫起来,说这些西班牙人真无耻下作。就换了个频道,是一台歌舞晚会,上头美女如云,个个裸臂露脐,丰满迷人。月儿看得如痴如醉,有时就低了头看自己,用手抚摸胸脯,月儿的胸脯仅有一点鼓凸,没发育的样子,对比之下,显得很惭愧,转头问钱坤,我是不是很丑啊?钱坤正在一旁翻一堆什么书,抬头回答说,你不丑,你真是很美的。


接下来两人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钱坤发现月儿不见了,以为她去厕所,就没在意。过了好一阵还是没回来,钱坤就走出卧室寻找。厕所的门只关了一半,却亮着灯,于是推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来月儿脱了棉袄,只穿一件红肚兜,赤裸着上半身,正用他的剃须刀刮腋毛。钱坤说你干什么月儿?月儿忸怩着一笑,却没有要回避的意思,继续对着镜子刮。钱坤看到她抬起的胳肢窝渗出了血,又大声喊月儿这样不行的你要干什么!月儿笑道,城里的女孩都没有腋毛。钱坤惊奇道你怎么知道?月儿说我从电视上看的。钱坤忙转回卧室,歌舞晚会仍在进行。又一群女孩子在跳舞,钱坤伸了头看,可不,一个个玉臂舒展,洁白如藕,的确全没有腋毛。钱坤呆住了,没想到月儿看电视会注意这些。他真想不出,她在城里待五年,会学成什么样子。


三天后月儿离开了那座小阁楼。临走时钱坤说你还会回来吗?月儿摇摇头,说你不要去找我,该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山里人说话算数。钱坤要给她一点钱,月儿不要,说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然后就挽着她的小包袱下楼去了。钱坤站在阁楼的窗前看她一直出了校门。她的两条腿真长。


深夜一点,准确地说是凌晨一点,钱坤准时坐到地下舞厅的位子上。他记不清来这里是第几次了,他只记得发现月牙儿休闲中心的第一夜,就是在这里看到月儿的。月儿在这里跳了一个草裙舞,后来听人说这个舞曲的名字叫下里巴人。


钱坤每次来,都坐在靠前的这个位置上。月牙儿休闲中心有两个舞厅,一个在楼上,是供客人跳舞用的,这个在地下三层处,专用来表演的,每一层都有保安把守,这时舞厅周围已坐满了人,仍然是那些有钱而且有教养的人。这时灯光有些昏暗,整座舞厅没有一丝声音。钱坤在期待中有些紧张,他决心要在今晚把月儿领回去。他相信月儿已经发现他了,因为他每次都早早在同一个位置上,而且他每次都发现月儿在跳舞的时候,眼睛都有泪光。他相信月儿生活得并不快乐,她看他的目光是深情的幽怨的。当她的目光扫过人群的时候,又是冷漠的凌厉的甚至是仇恨的。钱坤不知道这三年中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条是肯定的,月儿没有变成城里人,她不仅仍然是个山野来的女孩子,而且比初见她时更显原始和野气。


灯光渐渐亮了,空旷的舞厅在布景的衬托下,一下变成古朴原始的荒原,山石、木桩、猛兽,河流、木舟、鱼网,隐约可见的草棚和草庵。接着传来一阵低沉的鼓声。皮鼓声中,一群挂着兽皮的男女走出来,跳起欢乐的舞蹈,嘴里发出“嗨嗨”的声音,动作和声音都非常简单,刚劲。皮鼓声渐渐急骤,舞蹈也越来越激烈,一阵急促的“嗨嗨”声后,舞蹈戛然而止,演员在暗下去的灯光中迅速退场。灯光再亮起时,一个身材修长、长发披散的女子已经登场。钱坤扶扶眼镜,没错,就是月儿。月儿跳的是草裙独舞。说真的,月儿的舞姿一看便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可她跳得本色,更接近生活本身。她在呜呜咽咽的音乐声中起舞,身上的草裙窸窸窣窣,听得人身上痒痒的。开始时跳得舒展缓慢,手臂慢慢扬起,一束灯光打来,能清晰地看到她腋间的汗毛,软软的,稀稀的。钱坤的心在紧束,那是编舞者精心的设计。


此后,灯光变幻莫测,音乐也时缓时急,月儿在舞池中独自旋转,忘情地旋转。三年中,月儿由一个瘦弱的女孩,已经发育成一个丰满迷人的姑娘,皮肤仍然是棕色,双腿依然修长,上身却变得蜂腰隆胸,两个高耸的***在稀薄的草裙中时隐时现,蹦蹦跳跳。她没有胸罩,甚至也没有内裤,在旋转和跳跃中,一切都裸露无遗。场内的气氛开始活跃了,人们不再文雅,不再沉默,而是不断发出一阵阵狂呼。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来自山野的女子,原汁原味,毫无遮掩,毫无伪装。他们痴迷的就是这个,他们离开繁华的南京城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个,他们温文尔雅地等到凌晨一点为的就是在等她,他们看腻了光滑的葱白样的女人,现在要看看一个像印度少女似的长着棕色皮肤的女孩子,他们已经恶心那些刮掉眉毛刮掉腋毛甚至刮净全身体毛的女子,现在要看看一个带着山野气的毛茸茸的真女子,就像吃够了美味佳肴的城里人要改改口味吃点野味。


整个舞厅都疯狂了,所有的人都在狂呼乱叫。


在这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声中,月儿的尖叫依然能分辨出来,她身上本就稀薄的草裙已快要抖搂干净,全身的器官都已展示给众人,她在叫,在尖叫,在撕心裂肺般狂叫,钱坤从她的叫声中已经闻到了血腥气。突然,他不顾一切地冲进舞池,抓住月儿转身就走,刚走出几步,被保安一拳头打在脸上,打得鼻血四溅。与此同时,周围响起一片狂叫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钱坤被一个保安搀扶着,踉踉跄跄走出月牙儿中心的大门,手里攥着一张沾满血迹的纸条子,是月儿由保安转交给他的。就着门口的灯光,钱坤展开纸条,上头是歪歪斜斜的几行字:钱老师,你不要再来了,我还没有变成城里的女孩子,他们不让我做城里的女孩子,说这样才好挣钱,我一定要做城里的女孩子,等我挣足了钱就能做城里女孩子了,还有二年,我去找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高高大大的保安和善地拍拍钱坤的肩说请回吧。钱坤的头有点晕,刚才那一拳打得太重了。他抬头看看,好像就是这个家伙打的。但此刻保安正对他笑。笑得叫他毛骨悚然。钱坤有些站立不稳,他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摇摇晃晃走到一棵小树旁,扶住树身蹲下,干呕了一阵子,鼻孔又流出血来。他用手背擦了擦,努力站起身。他决定回家了。这时月亮已经落下,月牙儿休闲中心也已曲终人散,来此消闲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已走完,刚才还闪亮的“月牙儿”三个字倏然熄灭,整座森林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作家》2000年11期


《月报》2000年12期转载


《选刊》2000年12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