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名人张山(1)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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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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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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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06字

张山名气有多大没人能知道。石柱寮被三百里深山隔绝,山民几乎没人出去过,只能听张山胡侃。


张山说他在山外的名气大得连自己都吃惊,出山不久有一条沙石公路,这条公路没有尽头,沿途不断有欢迎他光临某地的横幅悬在上头。到一座城市警察屁颠颠跑来向他敬礼,并且帮他赶毛驴。下馆子吃饭有小姐列队迎候,进去后坐下像个大爷,有专人端吃端喝,吃完抹嘴就走,连碗筷都不用洗。住进客栈老板娘送他去房间,亲自打好洗脚水,再泡一壶热茶,铺好被窝才离去,临出门笑吟吟说大哥有事只管叫我。打开电视一个俊俏女子直冲他笑,说欢迎收看她的节目,看完节目还说感谢他的收看。夜里睡觉正觉孤单,推门进来一个香喷喷的女子,莺声燕语说大哥我陪你睡觉吧。反正走哪里都有人欢迎,干啥事都有人伺候。


石柱寮的山民黑瘦着脸,听得目瞪口呆,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他们不明白山外的那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像张山这种鸟人会受到这样的礼遇。


张山在石柱寮名声原本不好,从十几岁就干些不上规矩的事,比如往村长老且的被窝里塞一条蛇,比如往菩萨身上撒尿,比如往人家牛屁股里插一根柳枝条,比如偷看邻家女人洗澡。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从张山后来去山外混了几年,回来就成了一个人物,老是雄心勃勃要把石柱寮变得像他一样有名气。张山一再向山民们说,现在干啥都要出名,一个人要出名,一个地方也要出名,出了名就好发财。张山在石柱寮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过村长老且,张山像盐一样每日咸淡着大伙儿的生活:


张山这趟出山又有十几天了吧?


张山这趟赶了七头毛驴。


张山这杂种还真能吃苦。


这趟我送给张山五张狐皮。


我交给张山二十六斤山菇。


我拿给张山三十斤药草。


张山昨儿夜里回来了。


张山的毛驴又驮来一个女人。


张山这驴日的。


有山民说,张山出名就靠这名字起得好,张山,多响亮!连村长老且的名字也不如他。老且,啥意思嘛,古里古怪的。张山说你不懂就少说,张山这名字很普通的,全中国叫张山的有十二万零三人,真正有名气的也就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女娃子,世界射击冠军,枪打得好。石柱寮的人就很吃惊,说你咋知道这么清楚?张山说十二万零三人还是上个月的数字,这个月又增加了四百多,光昨儿夜里就生了二十一个小张山。


村长老且撇撇嘴,邪乎。


张山说老且叔你别不信,现在山外头是信息时代了,消息快得很。我把耳机子戴上,立马就能知道。张山平日老是戴个耳机子,神神秘秘,山民们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物件。村长老且问,啥叫信息时代?


张山说打个比方,就像夜间有好多手电筒往天上乱晃,老远就看到一束束电光,又亮又快。


老且立刻嗤之以鼻,说山外人有毛病了,一到晚上就拿个手电筒乱晃,还睡不睡觉。


张山给他说不明白,说老且叔你哪天跟我去山外走一趟,说不定吓你一跳。


老且说我没那么胆小,手电筒谁没见过。


隔了一夜,老且又想起什么,找到张山说,我给你说张山,你别把那个也叫张山的女娃子带到石柱寮来。张山说咋的?


村长说你昨儿说她枪打得好?


张山说是,百发百中。不然怎么叫世界冠军。


村长老且说,我不管她啥冠军不冠军的,你要是敢把她带到石柱寮来打野猪,我就宰了你。


张山说人家才不会来打野猪,人家打野猪干什么?人家是打飞碟的。


村长老且说飞蝶也不能打,这满山的飞蝶和猪、狐狸一样都是石柱寮的宝,谁都不能毁坏。


张山时常有一种冲动,就是抹村长一嘴屎,猪屎,野猪屎。


张山讨厌老且。


老且也讨厌张山。


这两个人最早发生摩擦是因为报纸。那时候张山才十几岁。


石柱寮那时候订了几份报纸,有《人民日报》,有省报、市报。当然都是上级要求订的。说这里太偏僻,要有几份报纸。村长老且本来不想订,因为得花钱。但他后来还是订了。原因也很简单,他怕不订报纸,上级会经常来人,甚至会派工作队来。那样会更麻烦,花钱会更多。老且并不是想当山大王,他只是像祖辈的山民一样,不希望被外人打扰石柱寮的生活。传说石柱寮山民的祖先原都是从山外来的,或者因为犯罪,或者因为避乱避兵逃进山来,祖辈定居这里,对外界就有一种恐惧感。他们只想安静地生活,不想被人打扰,也不去打扰别人。石柱寮很小,总共才几十户人家,最近的山村距这里也有几十里,除了通婚,平日极少来往。


报纸订了以后,一般一两个月才送来一次,都是用毛驴驮,每次都有两麻袋。邮递员赶着毛驴送来报纸,石柱寮就像过节。大家都围上来看热闹,一张报纸打开,那么大一张,这人摸摸,那个摸摸。那上头密密麻麻的字没人看,因为山民们都不识字,也就是看看图片,稀罕得合不拢嘴。张山和几个小娃子要抢报纸看,就他们几个识一些字,是跟一个外村嫁来的女子学的。那女子叫山果,娘家村里有小学,山果上过三年级。


老且大吼一声,把山民手中的报纸一张张都夺过来,说谁都不能看!张山抓起一张报纸要逃,被老且追上一巴掌打倒,把报纸抢了过来。张山也倔,抹一把鼻血,爬起身猛一蹿又抢回报纸,转身飞奔。老且也不含糊,紧追不舍。两人围着石柱寮绕圈子,山民们都追着看,呐喊着为张山加油。那时老且正值壮年,很有力气。张山也就十五六岁,恰是当跑的年龄。两人一前一后猛跑,一连跑了几圈,还是张山到底年幼,重被老且捉住,一张报纸撕成几片,还是被抢了回来。


老且喘吁吁向山民宣布,以后报纸来了,不许任何人动一张,都由他保管,年底分给各家盖扁食。老且看来,报纸就是纸,就是大纸。这么大的纸在石柱寮是很稀罕的,你拿一张,我拿一张就毁坏了。而且那上头的字不能看。有啥看头呢?无非是些消息,山外的消息。人不能知道得太多,知道太多了就会乱心,就会不安分。比如在石柱寮,村长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扯舌头的人,东家长西家短,扯来扯去就要出事。报纸也是扯舌头,只不过是扯大舌头,一样的道理。


老且很公正。到年底了,他把保管一年的报纸都运到空地上,按人口多少,分给各家各户,每户都分上几十张大纸,全都崭新。还剩几张没法分,老且用刀子裁开,一家分一片。山民们果然喜气洋洋。要过年了,家家包扁食,用它盖在上头特别喜庆。这些大纸各家能用一年,糊墙纸,贴窗户,扎顶棚,女人裁鞋样子,很实用。老且在石柱寮的威望就是通过这些具体事建立起来的。


张山往他被窝里塞蛇,就是因为报纸引起的。山民们当然要指责张山,说这不应该。


至于张山偷看邻家女人洗澡,也就是偷看山果洗澡的事,倒是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山果有午后洗澡的习惯,这在石柱寮是绝无仅有的,据说这都是因为山果识字,山果识字就爱洗澡。山果洗澡都是关上大门,在屋山墙旁边的一个草棚里洗。草棚紧靠着张山家的院墙,如果张山顺他家的皂角树爬上墙,就能清楚地看到山果光着身子洗澡的样子,山果从那里可以看到,可她毫无防备,因为张山只娘儿俩过日子,老娘还是个瞎眼,而张山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因此就在山果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每日午后被小张山看了个够。另一种说法是山果有意勾引小张山,她喜欢童子鸡。先是以教张山识字为由,经常让张山去她家玩。山果的男人常年看山,平日不回家,山果有充裕的时间和空间。教完张山识字,山果说张山你回家吧我要洗澡了,就在那个棚子里,你可不要爬上墙偷看啊。小张山红着脸走了,隔墙听到水响,憋不住还是爬了上去。山果从棚顶缝隙看到了,抬头骂道,张山你不要脸!然后又小声说,快下来帮我搓搓背。有人从路边经过,正好听到头一句,却没听到下一句。于是就传开了,说张山偷看山果洗澡。其实他们不知道,张山不仅偷看山果洗澡,还帮她搓了背,还吃了山果的奶。


不管是哪种说法,张山的名声是坏了。长大后,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张山二十八岁那年,瞎眼娘死了。张山再无牵挂,抬腿去了山外。


张山在外一待就是六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反正回来就有些器宇轩昂的样子。大家还记得他头一趟回来是在一天的傍晚,身后跟两头毛驴,一头毛驴驮一个大皮箱子,另一头毛驴驮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涂着鲜红的嘴唇,两道眉画得弯弯的,一对***耸起很高,看见山民们就笑起来,说张山你们这里人怎么这么黑。山民们黑瘦着脸往后退,有些被惊吓的样子。张山穿着一身整齐,衣服上全是口袋,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说乡亲们好,说乡亲们辛苦了!然后就发烟,一人一支。山民们不知他成了哪路神仙,捏着烟也不点,骇然看着他回家去了。


山民们后来才知道,那年轻的女子并不是张山的媳妇,他说是山外的一个朋友,来跟他玩玩的。山民们就有些疑惑,男人和女人也能交朋友吗?既然不是他媳妇,就肯定是相好的。有人好事,夜间潜进张山家偷看,果然尴尬。先是见张山为那女子弄一大盆水,让那女子脱了洗澡——又是洗澡,可见也是识字的。这且不提,令人惊奇的是那女子白天看起来平常,光着身子竟是浑圆肥白,有懂得的人说那是偷胖。洗完了澡,张山和她又搂又抱又亲嘴,然后上床睡觉。不大会儿那女子突然大喊起来,说驴驴驴驴!……吓得偷听的山民赶紧逃走了。


此后十几天,两人晚上睡在一起,白天上山玩耍。石柱寮虽然封闭,却有好山好水,森林、大山、溪流瀑布、百鸟百兽,都是原生态。这也是老且和他前任的功劳,石柱寮多年形成的规矩是,不准砍伐树木,不准打杀鸟兽,常年派人看山。山上最奇的是柱石很多,最高的一根有百丈之余,耸入云天。石柱寮就是因此得名的。


那女子在石柱寮玩了十余天,不久由张山送走。看来的确不是张山的媳妇。


张山一人再从山外回来时,有山民问,你咋不娶那女子?


张山说那女子能娶吗?


山民说,你就不讨老婆了?


张山说讨老婆干啥,想讨老婆我一年能讨十二个。哪像你们讨个老婆守一辈子,眼下山外不时兴这个。


平日张山就鼓动大伙弄些山货交给他,由他到山外去卖钱。回来时果然常用毛驴驮个年轻女子来,玩十几天又送走。看得山民抓耳挠腮,恨恨地骂,张山这驴日的!


山果找过张山几次,都是送野山菇。山果虽然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却仍体态风韵,只是脸有些黑了,不再像二十几年前那么水灵。她对张山有些怨恨,张山回来后,从来没去看过她。路上碰见了,也像普通邻居一样点点头,没有任何特别的眼神。山果就有些失落。她在心里想,你吃过我的***哩。张山从外头带来的女人都很年轻,山果知道没法和她们比,特别夜间听到山外女人叫床的声音,心里更是痒痒的、恨恨的。她不想听又不能不听,一墙之隔离得太近了。她猜想张山在床上肯定是很有本领的,不然那女子不会叫得那样酣畅。她真后悔当初不该拒绝他。那时张山只有十五六岁,山果只是耍他玩,让他搓背,让他吃***,耍着耍着张山抱住她按在地上,被山果打了一个巴掌,小张山哭着走了。张山一直到二十八岁没娶上媳妇,都没再找过她。这小子有股倔劲,山果一直不能确定是自己欠他的,还是他欠自己的。张山从山外回来后,她心里老是有些忐忑。


一天晚上,山果终于忍不住敲开张山家的门,手里提一篮子干山菇。张山一个人在家,他是头天刚从山外回来的。见山果摸黑登门,张山有些意外,说山果嫂子你来了,要卖山菇?山果说你还认识我呀?张山说咋能不认识,我还吃过你的***呢。山果居然红了脸,说你就是没个正经相。张山说我正经了也没有人信,干脆就不正经了。山果幽幽地看着他,说你还记恨我?张山叹口气,他居然也会叹气,说山果嫂子不是我记恨你,当年你那一巴掌把我打坏了。山果说你瞎说,张山说不骗你,你看我离开石柱寮之前找过哪个女人?山果说你咋不找?我后来老是等着你呢。张山说不是不想找,是我不行了。山果说我看你时常从山外带女人来,叫床叫得像杀猪,你厉害着呢。张山说我后来到山外才治好的。山果说你咋治好的。张山说人家告诉我去嫖妓女,妓女办法多,一治就好,果然就让她们治好了。山果惊奇地睁大了眼,愣了好一阵子,弄了半天还是自己欠他的。就说你咋不正经娶个女人过日子。张山说我不能正经娶女人过日子了,和正经女人在一起肯定还是不行,只能和妓女在一起,妓女有股邪劲,只有和她们在一起,我才是个男人,我这一辈子就这么打发了,一个人也很好。


山果当晚回去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