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月说：“你这老太太狡猾狡猾的。”两个人都笑起来。

秀月把大部分点心都分给村里最需要的孩子和没奶水的母亲。她对兰玉格外心疼，拿去两大包点心和花生米让兰玉吃。这启发了兰玉爹妈，以后就买这不要粮票的点心给女儿吃，他们有钱，女婿放这不少钱呢。

兰玉热心工作是晚育的典型，现在是高龄母亲，三十岁才生头胎，又没奶水，真是急死她爹妈。本来吉安可以带家属，可兰玉是独生女，父母年岁大了，她说暂不考虑随军，她的性格别人说不动的，所以她做月子丈夫使不上劲，只写来一封封信，兰玉感到很幸福！清静时就拿出那些信看。

营养上去了，奶水就下来了，兰玉和村里的妇女都有了奶，真让人高兴！这是孩子的福气。那几个奄奄一息的幼儿也大有缓解，这让秀月看到了希望，她决心坚持去买这高价点心，倾自己所能。她知道农民很困难，连买盐的钱都没有，面对小生命停止呼吸，他们无能为力！孩子们得救了，农民哭着给她磕头，秀月心里非常难过！我们的农民什么时候才能有钱？有什么办法才能让农民活得好一些、尊严一些，不用给别人下跪？秀月扶起农民，和他们一块哭！一块梦想！

兰玉的孩子快周岁了，很健康。做了母亲的人，爱才是完整的。做母亲的人，更懂得爱，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兰玉和丈夫商量好了，也买高价点心分给孩子们，她和秀月一起努力，一定要让将军泉的孩子度过困难时期，但愿困难早些过去。如果困难时间太长，那么秀月她们这点力量就如杯水车薪了，她们那点积蓄也枯竭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农家出身的兰玉知道，哪怕多给农民几垄自留菜地，农民吃的就活泛多了，比给他点心还管用。当然，这个想法有如痴人说梦，谁敢挖社会主义墙脚！

公社决定让辛兰玉担任将军泉大队书记，她和郝大队长都愣了，她和郝连明都是支委，她是大队会计，按理应该大队长升任书记。她说：“请公社再考虑一下，我们支部都同意郝连明同志当书记。”

“这是公社党委决定，你要勇于挑担子，希望郝队长配合支持兰玉同志工作。”

“我以党性保证支持她工作。但我要问清楚，我犯了什么错误了？”

“没有，别误会。”

连明估计可能给袁书记送葬响动太大了，违反公社规定。实际上这事公社不知道，将军泉人没一个人透风。这次没让郝队长上，是因为公社主要领导柳应九认为他跟袁景禄一样，有犯上情绪，袁倚老卖老，郝年轻桀骜，农民意识强，党性差。平时拿他们没办法，趁这个机会换个女书记，以后工作好领导些。

兰玉说：“我服从组织决定，但我有个要求，就是请公社立即撤销对袁景禄同志的处分，否则我没法接手前任书记的工作，我在将军泉党员和群众面前说话就没分量。”

“行，可以，人已经没了，处分应该撤销，立即行文。”

就这样，兰玉当了将军泉第二任书记，她一点都不比郝连明驯服，她是秀月培养的，有革命激情，心里装着梦想和志向，为梦想而奋斗，也是辕子带出来的亲兵，她更成熟，胆子更大，但不露锋芒，从某种意义上说公社这次为将军泉物色了更好的当家人。

兰玉上任后首先考虑的是多给社员弄点吃的，民以食为天，这是最根本的问题，她下决心冒险，增加自留地。当然这是很大罪名，必须保密。她和大队长商量，郝连明佩服她这个点子，坚决干，坐牢一起坐！每人增加三分菜地，开春就划分下去，自主耕种。这样的决定，说句良心话，在当时全国可能独一份儿，如此大的魄力出自一位年轻的女共产党员身上，足令一些老革命们汗颜！这个举措效果非常显着，到夏天各家自留地的苞米、土豆、茄子菜都下来了，人们终于可以吃饱了，而且足够吃一个夏天接上秋粮，将军泉家家露出笑脸。在他们心里这位女书记就是神明，是更贴心的当家人，人们敬她爱她护着她！

真是年岁大了，妈一病就这么重，秀月立刻写个字条给吴昊院长，连夜打发宽育去县医院找吴院长，同时给省城三叔相礼打个电话。院长当即派了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坐医院救护车来到将军泉，医生检查老人：心脏供血不足，心律不齐，室颤现象明显，立即进行抢救处理，很快输上液。

老太太身体一向很好，几乎没用过西药，所以西药对她很起作用，很快呼吸顺畅了，憋闷的感觉没有了，脸色也好看了，总算抢救过来了。医生又留些药，说最好请当地卫生所来再给输两天液巩固一下。

秀月随救护车去文津，请公社卫生院护士来家两天，给老太太输液。

两天过去了，老太太不难受了，精神好多了，她看着家人都守着她，相礼也赶回来了，便笑着拉着相礼手说：“我知道你能回来。”

相礼给妈把脉，感觉脉象很弱，他也笑着说：“妈，你没啥问题，你吓大伙一跳，以后不兴吓人了。”

妈说：“唉！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一上来，就把我憋死过去，到地府转了一圈，看见你爹了，他来接我，我刚想过去，阎王爷挡住了，说：‘你心不静，有事没交待完，阳寿还未尽，你回去吧！’”

秀月笑着说：“就是嘛！你不是要活一百岁吗？”

妈用手比画数字，说：“还差八年，也够本了。也应该陪陪老药王了，可那阎王爷还不让过去，说我心不静，他倒什么都知道。”

“太奶，你讲这故事我不大明白，我觉得那个阎爷爷挺好，他若让你过去我就再见不到你了。是吧？”莘莘挤过去说，这莘莘今年七岁了。

大家笑了。小雪嗔道：“不许胡说！”顺手把孩子放地下，“带小弟玩去吧。”

太奶说：“哎哟！莘莘，我的宝贝，你听得很明白！那个阎爷爷还不让太奶死。”

秀月说：“妈身体真好，药一下去就缓过来了。”

老太太确有心事，她想趁这会儿自己身体不太难受说说，也算作一个交代吧。她说：“相礼呀，我见到你爹了，我早晚得去陪他。你还记得你爹打你吗？”

“不就是小时候尝药嘛，爹生气了，动了家法，让我跪下。谁老记这事啊！”

“你忌恨你爹吗？”

“忌恨？哪能呢！那时候小，要不是那次挨打长记性，真可能尝药毒死。”

“你记得我打你吗？”

“你打过我吗？记不起来了。”

“我打你比你爹多，你们几个我都打过，忌恨妈不？”

“妈你说什么呢！哪个儿女没挨过父母打，哪个儿女会忌恨父母？”

“对！人都是这样。秀啊，你现在受到组织的处分，就好比父母打你一样，你不要忌恨你那组织。”

“妈，你今天怎么了？说些什么呢？”秀月说。

“你们不要瞒我了，我早就知道了。本来不想说，我知道你们心里不好受，又怕我知道着急上火，你们瞒着我，我也就装糊涂。这场病让我明白，心里有事连死都不痛快！有话也不能带到棺材里，今天还是说了。爹妈打孩子，大都是孩子有错，你要好好想想，懂得知错认错。爹妈也有打重了打错了的时候，往往打完就后悔就心疼孩子。你不要较真儿，不要忌恨。知道吗！”

秀月哭了！她明白了，妈真是全知道了，她不说，憋在心里，憋出病来，自己不孝啊！她说：“妈，对不起！我让你操心了，让你急出这场大病，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家呀！”秀月哭着给大家行礼，雪儿赶紧过来抱住婆婆。

相礼安慰妻子：“冷静点，妈的话很了不起，我们记住妈的话吧。”

相义过到前面来说：“秀妹子，你别难过，你没有对不起谁！妈，你既然知道了，就别生气，别装在心里了。瞒着你这事是我的主意，其实秀月没有什么错，去年辕子回来说公社开会报产量的事，你也听见了，秀月在那会上说的做的咱们都非常高兴嘛，她受处分就因为这事，说她右倾了，你说她有什么错？我观察肯定是上边的领导不了解情况搞错了，你看吧，用不了多久就得纠正！在咱村劳改的陆续都回去了，都纠正了。”

香草说：“我二哥说得对，这就是妈说的属于打重了打错了那种，肯定得纠正。”

秀月说：“妈，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从没有忌恨情绪，更不会忌恨组织。我坚信党会给我个公正评价的，你放心，好好养病，啊！”

妈说：“听你二哥这么说，妈就放心了，妈相信你。”

秀月在捉摸妈是怎么知道的？村里谁来家里了？家里人不会说呀！她问：“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谁告诉你的？”

“我能掐会算！我呀，不生你们气，你们是好心，可纸里能包住火吗？”

全家人都想不出来到底是谁告诉老太太的，还真是个谜。

老太太说：“你们都回吧，我想睡一会儿。”

哪知她这一睡再没有醒过来，这回真的不回来，与世长辞了。

这位可敬的老人，以她切身感受，衷心拥护共产党，在她生命最后阶段，那是回光返照的喘息之机，叮嘱孩子要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党的组织，完成了她的临终嘱咐！她的心静了，安然谢世，享年九十二岁。

这位可敬的老人，坚韧善良，悲天悯人，人格高尚，她一生没做轰轰烈烈的大事，但她一言一行都是中华美德的传承，带出了一个大家庭的好家风，她是一家人的精神支柱，她的权威性和感召力一直保持到她最后一口气，她的临终遗嘱说出了那一个时代的最强音。这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一位让人永远怀念的伟大的母亲！

母亲去世那年春节刚过，秀月就被甄别平反了，官复原职又回县里工作。秀月非常遗憾！要是妈晚走几个月，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非常高兴，肯定还可以多活几年，临行前秀月在妈像前敬香辞别。

全家人都有这种遗憾心情，莘莘竟懂事儿地哭了，她走到太奶像前说：“太奶，有好消息，我奶犯那错不算了，又要回县里上班了。你要早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

秀月给孙女擦泪：“莘莘，你真长大了。”

莘莘搂着奶奶哭着说：“奶奶，我想太奶！都怨我，是我把奶的事告诉太奶的，她才急出病的，我对不起太奶，对不起奶奶。”

全家人一怔。秀月抱起莘莘安慰道：“宝不哭！你做得对，应该告诉太奶，是奶奶不对！”她热泪盈眶，说：“我真想不到是莘莘告诉太奶的，我们莘莘真了不起，那么小就懂大人的事。奶跟你说，太奶是天上派仙鹤来接她上天国，她离去和你告诉她那事没有关系。知道吗？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天国的，太奶一生真诚慈悲，家风刚正，子孙忠孝，才得到上天的恩赐，我们应该为太奶感到高兴！”

小雪含泪笑着说：“难怪太奶那么喜欢你，原来你是太奶的耳目，妈小瞧你了！你不用难过了，奶奶都说你做得对！太奶确实是自己想走了，和你当她耳目没关系，她走时一点没痛苦就是证明，以后再别这么想了，啊！听妈话！”

莘莘使劲点头，擦干眼泪，长舒一口气。

回到机关，秀月确实感觉气氛不一样了，高原书记亲自找她谈话，态度非常诚恳。先给她讲形势，说年初中央召开了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检讨大跃进以来所犯的错误，会议开得非常好，叫做白天出气、晚上看戏，中央认为最近几年干过许多蠢事，也委屈不少同志，要赔礼道歉！辽泉的工作和中央估计完全一样，也干了不少蠢事，包括对你的处分，责任在我，我诚恳地向你道歉！道一辈子歉！

两个人眼里都含着泪，高原看着秀月说：“秀月同志呀，咱俩共事时间不短了，我们战斗友谊很深，最近我常想我刚当县委书记那年，第一仗就是公私合营，工作非常艰难，推不动，你出奇兵让吉寿堂这样名店带头，而且相礼回来商定把店直接交国家，这是很了不起的贡献，结果咱辽泉在全省第一个完成了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平时咱俩工作配合得多好，你总是大公无私、任劳任怨，可以说在辽泉咱俩是老朋友了，你说这次我怎么就鬼迷心窍上手推你一把，而不是拉你一把。实实在在伤害了你，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高原真动心了。

“高书记，谢谢你，你不用太自责了，这不是你个人的责任。我不抱怨组织，连我的婆婆去世前都叮嘱我不要忌恨组织，她把党比做父母，说父母打孩子也有打重了打错了的时候，打完就后悔就心疼，孩子不忌恨父母。”秀月擦泪。

高原很感动，控制老半天才说：“听老人家这话，我们每个握有权力的领导干部真是汗颜，我们不断打孩子，大都打错了打重了，伤感情啊！教训哪！这几年我头脑发热，宁左勿右，处分了不少人，伤害了这些同志，如果完全按省里指标干，可能局面更难收拾。中央及时纠正真是英明，也挽救了我，我一定抓住机会把搞错了的人和事彻底改正过来！秀月呀！要改正很不容易，每一巴掌都打在我的脸上，这次我忍痛也要改正，免得不长记性。你要帮我使把劲！县委准备成立甄别改正领导小组，我当组长，你当常务副组长，咱们尽快把这项工作抓起来。”

秀月没想到中央这么快就发现了问题，并下大决心纠正，中央还是英明的！应该允许中央犯错误和改正错误。她也没想到高原这么诚恳地转变思想，坚决甄别改正那些搞错了的人和事，秀月很高兴，并且很快进入了角色，她说：“

这几年，我在下面了解到，不仅县级以上管理的各级脱产干部受到处分，公社管理的不脱产的农村大队小队干部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这个面儿也不小。”

“都要甄别平反，恢复名誉、职务、待遇，都要赔礼道歉，一次不行就二次，二次不行就三次，一直到满意为止。而且按中央精神，决不留尾巴，不抓辫子。”

辽泉甄别平反工作开展起来了，初步摸底，全县脱产不脱产各级干部有241名被戴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受到撤职降级下放等各种处分，这打击面够大的了，可见辽泉极左路线很深很广，因此甄别平反工作也阻力重重。既有各部门各单位各公社主官的不配合，又有当年反右倾的积极分子们的抵制，甚至有些改正结论需要在党内走个程序通过一下，都遭到消极抵制，很多人弃权不投票，形不成决议。当然，有中央指示精神，没人敢反对，甄别平反工作还是在进行中，但太困难了。高原深有感触地说：“我们党往左走容易，要纠正左太难了！”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秀月说。

“这不难理解，甄别平反就是说前段工作错了，太左了，可谁愿意自己打自己的脸哪！承认自己错了不是件容易的事。人嘛，都这样！中央领袖也是人。”

真是不幸被他言中了！赔礼道歉音犹在耳，形势却又往左转了。而这一转就再没有回头，步步往左，直到粉碎“四人帮”后好长一段时间，才逐渐扭转过来，走向正轨。

先是毛主席发现中国有变颜色发生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他批评目前甄别平反工作存在着严重的翻案风，这是阶级斗争的表现，我们要提高警惕，要在全国进行阶级斗争，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果然，第二年又讲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并先后制定了在农村开展阶级斗争的双“十条”，于是在各地展开了“四清”运动。第三年又讲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又制定了“二十三条”，阶级斗争在农村全面展开，愈演愈烈。